紅樓夢(程乙本)/第一回 至第十回

紅樓夢(程乙本) 紅樓夢(程乙本) 
輯者:程偉元
曹雪芹(前八十回);高鶚(後四十回)
第十一回 至第二十回 

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编辑

  此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說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云云。但書中所記何事何人?自己又云: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我實愧則有餘,悔又無益,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當此日,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袴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以致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知我之負罪固多,然閨閣中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併使其泯滅也。所以蓬牖茅椽,繩床瓦灶,並不足妨我襟懷。況那晨風夕月,階柳庭花,更覺得潤人筆墨。我雖不學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衍出來,亦可使閨閣昭傳,復可破一時之悶,醒同人之目,不亦宜乎?故曰「賈雨村」云云。更於篇中間用「夢」「幻」等字,卻是此書本旨,兼寓提醒閱者之意。

  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起?說來雖近荒唐,細玩頗有趣味。

  卻說那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於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十二丈、見方二十四丈大的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那媧皇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單單剩下一塊未用,棄在青埂峰下。誰知此石自經鍛鍊之後,靈性已通,自去自來,可大可小。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才,不得入選,遂自怨自愧,日夜悲哀。

  一日,正當嗟悼之際,俄見一僧一道,遠遠而來,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異。來到這青埂峰下,席地坐談,見著這塊鮮瑩明潔的石頭,且又縮成扇墜一般,甚屬可愛。那僧託於掌上,笑道:「形體倒也是個靈物了,只是沒有實在的好處;須得再鐫上幾個字,使人人見了,便知你是件奇物,然後攜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之地、溫柔富貴之鄉那裡去走一遭。」石頭聽了大喜,因問:「不知可鐫何字?攜到何方?望乞明示。」那僧笑道:「你且莫問,日後自然明白。」說畢,便袖了,同那道人飄然而去,竟不知投向何方。

  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因有個空空道人訪道求仙,從這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經過,忽見一塊大石,上面字跡分明,編述歷歷。空空道人乃從頭一看,原來是無才補天,幻形入世,被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入紅塵,引登彼岸的一塊頑石。上面敘著墮落之鄉,投胎之處,以及家庭瑣事,閨閣閒情,詩詞謎語,倒還全備,只是朝代年紀失落無考。後面又有一偈云:

  無才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此係身前身後事,請誰記去作奇傳?

  空空道人看了一回,曉得這石頭有些來歷,遂向石頭說道:「石兄,你這一段故事,據你自己說來,有些趣味,故鐫寫在此,意欲問世傳奇。據我看來,第一件,無朝代年紀可考;第二件,並無大賢大忠理朝廷治風俗的善政,其中只不過幾個異樣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我縱然抄去,也算不得一種奇書。」石頭果然答道:「我師何必太痴?我想歷來野史的朝代,無非假借漢唐的名色;莫如我這石頭所記,不借此套,只按自己的事體情理,反倒新鮮別緻。況且那野史中,或訕謗君相,或貶人妻女,姦淫凶惡,不可勝數,更有一種風月筆墨,其淫穢汙臭,最易壞人子弟。至於才子佳人等書,則又開口文君,滿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且終不能不涉淫濫。在作者不過要寫出自己的兩首情詩豔賦來,故假捏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添一小人,撥亂其間,如戲中的小丑一般。更可厭者,『之乎者也』,非理即文,大不近情,自相矛盾。竟不如我這半世親見親聞的幾個女子,雖不敢說強似前代書中所有之人,但觀其事蹟原委,亦可消愁破悶。至於幾首歪詩,也可以噴飯供酒。其間離合悲歡,興衰際遇,俱是按跡循蹤,不敢稍加穿鑿,至失其真。只願世人當那醉餘睡醒之時,或避事消愁之際,把此一玩,不但是洗舊翻新,卻也省了些壽命筋力,不更去謀虛逐妄了。我師意為如何?」

  空空道人聽如此說,思忖半晌,將這《石頭記》再檢閱一遍。因見上面大旨不過談情,亦只是實錄其事,絕無傷時誨淫之病,方從頭至尾抄寫回來,問世傳奇。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改名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東魯孔梅溪題曰《風月寶鑑》。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又題曰《金陵十二釵》,並題一絕。--即此便是《石頭記》的緣起。詩云: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痴,誰解其中味?

  《石頭記》緣起既明,正不知那石頭上面記著何人何事?看官請聽:

  按那石頭上書云:當日地陷東南,這東南有個姑蘇城,城中閶門,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這閶門外有個十里街,街內有個仁清巷,巷內有個古廟,因地方狹窄,人皆呼作「葫蘆廟」。廟旁住著一家鄉宦,姓甄,名費,字士隱,嫡妻封氏。性情賢淑,深明禮義。家中雖不甚富貴,然本地也推他為望族了。因這甄士隱稟性恬淡,不以功名為念,每日只以觀花種竹、酌酒吟詩為樂,倒是神仙一流人物。只是一件不足:年過半百,膝下無兒,只有一女,乳名英蓮,年方三歲。

  一日,炎夏永晝,士隱於書房閒坐,手倦拋書,伏几盹睡。不覺朦朧中走至一處,不辨是何地方,忽見那廂來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談。只聽道人問道:「你攜了此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現有一段風流公案正該了結,--這一干風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機會,就將此物夾帶於中,使他去經歷經歷。」那道人道:「原來近日風流冤家又將造劫歷世。但不知起於何處?落於何方?」那僧道:「此事說來好笑。只因當年這個石頭,媧皇未用,自己卻也落得逍遙自在,各處去遊玩。一日,來到警幻仙子處,那仙子知他有些來歷,因留他在赤霞宮中,名他為赤霞宮神瑛侍者。他卻常在西方靈河岸上行走,看見那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棵絳珠仙草,十分嬌娜可愛,遂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後來既受天地精華,復得甘露滋養,遂脫了草木之胎,幻化人形,僅僅修成女體,終日遊於『離恨天』外,飢餐『祕情果』,渴飲『灌愁水』。只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故甚至五內鬱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常說:『自己受了他雨露之惠,我並無此水可還;他若下世為人,我也同去走一遭,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還得過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風流冤家都要下凡,造歷幻緣。那絳珠仙草也在其中。今日這石正該下世,我來特地將他仍帶到警幻仙子案前,給他掛了號,同這些情鬼下凡,一了此案。」那道人道:「果是好笑,從來不聞有還淚之說。趁此你我何不也下世度脫幾個,豈不是一場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宮中,將這蠢物交割清楚。待這一干風流孽鬼下世,你我再去。如今有一半落塵,然猶未全集。」道人道:「既如此,便隨你去來。」

  卻說甄士隱俱聽得明白,遂不禁上前施禮,笑問道:「二位仙師請了。」那僧道也忙答禮相問。士隱因說道:「適聞仙師所談因果,實人世罕聞者。但弟子愚拙,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開痴頑,備細一聞,弟子洗耳諦聽,稍能警省,亦可免沉淪之苦了。」二仙笑道:「此乃玄機,不可預洩。到那時只要不忘了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士隱聽了,不便再問,因笑道:「玄機固不可洩露,但適云『蠢物』,不知為何?或可得見否?」那僧說:「若問此物,倒有一面之緣。」說著,取出遞與士隱。

  士隱接了看時,原來是塊鮮明美玉,上面字跡分明,鐫著「通靈寶玉」四字,後面還有幾行小字。正欲細看時,那僧便說「已到幻境」,就強從手中奪了去,和那道人竟過了一座大石牌坊,上面大書四字,乃是「太虛幻境」。兩邊又有一副對聯,道:「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士隱意欲也跟著過去,方舉步時,忽聽一聲霹靂,若山崩地陷。士隱大叫一聲,定睛看時,只見烈日炎炎,芭蕉冉冉,夢中之事便忘了一半。又見奶母抱了英蓮走來。士隱見女兒越發生得粉妝玉琢,乖覺可喜,便伸手接來,抱在懷中,鬥他玩耍一回,又帶至街前看那過會的熱鬧。方欲進來時,只見從那邊來了一僧一道。那僧癩頭跣足,那道跛足蓬頭,瘋瘋癲癲,揮霍談笑而至。及到了他門前,看見士隱抱著英蓮,那僧便大哭起來,又向士隱道:「施主,你把這有命無運累及爹孃之物抱在懷內作甚?」士隱聽了,知是瘋話,也不睬他。那僧還說:「舍我罷!舍我罷!」士隱不耐煩,便抱女兒轉身才要進去。那僧乃指著他大笑,口內唸了四句言詞,道是:

  慣養嬌生笑你痴,菱花空對雪澌澌。好防佳節元宵後,便是煙消火滅時。

  士隱聽得明白,心下猶豫,意欲問他來歷,只聽道人說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幹營生去罷。三劫後,我在北邙山等你,會齊了,同往太虛幻境銷號。」那僧道:「最妙,最妙。」說畢,二人一去,再不見個蹤影了。士隱心中此時自忖:「這兩人必有來歷,很該問他一問,--如今後悔卻已晚了!」

  這士隱正在痴想,忽見隔壁葫蘆廟內寄居的一個窮儒--姓賈名化,表字時飛,別號雨村的--走來。這賈雨村原系湖州人氏,也是詩書仕宦之族。因他生於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盡,人口衰喪,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鄉無益,因進京求取功名,再整基業。自前歲來此,又淹蹇住了,暫寄廟中安身,每日賣文作字為生,故士隱常與他交接。

  當下雨村見了士隱,忙施禮,陪笑道:「老先生倚門佇望,敢街市上有甚新聞麼?」士隱笑道:「非也。適因小女啼哭,引他出來作耍,正是無聊的很。賈兄來得正好,請入小齋,彼此俱可消此永晝。」說著,便令人送女兒進去,自攜了雨村來至書房中。小童獻茶。方談得三五句話,忽家人飛報:「嚴老爺來拜。」士隱慌忙起身謝道:「恕誆駕之罪。且請略坐,弟即來奉陪。」雨村起身也讓道:「老先生請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說著,士隱已出前廳去了。

  這裡雨村且翻弄詩籍解悶。忽聽得窗外有女子嗽聲,雨村遂起身往外一看,原來是一個丫鬟在那裡掐花兒。生得儀容不俗,眉目清秀,雖無十分姿色,卻也有動人之處。雨村不覺看得呆了。那甄家丫鬟掐了花兒,方欲走時,猛抬頭見窗內有人,敞巾舊服,雖是貧窘,然生得腰圓背厚,面闊口方,更兼劍眉星眼,直鼻方腮。這丫鬟忙轉身迴避,心下自想:「這人生的這樣雄壯,卻又這樣襤褸,我家並無這樣貧窘親友,想他定是主人常說的什麼賈雨村了。--怪道又說他『必非久困之人!』每每有意幫助賙濟他,只是沒有什麼機會。」如此一想,不免又回頭一兩次。雨村見他回頭,便以為這女子心中有意於他,遂狂喜不禁,自謂此女子必是個巨眼英豪,風塵中之知己。

  一時,小童進來。雨村打聽得前面留飯,不可久待,遂從夾道中自便門出去了。士隱待客既散,知雨村已去,便也不去再邀。

  一日,到了中秋佳節,士隱家宴已畢,又另具一席於書房,自己步月至廟中來邀雨村。

  原來雨村自那日見了甄家丫鬟,曾回顧他兩次,自謂是個知己,便時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對月有懷,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

  未卜三生願,頻添一段愁。悶來時斂額,行去幾回頭。自顧風前影,誰堪月下儔?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樓。

  雨村吟罷,因又思及平生抱負,苦未逢時,乃又搔首對天長嘆,復高吟一聯云:「玉在櫝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恰值士隱走來聽見,笑道:「雨村兄真抱負不凡也!」雨村忙笑道:「不敢。不過偶吟前人之句,何期過譽如此!」因問:「老先生何興至此?」士隱笑道:「今夜中秋,俗謂『團圓之節』,想尊兄旅寄僧房,不無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齋一飲。不知可納芹意否?」雨村聽了,並不推辭,便笑道:「既蒙謬愛,何敢拂此盛情?」說著,便同士隱復過這邊書院中來了。

  須臾,茶畢,早已設下杯盤。那美酒佳餚自不必說。二人歸坐,先是款酌慢飲,漸次談至興濃,不覺飛觥獻斝起來。當時街坊上家家簫管,戶戶笙歌,當頭一輪明月,飛彩凝輝,二人愈添豪興,酒到杯乾。雨村此時已有七八分酒意,狂興不禁,乃對月寓懷,口占一絕云:

  時逢三五便團圞,滿把清光護玉欄。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

  士隱聽了大叫:「妙極!弟每謂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飛騰之兆已見,不日可接履於雲霄之上了。可賀,可賀!」乃親斟一斗為賀。雨村飲幹,忽嘆道:「非晚生酒後狂言,若論時尚之學,晚生也或可去充數掛名。只是如今行李路費,一概無措,神京路遠,非賴賣字撰文即能到的!」士隱不待說完,便道:「兄何不早言?弟已久有此意,但每遇兄時,並未談及,故未敢唐突。今既如此,弟雖不才,義利二字卻還識得。且喜明歲正當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闈一捷,方不負兄之所學。其盤費餘事,弟自代為處置,亦不枉兄之謬識矣。」當下即命小童進去速封五十兩白銀並兩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黃道之期,兄可即買舟西上。待雄飛高舉,明冬再晤,豈非大快之事?」雨村收了銀衣,不過略謝一語,並不介意,仍是吃酒談笑。那天已交三鼓,二人方散。

  士隱送雨村去後,回房一覺,直至紅日三竿方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寫薦書兩封與雨村帶至都中去,使雨村投謁個仕宦之家為寄身之地,因使人過去請時,那家人回來說:「和尚說,賈爺今日五鼓已進京去了,也曾留下話與和尚轉達老爺,說:『讀書人不在黃道黑道,總以事理為要,不及面辭了。』」士隱聽了,也只得罷了。

  真是閒處光陰易過,倏忽又是元宵佳節。士隱令家人霍啟抱了英蓮去看社火花燈。半夜中,霍啟因要小解,便將英蓮放在一家門坎上坐著。待他小解完了來抱時,那有英蓮的蹤影?急的霍啟直尋了半夜,至天明不見,那霍啟也不敢回來見主人,便逃往他鄉去了。

  那士隱夫婦見女兒一夜不歸,便知有些不好,再使幾個人去找尋,回來皆云音訊全無。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去,何等煩惱!因此,晝夜啼哭,幾乎不顧性命。看看一月,士隱已先得病;夫人封氏,也因思女遘疾,日日請醫問卦。

  不想這日,三月十五,葫蘆廟中炸供,那和尚不小心,油鍋火逸,便燒著窗紙。此方人傢俱用竹籬木壁,也是劫數應當如此,於是接二連三,牽五掛四,將一條街燒得如火焰山一般。彼時雖有軍民來救,那火已成了勢了,如何救得下!直燒了一夜方息,也不知燒了多少人家。只可憐甄家在隔壁,早成了一堆瓦礫場了,只有他夫婦並幾個家人的性命不曾傷了。急的士隱惟跌足長嘆而已。與妻子商議,且到田莊上去住。偏值近年水旱不收,盜賊蜂起,官兵剿捕,田莊上又難以安身。只得將田地都折變了,攜了妻子與兩個丫鬟投他岳丈家去。

  他岳丈名喚封肅,本貫大如州人氏,雖是務農,家中卻還殷實。今見女婿這等狼狽而來,心中便有些不樂。幸而士隱還有折變田產的銀子在身邊,拿出來託他隨便置買些房地,以為後日衣食之計。那封肅便半用半賺的,略與他些薄田破屋。士隱乃讀書之人,不慣生理稼穡等事,勉強支援了一二年,越發窮了。封肅見面時便說些現成話兒,且人前人後又怨他不會過,只一味好吃懶做。士隱知道了,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驚唬,急忿怨痛:暮年之人,那禁得貧病交攻?竟漸漸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來。可巧這日拄了拐掙扎到街前散散心時,忽見那邊來了一個跛足道人,瘋狂落拓,麻鞋鶉衣,口內念著幾句言詞道: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痴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子孫誰見了!

  士隱聽了,便迎上來道:「你滿口說些什麼?只聽見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聽見『好了』二字,還算你明白!可知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我這歌兒便叫《好了歌》。」

  士隱本是有夙慧的,一聞此言,心中早已悟徹,因笑道:「且住!待我將你這《好了歌》注解出來,何如?」道人笑道:「你就請解。」士隱乃說道: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樑,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說甚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埋白骨,今宵紅綃帳底臥鴛鴦。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那瘋跛道人聽了,拍掌大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隱便說一聲「走罷」,將道人肩上的搭褳搶了過來背上,竟不回家,同著瘋道人飄飄而去。

  當下鬨動街坊,眾人當作一件新聞傳說。封氏聞知此信,哭個死去活來,只得與父親商議,遣人各處訪尋。那討音信?無奈何,只得依靠著他父母度日。幸而身邊還有兩個舊日的丫鬟伏侍,主僕三人日夜做些針線,幫著父親用度。那封肅雖然每日抱怨,也無可奈何了。

  這日,那甄家的大丫鬟在門前買線,忽聽得街上喝道之聲,眾人都說:「新太爺到任了。」丫鬟隱在門內看時,只見軍牢快手一對一對過去,俄而大轎內抬著一個烏帽猩袍的官府來了。那丫鬟倒發了個怔,自思:「這官兒好面善!倒像在那裡見過的?」於是進入房中,也就丟過,不在心上。至晚間,正待歇息之時,忽聽一片聲打的門響,許多人亂嚷,說:「本縣太爺的差人來傳人問話!」封肅聽了,唬得目瞪口呆。

  不知有何禍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 编辑

  卻說封肅聽見公差傳喚,忙出來陪笑啟問。那些人只嚷:「快請出甄爺來!」封肅忙陪笑道:「小人姓封,並不姓甄。只有當日小婿姓甄,今已出家一二年了。不知可是問他?」那些公人道:「我們也不知什麼『真』『假』!既是你的女婿,就帶了你去面稟太爺便了。」大家把封肅推擁而去。

  封家各各驚慌,不知何事。至二更時分,封肅方回來,眾人忙問端的。「原來新任太爺姓賈,名化,本湖州人氏,曾與女婿舊交,因在我家門首看見嬌杏丫頭買線,只當女婿移住此間,所以來傳。我將緣故回明,那太爺感傷嘆息了一回,又問外孫女兒。我說:『看燈丟了。』太爺說:『不妨,待我差人去,務必找尋回來。』說了一回話,臨走又送我二兩銀子。」甄家娘子聽了,不覺感傷。一夜無話。

  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了兩封銀子,四疋錦緞,答謝甄家娘子;又一封密書與封肅,託他向甄家娘子要那嬌杏作二房。封肅喜得眉開眼笑,巴不得去奉承太爺,便在女兒前一力攛掇,當夜用一乘小轎,便把嬌杏送進衙內去了。雨村歡喜,自不必言,又封百金贈與封肅。又送甄家娘子許多禮物,命其且自過活,以待訪尋女兒下落。

  卻說嬌杏那丫頭便是當年回顧雨村的。因偶然一看,便弄出這段奇緣,也是意想不到之事。誰知他命運兩濟:不承望自到雨村身邊,只一年,便生一子;又半載,雨村嫡配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將他扶作正室夫人。正是:「偶因一回顧,便為人上人。」

  原來雨村因那年士隱贈銀之後,他於十六日便起身赴京,大比之期,十分得意,中了進士,選入外班,今已升了本縣太爺。雖才幹優長,未免貪酷,且恃才侮上,那同寅皆側目而視。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參了一本,說他「貌似有才,性實狡猾」;又題了一兩件徇庇蠹役,交結鄉紳之事。龍顏大怒,即命革職。部文一到,本府各官無不喜悅。那雨村雖十分慚恨,面上卻全無一點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交代過了公事,將歷年所積的宦囊並家屬人等送至原籍安頓妥當了,卻自己擔風袖月,遊覽天下勝蹟。那日偶又遊至維揚地方,聞得今年鹽政點的是林如海。

  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蘭臺寺大夫。本貫姑蘇人氏,今欽點為巡鹽御史,到任未久。原來這林如海之祖也曾襲過列侯的,今到如海,業經五世。起初只襲三世,因當今隆恩盛德,額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襲了一代,到了如海便從科第出身。雖繫世祿之家,卻是書香之族。只可惜這林家支庶不盛,人丁有限,雖有幾門,卻與如海俱是堂族,沒甚親支嫡派的。今如海年已五十,只有一個三歲之子,又於去歲亡了,雖有幾房姬妾,奈命中無子,亦無可奈何之事。只嫡妻賈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歲,夫妻愛之如掌上明珠。見他生得聰明俊秀,也欲使他識幾個字,不過假充養子,聊解膝下荒涼之嘆。

  且說雨村在旅店偶感風寒,愈後又因盤費不繼,正欲得一居停之所,以為息肩之地。偶遇兩個舊友,認得新鹽政,知他正要請一西席教訓女兒,遂將雨村薦進衙門去。這女學生年紀幼小,身體又弱,功課不限多寡,其餘不過兩個伴讀丫鬟,故雨村十分省力,正好養病。

  看看又是一載有餘,不料女學生之母賈氏夫人一病而亡。女學生奉侍湯藥,守喪盡禮,過於哀痛,素本怯弱,因此舊病復發,有好些時不曾上學。雨村閒居無聊,每當風日晴和,飯後便出來閒步。這一日,偶至郊外,意欲賞鑑那村野風光。信步至一山環水漩茂林修竹之處,隱隱有座廟宇,門巷傾頹,牆垣剝落,有額題曰「智通寺」。門旁又有一副舊破的對聯云:「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雨村看了,因想到:「這兩句,文雖甚淺,其意則深。也曾遊過些名山大剎,倒不曾見過這話頭。其中想必有個翻過筋斗來的也未可知,何不進去一訪?」走入看時,只有一個龍鍾老僧在那裡煮粥。雨村見了,卻不在意,及至問他兩句話,那老僧既聾且昏,又齒落舌鈍,所答非所問。

  雨村不耐煩,仍退出來,意欲到那村肆中沽飲三杯,以助野趣,於是移步行來。剛入肆門,只見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來,口內說:「奇遇,奇遇!」雨村忙看時,此人是都中古董行中貿易,姓冷號子興的,舊日在都相識。雨村最贊這冷子興是個有作為大本領的人,這子興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最相投契。雨村忙亦笑問:「老兄何日到此?弟竟不知。今日偶遇,真奇緣也!」子興道:「去歲年底到家。今因還要入都,從此順路找個敝友說一句話,承他的情,留我多住兩日。我也無甚緊事,且盤桓兩日,待月半時也就起身了。今日敝友有事,我因閒走到此,不期這樣巧遇!」一面說,一面讓雨村同席坐了,另整上酒餚來,二人閒談慢飲,敘些別後之事。

