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程乙本)/第六十一回 至第七十回
← | 第五十一回 至第六十回 | 紅樓夢(程乙本) 清 輯者:程偉元 曹雪芹(前八十回);高鶚(後四十回) |
第七十一回 至第八十回 |
第六十一回 投鼠忌器寶玉瞞贓 判冤決獄平兒行權
编辑話說那柳家的聽了這小麼兒一席話,笑道:「好猴兒崽子!你親嬸子找野老兒去了,你不多得一個叔叔嗎?有什麼疑的?別叫我把你頭上的榪子蓋揪下來!還不開門讓我進去呢!」那小廝且不推門,又拉著笑道:「好嬸子!你這一進去,好歹偷幾個杏兒出來賞我吃。我這裡老等。你要忘了,日後半夜三更,打酒買油的,我不給你老人家開門,也不答應你,隨你幹叫去。」柳氏啐道:「發了昏的!今年還比往年?把這些東西都分給了眾媽媽了。一個個的不像抓破了臉的!人打樹底下一過,兩眼就像那黧雞似的,還動他的果子!可是你舅母姨娘兩三個親戚都管著,怎麼不和他們要,倒和我來要?這可是『倉老鼠問老鴰去借糧,守著的沒有,飛著的倒有』?」小廝笑道:「噯喲!沒有罷了,說上這些閒話!我看你老人家,從今以後,就用不著我了?--就是姐姐有了好地方兒,將來呼喚我們的日子多著呢!只要我們多答應他些就有了。」柳氏聽了,笑道:「你這個小猴兒精又搗鬼了!你姐姐有什麼好地方兒?」那小廝笑道:「不用哄我了,早已知道了。單是你們有內纖,難道我們就沒有內纖不成?我雖在這裡聽差,裡頭卻也有兩個姐姐,成個體統的,什麼事瞞的過我!」
正說著,只聽門內又有老婆子向外叫:「小猴兒,快傳你柳嬸子去罷,再不來,可就誤了。」柳家的聽了,不顧和那小廝說話,忙推門進去,笑道:「不必忙,我來了。」一面來至廚房,--雖有幾個同伴的人,他們都不敢自專,單等他來調停分派--一面問眾人,「五丫頭那裡去了?」眾人都說:「才往茶房裡找我們姐妹去了。」
柳家的聽了,便將茯苓霜擱起,且按著房頭分派菜饌。忽見迎春房裡小丫頭蓮花兒走來說:「司棋姐姐說:要碗雞蛋,燉的嫩嫩的。」柳家的道:「就是這一樣兒貴。不知怎麼,今年雞蛋短的很,十個錢一個還找不出來。昨日上頭給親戚家送粥米去,四五個買辦出去,好容易才湊了二千個來,我那裡找去?你說給他,改日吃罷。」蓮花兒道:「前日要吃豆腐,你弄了些餿的,叫他說了我一頓,今日要雞蛋,又沒有了。什麼好東西?我就不信,連雞蛋都沒有了?別叫我翻出來!」一面說,一面真個走來,揭起菜箱一看,只見裡面果有十來個雞蛋,說道:「這不是?你就這麼利害?吃的是主子分給我們的分例,你為什麼心疼?又不是你下的蛋,怕人吃了?」柳家的忙丟了手裡的活計,便上來說道:「你少滿嘴裡混唚!你媽才下蛋呢!通共留下這幾個,預備菜上的飄馬兒,姑娘們不要,還不肯做上去呢:預備遇急兒的。你們吃了,倘或一聲要起來,沒有好的,連雞蛋都沒了?你們深宅大院,『水來伸手,飯來張口』,只知雞蛋是平常東西,那裡知道外頭買賣的行市呢--別說這個,有一年,連草根子還沒了的日子還有呢。我勸他們,細米白飯,每日肥雞大鴨子,將就些兒也罷了。吃膩了腸子,天天又鬧起故事來了。雞蛋,豆腐,又是什麼麵筋,醬蘿蔔炸兒,敢自倒換口味?只是我又不是答應你們的。一處要一樣,就是十來樣,我倒不用伺候頭層主子,只預備你們二層主子了。」