  雨村因問:「近日都中可有新聞沒有?」子興道:「倒沒有什麼新聞,倒是老先生的貴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的異事。」雨村笑道:「弟族中無人在都,何談及此?」子興笑道:「你們同姓,豈非一族?」雨村問:「是誰家?」子興笑道:「榮國賈府中,可也不玷辱老先生的門楣了!」雨村道:「原來是他家。若論起來,寒族人丁卻自不少,東漢賈復以來,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誰能逐細考查?若論榮國一支,卻是同譜。但他那等榮耀,我們不便去認他,故越發生疏了。」子興嘆道:「老先生,休這樣說!如今的這榮寧二府也都蕭索了,不比先時的光景。」雨村道:「當日榮寧兩宅,人口也極多,如何便蕭索了呢?」子興道:「正是,說來也話長。」雨村道:「去歲我到金陵時,因欲遊覽六朝遺蹟,那日進了石頭城,從他宅門前經過,街東是寧國府,街西是榮國府,二宅相連,竟將大半條街佔了。大門外雖冷落無人,隔著圍牆一望,裡面廳殿樓閣,也還都崢嶸軒峻;就是後邊一帶花園裡,樹木山石,也都還有蔥蔚洇潤之氣:那裡像個衰敗之家?」子興笑道:「虧你是進士出身!原來不通!古人有言,『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如今雖說不似先年那樣興盛,較之平常仕宦人家,到底氣象不同。如今人口日多,事務日盛,主僕上下都是安富尊榮,運籌謀畫的竟無一個。那日用排場,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這也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誰知這樣鐘鳴鼎食的人家兒,如今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雨村聽說,也道:「這樣詩禮之家,豈有不善教育之理?別門不知,只說這寧榮兩宅,是最教子有方的,何至如此?」

  子興嘆道:「正說的是這兩門呢!待我告訴你:當日寧國公與榮國公是一母同胞弟兄兩個。寧公居長,生了兩個兒子。寧公死後,長子賈代化襲了官,也養了兩個兒子。長子名賈敷,八九歲上死了。只剩了一個次子賈敬,襲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愛燒丹鍊汞,別事一概不管。幸而早年留下一個兒子,名喚賈珍,因他父親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讓他襲了。他父親又不肯住在家裡,只在都中城外和那些道士們胡羼。這位珍爺也生了一個兒子,今年才十六歲,名叫賈蓉。如今敬老爺不管事了。這珍爺那裡幹正事?只一味高樂不了,把那寧國府竟翻過來了,也沒有敢來管他的人。再說榮府你聽:方才所說異事就出在這裡。自榮公死後,長子賈代善襲了官,娶的是金陵世勳史侯家的小姐為妻,生了兩個兒子:長名賈赦,次名賈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長子賈赦襲了官,為人卻也中平,也不管理家事。惟有次子賈政,自幼酷喜讀書,為人端方正直,祖父鍾愛,原要他從科甲出身;不料代善臨終,遺本一上,皇上憐念先臣,即叫長子襲了官,又問還有幾個兒子,立刻引見,又將這政老爺賜了個額外主事職銜,叫他入部習學,如今現已升了員外郎。這政老爺的夫人王氏,頭胎生的公子名叫賈珠,十四歲進學,後來娶了妻,生了子,不到二十歲,一病就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就奇了。不想隔了十幾年又生了一位公子,說來更奇:一落胞胎,嘴裡便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還有許多字跡。你道是新聞不是?」

  雨村笑道:「果然奇異!只怕這人的來歷不小。」子興冷笑道:「萬人都這樣說,因而他祖母愛如珍寶。那周歲時,政老爺試他將來的志向,便將世上所有的東西擺了無數叫他抓,誰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釵環抓來玩弄。那政老爺便不喜歡,說將來不過酒色之徒,因此便不甚愛惜。獨那太君還是命根子一般。說來又奇:如今長了十來歲,雖然淘氣異常,但聰明乖覺,百個不及他一個。說起孩子話來也奇。他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將來色鬼無疑了!」雨村罕然厲色道:「非也。可惜你們不知道這人的來歷。大約政老前輩也錯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讀書識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之力者,不能知也。」

  子興見他說得這樣重大,忙請教其故。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餘者皆無大異。若大仁者,則應運而生;大惡者,則應劫而生。運生世治,劫生世危。堯、舜、禹、湯、文、武、周、召、孔、孟、董、韓、周、程、朱、張,皆應運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紂、始皇、王莽、曹操、桓溫、安祿山、秦檜等,皆應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惡者擾亂天下。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仁者之所秉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所秉也。今當運隆祚永之朝,太平無為之世,清明靈秀之氣所秉者,上自朝廷,下至草野,比比皆是。所餘之秀氣,漫無所歸,遂為甘露,為和風,洽然溉及四海。彼殘忍乖僻之邪氣,不能蕩溢於光天化日之下,遂凝結充塞於深溝大壑之中,偶因風蕩,或被雲摧,略有搖動感發之意,一絲半縷,誤而逸出者,值靈秀之氣適過,正不容邪,邪復妒正,兩不相下,如風水雷電,地中相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讓,必至搏擊掀發後始盡。既然發洩,此氣亦必賦之於人。假使或男或女,偶秉此氣而生者,上則不能為仁人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凶大惡,置之千萬人之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千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千萬人之下。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痴情種;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然生於薄祚寒門,甚至為奇優,為名娼,亦斷不至為走卒健僕,甘遭庸夫驅制。如前之許由、陶潛、阮籍、嵇康、劉伶、王謝二族、顧虎頭、陳後主、唐明皇、宋徽宗、劉庭芝、溫飛卿、米南宮、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倪雲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龜年、黃翻綽、敬新磨、卓文君、紅拂、薛濤、崔鶯、朝雲之流,此皆易地則同之人也。」

  子興道:「依你說,成則公侯,敗則賊了?」雨村道:「正是這意。你還不知,我自革職以來,這兩年遍遊各省,也曾遇見兩個異樣孩子,所以方才你一說這寶玉,我就猜著了八九也是這一派人物。不用遠說,只這金陵城內欽差金陵省體仁院總裁甄家,你可知道?」子興道:「誰人不知!這甄府就是賈府老親。他們兩家來往極親熱的。就是我也和他家往來非止一日了。」

  雨村笑道:「去歲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薦我到甄府處館。我進去看其光景,誰知他家那等榮貴,卻是個富而好禮之家,倒是個難得之館。但是這個學生雖是啟蒙,卻比一個舉業的還勞神。說起來更可笑。他說:『必得兩個女兒陪著我讀書,我方能認得字,心上也明白;不然,我心裡自己胡塗。』又常對著跟他的小廝們說:『這『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淨的,比那瑞獸珍禽、奇花異草更覺稀罕尊貴呢。你們這種濁口臭舌,萬萬不可唐突了這兩個字。要緊,要緊!但凡要說的時節,必用淨水香茶嗽了口方可;設若失錯,便要鑿牙穿眼的。』其暴虐頑劣,種種異常。只放了學進去,見了那些女兒們,其溫厚和平、聰敏文雅,竟變了一個樣子。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笞楚過幾次,竟不能改。每打的吃疼不過時,他便『姐姐』『妹妹』的亂叫起來。後來聽得裡面女兒們拿他取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叫「姐妹」作什麼?莫不叫姐妹們去討情,討饒?你豈不愧些?』他回答的最妙。他說:『急疼之時,只叫「姐姐」「妹妹」字樣,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聲,果覺疼得好些,遂得了祕法,每疼痛之極,便連叫「姐妹」起來了。』你說可笑不可笑?為他祖母溺愛不明,每因孫辱師責子,所以我就辭了館出來。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基業,從師友規勸的。--只可惜他家幾個好姊妹都是少有的!」

  子興道:「便是賈府中現在三個也不錯。政老爺的長女名元春,因賢孝才德選入宮作女史去了。二小姐乃是赦老爺姨娘所出,名迎春;三小姐,政老爺庶出,名探春;四小姐乃寧府珍爺的胞妹,名惜春。因史老夫人極愛孫女,都跟在祖母這邊一處讀書,聽得個個不錯。」雨村道:「更妙在甄家風俗:女兒之名亦皆從男子之名,不似別人家另外用這些『春』『紅』『香』『玉』等豔字。何得賈府亦落此俗套?」子興道:「不然。只因現今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所生,故名元春,餘者都從了『春』字。上一輩的卻也是從弟兄而來的。現有對證:目今你貴東家林公的夫人即榮府中赦政二公的胞妹,在家時名喚賈敏。不信時,你回去細訪可知。」雨村拍手笑道:「是極!我這女學生名叫黛玉。他讀書,凡『敏』字,他皆唸作『密』字;寫字,遇著『敏』字亦減一二筆。我心中每每疑惑。今聽你說,是為此無疑矣。怪道我這女學生言語舉止另是一樣,不與凡女子相同!度其母不凡,故生此女;今知為榮府之外孫,又不足罕矣。可惜上月其母竟亡故了!」子興嘆道:「老姊妹三個,這是極小的,又沒了。長一輩的姊妹一個也沒了,只看這小一輩的將來的東床何如呢。」雨村道:「正是。方才說政公已有了一個銜玉之子,又有長子所遺弱孫,這赦老竟無一個不成?」子興道:「政公既有玉兒之後,其妾又生了一個,倒不知其好歹。隻眼前現有二子一孫,卻不知將來何如。若問那赦老爺,也有一子,名叫賈璉,今已二十多歲了,親上做親,娶的是政老爺夫人王氏內侄女,今已娶了四五年。這位璉爺身上現捐了個同知,也是不喜正務的。於世路上好機變,言談去得,所以目今在乃叔政老爺家住,幫著料理家務。誰知自娶了這位少奶奶之後,倒上下無一人不稱頌他的夫人,璉爺倒退了一射之地。模樣又極標緻,言談又極爽利,心機又極深細,竟是個男人萬不及一的!」

  雨村聽了,笑道:「可知我言不謬了。你我方才所說的這幾個人,只怕都是那『正』『邪』兩賦而來,一路之人,未可知也。」子興道:「正也罷,邪也罷,只顧算別人家的賬,你也吃一杯酒才好。」雨村道:「只顧說話,就多吃了幾杯。」子興笑道:「說著別人家的閒話,正好下酒,即多吃幾杯何妨?」雨村向窗外看道:「天也晚了,仔細關了城。我們慢慢進城再談,未為不可。」於是二人起身,算還酒錢。方欲走時,忽聽得後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特來報個喜信的。」雨村忙回頭看時,--

  要知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託內兄如海薦西賓 接外孫賈母惜孤女 编辑

  卻說雨村忙回頭看時,不是別人,乃是當日同僚一案參革的張如圭。他系此地人,革後家居。今打聽得都中奏準起復舊員之信,他便四下裡尋情找門路,忽遇見雨村,故忙道喜。二人見了禮,張如圭便將此信告知雨村。雨村歡喜。忙忙敘了兩句,遂作別各自回家。冷子興聽得此言,便忙獻計,令雨村央求林如海,轉向都中去央煩賈政。

  雨村領其意而別,回至館中,忙尋邸報看真確了。次日,面謀林如海。如海道:「天緣湊巧:因賤荊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無人依傍,前已遣了男女船隻來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此刻正思送女進京。因向蒙教誨之恩,未經酬報,遇此機會,豈有不盡心圖報之理!弟已預籌之,修下薦書一封,託內兄務為周全,方可稍盡弟之鄙誠。即有所費,弟於內家信中寫明,不勞吾兄多慮。」雨村一面打恭,謝不釋口,一面又問:「不知令親大人現居何職?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進謁。」如海笑道:「若論舍親,與尊兄猶系一家,乃榮公之孫。大內兄現襲一等將軍之職,名赦,字恩侯。二內兄名政,字存周,現任工部員外郎。其為人謙恭厚道,大有祖父遺風,非膏粱輕薄之流,故弟致書煩託。否則不但有汙尊兄清操,即弟亦不屑為矣。」雨村聽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興之言,於是又謝了林如海。如海又說:「擇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吾兄即同路而往,豈不兩便?」雨村唯唯聽命,心中十分得意。如海遂打點禮物並餞行之事,雨村一一領了。

  那女學生原不忍離親而去,無奈他外祖母必欲其往,且兼如海說:「汝父年已半百,再無續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極小,上無親母教養,下無姊妹扶持:今去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正好減我內顧之憂,如何不去?」黛玉聽了,方灑淚拜別,隨了奶孃及榮府中幾個老婦,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隻船,帶了兩個小童,依附黛玉而行。

  一日,到了京都,雨村先整了衣冠,帶著童僕,拿了「宗侄」的名帖,至榮府門上投了。彼時賈政已看了妹丈之書,即忙請入相會。見雨村相貌魁偉,言談不俗。且這賈政最喜的是讀書人,禮賢下士,拯溺救危,大有祖風,況又系妹丈致意,因此優待雨村,更又不同,便極力幫助。題奏之日,謀了一個復職。不上兩月,便選了金陵應天府,辭了賈政,擇日到任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黛玉自那日棄舟登岸時,便有榮府打發轎子並拉行李的車輛伺候。這黛玉嘗聽得母親說他外祖母家與別人家不同,他近日所見的這幾個三等的僕婦,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何況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多說一句話,不多行一步路,恐被人恥笑了去。自上了轎,進了城,從紗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華,人煙之阜盛,自非別處可比。又行了半日,忽見街北蹲著兩個大石獅子,三間獸頭大門,門前列坐著十來個華冠麗服之人。正門不開,只東西兩角門有人出入。正門之上有一匾,匾上大書「敕造寧國府」五個大字。

  黛玉想道:「這是外祖的長房了。」又往西不遠,照樣也是三間大門,方是榮國府,卻不進正門,只由西角門而入。轎子抬著走了一射之地,將轉彎時,便歇了轎,後面的婆子也都下來了。另換了四個眉目秀潔十七八歲的小廝上來抬著轎子,眾婆子步下跟隨。至一垂花門前落下,眾小廝俱肅然退出,眾婆子上前打起轎簾,扶黛玉下了轎。

  黛玉扶著婆子的手,進了垂花門。兩邊是超手遊廊,正中是穿堂,當地放著一個紫檀架子大理石屏風。轉過屏風,小小三間廳房,廳後便是正房大院。正面五間上房,皆是雕樑畫棟。兩邊穿山遊廊廂房,掛著各色鸚鵡畫眉等雀鳥。臺階上坐著幾個穿紅著綠的丫頭,一見他們來了,都笑迎上來,道:「剛才老太太還念著呢,可巧就來了。」於是三四人爭著打簾子。一面聽得人說:「林姑娘來了!」

  黛玉方進房,只見兩個人扶著一位鬢髮如銀的老母迎上來。黛玉知是外祖母,正欲下拜,早被外祖母抱住,摟入懷中,「心肝兒肉」叫著大哭起來。當下侍立之人無不落淚,黛玉也哭個不休。待眾人慢慢勸解住了,那黛玉方拜見了外祖母,賈母方一一指與黛玉道:「這是你大舅母。這是二舅母。這是你先前珠大哥的媳婦珠大嫂子。」黛玉一一拜見了。賈母又叫:「請姑娘們來。今日遠客來了,可以不必上學去。」眾人答應了一聲,便去了兩個。

  不一時,只見三個奶媽並五六個丫鬟擁著三位姑娘來了:第一個,肌膚微豐,身材閤中,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可親;第二個,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兒,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第三個,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釵環裙襖,三人皆是一樣的妝束。黛玉忙起身迎上來見禮,互相廝認。歸了坐位,丫鬟送上茶來。不過敘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請醫服藥,如何送死發喪。不免賈母又傷感起來,因說:「我這些女孩兒,所疼的獨有你母親,今一旦先我而亡,不得見面,怎不傷心!」說著,攜了黛玉的手,又哭起來。眾人都忙相勸慰,方略略止住。

  眾人見黛玉年紀雖小,其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面貌雖弱不勝衣,卻有一段風流態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因問:「常服何藥?為何不治好了?」黛玉道:「我自來如此,從會吃飯時便吃藥到如今了。經過多少名醫,總未見效。那一年,我才三歲,聽說來了一個癩頭和尚,說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自是不從。他又說:『既捨不得他,但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時,除非從此以後總不許見哭聲,除父母之外,凡有外親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生。』這和尚瘋瘋癲癲說了這些不經之談,也沒人理他。如今還是吃人蔘養榮丸。」賈母道:「這正好,我這裡正配丸藥呢,叫他們多配一料就是了。」

  一語未完,只聽後院中有笑語聲,說:「我來遲了,沒得迎接遠客!」黛玉思忖道:「這些人個個皆斂聲屏氣如此,這來者是誰,這樣放誕無禮?……」心下想時,只見一群媳婦丫鬟擁著一個麗人從後房門進來。這個人打扮與姑娘們不同:彩繡輝煌,恍若神妃仙子。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項上戴著赤金盤螭纓絡圈;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雲緞窄裉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脣未啟笑先聞。

  黛玉連忙起身接見。賈母笑道:「你不認得他。他是我們這裡有名的一個『潑辣貨』,南京所謂『辣子』你只叫他鳳辣子就是了。」黛玉正不知以何稱呼,眾姊妹都忙告訴黛玉道:「這是璉二嫂子。」黛玉雖不曾識面,聽見他母親說過:「大舅賈赦之子賈璉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的內侄女,自幼假充男兒教養,學名叫做王熙鳳。」黛玉忙陪笑見禮,以「嫂」呼之。

  這熙鳳攜著黛玉的手,上下細細打量一回,便仍送至賈母身邊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這樣標緻人兒!我今日才算看見了!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兒似的。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嘴裡心裡放不下。--只可憐我這妹妹這麼命苦:怎麼姑媽偏就去世了呢!」說著,便用手帕拭淚。賈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又來招我。你妹妹遠路才來,身子又弱,也才勸住了。快別再提了。」

  熙鳳聽了,忙轉悲為喜道:「正是呢。我一見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又是歡喜,又是傷心,竟忘了老祖宗了。該打,該打。」又忙拉著黛玉的手問道:「妹妹幾歲了?可也上過學?現吃什麼藥?在這裡別想家。要什麼吃的,什麼玩的,只管告訴我。丫頭老婆們不好,也只管告訴我。」黛玉一一答應。一面熙鳳又問人:「林姑娘的東西可搬進來了?帶了幾個人來?你們趕早打掃兩間下房,讓她們去歇歇。」

  說話時,已擺了茶果上來。熙鳳親自佈讓。又見二舅母問他:「月錢放完了沒有?」熙鳳道:「放完了。剛才帶了人到後樓上找緞子,找了半日,也沒見昨兒太太說的那個,想必太太記錯了。」王夫人道:「有沒有,什麼要緊!」因又說道:「該隨手拿出兩個來給你這妹妹裁衣裳啊。等晚上想著再叫人去拿罷。」熙鳳道:「我倒先料著了。知道妹妹這兩日必到,我已經預備下了,等太太回去過了目好送來。」王夫人一笑,點頭不語。

  當下茶果已撤,賈母命兩個老嬤嬤帶黛玉去見兩個舅舅去。賈赦之妻邢氏忙起身笑回道:「我帶了外甥女兒過去,到底便宜些。」賈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罷,不必過來了。」

  那邢夫人答應了,遂帶著黛玉和王夫人作辭。大家送至穿堂垂花門前。早有眾小廝拉過一輛翠幄清油車來,邢夫人攜了黛玉坐上。眾婆子放下車簾,方命小廝們抬起,拉至寬處,駕上馴騾,出了西角門,往東過榮府正門,入一黑油漆大門內,至儀門前,方下了車。邢夫人挽著黛玉的手進入院中。黛玉度其處必是榮府中之花園隔斷過來的。進入三層儀門,果見正房廂房遊廊,悉皆小巧別緻,不似那邊的軒峻壯麗,且院中隨處之樹木山石皆好。及進入正室,早有許多豔妝麗服之姬妾丫鬟迎著。

  邢夫人讓黛玉坐了,一面令人到外書房中請賈赦。一時回來說:「老爺說了:『連日身上不好,見了姑娘,彼此傷心,暫且不忍相見。勸姑娘不必傷懷想家,跟著老太太和舅母是和家裡一樣的。姐妹們雖拙,大家一處作伴,也可以解些煩悶。或有委屈之處,只管說,別外道了才是。』」

  黛玉忙站起身來一一答應了,再坐一刻,便告辭。邢夫人苦留吃過飯才去,黛玉笑回道:「舅母愛惜賜飯,原不應辭,只是還要過去拜見二舅舅,恐去遲了不恭。異日再領,望舅母容諒。」邢夫人笑道:「這倒是了。」遂命兩個嬤嬤用方才坐來的車送過去。於是黛玉告辭。邢夫人送至儀門前,又囑咐了眾人幾句,眼看著車去了方回來。

  一時,黛玉進入榮府,下了車,只見一條大甬路,直接出大門來。眾嬤嬤引著,便往東轉彎,走過一座東西穿堂,向南大廳之後,至儀門內大院落。上面五間大正房,兩邊廂房,鹿頂耳門鑽山,四通八達,軒昂壯麗,比各處不同。黛玉便知這方是正內室。進入堂屋,抬頭迎面先見一個赤金九龍青地大匾,匾上寫著斗大三個字是「榮禧堂」。後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書賜榮國公賈源」,又有「萬機宸翰」之寶。大紫檀雕螭案上設著三尺多高青綠古銅鼎,懸著待漏隨朝墨龍大畫。一邊是鏨金彝,一邊是玻璃盆。地下兩溜十六張楠木圈椅。又有一副對聯,乃是烏木聯牌,鑲著鏨金字跡,道是:「座上珠璣昭日月,堂前黼黻煥煙霞。」下面一行小字是:「世教弟勳襲東安郡王穆蒔拜手書。」

  原來王夫人時常居坐宴息也不在這正室中,只在東邊的三間耳房內。於是嬤嬤們引黛玉進東房門來。臨窗大炕上鋪著猩紅洋毯,正面設著大紅金錢蟒引枕,秋香色金錢蟒大條褥。兩邊設一對梅花式洋漆小几:左邊几上擺著文王鼎,鼎旁匙箸香盒;右邊几上擺著汝窯美人觚,裡面插著時鮮花卉。地下面,西一溜四張大椅都搭著銀紅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腳踏;兩邊又有一對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備。其餘陳設不必細說。

  老嬤嬤讓黛玉上炕坐。炕沿上卻也有兩個錦褥對設。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就東邊椅上坐了。本房的丫鬟忙捧上茶來。黛玉一面吃茶,一面打量這些丫鬟們,妝飾衣裙,舉止行動,果與別家不同。