蓮花兒聽了,便紅了臉,喊道:「誰天天要你什麼來?你說這麼兩車子話!叫你來,不是為便宜,是為什麼?前日春燕來說,晴雯姐姐要吃蒿子杆兒,你怎麼忙著還問肉炒雞炒?春燕說葷的不好,另叫你炒個麵筋兒,少擱油才好,你忙著就說自己發昏,趕著洗手炒了,狗顛屁股兒似的,親自捧了去;今兒反倒拿我作筏子,說我給眾人聽!」
柳家的忙道:「阿彌陀佛!這些人眼見的!別說前日一次,就從舊年以來,那屋裡,偶然間,不論姑娘姐兒們,要添一樣半樣,誰不是先拿了錢來另買另添?有的沒的,名聲好聽。算著連姑娘帶姐兒們四五十人,一日也只管要兩隻雞,兩隻鴨子,一二十斤肉。一吊錢的菜蔬,你們算算,夠做什麼的?連本項兩頓飯還撐持不住,還擱得住這個點這樣,那個點那樣?買來的又不吃,又要別的去!--既這樣,不如回了大太:多添些分例,也像大廚房裡預備老太太的飯,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寫了,天天轉著吃,到一個月現算倒好!連前日三姑娘和寶姑娘偶然商量了,要吃個油鹽炒豆芽兒來,現打發個姐兒拿著五百錢給我,我倒笑起來了,說:『二位姑娘就是大肚子彌勒佛,也吃不了五百錢的。』這二三十個錢的事,還備得起,趕著我送回錢去,到底不收,說賞我打酒吃。又說:『如今廚房在裡頭,保不住屋裡的人不去叨登。一鹽一醬,那不是錢買的?你不給又不好,給了你又沒的賠,你拿著這個錢,權當還了他們素日叨登的東西窩兒。』這就是明白體下的姑娘,我們心裡,只替他念佛。沒的趙姨奶奶聽了,又氣不忿,反說太便宜了我,隔不了十天,也打發個小丫頭子來尋這樣,尋那樣,我倒好笑起來。你們竟成了例,不是這個,就是那個,我那裡有這些賠的!」
正亂時,只見司棋又打發人來催蓮花兒,說他:「死在這裡?怎麼就不回去?」蓮花兒賭氣回來,便添了一篇話告訴了司棋。司棋聽了,不免心頭起火。此刻伺候迎春飯罷,帶了小丫頭們走來,見了許多人正吃飯。見他來得勢頭不好,都忙起身陪笑讓坐。司棋便喝命小丫頭子動手:「凡箱櫃所有的菜蔬,只管扔出去喂狗,大家賺不成!」小丫頭子們巴不得一聲,七手八腳,搶上去一頓亂翻亂擲。慌的眾人一面拉勸,一面央告司棋說:「姑娘別誤聽了小孩子的話!柳嫂子有八個腦袋,也不敢得罪姑娘。說雞蛋難買是真。我們才也說他不知好歹,憑是什麼東西,也少不得變法兒去。他已經悟過來了,連忙蒸上了。姑娘不信,瞧那火上。」
司棋被眾人一頓好言語,方將氣勸得漸平了。小丫頭子們也沒得摔完東西,便拉開了。司棋連說帶罵,鬧了一回,方被眾人勸去。柳家的只好摔碗丟盤,自己咕唧了一回,蒸了一碗雞蛋,令人送去。司棋全潑了地下。那人回來,也不敢說,恐又生事。
柳家的打發他女兒喝了一回湯,吃了半碗粥,又將茯苓霜一節說了。五兒聽罷,便心下要分些贈芳官,遂用紙另包了一半,趁黃昏人稀之時,自己花遮柳隱的來找芳官。且喜無人盤問,一徑到了怡紅院門首,不好進去,只在一簇玫瑰花前站立,遠遠的望著。有一盞茶時候,可巧春燕出來,忙上前叫住。春燕不知是那一個,到跟前方看真切,因問:「做什麼?」五兒笑道:「你叫出芳官來,我和他說話。」春燕悄笑道:「姐姐太性急了。橫豎等十來日就來了,只管找他做什麼?方才使了他往前頭去了,你且等他一等;不然,有什麼話告訴我,等我告訴他。恐怕你等不得,只怕關了園門。」五兒便將茯苓霜遞給春燕,又說:「這是茯苓霜。」如何吃,如何補益。「我得了些送他的,轉煩你遞給他就是了。」說畢,便走回來。