  茶未吃了,只見一個穿紅綾襖青緞掐牙背心的丫鬟走來笑道:「太太說,請林姑娘到那邊坐罷。」老嬤嬤聽了,於是又引黛玉出來,到了東南三間小正房內。正面炕上橫設一張炕桌,上面堆著書籍茶具,靠東壁面西設著半舊的青緞靠背引枕。王夫人卻坐在西邊下首,--亦是半舊青緞靠背坐褥--見黛玉來了,便往東讓。黛玉心中料定這是賈政之位,因見挨炕一溜三張椅子上也搭著半舊的彈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三讓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下。王夫人因說:「你舅舅今日齋戒去了,再見罷。只是有一句話囑咐你:你三個姐妹倒都極好,以後一處唸書,認字,學針線,或偶一頑笑,都有個儘讓的。我就只一件不放心:我有一個孽根禍胎,是家裡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往廟裡還願去,尚未回來,晚上你看見就知道了。你只以後不要睬他,你這些姐姐妹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黛玉素聞母親說過,「有個內侄,乃銜玉而生,頑劣異常,不喜讀書,最喜在內幃廝混,外祖母又溺愛,無人敢管。」今見王夫人所說,便知是這位表兄,一面陪笑道:「舅母所說,可是那位銜玉而生的哥哥?在家時記得母親常說,這位哥哥比我大一歲,小名就叫寶玉,性雖憨頑,說待姊妹們卻是極好的。況我來了,自然和姊妹們一處,弟兄們是另院別房,豈有沾惹之理?」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原故。他和別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愛,原系和姐妹們一處嬌養慣了的。若姐妹們不理他,他倒還安靜些;若一日姐妹們和他多說了一句話,他心上一喜,便生出許多事來:所以囑咐你別理會他。他嘴裡一時甜言蜜語,一時有天沒日,瘋瘋傻傻,只休信他。」

  黛玉一一的都答應著。忽見一個丫鬟來說:「老太太那裡傳晚飯了。」王夫人忙攜了黛玉出後房門,由後廊往西出了角門,是一條南北甬路,南邊是倒座三間小小抱廈廳,北邊立著一個粉油大影壁,後有一個半大門,小小一所房屋。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這是你鳳姐姐的屋子,回來你好往這裡找他去。少什麼東西,只管和他說就是了。」這院門上也有幾個才總角的小廝,都垂手侍立。

  王夫人遂攜黛玉穿過一個東西穿堂,便是賈母的後院了,於是進入後房門。已有許多人在此伺候,見王夫人來,方安設桌椅。賈珠之妻李氏捧杯,熙鳳安箸,王夫人進羹。賈母正面榻上獨坐,兩旁四張空椅。熙鳳忙拉黛玉在左邊第一張椅子上坐下,黛玉十分推讓。賈母笑道:「你舅母和嫂子們是不在這裡吃飯的,你是客,原該這麼坐。」黛玉方告了坐,就坐了。賈母命王夫人也坐了。迎春姊妹三個告了坐方上來,迎春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旁邊丫鬟執著拂塵漱盂巾帕。李紈鳳姐立於案旁佈讓。外間伺候的媳婦丫鬟雖多,卻連一聲咳嗽不聞。飯畢,各各有丫鬟用小茶盤捧上茶來。當日林家教女以惜福養身,每飯後必過片時方吃茶,不傷脾胃。今黛玉見了這裡許多規矩不似家中,也只得隨和著些。接了茶,又有人捧過漱盂來,黛玉也漱了口。又盥手畢,然後又捧上茶來,這方是吃的茶。

  賈母便說:「你們去罷,讓我們自在說說話兒。」王夫人遂起身,又說了兩句閒話兒,方引李鳳二人去了。賈母因問黛玉念何書,黛玉道:「剛唸了《四書》。」黛玉又問姊妹們讀何書,賈母道:「讀什麼書!不過認幾個字罷了。」

  一語未了,只聽外面一陣腳步響,丫鬟進來報道寶玉來了。黛玉心想:「這個寶玉不知是怎樣個憊懶人呢。……」及至進來一看,卻是位青年公子。頭上戴著束髮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戲珠金抹額;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絛,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緞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鼻如懸膽,睛若秋波。雖怒時而似笑,即瞋視而有情。項上金螭纓絡,又有一根五色絲絛,繫著一塊美玉。

  黛玉一見便吃一大驚,心中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裡見過的?何等眼熟!……」只見這寶玉向賈母請了安,賈母便命:「去見你娘來。」即轉身去了。一回再來時,已換了冠帶。頭上周圍一轉的短髮,都結成小辮,紅絲結束,共攢至頂中胎髮,總編一根大辮,黑亮如漆,從頂至梢,一串四顆大珠,用金八寶墜腳。身上穿著銀紅撒花半舊大襖,仍舊戴著項圈、寶玉、寄名鎖、護身符等物;下面半露鬆綠撒花綾褲,錦邊彈墨襪,厚底大紅鞋。越顯得面如敷粉,脣若施脂,轉盼多情,語言若笑。天然一段風韻,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是極好,卻難知其底細。後人有《西江月》二詞,批的極確。詞曰: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

  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又曰: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淒涼。可憐辜負好時光,於國於家無望。

  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袴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

  卻說賈母見他進來,笑道:「外客沒見就脫了衣裳了?--還不去見你妹妹呢。」寶玉早已看見了一個嫋嫋婷婷的女兒,便料定是林姑媽之女,忙來見禮。歸了座,細看時,真是與眾各別。只見:

  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閒靜似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寶玉看罷,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賈母笑道:「又胡說了。你何曾見過?」寶玉笑道:「雖沒見過,卻看著面善,心裡倒像是舊相認識,恍若遠別重逢的一般。」賈母笑道:「好,好!這麼更相和睦了。」

  寶玉便走向黛玉身邊坐下,又細細打量一番,因問:「妹妹可曾讀書?」黛玉道:「不曾讀書,只上了一年學,些須認得幾個字。」寶玉又道:「妹妹尊名?」黛玉便說了名。寶玉又道:「表字?」黛玉道:「無字。」寶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字,莫若『顰顰』二字,極妙。」探春便道:「何處出典?」寶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說:『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況這妹妹,眉尖若蹙,取這個字,豈不甚美?」探春笑道:「只怕又是杜撰!」寶玉笑道:「除了《四書》,杜撰的也太多呢。」因又問黛玉:「可有玉沒有?」眾人都不解。黛玉便忖度著「因他有玉,所以才問我的」,便答道:「我沒有玉。你那玉也是件稀罕物兒,豈能人人皆有?」

  寶玉聽了,登時發作起狂病來,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罵道:「什麼罕物!人的高下不識,還說靈不靈呢!我也不要這勞什子!」嚇的地下眾人一擁爭去拾玉。賈母急的摟了寶玉,道:「孽障!你生氣,要打罵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寶玉滿面淚痕,哭道:「家裡姐姐妹妹都沒有,單我有,我說沒趣兒;如今來了這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知這不是個好東西。」賈母忙哄他道:「你這妹妹原有玉來著,因你姑媽去世時,捨不得你妹妹,無法可處,遂將他的玉帶了去:一則全殉葬之禮,盡你妹妹的孝心;二則你姑媽的陰靈兒也可權作見了你妹妹了。因此,他說沒有,也是不便誇張的意思啊。你還不好生帶上,仔細你娘知道!」說著,便向丫鬟手中接來,親與他帶上。寶玉聽如此說,想了一想,也就不生別論。

  當下奶孃來問黛玉房舍。賈母便說:「將寶玉挪出來,同我在套間暖閣裡,把林姑娘暫且安置在碧紗櫥裡。等過了殘冬,春天再給他們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罷。」寶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紗櫥外的床上很妥當,又何必出來鬧的老祖宗不得安靜呢?」賈母想一想,說:「也罷了。」每人一個奶孃並一個丫頭照管,餘者在外間上夜聽喚。一面早有熙鳳命人送了一頂藕合色花帳並錦被緞褥之類。

  黛玉只帶了兩個人來:一個是自己的奶孃王嬤嬤,一個是十歲的小丫頭,名喚雪雁。賈母見雪雁甚小,一團孩氣,王嬤嬤又極老,料黛玉皆不遂心,將自己身邊一個二等小丫頭,名喚鸚哥的,與了黛玉。亦如迎春等一般: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個教引嬤嬤;除貼身掌管釵釧盥沐兩個丫頭外,另有四五個灑掃房屋來往使役的小丫頭。

  當下王嬤嬤與鸚哥陪侍黛玉在碧紗櫥內;寶玉乳母李嬤嬤並大丫頭名喚襲人的陪侍在外面大床上。

  原來這襲人亦是賈母之婢,本名蕊珠。賈母因溺愛寶玉,恐寶玉之婢不中使,素喜蕊珠心地純良,遂與寶玉。寶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見舊人詩句有「花氣襲人」之句,遂回明賈母,即把蕊珠更名襲人。

  卻說這襲人倒有些痴處:伏侍賈母時,心中只有賈母;如今跟了寶玉,心中又只有寶玉了。只因寶玉性情乖僻,每每規諫,見寶玉不聽,心中著實憂鬱。是晚,寶玉李嬤嬤已睡了。他見裡面黛玉鸚哥猶未安歇,他自卸了妝,悄悄的進來,笑問:「姑娘怎麼還不安歇?」黛玉忙笑讓:「姐姐請坐。」襲人在床沿上坐了。鸚哥笑道:「林姑娘在這裡傷心,自己淌眼抹淚的說:『今兒才來了,就惹出你家哥兒的狂病來。倘或摔壞了那玉,豈不是因我之過?』所以傷心。我好容易勸好了。」襲人道:「姑娘快別這麼著!將來只怕比這更奇怪的笑話兒還有呢。若為他這種行狀,你多心傷感,只怕你還傷感不了呢。快別多心!」黛玉道:「姐姐們說的,我記著就是了。」又敘了一回,方才安歇。

  次早起來,省過賈母,因往王夫人處來。正值王夫人與熙鳳在一處拆金陵來的書信,又有王夫人的兄嫂處遣來的兩個媳婦兒來說話。黛玉雖不知原委,探春等卻曉得是議論金陵城中居住的薛家姨母之子--表兄薛蟠,倚財仗勢打死人命,現在應天府案下審理。如今舅舅王子騰得了信,遣人來告訴這邊,意欲喚取進京之意。

  畢竟怎的,下回分解。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判斷葫蘆案 编辑

  卻說黛玉同姐妹們至王夫人處,見王夫人正和兄嫂處的來使計議家務,又說姨母家遭人命官司等語。因見王夫人事情冗雜,姐妹們遂出來,至寡嫂李氏房中來了。

  原來這李氏即賈珠之妻。珠雖夭亡,倖存一子,取名賈蘭,今方五歲,已入學攻書。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為國子祭酒。族中男女無不讀詩書者。至李守中繼續以來,便謂「女子無才便是德」,故生了此女,不曾叫他十分認真讀書,只不過將些《女四書》、《列女傳》讀讀,認得幾個字,記得前朝這幾個賢女便了。卻以紡績女紅為要,因取名為李紈,字宮裁。所以這李紈雖青春喪偶,且居處於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聞無見;惟知侍親養子,閒時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今黛玉雖客居於此,已有這幾個姑嫂相伴,除老父之外,餘者也就無庸慮及了。

  如今且說賈雨村授了應天府,一到任,就有件人命官司詳至案下,卻是兩家爭買一婢,各不相讓,以致毆傷人命。彼時雨村即傳原告來審,那原告道:「被打死的乃是小人的主人。因那日買了個丫頭,不想系柺子拐來賣的。這柺子先已得了我家的銀子,我家小主人原說第三日方是好日,再接入門。這柺子又悄悄的賣與了薛家,被我們知道了,去找拿賣主,奪取丫頭。無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財仗勢,眾豪奴將我小主人竟打死了。凶身主僕已皆逃走,無有蹤跡,只剩了幾個局外的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狀,竟無人作主。求太老爺拘拿凶犯,以扶善良,存歿感激大恩不盡!」

  雨村聽了大怒道:「那有這等事!打死人竟白白的走了?拿不來的?」便發籤差公人立刻將凶犯家屬拿來拷問。只見案旁站著一個門子,使眼色不令他發籤。雨村心下狐疑,只得停了手,退堂至密室,令從人退去。只留這門子一人伏侍。門子忙上前請安。笑問:「老爺一向加官進祿,八九年來,就忘了我了?」雨村道:「我看你十分眼熟,但一時總想不起來。」門子笑道:「老爺怎麼把出身之地竟忘了?老爺不記得當年葫蘆廟裡的事麼?」

  雨村大驚,方想起往事。原來這門子本是葫蘆廟裡一個小沙彌,因廟被火燒之後,無處安身,想這件生意倒還輕省,耐不得寺院淒涼,遂趁年紀輕蓄了發,充當門子。雨村那裡想得是他?便忙攜手,笑道:「原來還是故人。」因賞他坐了說話,這門子不敢坐。雨村笑道:「你我也算貧賤之交了,此係私室,但坐不妨。」門子才斜簽著坐下。

  雨村道:「方才何故不令發籤?」門子道:「老爺榮任到此,難道就沒抄一張本省的『護官符』來不成?」雨村忙問:「何為『護官符』?」門子道:「如今凡作地方官的,都有一個私單,上面寫的是本省最有權勢極富貴的大鄉紳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時觸犯了這樣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連性命也難保呢。--所以叫做『護官符』。方才所說的這薛家,老爺如何惹得他!他這件官司,並無難斷之處,從前的官府都因礙著情分臉面,所以如此。」一面說,一面從順袋中取出一張抄的「護官符」來,遞與雨村。看時,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俗諺口碑,云:

  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

  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

  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

  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

  雨村尚未看完,忽聞傳點報:「王老爺來拜。」雨村忙具衣冠出去迎接,有頓飯工夫方回來。問這門子,門子道:「這四家皆連絡有親,一損俱損,一榮俱榮。今告打死人之薛,就是『豐年大雪』之『薛』。不單靠這三家,他的世交親友在都在外的本也不少。老爺如今拿誰去?」雨村聽說,便笑問門子道:「這樣說來,卻怎麼了結此案?你大約也深知這凶犯躲的方向了?」

  門子笑道:「不瞞老爺說,不但這凶犯躲的方向,並這拐賣的人我也知道,死鬼買主也深知道。待我細說與老爺聽:這個被打死的乃是一個小鄉宦之子,名喚馮淵,父母俱亡,又無兄弟,守著些薄產度日。年紀十八九歲,酷愛男風,不好女色。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遇見這丫頭,他便一眼看上了,立意買來作妾,立誓不近男色,也不再娶第二個了。所以鄭重其事,必得三日後方過門。誰知這柺子又偷賣與薛家。他意欲捲了兩家的銀子逃去,誰知又走不脫,兩家拿住,打了個半死,都不肯收銀,只要領人。那薛公子便喝令下人動手,將馮公子打了個稀爛。抬回去,三日竟死了。這薛公子原已擇定日子要上京的,既打了人,奪了丫頭,他便沒事人一般,只管帶了家眷走他的路,並非為此而逃。這人命些些小事,自有他弟兄奴僕在此料理。--這且別說,老爺可知這被賣的丫頭是誰?」雨村道:「我如何曉得?」門子冷笑道:「這人還是老爺的大恩人呢!他就是葫蘆廟旁住的甄老爺的女兒,小名英蓮的。」雨村駭然道:「原來是他!聽聞他自五歲被人拐去,怎麼如今才賣呢?」

  門子道:「這種柺子,單拐幼女,養至十二三歲,帶至他鄉轉賣。當日這英蓮,我們天天哄他玩耍,極相熟的,所以隔了七八年,雖模樣兒出脫的齊整些,然大概相貌未改,所以認得。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的一點胭脂痣,從胎裡帶來的。偏這柺子又租了我的房子居住。那日,柺子不在家,我也曾問他。他是被打怕了的,萬不敢說,只說柺子是他的親爹,因無錢還債,才賣的。再四哄他,他又哭了,只說:『我原不記得小時的事!』這可無疑了。那日馮公子相看了,兌了銀子,因柺子醉了,英蓮自嘆說:『我今日罪孽可滿了!』後又聽見三日後才過門,他又轉有憂愁之態。我又不忍,等柺子出去,叫內人去解勸他:『這馮公子必待好日期來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況他是個絕風流人品,家裡頗過得,素性又最厭惡堂客,今竟破價買你,後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兩日,何必憂悶?』他聽如此說,方略解些,自謂從此得所。誰料天下竟有這等不如意事!第二日,他偏又賣與了薛家。若賣與第二家還好,這薛公子的混名:人稱他『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個弄性尚氣的人,而且使錢如土,只打了個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個英蓮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這馮公子空喜一場,一念未遂,反花了錢,送了命,豈不可嘆!」

  雨村聽了也嘆道:「這也是他們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這馮淵如何偏只看上了這英蓮!這英蓮受了柺子這幾年折磨,才得了個路頭,且又是個多情的,若果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這段事來!這薛家縱比馮家富貴,想其為人,自然姬妾眾多,淫佚無度,未必及馮淵定情於一人。這正是夢幻情緣,恰遇一對薄命兒女。且不要議論他,只目今這官司如何判斷才好?」

  門子笑道:「老爺當年何其明決!今日何反成個沒主意的人了?小的聽聞老爺補升此任系賈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賈府之親,老爺何不順水行舟,做個人情,將此案了結?日後也好去見賈王二公。」雨村道:「你說的何嘗不是!但事關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復委用,正竭力圖報之時,豈可因私枉法?我是實不忍為的!」門子聽了冷笑道:「老爺說的自是正理,但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豈不聞古人說的『大丈夫相時而動』?又說『趨吉避凶者為君子』?依老爺這話,不但不能報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還要三思為妥。」

  雨村低了頭,半日說道:「依你怎麼著?」門子道:「小人已想了個很好的主意在此。老爺明日坐堂,只管虛張聲勢,動文書,發籤拿人。凶犯自然是拿不來的,原告固是不依,老爺只將薛家族人及奴僕人等拿幾個來拷問。小的在暗中調停,令他們報個『暴病身亡』,合族中及地方上共遞一張保呈,老爺只說善能扶鸞請仙,堂上設了乩壇,令軍民人等只管來看。老爺便說:『乩仙批了,死者馮淵與薛蟠原系夙孽,今狹路相遇,原應了結。今薛蟠已得了無名之病,被馮淵的魂魄追索而死。其禍皆由柺子而起,除將柺子按法處治外,餘不累及……』等語。小人暗中囑咐柺子,令其實招。眾人見乩仙批語與柺子相符,自然不疑了。薛家有的是錢,老爺斷一千也可,五百也可,與馮家作燒埋之費。那馮家也無甚要緊的人,不過為的是錢,有了銀子也就無話了。--老爺細想,此計如何?」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壓服得口聲才好。」二人計議已定。

  至次日坐堂,勾取一干有名人犯,雨村詳加審問。果見馮家人口稀少,不過賴此欲得些燒埋之銀;薛家仗勢倚情,偏不相讓,故致顛倒未決。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亂判斷了此案,馮家得了許多燒埋銀子,也就無甚話說了。雨村便疾忙修書二封與賈政並京營節度使王子騰,不過說「令甥之事已完,不必過慮」等語。此事皆由葫蘆廟內沙彌新門子所出,雨村又恐他對人說出當日貧賤時的事來,因此,心中大不樂意。後來到底尋了他一個不是,遠遠的充發了才罷。

  當下言不著雨村。且說那買了英蓮打死馮淵的那薛公子亦系金陵人氏,本是書香繼世之家。只是如今這薛公子幼年喪父,寡母又憐他是個獨根孤種,未免溺愛縱容些,遂致老大無成。且家中有百萬之富,現領著內帑錢糧,採辦雜料。這薛公子,學名薛蟠,表字文起,性情奢侈,言語傲慢;雖也上過學,不過略識幾個字,終日惟有鬥雞走馬,遊山玩水而已。雖是皇商,一應經紀世事全然不知,不過賴祖父舊日的情分,戶部掛個虛名,支領錢糧,其餘事體自有夥計老家人等措辦。寡母王氏乃現任京營節度使王子騰之妹,與榮國府賈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今年方五十上下,只有薛蟠一子。還有一女比薛蟠小兩歲,乳名寶釵,生得肌骨瑩潤,舉止嫻雅。當時他父親在日,極愛此女,令其讀書識字,較之乃兄竟高十倍。自父親死後,見哥哥不能安慰母心,他便不以書字為念,只留心針黹家計等事,好為母親分憂代勞。近因今上崇尚詩禮,徵採才能,降不世之隆恩,除聘選妃嬪外,在世宦名家之女,皆得親名達部,以備選擇為公主郡主入學陪侍,充為才人贊善之職。自薛蟠父親死後,各省中所有的買賣承局總管夥計人等,見薛蟠年輕,不諳世事,便趁時拐騙起來,京都幾處生意漸亦銷耗。

  薛蟠素聞得都中乃第一繁華之地,正思一遊,更趁此機會,一來送妹待選,二來望親,三來親自入部銷算舊賬,再計新支,--其實只為遊覽上國風光之意。因此,早已打點下行裝細軟以及饋送親友各色土物人情等類,正擇日起身,不想偏遇著那柺子重賣英蓮。薛蟠見英蓮生得不俗,立意買了作妾,又遇馮家來奪,因恃強喝令豪奴將馮淵打死。便將家中事務一一囑託了族中人並幾個老家人,自己同著母親妹子竟自起身,長行去了。人命官司,他卻視為兒戲,自謂花上幾個錢,沒有不了的。

  在路上不計其日。那日已將入都,又聽見母舅王子騰昇了九省統制,奉旨出都查邊,薛蟠心中暗喜道:「我正愁進京去有舅舅管轄,不能任意揮霍;如今升了出去,可知天從人願!」因和母親商議道:「咱們京中雖有幾處房舍,只是這十來年沒人居住,那看守的人未免偷著租賃給人住,須得先著人去打掃收拾才好。」他母親道:「何必如此招搖?咱們這次進京去,原該先拜望親友,或是在你舅舅處,或是你姨父家。他兩家的房舍極是寬敞的,咱們且住下,再慢慢兒的著人去收拾,豈不消停些?」薛蟠道:「如今舅舅正升了外省去,家裡自然忙亂起身,咱們這會子反一窩一拖的奔了去,豈不沒眼色呢?」他母親道:「你舅舅雖升了去,還有你姨父家。況這幾年來,你舅舅姨娘兩處每每帶信捎書接咱們來。如今既來了,你舅舅雖忙著起身,你賈家的姨娘未必不苦留我們。咱們且忙忙的收拾房子,豈不使人見怪?你的意思,我早知道了:守著舅舅姨母住著,未免拘緊了,不如各自住著,好任意施為。既然如此,你自去挑所宅子去住;我和你姨娘姊妹們別了這幾年,卻要廝守幾日。我帶了你妹子投你姨娘家去,你道好不好?」薛蟠見母親如此說,情知扭不過,只得吩咐人夫,一路奔榮國府而來。

  那時王夫人已知薛蟠官司一事虧賈雨村就中維持了,才放了心。又見哥哥升了邊缺,正愁少了孃家的親戚來往,略加寂寞。過了幾日,忽家人報:「姨太太帶了哥兒姐兒閤家進京,在門外下車了。」喜的王夫人忙帶了人接出大廳來,將薛姨媽等接了進去。姊妹們暮年相見,悲喜交集,自不必說。敘了一番契闊,又引著拜見賈母,將人情土物各種酬獻了。閤家俱廝見過。又治席接風。

  薛蟠拜見過賈政賈璉,又引著見了賈赦賈珍等。賈政便使人進來對王夫人說:「姨太太已有了年紀,外甥年輕不知庶務,在外住著,恐怕又要生事。咱們東南角上梨香院那一所十來間房,白空閒著,叫人請了姨太太和姐兒哥兒住了甚好。」王夫人原要留住。賈母也就遣人來說:「請姨太太就在這裡住下,大家親密些。」薛姨媽正欲同居一處,方可拘緊些兒子;若另住在外邊,又恐縱性惹禍。遂忙應允,又私與王夫人說明:「一應日費供給一概都免,方是處常之法。」王夫人知他家不難於此,遂亦從其自便。從此後,薛家母女就在梨香院住了。

  原來這梨香院乃當日榮公暮年養靜之所,小小巧巧,約有十餘間房舍,前廳後舍俱全。另有一門通街,薛蟠的家人就走此門出入。西南有一角門,通一夾道,出了夾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東院了。每日或飯後,或晚間,薛姨媽便過來,或與賈母閒談,或與王夫人相敘。寶釵日與黛玉迎春姊妹等一處,或看書下棋,或做針黹,倒也十分相安。只是薛蟠起初原不欲在賈府中居住,生恐姨父管束,不得自在;無奈母親執意在此,且賈宅中又十分殷勤苦留,只得暫且住下,一面使人打掃出自家的房屋,再移居過去。誰知自來此間,住了不上一月,賈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認熟了一半,凡是那些紈袴氣習者,莫不喜與他來往。今日會酒,明日觀花,甚至聚賭嫖娼,無所不至,引誘的薛蟠比當日更壞了十倍。雖說賈政訓子有方,治家有法,一則族大人多,照管不到;二則現在族長乃是賈珍,彼乃寧府長孫,又現襲職,凡族中事,都是他掌管;三則公私冗雜,且素性瀟灑,不以俗務為要,每公暇之時,不過看書著棋而已。況這梨香院相隔兩層房舍,又有街門別開,任意可以出入,所以這些子弟們竟可以放意暢懷的鬧。因此,薛蟠遂將移居之念漸漸打滅了。

  日後如何,下回分解。

第五回 賈寶玉神遊太虛境 警幻仙曲演紅樓夢 编辑

  第四回中既將薛家母子在榮府中寄居等事略已表明,此回暫可不寫了。如今且說林黛玉自在榮府以來,賈母萬般憐愛,寢食起居一如寶玉,迎春、探春、惜春三個親孫女倒且靠後了。就是寶玉黛玉二人的親密友愛,也較別人不同,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止同息,真是言和意順,略無參商。不想如今忽然來了一個薛寶釵,年紀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那寶釵卻又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深得下人之心。就是小丫頭們,亦多和寶釵親近。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不忿。寶釵卻是渾然不覺。

  那寶玉也在孩提之間,況他天性所稟,一片愚拙偏僻,視姊妹兄弟皆出一意,並無親疏遠近之別。如今與黛玉同隨賈母一處坐臥,故略比別的姊妹熟慣些;既熟慣,便更覺親密;既親密,便不免一時有不虞之隙,求全之毀。這日,不知為何,二人言語有些不和起來,黛玉又在房中獨自垂淚。寶玉也自悔言語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漸漸的迴轉過來。

  因東邊寧府花園內梅花盛開,賈珍之妻尤氏乃治酒請賈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賞花。是日,先帶了賈蓉夫妻二人來面請賈母等於早飯後過來,就在會芳園遊玩,先茶後酒。不過是寧榮二府眷屬家宴,並無別樣新文趣事可記。

  一時,寶玉倦怠,欲睡中覺。賈母命人好生哄著,歇息一回再來。賈蓉之妻秦氏便忙笑道:「我們這裡有給寶二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給我就是了。」因向寶玉的奶孃丫鬟等道:「嬤嬤姐姐們,請寶二叔跟我這裡來。」賈母素知秦氏是極妥當的人,--因他生得嫋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和平,乃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見他去安置寶玉,自然是放心的了。

  當下秦氏引了一簇人來至上房內間,寶玉抬頭看見是一幅畫貼在上面,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圖」,心中便有些不快。又有一副對聯,寫的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及看了這兩句,縱然室宇精美,鋪陳華麗,亦斷斷不肯在這裡了,忙說:「快出去!快出去!」

  秦氏聽了,笑道:「這裡還不好,往那裡去呢?要不,就往我屋裡去罷。」寶玉點頭微笑。一個嬤嬤說道:「那裡有個叔叔往侄兒房裡睡覺的禮呢?」秦氏笑道:「不怕他惱,他能多大了?就忌諱這些個?上月你沒有看見我那個兄弟來了?雖然和寶二叔同年,兩個人要站在一處,只怕那一個還高些呢。」寶玉道:「我怎麼沒有見過?你帶他來我瞧瞧。」眾人笑道:「隔著二三十里,那裡帶去?見的日子有呢。」

  說著大家來至秦氏臥房。剛至房中,便有一股細細的甜香襲人。寶玉便覺眼餳骨軟,連說:「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時,有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兩邊有宋學士秦太虛寫的一副對聯云:「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一邊擺著趙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設著壽昌公主於含章殿下臥的寶榻,懸的是同昌公主制的連珠帳。寶玉含笑道:「這裡好,這裡好!」秦氏笑道:「我這屋子大約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說著,親自展開了西施浣過的紗衾,移了紅娘抱過的鴛枕。於是眾奶母伏侍寶玉臥好了,款款散去,只留下襲人、媚人、晴雯、麝月四個丫鬟為伴。秦氏便叫小丫鬟們好生在簷下看著貓兒打架。

  那寶玉才合上眼,便恍恍惚惚的睡去,猶似秦氏在前,悠悠盪盪,跟著秦氏到了一處。但見朱欄玉砌,綠樹清溪,真是人跡不逢,飛塵罕到。寶玉在夢中歡喜,想道:「這個地方兒有趣!我若能在這裡過一生,雖然失了家也願意,強如天天被父母先生管束呢!」正在胡思之間,聽見山後有人作歌曰:

  春夢隨雲散,飛花逐水流。寄言眾兒女,何必覓閒愁?

  寶玉聽了,是個女孩兒的聲氣。歌音未息,早見那邊走出一個麗人來,蹁躚嫋娜,與凡人大不相同。有賦為證:

  方離柳塢,乍出花房。但行處,鳥驚庭樹;將到時,影度迴廊。仙袂乍飄兮,聞麝蘭之馥郁;荷衣欲動兮,聽環佩之鏗鏘。靨笑春桃兮,雲髻堆翠;脣綻櫻顆兮,榴齒含香。盼纖腰之楚楚兮,風迴雪舞;耀珠翠之的的兮,鴨綠鵝黃。出沒花間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飛若揚。蛾眉欲顰兮,將言而未語;蓮步乍移兮,欲止而仍行。羨美人之良質兮,冰清玉潤;慕美人之華服兮,熌爍文章。愛美人之容貌兮,香培玉篆;比美人之態度兮,鳳翥龍翔。其素若何?春梅綻雪。其潔若何?秋蕙披霜。其靜若何?鬆生空谷。其豔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龍遊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遠慚西子,近愧王嬙。奇矣哉!生於孰地?來自何方?信矣乎瑤池不二,紫府無雙。果何人哉若斯之美也?

  寶玉見是一個仙姑,喜的忙來作揖,笑問道:「神仙姐姐,不知從那裡來,如今要往那裡去?我也不知這裡是何處,望乞攜帶,攜帶。」那仙姑道:「吾居離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虛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痴。因近來風流冤孽,纏綿於此,是以前來訪察機會,佈散相思。今日與爾相逢,亦非偶然。此離吾境不遠,別無他物,僅有自採仙茗一盞,親釀美酒一甕,素練魔舞歌姬數人,新填《紅樓夢》仙曲十二支。可試隨吾一遊否?」

  寶玉聽了,喜躍非常,便忘了秦氏在何處了,竟隨了仙姑至一個所在。忽然前面有一座石牌橫建,上書「太虛幻境」四大字,兩邊一副對聯,乃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轉過牌坊,便是一座宮門,上面橫書著四個大字,道是:「孽海情天」,也有一副對聯,大書云:「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痴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酬。」

  寶玉看了,心下自思道:「原來如此。但不知何為『古今之情』?又何為『風月之債』?從今倒要領略,領略。」寶玉只顧如此一想,不料早把些邪魔招入膏肓了。當下隨了仙姑,進入二層門內,只見兩邊配殿皆有匾額對聯。一時看不盡許多,惟見幾處寫著的是:「痴情司」,「結怨司」,「朝啼司」,「暮哭司」,「春感司」,「秋悲司」。看了,因向仙姑道:「敢煩仙姑引我到那各司中游玩遊玩,不知可使得麼?」仙姑道:「此中各司存的是普天下所有的女子過去未來的簿冊,爾乃凡眼塵軀,未便先知的。」寶玉聽了,那裡肯舍?又再四的懇求。那警幻便說:「也罷,就在此司內略隨喜隨喜罷。」寶玉喜不自勝,抬頭看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三字,兩邊寫著對聯道:「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

  寶玉看了,便知感嘆。進入門中,只見有十數個大櫥,皆用封條封著。看那封條上,皆有各省地名。寶玉一心只揀自己家鄉的封條看,只見那邊櫥上封條大書「金陵十二釵正冊」。寶玉因問:「何為『金陵十二釵正冊』?」警幻道:「即爾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冊,故為正冊。」寶玉道:「常聽人說,金陵極大,怎麼只十二個女子?如今單我們家裡,上上下下就有幾百個女孩兒。」警幻微笑道:「一省女子固多,不過擇其緊要者錄之。兩邊二櫥則又次之,餘者庸常之輩便無冊可錄了。」

  寶玉再看下首一櫥,上寫著「金陵十二釵副冊」;又一櫥,上寫著「金陵十二釵又副冊」。寶玉便伸手先將又副冊櫥門開了,拿出一本冊來。揭開看時,只見這首頁上畫的,既非人物,亦非山水,不過是水墨滃染,滿紙烏雲濁霧而已。後有幾行字跡,寫道是:

  霽月難逢,彩雲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誹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

  寶玉看了不甚明白。又見後面畫著一簇鮮花,一床破席。也有幾句言詞,寫道是:

  枉自溫柔和順,空雲似桂如蘭。堪羨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

  寶玉看了,益發解說不出是何意思。遂將這一本冊子擱起來,又去開了副冊櫥門,拿起一本冊來,開啟看時,只見首頁也是畫,卻畫著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方池沼,其中水涸泥幹,蓮枯藕敗。後面書云:

  根並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

  寶玉看了又不解。又去取那正冊看時,只見頭一頁上畫著是兩株枯木,木上懸著一圍玉帶;地下又有一堆雪,雪中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詩道:

  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

  寶玉看了仍不解,待要問時,知他必不肯洩漏天機,待要丟下,又不捨,遂往後看。只見畫著一張弓,弓上掛著一個香櫞。也有一首歌詞云:

  二十年來辨是非,榴花開處照宮闈。三春爭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夢歸。

  後面又畫著兩個人放風箏,一片大海,一隻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狀。畫後也有四句,寫著道: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清明涕送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後面又畫著幾縷飛雲,一灣逝水。其詞曰:

  富貴又何為?襁褓之間父母違。展眼吊斜暉,湘江水逝楚雲飛。後面又畫著一塊美玉,落在泥汙之中。其斷語云:

  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後面忽畫一惡狼,追撲一美女,有欲啖之意。其下書云: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閨花柳質,一載赴黃粱!後面便是一所古廟,裡面有一美人在內看經獨坐。其判云:

  勘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後面是一片冰山,山上有一隻雌鳳。其判云:

  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後面又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裡紡績。其判曰:

  勢敗休雲貴,家亡莫論親。偶因濟劉氏,巧得遇恩人。詩後又畫一盆茂蘭。旁有一位鳳冠霞帔的美人。也有判云:

  桃李春風結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詩後又畫一座高樓,上有一美人懸樑自盡。其判云: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

  寶玉還欲看時,那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穎慧,恐洩漏天機,便掩了卷冊,笑向寶玉道:「且隨我去遊玩奇景,何必在此打這悶葫蘆?」

  寶玉恍恍惚惚,不覺棄了卷冊,又隨警幻來至後面。但見畫棟雕簷,珠簾繡幕,仙花馥郁,異草芬芳,真好所在也!正是:「光搖朱戶金鋪地,雪照瓊窗玉作宮。」又聽警幻笑道:「你們快出來迎接貴客!」一言未了,只見房中走出幾個仙子來,荷袂蹁躚,羽衣飄舞,嬌若春花,媚如秋月。見了寶玉,都怨謗警幻道:「我們不知系何貴客,忙的接出來。姐姐曾說今日今時必有個絳珠妹子的生魂前來遊玩,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這濁物來汙染清淨女兒之境?」

  寶玉聽如此說,便嚇的欲退不能,果覺自形汙穢不堪。警幻忙攜住寶玉的手,向眾仙姬笑道:「你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欲往榮府去接絳珠,適從寧府經過,偶遇榮寧二公之靈,囑吾云:『吾家自國朝定鼎以來,功名奕世,富貴流傳,已歷百年;奈運終數盡,不可挽回!我等之子孫雖多,竟無可以繼業者。惟嫡孫寶玉一人,稟性乖張,用情怪譎,雖聰明靈慧,略可望成,無奈吾家運數合終,恐無人規引入正。幸仙姑偶來,望先以情慾聲色等事警其痴頑,或能使他跳出迷人圈子,入於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如此囑吾,故發慈心,引彼至此。先以他家上中下三等女子的終身冊籍,令其熟玩,尚未覺悟;故引了再到此處,遍歷那飲饌聲色之幻,或冀將來一悟,未可知也。」說畢,攜了寶玉入室。但聞一縷幽香,不知所焚何物,寶玉不禁相問。警幻冷笑道:「此香乃塵世所無,爾如何能知!此係諸名山勝境初生異卉之精,合各種寶林珠樹之油所制:名為『群芳髓』。」

  寶玉聽了,自是羨慕。於是大家入座,小鬟捧上茶來。寶玉覺得香清味美,迥非常品,因又問何名。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靈葉上所帶的宿露烹了,名曰『千紅一窟』。」寶玉聽了,點頭稱賞,因看房內,瑤琴、寶鼎、古畫、新詩,無所不有。更喜窗下亦有唾絨,奩間時漬粉汙。壁上也掛著一副對聯,書云:「幽微靈秀地,無可奈何天。」寶玉看畢,因又請問眾仙姑姓名:一名痴夢仙姑,一名鍾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各各道號不一。

  少刻,有小鬟來調桌安椅,擺設酒饌。正是:「瓊漿滿泛玻璃盞,玉液濃斟琥珀杯。」寶玉因此酒香冽異常,又不禁相問。警幻道:「此酒乃以百花之蕊,萬木之汁,加以麟髓鳳乳釀成,因名為『萬豔同杯』。」寶玉稱賞不迭。

  飲酒間,又有十二個舞女上來請問演何詞曲。警幻道:「就將新制紅樓夢十二支演上來。」舞女們答應了,便輕敲檀板,款按銀箏。聽他歌道是:「開闢鴻蒙,」方歌了一句,警幻道:「此曲不比塵世中所填傳奇之曲,必有生旦淨末之則,又有南北九宮之限。此或詠歎一人,或感懷一事,偶成一曲,即可譜入管絃,若非箇中人,不知其中之妙。料爾亦未必深明此調,若不先閱其稿,後聽其歌,反成嚼蠟矣。」說畢,回頭命小鬟取了紅樓夢原稿來,遞與寶玉。寶玉接過來,一面目視其文,耳聆其歌曰:

  紅樓夢引子

  開闢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趁著這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試遣愚衷:因此上,演出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

  終身誤

  都道是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枉凝眉

  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

  卻說寶玉聽了此曲,散漫無稽,未見得好處,但其聲韻悽惋,竟能銷魂醉魄。因此也不問其原委,也不究其來歷,就暫以此釋悶而已。因又看下面道:

  恨無常

  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眼睜睜,把萬事全拋。盪悠悠,芳魂銷耗。望家鄉,路遠山高,故向爹孃夢裡相尋告:兒命已入黃泉,天倫呵,須要退步抽身早!

  分骨肉

  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恐哭損殘年,告爹孃,休把兒懸念: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

  樂中悲

  襁褓中,父母嘆雙亡。縱居那綺羅叢,誰知嬌養?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巨集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廝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准折得幼年時坎坷形狀。終久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這是塵寰中消長數應當,何必枉悲傷?

  世難容

  氣質美如蘭,才華馥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羶,視綺羅俗厭;卻不知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可嘆這青燈古殿人將老,孤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願,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嘆無緣?

  喜冤家

  中山狼,無情獸,全不念當日根由,一味的驕奢淫蕩貪歡媾。覷著那侯門豔質同蒲柳,作踐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嘆芳魂豔魄,一載盪悠悠!

  虛花悟

  將那三春看破,桃紅柳綠待如何?把這韶華打滅,覓那清淡天和。說什麼天上夭桃盛,雲中杏蕊多?到頭來,誰見把秋捱過?則看那白楊村裡人嗚咽,青楓林下鬼吟哦,更兼著連天衰草遮墳墓。這的是昨貧今富人勞碌,春榮秋謝花折磨。似這般生關死劫誰能躲?聞說道西方寶樹喚婆娑,上結著長生果。

  聰明累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後性空靈。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盪悠悠三更夢。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呀!一場歡喜忽悲辛,嘆人世,終難定!

  留餘慶

  留餘慶,留餘慶,忽遇恩人。幸孃親,幸孃親,積得陰功。勸人生:濟困扶窮,休似俺那愛銀錢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減,上有蒼穹。

  晚韶華

  鏡裡恩情,更那堪夢裡功名!那美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繡帳鴛衾,只這戴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與後人欽敬。

  好事終

  畫樑春盡落香塵。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宿孽總因情!

  飛鳥各投林

  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裡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徼倖。看破的,遁入空門;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歌畢,還要歌副曲。警幻見寶玉甚無趣味,因嘆:「痴兒竟尚未悟!」那寶玉忙止歌姬,不必再唱,自覺朦朧恍惚,告醉求臥。警幻便命撤去殘席,送寶玉至一香閨繡閣中。其間鋪陳之盛乃素所未見之物。更可駭者,早有一位仙姬在內,其鮮豔嫵媚,大似寶釵,嫋娜風流,又如黛玉。正不知是何意,忽見警幻說道:「塵世中多少富貴之家,那些綠窗風月,繡閣煙霞,皆被那些淫汙紈袴與流蕩女子玷辱了。更可恨者,自古來,多少輕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為飾,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飾非掩醜之語耳。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會、雲雨之歡,皆由既悅其色、復戀其情所致。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寶玉聽了,嚇的慌忙答道:「仙姑差了。我因懶於讀書,家父母尚每垂訓飭,豈敢再冒『淫』字?況且年紀尚幼,不知『淫』為何事。」警幻道:「非也。淫雖一理,意則有別。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雲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面板濫淫之蠢物耳。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輩推之為意淫。惟『意淫』二字可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汝今獨得此二字,在閨閣中雖可為良友,卻於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今既遇爾祖寧榮二公,剖腹深囑,吾不忍子獨為我閨閣增光,而見棄於世道,故引子前來,醉以美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將吾妹一人--乳名兼美,表字可卿者--許配與汝。今夕良時,即可成姻。不過令汝領略此仙閨幻境之風光尚然如此,何況塵世之情景呢?從今後,萬萬解釋,改悟前情,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說畢,便祕授以「雲雨」之事,推寶玉入房中,將門掩上自去。

  那寶玉恍恍惚惚,依著警幻所囑,未免有兒女之事,難以盡述。至次日,便柔情繾綣,軟語溫存,與可卿難解難分。因二人攜手出去遊玩之時,忽至一個所在,但見荊榛遍地,狼虎同群,迎面一道黑溪阻路,並無橋樑可通。正在猶豫之間,忽見警幻從後追來,說道:「快休前進!作速回頭要緊!」寶玉忙止步問道:「此係何處?」警幻道:「此乃迷津,深有萬丈,遙亙千里,中無舟楫可通,只有一個木筏,乃木居士掌柁,灰侍者撐篙,不受金銀之謝,但遇有緣者渡之。爾今偶遊至此,設如墜落其中,便深負我從前諄諄警戒之語了。」話猶未了,只聽迷津內響如雷聲,有許多夜叉海鬼,將寶玉拖將下去。嚇得寶玉汗下如雨,一面失聲喊叫:「可卿救我!」嚇得襲人輩眾丫鬟忙上來摟住,叫:「寶玉,不怕,我們在這裡呢。」

  卻說秦氏正在房外囑咐小丫頭們好生看著貓兒狗兒打架,忽聞寶玉在夢中喚他的小名兒,因納悶道:「我的小名兒,這裡從無人知道,他如何得知,在夢中叫出來?」

  未知何因,下回分解。

第六回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 编辑

  卻說秦氏因聽見寶玉夢中喚他的乳名,心中納悶,又不好細問。彼時寶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遂起身,解懷整衣。襲人過來給他系褲帶時,剛伸手至大腿處,只覺冰冷粘溼的一片,嚇的忙褪回手來,問:「是怎麼了?」寶玉紅了臉,把他的手一捻。襲人本是個聰明女子,年紀又比寶玉大兩歲,近來也漸省人事,今見寶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覺察了一半,不覺把個粉臉羞的飛紅。遂不好再問,仍舊理好衣裳,隨至賈母處來。胡亂吃過晚飯,過這邊來,趁眾奶孃丫鬟不在旁時,另取出一件中衣,與寶玉換上。

  寶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萬別告訴人。」襲人也含著羞悄悄的笑問道:「你為什麼--」說到這裡,把眼又往四下裡瞧了瞧,才又問道:「那是那裡流出來的?」寶玉只管紅著臉,不言語,襲人卻只瞅著他笑。遲了一會,寶玉才把夢中之事細說與襲人聽。說到雲雨私情,羞的襲人掩面伏身而笑。寶玉亦素喜襲人柔媚姣俏,遂強拉襲人同領警幻所祕授之事。襲人自知賈母曾將他給了寶玉,也無可推託的,扭捏了半日,無奈何,只得和寶玉溫存了一番。自此,寶玉視襲人更自不同,襲人待寶玉也越發盡職了。這話暫且不提。

  且說榮府中合算起來,從上至下也有三百餘口人,一天也有一二十件事,竟如亂麻一般,沒個頭緒可作綱領。正思從那一件事那一個人寫起方妙?恰好忽從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個人家,因與榮府略有些瓜葛,這日正往榮府中來,因此便就這一家說起,倒還是個頭緒。

  原來這小小之家,姓王,乃本地人氏,祖上也做過一個小小京官,昔年曾與鳳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認識。因貪王家的勢利,便連了宗,認作侄兒。那時只有王夫人之大兄--鳳姐之父--與王夫人隨在京的知有此一門遠族,餘者也皆不知。目今其祖早故,只有一個兒子,名喚王成,因家業蕭條,仍搬出城外鄉村中住了。王成亦相繼身故,有子小名狗兒,娶妻劉氏,生子小名板兒,又生一女,名喚青兒:一家四口,以務農為業。因狗兒白日間自作些生計,劉氏又操井臼等事,青板姊弟兩個無人照管,狗兒遂將岳母劉姥姥接來一處過活。

  這劉姥姥乃是個久經世代的老寡婦,膝下又無子息,只靠兩畝薄田度日。如今女婿接了養活,豈不願意呢?遂一心一計,幫著女兒女婿過活。因這年秋盡冬初,天氣冷將上來,家中冬事未辦,狗兒未免心中煩躁,吃了幾杯悶酒,在家裡閒尋氣惱,劉氏不敢頂撞。因此,劉姥姥看不過,便勸道:「姑爺,你別嗔著我多嘴。咱們村莊人家兒,那一個不是老老實實守著多大碗兒吃多大的飯呢?你皆因年小時候,託著老子孃的福,吃喝慣了,如今所以有了錢就顧頭不顧尾,沒了錢就瞎生氣,成了什麼男子漢大丈夫了!如今咱們雖離城住著,終是天子腳下。這『長安』城中,遍地皆是錢,只可惜沒人會去拿罷了!在家跳蹋也沒用。」狗兒聽了道:「你老只會在炕頭上坐著混說。難道叫我打劫去不成?」劉姥姥說道:「誰叫你去打劫呢?也到底大家想個方法兒才好。不然,那銀子錢會自己跑到咱們家裡來不成?」狗兒冷笑道:「有法兒還等到這會子呢!我又沒有收稅的親戚、做官的朋友,有什麼法子可想的?就有也只怕他們未必來理我們呢。」劉姥姥道:「這倒也不然,『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咱們謀到了,靠菩薩的保佑,有些機會,也未可知。我倒替你們想出一個機會來。當日你們原是和金陵王家連過宗的,二十年前,他們看承你們還好;如今是你們『拉硬屎』,不肯去就和他,才疏遠起來。想當初我和女兒還去過一遭。他家的二小姐著實爽快,會待人的,倒不拿大,如今現是榮國府賈二老爺的夫人。聽見他們說,如今上了年紀,越發憐貧恤老的了,又愛齋僧佈施。如今王府雖升了官兒,只怕二姑太太還認得咱們。你為什麼不走動走動?或者他還念舊,有些好處,也未可知。只要他發點好心,拔根寒毛,比咱們的腰還壯呢!」劉氏介面道:「你老說的好!你我這樣嘴臉,怎麼好到他門上去?只怕他那門上人也不肯進去告訴。沒的白打嘴現世的!」

  誰知狗兒利名心重,聽如此說,心下便有些活動,又聽他妻子這番話,便笑道:「姥姥既這麼說,況且當日你又見過這姑太太一次,為什麼不你老人家明日就去走一遭,先試試風頭兒去?」劉姥姥道:「噯喲!可是說的了:『侯門似海』,我是個什麼東西兒!他家人又不認得我,去了也是白跑。」狗兒道:「不妨,我教給你個法兒。你竟帶了小板兒先去找陪房周大爺,要見了他,就有些意思了。這周大爺先時和我父親交過一樁事,我們本極好的。」劉姥姥道:「我也知道。只是許多時不走動,知道他如今是怎樣?這也說不得了。你又是個男人,這麼個嘴臉,自然去不得;我們姑娘,年輕的媳婦兒,也難賣頭賣腳的;倒還是舍著我這副老臉去碰碰,果然有好處,大家也有益。」當晚計議已定。

  次日,天未明時,劉姥姥便起來梳洗了,又將板兒教了幾句話。五六歲的孩子,聽見帶了他進城逛去,歡喜的無不應承。於是劉姥姥帶了板兒進城,至寧榮街來。到了榮府大門前石獅子旁邊,只見滿門口的轎馬。劉姥姥不敢過去,撣撣衣服,又教了板兒幾句話,然後溜到角門前。只見幾個挺胸迭肚指手畫腳的人坐在大門上說東談西的。劉姥姥只得蹭上來問:「太爺們納福!」眾人打量了一會,便問:「是那裡來的?」劉姥姥陪笑道:「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爺的,煩那位太爺替我請他出來。」那些人聽了,都不理他,半日,方說道:「你遠遠的那牆畸角兒等著,一會子,他們家裡就有人出來。」內中有個年老的,說道:「何苦誤他的事呢?」因向劉姥姥道:「周大爺往南邊去了。他在後一帶住著,他們奶奶兒倒在家呢。你打這邊繞到后街門上找就是了。」

  劉姥姥謝了,遂領著板兒繞至後門上。只見門上歇著些生意擔子,也有賣吃的,也有賣玩耍的,鬧吵吵,三二十個孩子在那裡。劉姥姥便拉住一個道:「我問哥兒一聲:有個周大娘,在家麼?」那孩子翻眼瞅著道:「那個周大娘?我們這裡周大娘有幾個呢,不知是那一個行當兒上的?」劉姥姥道:「他是太太的陪房。」那孩子道:「這個容易,你跟了我來。」引著劉姥姥進了後院,到一個院子牆邊,指道:「這就是他家。」又叫道:「周大媽,有個老奶奶子找你呢。」

  周瑞家的在內忙迎出來,問:「是那位?」劉姥姥迎上來笑問道:「好啊?周嫂子。」周瑞家的認了半日,方笑道:「劉姥姥,你好?你說麼,這幾年不見,我就忘了。請家裡坐。」劉姥姥一面走,一面笑說道:「你老是貴人多忘事了,那裡還記得我們?」說著,來至房中。周瑞家的命僱的小丫頭倒上茶來吃著。周瑞家的又問道:「板兒長了這麼大了麼?」又問些別後閒話,又問劉姥姥今日還是路過,還是特來的。劉姥姥便說:「原是特來瞧瞧嫂子;二則也請請姑太太的安。若可以領我見一見,更好;若不能,就借重嫂子轉致意罷了。」

  周瑞家的聽了,便已猜著幾分來意。只因他丈夫昔年爭買田地一事多得狗兒他父親之力,今見劉姥姥如此,心中難卻其意;二則也要顯弄自己的體面。便笑說:「姥姥,你放心。大遠的誠心誠意來了,豈有個不叫你見個真佛兒去的呢?論理,人來客至,卻都不與我相干。我們這裡都是各一樣兒:我們男的只管春秋兩季地租子,閒了時帶著小爺們出門就完了;我只管跟太太奶奶們出門的事。皆因你是太太的親戚,又拿我當個人,投奔了我來,我竟破個例給你通個信兒去。但只一件,你還不知道呢,我們這裡不比五年前了,如今太太不理事,都是璉二奶奶當家。你打量璉二奶奶是誰?就是太太的內侄女兒,大舅老爺的女孩兒,小名兒叫鳳哥的。」劉姥姥聽了,忙問道:「原來是他?怪道呢!我當日就說他不錯。這麼說起來,我今兒還得見他了?」周瑞家的道:「這個自然,如今有客來,都是鳳姑娘周旋接待。今兒寧可不見太太,倒得見他一面,才不枉走這一遭兒。」劉姥姥道:「阿彌陀佛!這全仗嫂子方便了。」周瑞家的說:「姥姥說那裡話?俗語說的好:『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不過用我一句話,又費不著我什麼事。」說著,便喚小丫頭到倒廳兒上悄悄的打聽老太太屋裡擺了飯了沒有。小丫頭去了。

  這裡二人又說了些閒話。劉姥姥因說:「這位鳳姑娘,今年不過十八九歲罷了,就這等有本事,當這樣的家,可是難得的!」周瑞家的聽了道:「嗐!我的姥姥,告訴不得你了:這鳳姑娘年紀兒雖小,行事兒比是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兒似的,少說著只怕有一萬心眼子,再要賭口齒,十個會說的男人也說不過他呢!回來你見了,就知道了。--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嚴些兒。」說著,小丫頭回來說:「老太太屋裡擺完了飯了。二奶奶在太太屋裡呢。」

  周瑞家的聽了,連忙起身催著劉姥姥:「快走!這一下來就只吃飯是個空兒,咱們先等著去。若遲了一步,回事的人多了,就難說了。再歇了中覺,越發沒時候了。」說著,一齊下了炕,整頓衣服,又教了板兒幾句話,跟著周瑞家的,逶迤往賈璉的住宅來。先至倒廳。周瑞家的將劉姥姥安插住等著,自己卻先過影壁,走進了院門。知鳳姐尚未出來,先找著鳳姐的一個心腹通房大丫頭名喚平兒的。周瑞家的先將劉姥姥起初來歷說明,又說:「今日大遠的來請安。當日太太是常會的,所以我帶了他過來。等著奶奶下來,我細細兒的回明瞭,想來奶奶也不至嗔著我莽撞的。」

  平兒聽了,便作了個主意,「叫他們進來,先在這裡坐著就是了。」周瑞家的才出去領了他們進來。上了正房臺階,小丫頭打起猩紅氈簾,才入堂屋,只聞一陣香撲了臉來,竟不知是何氣味,身子就像在雲端裡一般。滿屋裡的東西都是耀眼爭光,使人頭暈目眩。劉姥姥此時只有點頭咂嘴唸佛而已。於是走到東邊這間屋裡,乃是賈璉的女兒睡覺之所。平兒站在炕沿邊,打量了劉姥姥兩眼,只得問個好,讓了坐。劉姥姥見平兒遍身綾羅,插金戴銀,花容月貌,便當是鳳姐兒了,才要稱「姑奶奶」,只見周瑞家的說:「他是平姑娘。」又見平兒趕著周瑞家的叫他「周大娘」,方知不過是個有體面的丫頭。於是讓劉姥姥和板兒上了炕,平兒和周瑞家的對面坐在炕沿上。小丫頭們倒了茶來吃了。

  劉姥姥只聽見咯噹咯噹的響聲,大有打鑼櫃篩面的一般,不免東瞧西望的。忽見堂屋中柱子上掛著一個匣子,底下又墜著一個秤砣似的,卻不住的亂晃。劉姥姥心中想著:「這是什麼東西?有煞用處呢?……」正發呆時,陡聽得「當」的一聲,又若金鐘銅磬一般,倒嚇得不住的展眼兒。接著一連又是八九下。欲待問時,只見小丫頭們一齊亂跑,說:「奶奶下來了。」平兒和周瑞家的忙起身說:「姥姥只管坐著,等是時候兒,我們來請你。」說著,迎出去了。

  劉姥姥只屏聲側耳默候,只聽遠遠有人笑聲,約有一二十個婦人,衣裙窸窣,漸入堂屋,往那邊屋內去了。又見三兩個婦人都捧著大紅油漆盒,進這邊來等候。聽得那邊說道「擺飯」,漸漸的人才散出去,只有伺候端菜的幾個人。半日鴉雀不聞。忽見兩個人抬了一張炕桌來放在這邊炕上,桌上碗盤擺列,仍是滿滿的魚肉,不過略動了幾樣。板兒一見就吵著要肉吃,劉姥姥打了他一巴掌。忽見周瑞家的笑嘻嘻走過來,點手兒叫他。劉姥姥會意,於是帶著板兒下炕,至堂屋中間。周瑞家的又和他咕唧了一會子,方蹭到這邊屋內。只見門外銅鉤上懸著大紅灑花軟簾,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紅條氈;靠東邊板壁立著一個鎖子錦的靠背和一個引枕,鋪著金線閃的大坐褥,旁邊有銀唾盒。

  那鳳姐家常帶著紫貂昭君套,圍著那攢珠勒子,穿著桃紅灑花襖,石青刻絲灰鼠披風,大紅洋縐銀鼠皮裙,粉光脂豔,端端正正坐在那裡,手內拿著小銅火箸兒撥手爐內的灰。平兒站在炕沿邊,捧著小小的一個填漆茶盤,盤內一個小蓋鍾兒。鳳姐也不接茶,也不抬頭,只管撥那灰,慢慢的道:「怎麼還不請進來?」一面說,一面抬身要茶時,只見周瑞家的已帶了兩個人立在面前了,這才忙欲起身。猶未起身,滿面春風的問好,又嗔著周瑞家的:「怎麼不早說!」劉姥姥已在地下拜了幾拜,問姑奶奶安。鳳姐忙說:「周姐姐,攙著不拜罷。我年輕,不大認得,可也不知是什麼輩數兒,不敢稱呼。」周瑞家的忙回道:「這就是我才回的那個姥姥了。」鳳姐點頭。

  劉姥姥已在炕沿上坐下了,板兒便躲在他背後。百般的哄他出來作揖,他死也不肯。鳳姐笑道:「親戚們不大走動,都疏遠了。知道的呢,說你們棄嫌我們,不肯常來;不知道的那起小人,還只當我們眼裡沒人似的。」劉姥姥忙唸佛道:「我們家道艱難,走不起,來到這裡,沒的給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爺們瞧著也不像。」鳳姐笑道:「這話沒的叫人噁心。不過托賴著祖父的虛名,作個窮官兒罷咧。誰家有什麼?不過也是個空架子。俗語兒說的好,『朝廷還有三門子窮親呢』,何況你我?」說著,又問周瑞家的:「回了太太了沒有?」周瑞家的道:「等奶奶的示下。」鳳姐兒道:「你去瞧瞧。要是有人就罷;要得閒呢,就回了,看怎麼說。」周瑞家的答應去了。

  這裡鳳姐叫人抓了些果子,給板兒吃,剛問了幾句閒話時,就有家下許多媳婦兒--管事的--來回話。平兒回了。鳳姐道:「我這裡陪客呢,晚上再來回;有要緊事,你就帶進來現辦。」平兒出去一會,進來說:「我問了,沒什麼要緊的,我叫他們散了。」鳳姐點頭。只見周瑞家的回來,向鳳姐道:「太太說:『今日不得閒兒。二奶奶陪著也是一樣。多謝費心想著。要是白來逛逛呢,便罷;有什麼說的,只管告訴二奶奶。』」劉姥姥道:「也沒甚說的,不過來瞧瞧姑太太姑奶奶,也是親戚們的情分。」周瑞家的道:「沒有什麼說的便罷;要有話,只管回二奶奶,和太太是一樣兒的。」一面說,一面遞了個眼色兒。

  劉姥姥會意,未語先紅了臉,待要不說,今日所為何來,只得勉強說道:「論今日初次見,原不該說的;只是大遠的奔了你老這裡來,少不得說了。……」剛說到這裡,只聽二門上小廝們回說:「東府裡小大爺進來了。」鳳姐忙和劉姥姥擺手,道:「不必說了。」一面便問:「你蓉大爺在那裡呢?」只聽一路靴子響,進來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段苗條,美服華冠,輕裘寶帶。劉姥姥此時坐不是,站不是,藏沒處藏,躲沒處躲。鳳姐笑道:「你只管坐著罷,這是我侄兒。」劉姥姥才扭扭捏捏的在炕沿兒上側身坐下。

  那賈蓉請了安,笑回道:「我父親打發來求嬸子。上回老舅太太給嬸子的那架玻璃炕屏,明兒請個要緊的客,略擺一擺就送來。」鳳姐道:「你來遲了。昨兒已經給了人了。」賈蓉聽說,便笑嘻嘻的在炕沿上下個半跪,道:「嬸子要不借,我父親又說我不會說話了,又要挨一頓好打。好嬸子,只當可憐我罷!」鳳姐笑道:「也沒見我們王家的東西都是好的?你們那裡放著那些好東西,只別看見我的東西才罷,一見了就想拿了去。」賈蓉笑道:「只求嬸孃開恩罷!」鳳姐道:「碰壞一點兒,你可仔細你的皮!」因命平兒拿了樓門上鑰匙,叫幾個妥當人來抬去。賈蓉喜的眉開眼笑,忙說:「我親自帶人拿去,別叫他們亂碰。」說著,便起身出去了。

  這鳳姐忽然想起一件事來,便向窗外叫:「蓉兒,回來。」外面幾個人接聲說:「請蓉大爺回來呢。」賈蓉忙回來,滿臉笑容的瞅著鳳姐,聽何指示。那鳳姐只管慢慢吃茶,出了半日神,忽然把臉一紅,笑道:「罷了,你先去罷。晚飯後,你來再說罷。這會子有人,我也沒精神了。」賈蓉答應個「是」,抿著嘴兒一笑,方慢慢退去。

  這劉姥姥方安頓了,便說道:「我今日帶了你侄兒,不為別的,因他爹孃連吃的沒有,天氣又冷,只得帶了你侄兒奔了你老來。」說著,又推板兒道:「你爹在家裡怎麼教你的?打發咱們來作煞事的?只顧吃果子!」鳳姐早已明白了,聽他不會說話,因笑道:「不必說了,我知道了。」因問周瑞家的道:「這姥姥不知用了早飯沒有呢?」劉姥姥忙道:「一早就望這裡趕咧,那裡還有吃飯的工夫咧。」鳳姐便命:「快傳飯來。」

  一時,周瑞家的傳了一桌客饌擺在東屋裡,過來帶了劉姥姥和板兒過去吃飯。鳳姐這裡道:「周姐姐,好生讓著些兒,我不能陪了。」一面又叫過周瑞家的來問道:「方才回了太太,太太怎麼說了?」周瑞家的道:「太太說:『他們原不是一家子;當年他們的祖和太老爺在一處做官,因連了宗的。這幾年不大走動。當時他們來了,卻也從沒空過的;如今來瞧我們,也是他的好意,別簡慢了他。要有什麼話,叫二奶奶裁奪著就是了。』」鳳姐聽了說道:「怪道,既是一家子,我怎麼連影兒也不知道?」 說話間,劉姥姥已吃完了飯,拉了板兒過來,舔脣咂嘴的道謝。鳳姐笑道:「且請坐下,聽我告訴你:方才你的意思,我已經知道了。論起親戚來,原該不等上門就有照應才是。但只如今家裡事情太多,太太上了年紀,一時想不到是有的。我如今接著管事,這些親戚們又都不大知道,況且外面看著雖是烈烈轟轟,不知大有大的難處,說給人也未必信。你既大遠的來了,又是頭一遭兒和我張個口,怎麼叫你空回去呢?可巧昨兒太太給我的丫頭們作衣裳的二十兩銀子還沒動呢,你不嫌少,先拿了去用罷。」 那劉姥姥先聽見告艱苦,只當是沒想頭了;又聽見給他二十兩銀子,喜的眉開眼笑道:「我們也知道艱難的,但只俗語說的:『瘦死的駱駝比馬還大呢。』憑他怎樣,你老拔一根寒毛,比我們的腰還壯哩!」周瑞家的在旁聽見他說的粗鄙,只管使眼色止他。鳳姐笑而不睬,叫平兒把昨兒那包銀子拿來,再拿一串錢,都送至劉姥姥跟前。鳳姐道:「這是二十兩銀子,暫且給這孩子們作件冬衣罷。改日沒事,只管來逛逛,才是親戚們的意思。天也晚了,不虛留你們了。到家,該問好的都問個好兒罷。」一面說,一面就站起來了。

  劉姥姥只是千恩萬謝的,拿了銀錢,跟著周瑞家的走到外邊。周瑞家的道:「我的娘!你怎麼見了他倒不會說話了呢?開口就是『你侄兒』。我說句不怕你惱的話:就是親侄兒也要說的和軟些兒。那蓉大爺才是他的侄兒呢,他怎麼又跑出這麼個侄兒來了呢!」劉姥姥笑道:「我的嫂子,我見了他,心眼兒愛還愛不過來,那裡還說的上話來!」二人說著,又到周瑞家坐了片刻。劉姥姥要留下一塊銀子給周瑞家的孩子們買果子吃。周瑞家的那裡放在眼裡?執意不肯。劉姥姥感謝不盡,仍從後門去了。

  未知去後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 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宴寧府寶玉會秦鍾 编辑

  話說周瑞家的送了劉姥姥去後,便上來回王夫人話,誰知王夫人不在上房。問丫鬟們,方知往薛姨媽那邊說話兒去了。周瑞家的聽說,便出東角門,過東院,往梨香院來。剛至院門前,只見王夫人的丫鬟金釧兒和那一個才留頭的小女孩兒站在臺階兒上玩呢。看見周瑞家的進來,便知有話來回,因往裡努嘴兒。

  周瑞家的輕輕掀簾進去,見王夫人正和薛姨媽長篇大套的說些家務人情話。周瑞家的不敢驚動,遂進裡間來。只見薛寶釵家常打扮,頭上只挽著䰖兒,坐在炕裡邊,伏在几上,和丫鬟鶯兒正在那裡描花樣子呢。見他進來,便放下筆,轉過身,滿面堆笑,讓:「周姐姐坐。」周瑞家的也忙陪笑問道:「姑娘好?」一面炕沿邊坐了,因說:「這有兩三天也沒見姑娘到那邊逛逛去,只怕是你寶兄弟衝撞了你不成?」寶釵笑道:「那裡的話?只因我那宗病又發了,所以且靜養兩天。」周瑞家的道:「正是呢,姑娘到底有什麼病根兒?也該趁早請個大夫認真醫治醫治。小小的年紀兒倒作下個病根兒,也不是玩的呢。」

  寶釵聽說,笑道:「再別提起。這個病也不知請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藥,花了多少錢,總不見一點效驗兒。後來還虧了一個和尚,專治無名的病症,因請他看了,他說我這是從胎裡帶來的一股熱毒,幸而我先天壯,還不相干。要是吃丸藥,是不中用的。他就說了個『海上仙方兒』,又給了一包末藥作引子,異香異氣的。他說犯了時吃一丸就好了。倒也奇怪,這倒效驗些。」

  周瑞家的因問道:「不知是什麼海上方兒?姑娘說了,我們也好記著,說給人知道。要遇見這樣病,也是行好的事。」寶釵笑道:「不問這方兒還好,若問這方兒,真把人瑣碎死了。東西藥料一概卻都有限,最難得是『可巧』二字。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十二兩,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將這四樣花蕊於次年春分這一天晒乾,和在末藥一處,一齊研好。又要雨水這日的天落水十二錢。……」周瑞家的笑道:「噯呀,這麼說就得三年的工夫呢!倘或雨水這日不下雨,可又怎麼著呢?」寶釵笑道:「所以了,那裡有這麼可巧的雨?也只好再等罷了。還要白露這日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這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把這四樣水調勻了,丸了龍眼大的丸子,盛在舊磁壇裡,埋在花根底下。若發了病的時候兒,拿出來吃一丸,用一錢二分黃柏煎湯送下。」

  周瑞家的聽了,笑道:「阿彌陀佛!真巧死人了,等十年還未必碰的全呢!」寶釵道:「竟好。自他去後,一二年間,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如今從家裡帶了來,現埋在梨花樹底下。」周瑞家的又道:「這藥有名字沒有呢?」寶釵道:「有。也是那和尚說的,叫作『冷香丸』。」周瑞家的聽了,點頭兒,因又說:「這病發了時,到底怎麼著?」寶釵道:「也不覺什麼,不過只喘嗽些,吃一丸也就罷了。」周瑞家的還要說話時,忽聽王夫人問道:「誰在裡頭?」周瑞家的忙出來答應了,便回了劉姥姥之事。略待半刻,見王夫人無話,方欲退出去,薛姨媽忽又笑道:「你且站住。我有一件東西,你帶了去罷。」說著,便叫:「香菱。」簾櫳響處,才和金釧兒玩的那個小丫頭進來,問:「太太叫我做什麼?」薛姨媽道:「把那匣子裡的花兒拿來。」

  香菱答應了,向那邊捧了個小錦匣兒來。薛姨媽道:「這是宮裡頭作的新鮮花樣兒,堆紗花十二枝。昨兒我想起來,白放著,可惜舊了,何不給他們姐妹們戴去?昨兒要送去,偏又忘了。你今兒來得巧,就帶了去罷。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位兩枝;下剩六枝,送林姑娘兩枝,那四枝給鳳姐兒罷。」王夫人道:「留著給寶丫頭戴也罷了,又想著他們。」薛姨媽道:「姨太太不知,寶丫頭怪著呢,他從來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

  說著,周瑞家的拿了匣子,走出房門,見金釧兒仍在那裡晒日陽兒。周瑞家的問道:「那香菱小丫頭子,可就是時常說的,臨上京時買的,為他打人命官司的那個小丫頭嗎?」金釧兒道:「可不就是他。」正說著,只見香菱笑嘻嘻的走來。周瑞家的便拉了他的手細細的看了一回,因向金釧兒笑道:「這個模樣兒竟有些像咱們東府裡的小蓉奶奶的品格兒。」金釧兒道:「我也這麼說呢。」周瑞家的又問香菱:「你幾歲投身到這裡?」又問:「你父母在那裡呢?今年十幾了?本處是那裡的人?」香菱聽問,搖頭說:「不記得了。」周瑞家的和金釧兒聽了,倒反為嘆息了一回。

  一時,周瑞家的攜花至王夫人正房後。原來近日賈母說孫女們太多,一處擠著倒不便,只留寶玉黛玉二人在這邊解悶,卻將迎春、探春、惜春三人移到王夫人這邊房後三間抱廈內居住,令李紈陪伴照管。如今周瑞家的故順路先往這裡來。只見幾個小丫頭都在抱廈內默坐,聽著呼喚。迎春的丫鬟司棋和探春的丫鬟侍書,二人正掀簾子出來,手裡都捧著茶盤茶鍾。周瑞家的便知他姐妹在一處坐著,也進入房內。只見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圍棋。周瑞家的將花送上,說明原故。二人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謝,命丫鬟們收了。

  周瑞家的答應了,因說:「四姑娘不在房裡,只怕在老太太那邊呢。」丫鬟們道:「在那屋裡不是?」周瑞家的聽了,便往這邊屋裡來。只見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慧兒兩個一處玩耍呢;見周瑞家的進來,惜春便問他何事。周瑞家的將花匣開啟,說明原故。惜春笑道:「我這裡正和智慧兒說,我明兒也要剃了頭跟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來。要剃了頭,可把花兒戴在那裡呢?」說著,大家取笑一回,惜春命丫鬟收了。

  周瑞家的因問智慧兒:「你是什麼時候來的?你師父,那『禿歪剌』,那裡去了?」智慧兒道:「我們一早就來了。我師父見過太太,就往於老爺府裡去了,叫我在這裡等他呢。」周瑞家的又道:「十五的月例香供銀子可得了沒有?」智慧兒道:「不知道。」惜春便問周瑞家的:「如今各廟月例銀子是誰管著?」周瑞家的道:「餘信管著。」惜春聽了,笑道:「這就是了。他師父一來了,餘信家的就趕上來,和他師父咕唧了半日,想必就是為這個事了。」

  那周瑞家的又和智慧兒嘮叨了一回,便往鳳姐處來。穿過了夾道子,從李紈後窗下越過西花牆,出西角門,進鳳姐院中。走至堂屋,只見小丫頭豐兒坐在房門坎兒上。見周瑞家的來了,連忙的擺手兒,叫他往東屋裡去。周瑞家的會意,忙著躡手躡腳兒的往東邊屋裡來,只見奶子拍著大姐兒睡覺呢。周瑞家的悄悄兒問道:「二奶奶睡中覺呢,也該清醒了。」奶子笑著,撇著嘴,搖頭兒。正問著,只聽那邊微有笑聲兒,卻是賈璉的聲音。接著房門響,平兒拿著大銅盆出來叫人舀水。平兒便進這邊來,一見了周瑞家的,便問:「你老人家又來作什麼?」周瑞家的忙起身,拿匣子給他看,道:「送花兒來了。」平兒聽了,便開啟匣子,拿了四枝,抽身去了。半刻工夫,手裡拿出兩枝來,先叫彩明來,吩咐送到那邊府裡給小蓉大奶奶戴的,次後方命周瑞家的回去道謝。

  周瑞家的這才往賈母這邊來,過了穿堂,頂頭忽見他的女孩兒,打扮著,才從他婆家來。周瑞家的忙問:「你這會子跑來作什麼?」他女孩兒說:「媽,一向身上好?我在家裡等了這半日,媽竟不去,什麼事情,這麼忙的不回家?我等煩了,自己先到了老太太跟前請了安了,這會子請太太的安去。媽還有什麼不了差事?手裡是什麼東西?」周瑞家的笑道:「噯!今兒偏偏來了個劉姥姥,我自己多事,為他跑了半日。這會子叫姨太太看見了,叫送這幾枝花兒給姑娘奶奶們去,這還沒有送完呢。你今兒來,一定有什麼事情?」他女孩兒笑道:「你老人家倒會猜,一猜就猜著了!實對你老人家說:你女婿因前兒多喝了點子酒,和人分爭起來,不知怎麼,叫人放了把邪火,說他來歷不明,告到衙門裡,要遞解還鄉。所以我來和你老人家商量商量,討個情分。不知求那個可以了事?」周瑞家的聽了道:「我就知道。這算什麼大事?忙的這麼著!你先家去,等我送下林姑娘的花兒就回去。這會兒,太太二奶奶都不得閒兒呢。」他女孩兒聽說,便回去了,還說:「媽,好歹快來!」周瑞家的道:「是了罷。小人兒家沒經過什麼事,就急的這麼個樣兒!」說著,便到黛玉房中去了。

  誰知此時黛玉不在自己房裡,卻在寶玉房中,大家解「九連環」作戲。周瑞家的進來,笑道:「林姑娘,姨太太叫我送花兒來了。」寶玉聽說,便說:「什麼花兒?拿來,我瞧瞧。」一面便伸手接過匣子來看時,原來是兩枝宮制堆紗新巧的假花。黛玉只就寶玉手中看了一看,便問道:「還是單送我一個人的?還是別的姑娘們都有呢?」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這兩枝是姑娘的。」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麼,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呀。」

  周瑞家的聽了,一聲兒也不敢言語。寶玉問道:「周姐姐,你作什麼到那邊去了?」周瑞家的因說:「太太在那裡,我回話去了,姨太太就順便叫我帶來的。」寶玉道:「寶姐姐在家裡作什麼呢?怎麼這幾日也不過來?」周瑞家的道:「身上不大好呢。」寶玉聽了,便和丫頭們說:「誰去瞧瞧?就說我和林姑娘打發來問姨娘姐姐安,問姐姐是什麼病,吃什麼藥。論理,我該親自來的,就說才從學裡回來,也著了些涼,改日再親自來看。」說著,茜雪便答應去了。周瑞家的自去。無話。

  原來周瑞家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興,近日因賣古董,和人打官司,故叫女人來討情。周瑞家的仗著主子的勢,把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上只求求鳳姐便完了。

  至掌燈時,鳳姐卸了妝,來見王夫人,回說:「今兒甄家送了來的東西,我已收了。咱們送他的,趁著他家有年下送鮮的船,交給他帶了去了。」王夫人點點頭兒。鳳姐又道:「臨安伯老太太生日的禮已經打點了,太太派誰送去?」王夫人道:「你瞧誰閒著,叫四個女人去就完了,又來問我!」鳳姐道:「今日珍大嫂子來請我明日去逛逛。明日有什麼事沒有?」王夫人道:「有事沒事,都礙不著什麼。每常他來請,有我們,你自然不便。他不請我們,單請你,可知是他的誠心,叫你散蕩散蕩。別辜負了他的心,倒該過去走走才是。」鳳姐答應了。當下李紈、探春等姊妹們也都定省畢,各歸房。無話。

  次日,鳳姐梳洗了,先回王夫人畢,方來辭賈母。寶玉聽了,也要逛去。鳳姐只得答應著,立等換了衣裳。姐兒兩個,坐了車,一時進入寧府。早有賈珍之妻尤氏與賈蓉媳婦秦氏,婆媳兩個,帶著多少侍妾丫鬟等接出儀門。

  那尤氏一見了鳳姐,必先嘲笑一陣,一手拉了寶玉,同入上房裡坐下。秦氏獻了茶。鳳姐便說:「你們請我來作什麼?拿什麼孝敬我?有東西就獻上來罷,我還有事呢。」尤氏未及答應,幾個媳婦們先笑道:「二奶奶,今日不來就罷;既來了,就依不得你老人家了。」正說著,只見賈蓉進來請安。寶玉因道:「大哥哥今兒不在家麼?」尤氏道:「今兒出城請老爺的安去了。」又道:「可是你怪悶的,坐在這裡作什麼?何不出去逛逛呢?」秦氏笑道:「今日可巧。上回寶二叔要見我兄弟,今兒他在這裡書房裡坐著呢。為什麼不瞧瞧去?」寶玉便要去見。尤氏忙吩咐人:「小心伺候著,跟了去。」鳳姐道:「既這麼著,為什麼不請進來,我也見見呢?」尤氏笑道:「罷,罷!可以不必見。比不得咱們家的孩子,胡打海摔的慣了的。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的,沒見過你這樣『潑辣貨』,還叫人家笑話死呢。」鳳姐笑道:「我不笑話他就罷了,他敢笑話我!」賈蓉道:「他生的靦腆,沒見過大陣仗兒,嬸子見了沒的生氣。」鳳姐啐道:「呸!扯臊!他是哪吒,我也要見見。別放你孃的屁了!再不帶來,打你頓好嘴巴子!」賈蓉溜湫著眼兒,笑道:「何苦嬸子又使利害?我們帶了來就是了。」--鳳姐也笑了--說著出去,一會兒,果然帶了個後生來。比寶玉略瘦些,眉清目秀,粉面朱脣,身材俊俏,舉止風流,似更在寶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些女兒之態,靦腆含糊的向鳳姐請安問好。鳳姐喜的先推寶玉,笑道:「比下去了!」便探身一把攥了這孩子的手,叫他身旁坐下,慢慢問他年紀、讀書等事,方知他學名叫秦鍾。

  早有鳳姐跟的丫鬟、媳婦們,看見鳳姐初見秦鍾,並未備得表禮來,遂忙過那邊去告訴平兒。平兒素知鳳姐和秦氏厚密,遂自作主意,拿了一疋尺頭,兩個「狀元及第」的小金錁子,交付來人送過去。鳳姐還說:「太簡薄些。」秦氏等謝畢。一時,吃過了飯,尤氏、鳳姐、秦氏等抹骨牌,不在話下。

  寶玉、秦鍾二人隨便起坐說話兒。那寶玉自一見秦鍾,心中便如有所失。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個呆想,乃自思道:「天下竟有這等的人物!如今看了,我竟成了泥豬癩狗了。可恨我為什麼生在這侯門公府之家?要也生在寒儒薄宦的家裡,早得和他交接,也不枉生了一世。我雖比他尊貴,但綾錦紗羅,也不過裹了我這枯株朽木;羊羔美酒,也不過填了我這糞窟泥溝。『富貴』二字,真真把人荼毒了!……」

  那秦鍾見了寶玉形容出眾,舉止不凡,更兼金冠繡服,嬌婢侈童:「果然怨不得姐姐素日提起來就誇不絕口。我偏偏生於清寒之家,怎能和他交接,親厚一番,也是緣法!……」

  二人一樣胡思亂想。寶玉又問他讀什麼書。秦鍾見問,便依實而答。二人你言我語,十來句話,越覺親密起來了。

  一時,捧上茶果吃茶。寶玉便說:「我們兩個又不吃酒,把果子擺在裡間小炕上,我們那裡去,省了鬧的你們不安。」於是二人進裡間來吃茶。秦氏一面張羅鳳姐吃果酒,一面忙進來囑咐寶玉道:「寶二叔,你侄兒年輕,倘或說話不防頭,你千萬看著我,別理他。他雖靦腆,卻脾氣拐孤,不大隨和兒。」寶玉笑道:「你去罷,我知道了。」秦氏又囑咐了他兄弟一回,方去陪鳳姐兒去了。

  一時,鳳姐、尤氏又打發人來問寶玉:「要吃什麼,只管要去。」寶玉只答應著,也無心在飲食上,只問秦鍾近日家務等事。秦鍾因言:「業師於去歲辭館,家父年紀老了,殘疾在身,公務繁冗,因此,尚未議及延師,目下不過在家溫習舊課而已。再讀書一事,也必須有一二知己為伴,時常大家討論,才能有些進益。--」寶玉不待說完,便道:「正是呢。我們家卻有個家塾,合族中有不能延師的便可入塾讀書,親戚子弟可以附讀。我因上年業師回家去了,也現荒廢著。家父之意,亦欲暫送我去,且溫習著舊書,待明年業師上來,再各自在家讀書。家祖母因說,一則家學裡子弟太多,恐怕大家淘氣,反不好;二則也因我病了幾天,遂暫且耽擱著。如此說來,尊翁如今也為此事懸心,今日回去,何不稟明,就在我們這敝塾中來?我也相伴,彼此有益,豈不是好事?」秦鍾笑道:「家父前日在家提起延師一事,也曾提起這裡的義學倒好,原要來和這裡的老爺商議引薦;因這裡又有事忙,不便為這點子小事來絮聒。二叔果然度量侄兒或可磨墨洗硯,何不速速作成?彼此不致荒廢,既可以常相聚談,又可以慰父母之心,又可以得朋友之樂,豈不是美事?」寶玉道:「放心,放心。咱們回來告訴你姐夫、姐姐和璉二嫂子。今日你就回家稟明令尊,我回去稟明瞭祖母,再無不速成之理。」

  二人計議已定,那天氣已是掌燈時分,出來又看他們玩了一回牌,算賬時,卻又是秦氏、尤氏二人輸了戲酒的東道,言定後日吃這東道。一面又吃了晚飯。

  因天黑了,尤氏說:「派兩個小子送了秦哥兒家去。」媳婦們傳出去半日,秦鍾告辭起身,尤氏問:「派誰送去?」媳婦們回說:「外頭派了焦大,誰知焦大醉了,又罵呢。」尤氏、秦氏都道:「偏又派他作什麼?那個小子派不得?偏又惹他!」鳳姐道:「成日家說你太軟弱了,縱的家裡人這樣,還了得嗎?」尤氏道:「你難道不知這焦大的?連老爺都不理他,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因他從小兒跟著太爺出過三四回兵,從死人堆裡把太爺背出來了,才得了命。自己挨著餓,卻偷了東西給主子吃;兩日沒水,得了半碗水,給主子喝,他自己喝馬溺。不過仗著這些功勞情分。有祖宗時,都另眼相待。如今誰肯難為他?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顧體面,一味的好酒,喝醉了無人不罵。我常說給管事的:以後不用派他差使,只當他是個死的就完了。今兒又派了他!」鳳姐道:「我何曾不知這焦大?到底是你們沒主意。何不遠遠的打發他到莊子上去就完了?」說著,因問:「我們的車可齊備了?」眾媳婦們說:「伺候齊了。」鳳姐也起身告辭,和寶玉攜手同行。

  尤氏等送至大廳前,見燈火輝煌,眾小廝們都在丹墀侍立。那焦大又恃賈珍不在家,因趁著酒興,先罵大總管賴二,說他「不公道!欺軟怕硬!有好差使,派了別人;這樣黑更半夜送人,就派我。沒良心的忘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爺蹺起一隻腿,比你的頭還高些。二十年頭裡的焦大太爺眼裡有誰?別說你們這一把子的雜種們!」正罵得興頭上,賈蓉送鳳姐的車出來。眾人喝他不住。賈蓉忍不住,便罵了幾句,叫人「捆起來!等明日酒醒了,再問他還尋死不尋死!」

  那焦大那裡有賈蓉在眼裡?反大叫起來,趕著賈蓉叫:「蓉哥兒!你別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兒!別說你這樣兒的,就是你爹、你爺爺,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呢!不是焦大一個人,你們作官兒,享榮華,受富貴!你祖宗九死一生掙下這個家業,到如今,不報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來了。不和我說別的還可,再說別的,咱們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鳳姐在車上和賈蓉說:「還不早些打發了沒王法的東西!留在家裡,豈不是害?親友知道,豈不笑話咱們這樣的人家連個規矩都沒有?」賈蓉答應了「是」。

  眾人見他太撒野,只得上來了幾個,揪翻捆倒,拖往馬圈裡去。焦大益發連賈珍都說出來,亂嚷亂叫,說要往祠堂裡哭太爺去,「那裡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生來!每日偷雞戲狗,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我什麼不知道?咱們『肐膊折了,往袖子裡藏!』」眾小廝見他說出來的話有天沒日的,唬得魂飛魄喪,把他捆起來,用土和馬糞滿滿的填了他一嘴。鳳姐和賈蓉也遙遙的聽見了,都裝作沒聽見。寶玉在車上聽見,因問鳳姐道:「姐姐,你聽他說,『爬灰的爬灰』,這是什麼話?」鳳姐連忙喝道:「少胡說!那是醉漢嘴裡胡唚!你是什麼樣的人,不說沒聽見,還倒細問!等我回了太太,看是搥你不搥你!」嚇得寶玉連忙央告:「好姐姐,我再不敢說這些話了!」鳳姐哄他道:「好兄弟,這才是呢。等回去咱們回了老太太,打發人到家學裡去說明了,請了秦鍾,學裡唸書去要緊。」說著,自回榮府而來。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八回 賈寶玉奇緣識金鎖 薛寶釵巧合認通靈 编辑

  話說寶玉和鳳姐回家,見過眾人。寶玉便回明賈母要約秦鐘上家塾之事,自己也有個伴讀的朋友,正好發憤。又著實稱讚秦鐘的人品行事,最使人憐愛。鳳姐又在一旁幫著說:「改日秦鍾還來拜見老祖宗呢。」說的賈母喜歡起來。鳳姐又趁勢請賈母一同過去看戲。賈母雖年高,卻極有興頭。後日,尤氏來請,遂帶了王夫人、黛玉、寶玉等過去看戲。至晌午,賈母便回來歇息。王夫人本好清淨,見賈母回來,也就回來了。然後鳳姐坐了首席,盡歡至晚而罷。

  卻說寶玉送賈母回來,待賈母歇了中覺,還要回去看戲,又恐攪的秦氏等人不便,因想起寶釵近日在家養病,未去看視,意欲去望他。若從上房后角門過去,恐怕遇見別事纏繞,又怕遇見他父親,更為不妥,寧可繞個遠兒。當下眾嬤嬤丫鬟伺候他換衣服,見不曾換,仍出二門去了。眾嬤嬤丫鬟只得跟隨出來,還只當他去那邊府中看戲,誰知到了穿堂兒,便向東北邊繞過廳後而去。偏頂頭遇見了門下清客相公詹光、單聘仁二人走來。一見了寶玉,便都趕上來,笑著,一個抱著腰,一個拉著手,道:「我的菩薩哥兒!我說做了好夢呢,好容易遇見你了!」說著,又嘮叨了半日,才走開。老嬤嬤叫住,因問:「你們二位是往老爺那裡去的不是?」二人點頭道:「是。」又笑著說:「老爺在夢坡齋小書房裡歇中覺呢,不妨事的。」一面說,一面走了。說的寶玉也笑了。於是轉彎向北奔梨香院來。可巧管庫房的總領吳新登和倉上的頭目名叫戴良的,同著幾個管事的頭目,共七個人,從賬房裡出來,一見寶玉,趕忙都一齊垂手站立。獨有一個買辦,名喚錢華,因他多日未見寶玉,忙上來打千兒,請寶玉的安。寶玉含笑伸手叫他起來。眾人都笑說:「前兒在一處看見二爺寫的斗方兒,越發好了,多早晚賞我們幾張貼貼。」寶玉笑道:「在那裡看見了?」眾人道:「好幾處都有,都稱讚的了不得,還和我們尋呢。」寶玉笑道:「不值什麼,你們說給我的小麼兒們就是了。」一面說,一面前走。眾人待他過去,方都各自散了。

  閒言少述。且說寶玉來至梨香院中,先進薛姨媽屋裡來,見薛姨媽打點針黹與丫鬟們呢。寶玉忙請了安。薛姨媽一把拉住,抱入懷中,笑說:「這麼冷天,我的兒,難為你想著來!快上炕來坐著罷。」命人沏滾滾的茶來。寶玉因問:「哥哥沒在家麼?」薛姨媽嘆道:「他是沒籠頭的馬,天天逛不了,那裡肯在家一日呢?」寶玉道:「姐姐可大安了?」薛姨媽道:「可是呢,你前兒又想著,打發人來瞧他。他在裡間不是,你去瞧。他那裡比這裡暖和,你那裡坐著,我收拾收拾就進來和你說話兒。」

  寶玉聽了,忙下炕來,到了裡間門前,只見吊著半舊的紅綢軟簾。寶玉掀簾一步進去,先就看見寶釵坐在炕上作針線。頭上挽著黑漆油光的䰖兒,蜜合色的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線的坎肩兒,蔥黃綾子棉裙,一色兒半新不舊的,看去不見奢華,脣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臉若銀盆、眼如水杏。惟覺雅淡。罕言寡語,人謂裝愚;安分隨時,自云守拙。寶玉一面看,一面問:「姐姐可大愈了?」寶釵抬頭看見寶玉進來,連忙起身,含笑答道:「已經大好了,多謝惦記著。」說著,讓他在炕沿上坐下,即令鶯兒倒茶來。一面又問老太太姨娘安,又問別的姐妹們好;一面看寶玉頭上戴著累絲嵌寶紫金冠,額上勒著二龍捧珠抹額,身上穿著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繫著五色蝴蝶鸞絛,項上掛著長命鎖、記名符,另外有那一塊落草時銜下來的「寶玉」。寶釵因笑說道:「成日家說你的這塊玉,究竟未曾細細的賞鑑過,我今兒倒要瞧瞧。」說著,便挪近前來。寶玉亦湊過去,便從項上摘下來,遞在寶釵手內。寶釵託在掌上,只見大如雀卵,燦若明霞,瑩潤如酥,五色花紋纏護。

  看官們,須知道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塊頑石幻相。後人有詩嘲云:

  女媧煉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失去本來真面目,幻來新就臭皮囊。

  好知運敗金無彩,堪嘆時乖玉不光。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

  那頑石亦曾記下他這幻相併癩僧所鐫篆文,今亦按圖畫於後面。但其真體最小,方從胎中小兒口中銜下,今若按式畫出,恐字跡過於微細,使觀者大費眼光,亦非暢事。所以略展放些,以便燈下醉中可閱。今註明此故,方不至以胎中之兒口有多大,怎得銜此狼犺蠢大之物為誚。

  寶釵看畢,又重新翻過正面來細看。口裡念道:「莫失莫忘,仙壽恆昌。」唸了兩遍,乃回頭向鶯兒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這裡發呆作什麼?」鶯兒也嘻嘻的笑道:「我聽這兩句話倒像和姑娘項圈上的兩句話是一對兒。」

  寶玉聽了,忙笑道:「原來姐姐那項圈上也有字?我也賞鑑賞鑑。」寶釵道:「你別聽他的話,沒有什麼字。」寶玉央及道:「好姐姐,你怎麼瞧我的呢?」寶釵被他纏不過,因說道:「也是個人給了兩句吉利話兒鏨上了,所以天天帶著;不然,沉甸甸的,有什麼趣兒?」一面說,一面解了排扣,從裡面大紅襖兒上將那珠寶晶瑩黃金燦爛的瓔珞摘出來。寶玉忙託著鎖看時,果然一面有四個字,兩面八個字,共成兩句吉讖,亦曾按式畫下形相:

  金鎖正面

  不離不棄

  金鎖反面

  芳齡永繼

  寶玉看了,也念了兩遍,又念自己的兩遍,因笑問:「姐姐,這八個字倒和我的是一對兒。」鶯兒笑道:「是個癩頭和尚送的,他說必須鏨在金器上。」寶釵不等他說完,便嗔著:「不去倒茶?」一面又問寶玉從那裡來。

  寶玉此時與寶釵挨肩坐著,只聞一陣陣的香氣,不知何味,遂問:「姐姐薰的是什麼香?我竟沒聞過這味兒。」寶釵道:「我最怕薰香,好好兒的衣裳,為什麼薰他?」寶玉道:「既如此,這是什麼香呢?」寶釵想了想,說:「是了,是我早起吃了冷香丸的香氣。」寶玉笑道:「什麼『冷香丸』?這麼好聞!好姐姐,給我一丸嚐嚐呢。」寶釵笑道:「又混鬧了。一個藥也是混吃的?」

  一語未了,忽聽外面人說:「林姑娘來了。」話猶未完,黛玉已搖搖擺擺的進來,一見寶玉,便笑道:「哎喲!我來的不巧了!」寶玉等忙起身讓坐。寶釵笑道:「這是怎麼說?」黛玉道:「早知他來,我就不來了。」寶釵道:「這是什麼意思?」黛玉道:「什麼意思呢。來呢,一齊來;不來,一個也不來。今兒他來,明兒我來,間錯開了來,豈不天天有人來呢?也不至太冷落,也不至太熱鬧。姐姐有什麼不解的呢?」

  寶玉因見他外面罩著大紅羽緞對襟褂子,便問:「下雪了麼?」地下老婆們說:「下了這半日了。」寶玉道:「取了我的斗篷來。」黛玉便笑道:「是不是?我來了,他就該走了。」寶玉道:「我何曾說要去?不過拿來預備著。」寶玉的奶母李嬤嬤便說道:「天又下雪,也要看時候兒,就在這裡和姐姐妹妹一處玩玩兒罷。姨太太那裡擺茶呢。我叫丫頭去取了斗篷來,說給小麼兒們散了罷。」寶玉點頭。李嬤嬤出去命小廝們:「都散了罷。」

  這裡薛姨媽已擺了幾樣細巧茶食,留他們喝茶,吃果子。寶玉因誇前日在東府裡珍大嫂子的好鵝掌。薛姨媽連忙把自己糟的取了來給他嘗。寶玉笑道:「這個就酒才好。」薛姨媽便命人灌了上等酒來。李嬤嬤上來道:「姨太太,酒倒罷了。」寶玉笑央道:「好媽媽,我只喝一鍾。」李媽道:「不中用。當著老太太、太太,那怕你喝一罈呢!不是那日我眼錯不見,不知那個沒調教的,只圖討你的喜歡,給了你一口酒喝,葬送的我捱了兩天罵!--姨太太不知道他的性子呢,喝了酒更弄性。有一天老太太高興,又盡著他喝;什麼日子又不許他喝。何苦我白賠在裡頭呢?」薛姨媽笑道:「老貨!你只管放心喝你的去罷。我也不許他喝多了。就是老太太問,有我呢。」一面命小丫頭來,「讓你奶奶去也吃一杯,搪搪寒氣。」那李媽聽如此說,只得且和眾人吃酒去。

  這裡寶玉又說:「不必燙暖了,我只愛喝冷的。」薛姨媽道:「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寫字手打顫兒。」寶釵笑道:「寶兄弟,虧你每日家雜學旁收的!難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熱?要熱吃下去,發散的就快;要冷吃下去,便凝結在內,拿五臟去暖他,豈不受害?從此還不改了呢。快別吃那冷的了。」

  寶玉聽這話有理,便放下冷的,令人燙來方飲。黛玉磕著瓜子兒,只管抿著嘴兒笑。可巧黛玉的丫鬟雪雁走來給黛玉送小手爐兒。黛玉因含笑問他,說:「誰叫你送來的?難為他費心。那裡就冷死我了呢!」雪雁道:「紫鵑姐姐怕姑娘冷,叫我送來的。」黛玉接了,抱在懷中,笑道:「也虧了你,倒聽他的話!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耳旁風;怎麼他說了你就依,比聖旨還快呢!」

  寶玉聽這話,知是黛玉藉此奚落,也無回覆之詞,只嘻嘻的笑了一陣罷了。寶釵素知黛玉是如此慣了的,也不理他。薛姨媽因笑道:「你素日身子單弱,禁不得冷,他們惦記著你倒不好?」黛玉笑道:「姨媽不知道。幸虧是姨媽這裡,倘或在別人家,那不叫人家惱嗎?難道人家連個手爐也沒有,巴巴兒的打家裡送了來?不說丫頭們太小心,還只當我素日是這麼輕狂慣了的呢。」薛姨媽道:「你是個多心的,有這些想頭;我就沒有這些心。」

  說話時,寶玉已是三杯過去了。李嬤嬤又上來攔阻。寶玉正在個心甜意洽之時,又兼姐妹們說說笑笑,那裡肯不吃?只得屈意央告:「好媽媽,我再吃兩杯就不吃了。」李嬤嬤道:「你可仔細!今兒老爺在家,提防著問你的書!」

  寶玉聽了此話,便心中大不悅,慢慢的放下酒,垂了頭。黛玉忙說道:「別掃大家的興。舅舅若叫,只說姨媽這裡留住你。--這媽媽他又該拿我們來醒脾了!」一面悄悄的推寶玉,叫他賭賭氣;一面咕噥說:「別理那老貨!咱們只管樂咱們的!」那李媽也素知黛玉的為人,說道:「林姐兒,你別助著他了。你要勸他,只怕他還聽些。」黛玉冷笑道:「我為什麼助著他?我也不犯著勸他。你這媽媽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給他酒吃,如今在姨媽這裡多吃了一口,想來也不妨事。--必定姨媽這裡是外人,不當在這裡吃,也未可知!」李嬤嬤聽了,又是急,又是笑,說道:「真真這林姐兒說出一句話來比刀子還利害!」寶釵也忍不住,笑著把黛玉腮上一擰,說道:「真真的,這個顰丫頭一張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歡又不是!」

  薛姨媽一面笑著,又說:「別怕,別怕,我的兒!來到這裡,沒好的給你吃,別把這點子東西嚇的存在心裡,倒叫我不安。只管放心吃,有我呢。索性吃了晚飯去,要醉了,就跟著我睡罷。」因命:「再燙些酒來。--姨媽陪你吃兩杯,可就吃飯罷。」寶玉聽了,方又鼓起興來。李嬤嬤因吩咐小丫頭:「你們在這裡小心著,我家去換了衣裳就來。」悄悄的回薛姨媽道:「姨太太,別由他盡著吃了。」說著,便家去了。

  這裡雖還有兩三個老婆子,都是不關痛癢的,見李媽走了,也都悄悄的自尋方便去了。只剩了兩個小丫頭,樂得討寶玉的喜歡。幸而薛姨媽千哄萬哄,只容他吃了幾杯,就忙收過了。作了酸筍雞皮湯,寶玉痛喝了幾碗,又吃了半碗多碧粳粥。一時,薛林二人也吃完了飯,又釅釅的喝了幾碗茶。薛姨媽才放了心。雪雁等幾個人,也吃了飯,進來伺候。黛玉因問寶玉道:「你走不走?」寶玉乜斜倦眼道:「你要走,我和你同走。」黛玉聽說,遂起身道:「咱們來了這一日,也該回去了。」說著,二人便告辭。

  小丫頭忙捧過斗笠來。寶玉便把頭略低一低,叫他戴上。那丫頭便將這大紅猩氈斗笠一抖,才往寶玉頭上一合,寶玉便說:「罷了,罷了!好蠢東西!你也輕些兒。難道沒見別人戴過?--等我自己戴罷。」黛玉站在炕沿上道:「過來,我給你戴罷。」寶玉忙近前來。黛玉用手輕輕籠住束髮冠兒,將笠沿掖在抹額之上,把那一顆核桃大的絳絨簪纓扶起,顫巍巍露於笠外。整理已畢,端詳了一會,說道:「好了,披上斗篷罷。」寶玉聽了,方接了斗篷披上。薛姨媽忙道:「跟你們的媽媽都還沒來呢,且略等等兒。」寶玉道:「我們倒等著他們!有丫頭們跟著就是了。」薛姨媽不放心,吩咐兩個女人送了他兄妹們去。

  他二人道了擾,一徑回至賈母房中。賈母尚未用晚飯,知是薛姨媽處來,更加喜歡。因見寶玉吃了酒,遂叫他自回房中歇著,不許再出來了。又令人好生招呼著。忽想起跟寶玉的人來,遂問眾人:「李奶子怎麼不見?」眾人不敢直說他家去了,只說:「才進來了,想是有事,又出去了。」

  寶玉踉蹌著回頭道:「他比老太太還受用呢!問他作什麼?沒有他,只怕我還多活兩日兒!」一面說,一面來至自己臥室,只見筆墨在案。晴雯先接出來,笑道:「好啊,叫我研了墨,早起高興,只寫了三個字,扔下筆就走了,哄我等了這一天。快來給我寫完了這些墨才算呢!」寶玉方想起早起的事來,因笑道:「我寫的那三個字在那裡呢?」晴雯笑道:「這個人可醉了。你頭裡過那府裡去,囑咐我貼在門斗兒上的。我恐怕別人貼壞了,親自爬高上梯,貼了半天,這會子還凍的手僵著呢!」寶玉笑道:「我忘了你手冷,我替你握著。」便伸手拉著晴雯的手,同看門斗上新寫的三個字。

  一時,黛玉來了。寶玉笑道:「好妹妹,你別撒謊,你看這三個字,那一個好?」黛玉仰頭看見是「絳芸軒」三字,笑道:「個個都好。怎麼寫的這樣好了!明兒也替我寫個匾。」寶玉笑道:「你又哄我了。」說著,又問:「襲人姐姐呢?」晴雯向裡間炕上努嘴兒。寶玉看時,見襲人和衣睡著。寶玉笑道:「好啊,這麼早就睡了。」又問晴雯道:「今兒我那邊吃早飯,有一碟子豆腐皮兒的包子,我想著你愛吃,和珍大奶奶要了,只說我晚上吃,叫人送來的,你可見了沒有?」晴雯道:「快別提了。一送來,我就知道是我的,偏才吃了飯,就擱在那裡。後來李奶奶來了,看見說:『寶玉未必吃了,拿去給我孫子吃罷。』就叫人送了家去了。」正說著,茜雪捧上茶來。寶玉還讓:「林妹妹喝茶。」眾人笑道:「林姑娘早走了,還讓呢。」

  寶玉吃了半盞,忽又想起早晨的茶來,問茜雪道:「早起沏了碗楓露茶,我說過那茶是三四次後才出色,這會子怎麼又斟上這個茶來?」茜雪道:「我原留著來著,那會子李奶奶來了,喝了去了。」寶玉聽了,將手中茶杯順手往地下一摔,豁琅一聲,打了個粉碎,潑了茜雪一裙子。又跳起來問著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門子的奶奶,你們這麼孝敬他?不過是我小時候兒吃過他幾日奶罷了,如今慣的比祖宗還大!攆出去,大家乾淨!」說著,立刻便要去回賈母。

  原來襲人未睡,不過是故意兒裝睡,引著寶玉來慪他玩耍。先聽見說字,問包子,也還可以不必起來;後來摔了茶鍾,動了氣,遂連忙起來解勸。早有賈母那邊的人來問:「是怎麼了?」襲人忙道:「我才倒茶,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鍾子了。」一面又勸寶玉道:「你誠心要攆他,也好。我們都願意出去,不如就勢兒連我們一齊攆了。你也不愁沒有好的來伏侍你。」

  寶玉聽了,方才不言語了。襲人等便攙至炕上,脫了衣裳,不知寶玉口內還說些什麼,只覺口齒纏綿,眉眼愈加餳澀,忙伏侍他睡下。襲人摘下那「通靈寶玉」來,用絹子包好,塞在褥子底下,恐怕次日帶時,冰了他的脖子。那寶玉到枕就睡著了。彼時李嬤嬤等已進來了,聽見醉了,也就不敢上前,只悄悄的打聽睡著了,方放心散去。

  次日醒來,就有人回:「那邊小蓉大爺帶了秦鍾來拜。」寶玉忙接出去,領了拜見賈母。賈母見秦鐘形容標緻,舉止溫柔,堪陪寶玉讀書,心中十分喜歡,便留茶,留飯,又叫人帶去見王夫人等。眾人因愛秦氏,見了秦鍾是這樣人品,也都歡喜,臨去時,都有表禮。賈母又給了一個荷包和一個金魁星,取「文星和合」之意。又囑咐他道:「你家住的遠,或一時冷熱不便,只管住在我們這裡。只和你寶二叔在一處,別跟著那不長進的東西們學。」秦鍾一一的答應,回家稟知他父親。

  他父親秦邦業,現任營繕司郎中,年近七旬,夫人早亡。因年至五旬時尚無兒女,便向養生堂抱了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誰知兒子又死了,只剩下個女兒,小名叫做可兒,又起個官名,叫做兼美,長大時,生得形容嫋娜,性格風流。因素與賈家有些瓜葛,故結了親。

  秦邦業卻於五十三歲上得了秦鍾,今年十二歲了。因去歲業師回南,在家溫習舊課,正要與賈親家商議,附往他家塾中去。可巧遇見寶玉這個機會,又知賈家塾中司塾的乃現今之老儒賈代儒,秦鍾此去,可望學業進益,從此成名,因十分喜悅。只是宦囊羞澀,那邊都是一雙富貴眼睛,少了拿不出來,因是兒子的終身大事所關,說不得東拼西湊,恭恭敬敬封了二十四兩贄見禮,帶了秦鍾,到代儒家來拜見,然後聽寶玉揀的好日子一同入塾。塾中從此鬧起事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九回 訓劣子李貴承申飭 嗔頑童茗煙鬧書房 编辑

  話說秦邦業父子專候賈家人來送上學之信。原來寶玉急於要和秦鐘相遇,遂擇了後日,一定上學,打發人送了信。到了這天,寶玉起來時,襲人早已把書筆文物收拾停妥,坐在床沿上發悶。見寶玉起來,只得伏侍他梳洗。寶玉見他悶悶的,問道:「好姐姐,你怎麼又不喜歡了?難道怕我上學去,撂的你們清冷了不成?」襲人笑道:「這是那裡的話!唸書是很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輩子了,終久怎麼樣呢?但只一件:只是唸書的時候兒想著書,不念的時候兒想著家,總別和他們玩鬧,碰見老爺不是玩的。雖說是奮志要強,那工課寧可少些:一則貪多嚼不爛,二則身子也要保重。這就是我的意思,你好歹體諒些。」

  襲人說一句,寶玉答應一句。襲人又道:「大毛兒衣服,我也包好了交給小子們去了。學裡冷,好歹想著添換,比不得家裡有人照顧。腳爐、手爐,也交出去了,你可逼著他們給你籠上。那一起懶賊,你不說,他們樂得不動,白凍壞了你。」寶玉道:「你放心,我自己都會調停的。你們也可別悶死在這屋裡,常和林妹妹一處玩玩兒去才好。」說著,俱已穿戴齊備。襲人催他去見賈母、賈政、王夫人。寶玉又囑咐了晴雯、麝月幾句,方出來見賈母,賈母也不免有幾句囑咐的話。然後去見王夫人,又出來到書房中見賈政。

  這日,賈政正在書房中和清客相公們說閒話兒,忽見寶玉進來請安,回說上學去。賈政冷笑道:「你要再提『上學』兩個字,連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話,你竟玩你的去是正經。看仔細站腌臢了我這個地,靠腌臢了我這個門!」眾清客都起身笑道:「老世翁何必如此?今日世兄一去,二三年就可顯身成名的,斷不似往年仍作小兒之態了。--天也將飯時了,世兄竟快請罷。」說著,便有兩個年老的攜了寶玉出去。

  賈政因問:「跟寶玉的是誰?」只聽見外面答應了一聲,早進來三四個大漢打千兒請安。賈政看時,是寶玉奶姆的兒子,名喚李貴的。因向他道:「你們成日家跟他上學,他到底唸了些什麼書?倒唸了些流言混話在肚子裡,學了些精緻的淘氣!等我閒一閒,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長進的東西算賬!」嚇的李貴忙雙膝跪下,摘了帽子碰頭,連連答應「是」,又回說:「哥兒已經唸到第三本《詩經》,什麼『攸攸鹿鳴,荷葉浮萍』。小的不敢撒謊。」說的滿座鬨然大笑起來。賈政也掌不住笑了,因說道:「那怕再念三十本《詩經》,也是『掩耳盜鈴』,哄人而已。你去請學裡太爺的安,就說我說的:什麼《詩經》、古文,一概不用虛應故事;只是先把《四書》一齊講明背熟,是最要緊的。」李貴忙答應「是」,見賈政無話,方起來退出去。

  此時寶玉獨站在院外,屏聲靜候,等他們出來同走。李貴等一面撣衣裳,一面說道:「哥兒可聽見了?先要揭我們的皮呢!人家的奴才,跟主子賺些個體面。我們這些奴才,白陪著挨打受罵的。從此也可憐見些才好!」寶玉笑道:「好哥哥,你別委屈,我明兒請你。」李貴道:「小祖宗,誰敢望請?只求聽一兩句話就有了。」說著,又至賈母這邊。秦鍾早已來了,賈母正和他說話兒呢。於是二人見過,辭了賈母。寶玉忽想起未辭黛玉,又忙至黛玉房中來作辭。彼時黛玉在窗下對鏡理妝,聽寶玉說上學去,因笑道:「好,這一去可是要『蟾宮折桂』了。我不能送你了。」寶玉道:「好妹妹,等我下學再吃晚飯;那胭脂膏子也等我來再製。」嘮叨了半日,方抽身去了。黛玉忙又叫住,問道:「你怎麼不去辭你寶姐姐來呢?」寶玉笑而不答,一徑同秦鐘上學去了。

  原來這義學也離家不遠,原系當日始祖所立,恐族中子弟有力不能延師者,即入此中讀書,凡族中為官者,皆有幫助銀兩,以為學中膏火之費。舉年高有德之人為塾師。

  如今秦寶二人來了,一一的都互相拜見過,讀起書來。自此後,二人同來同往,同起同坐,愈加親密。兼賈母愛惜,也常留下秦鍾,一住三五天,和自己重孫一般看待。因見秦鍾家中不甚寬裕,又助些衣服等物。不上一兩月工夫,秦鍾在榮府裡便慣熟了。寶玉終是個不能安分守理的人,一味的隨心所欲。因此,發了癖性,又向秦鍾悄說:「咱們兩個人,一樣的年紀,況又同窗,以後不必論叔侄,只論弟兄朋友就是了。」先是秦鐘不敢,寶玉不從,只叫他兄弟,叫他表字鯨卿,秦鍾也只得混著亂叫起來。

  原來這學中雖都是本族子弟與些親戚家的子侄,俗語說的好,「一龍九種,種種各別」,未免人多了,就有龍蛇混雜,下流人物在內。自秦寶二人來了,都生的花朵兒一般的模樣;又見秦鍾靦腆溫柔,未語先紅,怯怯羞羞,有女兒之風;寶玉又是天生成慣能作小服低,賠身下氣,性情體貼,話語纏綿:因他二人又這般親厚,也怨不得那起同窗人起了嫌疑之念,背地裡你言我語,詬誶謠諑,佈滿書房內外。

  原來薛蟠自來王夫人處住後,便知有一家學,學中廣有青年子弟。偶動了「龍陽」之興,因此,也假說來上學,不過是三日打魚,兩日晒網,白送些束脩禮物與賈代儒,卻不曾有一點兒進益,只圖結交些契弟。誰想這學內的小學生,圖了薛蟠的銀錢穿吃,被他哄上手了,也不消多記。又有兩個多情的小學生,亦不知是那一房的親眷,亦未考真姓名,只因生得娬媚風流,滿學中都送了兩個外號:一個叫香憐,一個叫玉愛。別人雖都有羨慕之意,「不利於孺子」之心,只是懼怕薛蟠的威勢,不敢來沾惹。如今秦寶二人一來了,見了他兩個,也不免繾綣羨愛,亦知系薛蟠相知,未敢輕舉妄動。香玉二人心中一般的留情於秦寶。因此,四人心中雖有情意,只未發出。每日一入學中,四處各坐,卻八目勾留,或設言托意,或詠桑寓柳,遙以心照,卻外面自為避人眼目。不料偏又有幾個滑賊,看出形景來,都背後擠眉弄眼,或咳嗽揚聲。--這也非止一日。

  可巧這日代儒有事回家,只留下一句七言對聯,令學生對了,明日再來上書;將學中之事又命長孫賈瑞管理。妙在薛蟠如今不大上學應卯了,因此,秦鍾趁此和香憐弄眉擠眼,二人假出小恭,走至後院說話。秦鍾先問他:「家裡的大人可管你交朋友不管?」一語未了,只聽見背後咳嗽了一聲。二人嚇的忙回顧時,原來是窗友名金榮的。香憐本有些性急,便羞怒相激,問他道:「你咳嗽什麼?難道不許我們說話不成?」金榮笑道:「許你們說話,難道不許我咳嗽不成?我只問你們,有話不分明說,許你們這樣鬼鬼祟祟的幹什麼故事?我可也拿住了!還賴什麼?先讓我抽個頭兒,咱們一聲兒不言語;不然,大家就翻起來!」秦香二人就急得飛紅的臉,便問道:「你拿住什麼了?」金榮笑道:「我現拿住了是真的!」說著,又拍著手笑嚷道:「貼的好燒餅!你們都不買一個吃去?」秦鍾香憐二人又氣又急,忙進來向賈瑞前告金榮,說金榮無故欺負他兩個。

  原來這賈瑞最是個圖便宜沒行止的人,每在學中,以公報私,勒索子弟們請他。後又助著薛蟠,圖些銀錢酒肉,一任薛蟠橫行霸道,他不但不去管約,反「助紂為虐」,討好兒。偏那薛蟠本是浮萍心性,今日愛東,明日愛西,近來有了新朋友,把香玉二人丟開一邊。就連金榮,也是當日的好友,自有了香玉二人,便見棄了金榮。近日連香玉亦已見棄,故賈瑞也無了提攜幫襯之人,不怨薛蟠得新厭故,只怨香玉二人不在薛蟠跟前提攜了。因此,賈瑞金榮等一干人,也正醋妒他兩個。今見秦香二人來告金榮,賈瑞心中便不自在起來,雖不敢呵叱秦鍾,卻拿著香憐作法,反說他多事,著實搶白了幾句。香憐反討了沒趣,連秦鍾也訕訕的,各歸坐位去了。

  金榮越發得了意,搖頭咂嘴的,口內還說許多閒話。玉愛偏又聽見,兩個人隔座咕咕唧唧的角起口來。金榮只一口咬定,說:「方才明明的撞見他兩個在後院裡親嘴摸屁股,兩個商議定了,一對一肏,撅草根兒抽長短,誰長誰先幹!」那時只顧得意亂說,卻不防還有別人。誰知早又觸怒了一個人。你道這一個人是誰?原來這人名喚賈薔,亦系寧府中之正派玄孫,父母早亡,從小兒跟著賈珍過活。如今長了十六歲,比賈蓉生得還風流俊俏。他兄弟二人最相親厚,常共起居。寧府中人多口雜,那些不得志的奴僕,專能造言誹謗主人,因此不知又有什麼小人詬誶謠諑之辭。賈珍想亦風聞得些口聲不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如今竟分與房舍,命賈薔搬出寧府,自己立門戶過活去了。

  這賈薔外相既美,內性又聰敏,雖然應名來上學,亦不過虛掩眼目而已。仍是鬥雞走狗,賞花閱柳為事。上有賈珍溺愛,下有賈蓉匡助,因此,族中人誰敢觸逆於他!他既和賈蓉最好,今見有人欺負秦鍾,如何肯依?如今自己要挺身出來報不平,心中且忖度一番:「金榮賈瑞一干人都是薛大叔的相知,我又與薛大叔相好,倘或我一出頭,他們告訴了老薛,我們豈不傷和氣呢?卻要不管,這謠言說的大家沒趣。如今何不用計制伏,又止息了口聲,又不傷臉面?」想畢,也裝出小恭去,走至後面,悄悄把跟寶玉的書童茗煙叫至身邊,如此這般,調撥他幾句。

  這茗煙乃是寶玉第一個得用且又年輕不諳事的,今聽賈薔說金榮如此欺負秦鍾,「連你們的爺寶玉都干連在內,不給他個利害,下次越發狂縱。」這茗煙無故就要欺壓人的,如今得了這信,又有賈薔助著,便一頭進來找金榮。也不叫「金相公」了,只說:「姓金的!你是什麼東西!」賈薔遂跺一跺靴子,故意整整衣服、看看日影兒,說:「正時候了。」遂先向賈瑞說有事要早走一步。賈瑞不敢止他,只得隨他去了。

  這裡茗煙走進來,便一把揪住金榮,問道:「我們肏屁股不肏,管你相干?橫豎沒肏你爹罷了!說你是好小子,出來動一動你茗大爺!」嚇的滿屋中子弟,都怔怔的痴望。賈瑞忙喝:「茗煙不得撒野!」金榮氣黃了臉,說:「反了!奴才小子都敢如此!我只和你主子說。」便奪手要去抓打寶玉。秦鍾剛轉出身來,聽得腦後颼的一聲,早見一方硯瓦飛來,並不知系何人打來,卻打在賈藍賈菌的座上。

  這賈藍賈菌亦系榮府近派的重孫。這賈菌少孤,其母疼愛非常,書房中與賈藍最好,所以二人同座。誰知這賈菌年紀雖小,志氣最大,極是淘氣不怕人的。他在位上,冷眼看見金榮的朋友暗助金榮,飛硯來打茗煙,偏打錯了,落在自己面前,將個磁硯水壺兒打粉碎,濺了一書墨水。賈菌如何依得?便罵:「好囚攮的們!這不都動了手了麼!」罵著,也便抓起硯臺來要飛。賈藍是個省事的,忙按著硯臺,勸道:「好兄弟,不與咱們相干。」賈菌如何忍得住?見按住硯臺,他便兩手抱起書篋子來,照這邊扔去。終是身小力薄,卻扔不到,反扔到寶玉秦鍾案上就落下來了。只聽豁啷一聲,砸在桌上,書本、紙片、筆、硯等物,撒了一桌,又把寶玉的一碗茶也砸得碗碎茶流。

  那賈菌即便跳出來,要揪打那飛硯的人。金榮此時隨手抓了一根毛竹大板在手,地狹人多,那裡經得舞動長板?茗煙早吃了一下,亂嚷「你們還不來動手!」寶玉還有幾個小廝:一名掃紅,一名鋤藥,一名墨雨。這三個豈有不淘氣的?一齊亂嚷:「小婦養的!動了兵器了!」墨雨遂掇起一根門閂,掃紅鋤藥手中都是馬鞭子,蜂擁而上。

  賈瑞急得攔一回這個,勸一回那個,誰聽他的話?肆行大亂。眾頑童也有幫著打太平拳助樂的,也有膽小藏過一邊的,也有立在桌上拍著手亂笑喝著聲兒叫打的,登時鼎沸起來。

  外邊幾個大僕人李貴等,聽見裡邊作反起來,忙都進來,一齊喝住,問是何故。眾聲不一,這一個如此說,那一個又如彼說。李貴且喝罵了茗煙等四個一頓,攆了出去。秦鐘的頭早撞在金榮的板上,打去一層油皮。寶玉正拿褂襟子替他揉,見喝住了眾人,便命李貴:「收書!拉馬來,我去回太爺去!我們被人欺負了,不敢說別的,守禮來告訴瑞大爺,瑞大爺反派我們的不是,聽著人家罵我們,還調唆人家打我們。茗煙見人欺負我,他豈有不為我的?他們反打夥兒打了茗煙,連秦鐘的頭也打破了。還在這裡唸書麼?」李貴勸道:「哥兒不要性急。太爺既有事回家去了,這會子為這點子事去聒噪他老人家,倒顯的咱們沒禮似的。依我的主意,那裡的事情,那裡了結,何必驚動他老人家?--這都是瑞大爺的不是。太爺不在家裡,你老人家就是這學裡的頭腦了,眾人看你行事。眾人有了不是,該打的打,該罰的罰,如何等鬧到這步田地還不管呢?」賈瑞道:「我吆喝著都不聽。」李貴道:「不怕你老人家惱我,素日你老人家到底有些不是,所以這些兄弟不聽。就鬧到太爺跟前去,連你老人家也脫不了的。還不快作主意撕擄開了罷!」寶玉道:「撕擄什麼?我必要回去的!」秦鍾哭道:「有金榮在這裡,我是要回去的了!」寶玉道:「這是為什麼?難道別人家來得,咱們倒來不得的?我必回明白眾人,攆了金榮去!」又問李貴:「這金榮是那一房的親戚?」李貴想一想道:「也不用問了。若說起那一房親戚,更傷了兄弟們的和氣了。」

  茗煙在窗外道:「他是東府裡璜大奶奶的侄兒,什麼硬掙仗腰子的,也來嚇我們!璜大奶奶是他姑媽。--你那姑媽只會打旋磨兒,給我們璉二奶奶跪著借當頭,我眼裡就看不起他那樣的主子奶奶!」李貴忙喝道:「偏這小狗養的,知道有這些蛆嚼!」寶玉冷笑道:「我只當是誰親戚,原來是璜嫂子侄兒!我就去向他問問!」說著便要走,叫茗煙進來包書。茗煙進來包書,又得意洋洋的道:「爺也不用自己去見他,等我去找他,就說老太太有話問他呢,僱上一輛車子,拉進去,當著老太太問他,豈不省事?」李貴忙喝道:「你要死啊!仔細回去我好不好先搥了你,然後回老爺太太,就說寶哥兒全是你調唆!我這裡好容易勸哄的好了一半,你又來生了新法兒。你鬧了學堂,不說變個法兒壓息了才是,還往火裡奔!」茗煙聽了,方不敢做聲。

  此時賈瑞也生恐鬧不清,自己也不乾淨,只得委曲著來央告秦鍾,又央告寶玉。先是他二人不肯,後來寶玉說:「不回去也罷了,只叫金榮賠不是便罷。」金榮先是不肯,後來經不得賈瑞也來逼他權賠個不是,李貴等只得好勸金榮說:「原來是你起的頭兒,你不這樣,怎麼了局呢?」金榮強不過,只得與秦鍾作了個揖。寶玉還不依,定要磕頭。賈瑞只要暫息此事,又悄悄的勸金榮說:「俗語說的:『忍得一時忿,終身無惱悶』。」

  未知金榮從也不從,下回分解。

第十回 金寡婦貪利權受辱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 编辑

  話說金榮因人多勢眾,又兼賈瑞勒令賠了不是,給秦鍾磕了頭,寶玉方才不吵鬧了。大家散了學,金榮自己回到家中,越想越氣,說:「秦鐘不過是賈蓉的小舅子,又不是賈家的子孫,附學讀書,也不過和我一樣,因他仗著寶玉和他相好,就目中無人。既是這樣,就該幹些正經事,也沒的說,他素日又和寶玉鬼鬼祟祟的,只當人家都是瞎子,看不見。今日他又去勾搭人,偏偏撞在我眼裡,就是鬧出事來,我還怕什麼不成?」

  他母親胡氏,聽見他咕咕唧唧的,說:「你又要管什麼閒事?好容易我和你姑媽說了,你姑媽又千方百計的和他們西府裡璉二奶奶跟前說了,你才得了這個唸書的地方兒。若不是仗著人家,咱們家裡還有力量請的起先生麼?況且人家學裡,茶飯都是現成的,你這二年在那裡唸書,家裡也省好大的嚼用呢。省出來的,你又愛穿件體面衣裳。再者,你不在那裡唸書,你就認得什麼薛大爺了?那薛大爺一年也幫了咱們七八十兩銀子。你如今要鬧出了這個學房,再想找這麼個地方兒,我告訴你說罷:比登天的還難呢!你給我老老實實的玩一會子,睡你的覺去,好多著呢!」於是金榮忍氣吞聲,不多一時,也自睡覺去了。次日,仍舊上學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他姑媽原給了賈家「玉」字輩的嫡派,名喚賈璜,但其族人,那裡皆能像寧榮二府的家勢?原不用細說。這賈璜夫妻,守著些小小的產業,又時常到寧榮二府裡去請安,又會奉承鳳姐兒並尤氏,所以鳳姐兒尤氏也時常資助資助他,方能如此度日。今日正遇天氣晴明,又值家中無事,遂帶了一個婆子,坐上車,來家裡走走,瞧瞧嫂子和侄兒。

  說起話兒來,金榮的母親偏提起昨日賈家學房裡的事,從頭至尾,一五一十都和他小姑子說了。這璜大奶奶不聽則已,聽了怒從心上起,說道:「這秦鍾小雜種是賈門的親戚,難道榮兒不是賈門的親戚?也別太勢利了!況且都做的是什麼有臉的事!就是寶玉,也犯不上向著他到這個田地。等我到東府裡,瞧瞧我們珍大奶奶,再和秦鐘的姐姐說說,叫他評評理!」金榮的母親聽了,急的了不得,忙說道:「這都是我的嘴快,告訴了姑奶奶。求姑奶奶快別去說罷,別管他們誰是誰非。倘或鬧出來,怎麼在那裡站得住?要站不住,家裡不但不能請先生,還得在他身上添出許多嚼用來呢!」

  璜大奶奶說道:「那裡管的那些個?等我說了看是怎麼樣。」也不容他嫂子勸,一面叫老婆子瞧了車,坐上,竟往寧府裡來。到了寧府,進了東角門,下了車,進去見了尤氏,那裡還有大氣兒?殷殷勤勤敘過了寒溫,說了些閒話兒,方問道:「今日怎麼沒見蓉大奶奶?」

  尤氏說:「他這些日子,不知怎麼了,經期有兩個多月沒有來,叫大夫瞧了,又說並不是喜。那兩日,到下半日就懶怠動了,話也懶怠說,眼神也發眩。我叫他:『你且不必拘禮,早晚不必照例上來,你竟養養兒罷。就有親戚來,還有我呢。別的長輩怪你,等我替你告訴。』連蓉哥兒我都囑咐了,我說:『你不許累掯他,不許招他生氣,叫他靜靜兒的養幾天就好了。他要想什麼吃,只管到我屋裡來取。倘或他有個好歹,你再要娶這麼一個媳婦兒,這麼個模樣兒,這麼個性格兒,只怕打著燈籠兒也沒處找去呢!』他這為人行事兒,那個親戚長輩兒不喜歡他?所以我這兩日心裡很煩!偏偏兒的,早起他兄弟來瞧他,誰知他那小孩子家不知好歹。看見他姐姐身上不好,這些事也不當告訴他,就受了萬分委屈,也不該向著他說。誰知昨日學房裡打架,不知是那裡附學的學生倒欺負他,裡頭還有些不乾不淨的話,都告訴了他姐姐。嬸子,你是知道的,那媳婦雖則見了人有說有笑的,他可心細,不拘聽見什麼話兒,都要忖量個三日五夜才算。這病就是打這用心太過上得的!今兒聽見有人欺負了他的兄弟,又是惱,又是氣。惱的是那狐朋狗友,搬是弄非,調三惑四;氣的是為他兄弟不學好,不上心念書,才弄的學房裡吵鬧。他為這件事,索性連早飯也沒吃。我才到他那邊解勸了他一會子,又囑咐了他的兄弟幾句,我叫他兄弟到那邊府裡又找寶玉兒去。我又瞧著他吃了半鍾兒燕窩湯,我才過來了。嬸子!你說我心焦不心焦?況且目今又沒個好大夫。我想到他病上,我心裡如同針扎的一般!你們知道有什麼好大夫沒有?」

  金氏聽了這一番話,把方才在他嫂子家的那一團要向秦氏理論的盛氣,早嚇的丟在「爪窪國」去了。聽見尤氏問他好大夫的話,連忙答道:「我們也沒聽見人說什麼好大夫。如今聽起大奶奶這個病來,定不得還是喜呢。嫂子倒別叫人混治,倘若治錯了,可了不得!」尤氏道:「正是呢。」

  說話之間,賈珍從外進來,見了金氏,便問尤氏道:「這不是璜大奶奶麼?」金氏向前給賈珍請了安。賈珍向尤氏說:「你讓大妹妹吃了飯去。」賈珍說著話,便向那屋裡去了。金氏此來,原要向秦氏說秦鍾欺負他侄兒的事,聽見秦氏有病,連提也不敢提了。況且賈珍尤氏又待的甚好,因轉怒為喜的又說了一會子閒話,方家去了。

  金氏去後,賈珍方過來坐下,問尤氏道:「今日他來又有什麼說的?」尤氏答道:「倒沒說什麼。一進來,臉上倒像有些個惱意似的;及至說了半天話兒,又提起媳婦的病,他倒漸漸的氣色平和了。你又叫留他吃飯,他聽見媳婦這樣的病,也不好意思只管坐著,又說了幾句話,就去了,倒沒有求什麼事。--如今且說媳婦這病:你那裡尋一個好大夫給他瞧瞧要緊,可別耽誤了。現今咱們家走的這群大夫,那裡要得!一個個都是聽著人的口氣兒,人怎麼說,他也添幾句文話兒說一遍。可倒殷勤的很,三四個人,一日輪流著,倒有四五遍來看脈。大家商量著立個方兒,吃了也不見效,倒弄的一日三五次換衣裳坐下起來的見大夫,其實於病人無益。」

  賈珍道:「可是這孩子也胡塗!何必又脫脫換換的?倘或又著了涼,更添一層病,還了得!任憑什麼好衣裳,又值什麼呢?孩子的身體要緊,就是一天穿一套新的,也不值什麼。我正要告訴你:方才馮紫英來看我,他見我有些心裡煩,問我怎麼了。我告訴他媳婦身子不大爽快,因為不得個好大夫,斷不透是喜是病,又不知有妨礙沒妨礙,所以我心裡實在著急。馮紫英因說他有一個幼時從學的先生,姓張,名友士,學問最淵博,更兼醫理極精,且能斷人的生死。今年是上京給他兒子捐官,現在他家住著呢。這樣看來,或者媳婦的病,該在他手裡除災,也未可知。我已叫人拿我的名帖去請了。今日天晚,或未必來,明日想一定來的。且馮紫英又回家親替我求他,務必請他來瞧的。等待張先生來瞧了再說罷。」

  尤氏聽說,心中甚喜,因說:「後日是太爺的壽日,到底怎麼個辦法?」賈珍說道:「我方才到了太爺那裡去請安,兼請太爺來家受一受一家子的禮。太爺因說道:『我是清淨慣了的,我不願意往你們那是非場中去。你們必定說是我的生日,要叫我去受些眾人的頭,你莫如把我從前注的『陰《騭文》』給我好好的叫人寫出來刻了,比叫我無故受眾人的頭還強百倍呢!倘或明日後日這兩天一家子要來,你就在家裡好好的款待他們就是了,也不必給我送什麼東西來。連你後日也不必來。你要心中不安,你今日就給我磕了頭去。倘或後日你又跟許多人來鬧我,我必和你不依!』如此說了,後日我是再不敢去的了。且叫賴升來,吩咐他預備兩日的筵席。」

  尤氏因叫了賈蓉來,「吩咐賴升照例預備兩日的筵席,要豐豐富富的。你再親自到西府裡請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和你璉二嬸子來逛逛。你父親今日又聽見一個好大夫,已經打發人請去了,想明日必來。你可將他這些日子的病症細細的告訴他。」

  賈蓉一一答應著出去了。正遇著剛才到馮紫英家去請那先生的小子回來了,因回道:「奴才方才到了馮大爺家,拿了老爺名帖,請那先生去。那先生說是:『方才這裡大爺也和我說了,但只今日拜了一天的客,才回到家,此時精神實在不能支援,就是去到府上,也不能看脈,須得調息一夜,明日務必到府。』他又說:『醫學淺薄,本不敢當此重薦,因馮大爺和府上既已如此說了,又不得不去。你先替我回明大人就是了。大人的名帖,著實不敢當。』還叫奴才拿回來了。哥兒替奴才回一聲兒罷。」賈蓉復轉身進去,回了賈珍尤氏的話,方出來叫了賴升,吩咐預備兩日的筵席的話。賴升答應,自去照例料理。不在話下。

  且說次日午間,門上人回道:「請的那張先生來了。」賈珍遂延入大廳坐下,茶畢,方開言道:「昨日承馮大爺示知老先生人品學問,又兼深通醫學,小弟不勝欽敬。」張公道:「晚生粗鄙下士,知識淺陋,昨因馮大爺示知大人家第,謙恭下士,又承呼喚,不敢違命。但毫無實學,倍增汗顏。」賈珍道:「先生不必過謙,就請先生進去看看兒婦,仰仗高明,以釋下懷。」

  於是賈蓉同了進去。到了內室,見了秦氏,向賈蓉說道:「這就是尊夫人了?」賈蓉道:「正是。請先生坐下,讓我把賤內的病症說一說,再看脈,如何?」那先生道:「依小弟的意思,竟先看脈,再請教病源為是。我初造尊府,本也不知道什麼,但我們馮大爺務必叫小弟過來看看,小弟所以不得不來。如今看了脈息,看小弟說得是不是,再將這些日子的病勢講一講,大家斟酌一個方兒,可用不可用,那時大爺再定奪就是了。」賈蓉道:「先生實在高明。如今恨相見之晚。就請先生看一看脈息,可治不可治,得以使家父母放心。」於是家下媳婦們捧過大迎枕來,一面給秦氏靠著,一面拉著袖口露出手腕來。這先生方伸手按在右手脈上,調息了至數,凝神細診了半刻工夫,換過左手,亦復如是。診畢了,說道:「我們外邊坐罷。」

  賈蓉於是同先生到外邊屋裡炕上坐了。一個婆子端了茶來。賈蓉道:「先生請茶。」茶畢,問道:「先生看這脈息還治得治不得?」先生道:「看得尊夫人脈息:左寸沉數,左關沉伏;右寸細而無力,右關虛而無神。其左寸沉數者,乃心氣虛而生火;左關沉伏者,乃肝家氣滯血虧。右寸細而無力者,乃肺經氣分太虛;右關虛而無神者,乃脾土被肝木剋制。心氣虛而生火者,應現今經期不調,夜間不寐;肝家血虧氣滯者,應脅下痛脹,月信過期,心中發熱;肺經氣分太虛者,頭目不時眩暈,寅卯間必然自汗,如坐舟中;脾土被肝木剋制者,必定不思飲食,精神倦怠,四肢痠軟。--據我看這脈,當有這些症候才對。或以這個脈為喜脈,則小弟不敢從其教也。」

  旁邊一個貼身伏侍的婆子道:「何嘗不是這樣呢!真正先生說得如神,倒不用我們說了。如今我們家裡現有好幾位太醫老爺瞧著呢,都不能說得這樣真切。有的說道是喜,有的說道是病,這位說不相干,這位又說怕冬至前後:總沒有個真著話兒。求老爺明白指示指示。」那先生說:「大奶奶這個症候,可是那眾位耽擱了!要在初次行經的時候就用藥治起,只怕此時已全愈了。如今既是把病耽誤到這地位,也是應有此災。依我看起來,病倒尚有三分治得。吃了我這藥看,若是夜間睡得著覺,那時又添了二分拿手了。據我看這脈息,大奶奶是個心性高強聰明不過的人。但聰明太過,則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則思慮太過。此病是憂慮傷脾,肝木忒旺,經血所以不能按時而至。大奶奶從前行經的日子,問一問,斷不是常縮,必是常長的。是不是?」這婆子答道:「可不是?從沒有縮過,或是長兩日三日,以至十日不等,都長過的。」先生聽了道:「是了,這就是病源了。從前若能以養心調經之藥服之,何至於此!這如今明顯出一個水虧木旺的症候來。待用藥看看。」於是寫了方子,遞與賈蓉。上寫的是:

  益氣養榮補脾和肝湯

  人蔘二錢 白朮二錢(土炒) 雲苓三錢 熟地四錢 歸身二錢 白芍二錢 川芎一錢五分 黃蒠三錢 香附米二錢 醋柴胡八分 淮山藥二錢(炒) 真阿膠二錢(蛤粉炒) 延胡索錢半(酒炒) 炙甘草八分

  引用建蓮子七粒(去心) 大棗二枚

  賈蓉看了說:「高明的很。還要請教先生:這病與性命終久有妨無妨?」先生笑道:「大爺是最高明的人;人病到這個地位,非一朝一夕的症候了。吃了這藥,也要看醫緣了。依小弟看來,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總是過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賈蓉也是個聰明人,也不往下細問了。

  於是賈蓉送了先生去了,方將這藥方子並脈案都給賈珍看了,說的話,也都回了賈珍並尤氏了。尤氏向賈珍道:「從來大夫不像他說的痛快,想必用藥不錯的。」賈珍笑道:「他原不是那等混飯吃久慣行醫的人,因為馮紫英我們相好,他好容易求了他來的。既有了這個人,媳婦的病或者就能好了。他那方子上有人蔘,就用前日買的那一斤好的罷。」賈蓉聽畢了話,方出來叫人抓藥去,煎給秦氏吃。

  不知秦氏服了此藥,病勢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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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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