正走蓼漵一帶,忽迎見林之孝家的帶著幾個婆子走來,五兒藏躲不及,只得上來問好。林家的問道:「我聽見你病了,怎麼跑到這裡來?」五兒陪笑說道:「因這兩日好些,跟我媽進來散散悶。才因我媽使我到怡紅院送傢伙去。」林之孝家的說道:「這話岔了。方才我見你媽出去,我才關門。既是你媽使了你去,他如何不告訴我說你在這裡呢?竟出去讓我關門,什麼意思?可是你撒謊?」五兒聽了,沒話回答,只說:「原是我媽一早教我去取的,我忘了,捱到這時,我才想起來。只怕我媽錯認我先去了,所以沒和大娘說。」
林之孝家的聽他詞鈍意虛,又因近日玉釧兒說那邊正房內失落了東西,幾個丫頭對賴,沒主兒,心下便起了疑。可巧小蟬蓮花兒和幾個媳婦子走來,見了這事,便說道:「林奶奶倒要審審他。這兩日他往這裡頭跑的不像,鬼鬼祟祟的,不知幹些什麼事。」小蟬又道:「正是。昨日玉釧兒姐姐說:『太太耳房裡的櫃子開了,少了好些零碎東西。』璉二奶奶打發平姑娘和玉釧兒姐姐要些玫瑰露,誰知也少了一罐子。不是找還不知道呢。」蓮花兒笑道:「這我沒聽見,今日我倒看見一個露瓶子。」林之孝家的正因這事沒主兒,每日鳳姐兒使平兒催逼他,一聽此言,忙問:「在那裡?」蓮花兒便說:「在他們廚房裡呢。」
林之孝家的聽了,忙命打了燈籠,帶著眾人來尋。五兒急的便說:「那原是寶二爺屋裡的芳官給我的。」林之孝家的便說:「不管你『方官圓官』!現有贓證,我只呈報了,憑你主子前辯去!」一面說,一面進入廚房,蓮花兒帶著取出露瓶。恐還偷有別物,又細細搜了一遍,又得了一包茯苓霜,一併拿了,帶了五兒來回李紈與探春。
那時李紈正因蘭兒病了,不理事務,只命去見探春。探春已歸房。人回進去,丫鬟們都在院內納涼,探春在內盥沐,只有侍書回進去,半日,出來說:「姑娘知道了,叫你們找平兒回二奶奶去。」
林之孝家的只得領出來,到鳳姐那邊,先找著平兒進去回了鳳姐。鳳姐方才睡下,聽見此事,便吩咐:「將他娘打四十板子,攆出去,永不許進二門;把五兒打四十板子,立刻交給莊子上,或賣或配人。」
平兒聽了,出來依言吩咐了林之孝家的。五兒嚇得哭哭啼啼,給平兒跪著,細訴芳官之事。平兒道:「這也不難,等明日問了芳官,便知真假。但這茯苓霜,前日人送了來,還等老太太、太太回來看了才敢打動,這不該偷了去。」五兒見問,忙又將他舅舅送的一節說出來。平兒聽了,笑道:「這樣說,你竟是個平白無辜的人了,拿你來頂缸的。此時天晚,奶奶才進了藥歇下,不便為這點子小事去絮叨。如今且將他交給上夜的人看守一夜,等明日我回了奶奶,再作道理。」林之孝家的不敢違拗,只得帶出來,交給上夜的媳婦們看守著,自己便去了。
這裡五兒被人軟禁起來,一步不敢多走。又兼眾媳婦也有勸他說:「不該做這沒行止的事。」也有抱怨說:「正經更還坐不上來,又弄個賊來給我們看守。倘或眼不見,尋了死,或逃走了,都是我們的不是!」又有素日一干與柳家不睦的人,見了這般,十分趁願,都來奚落嘲戲他。這五兒心內又氣,又委屈,竟無處可訴。且本來怯弱有病,這一夜思茶無茶,思水無水,思睡無衾枕,嗚嗚咽咽,直哭了一夜。
誰知和他母女不和的那些人,巴不得一時就攆他出門去。生恐次日有變,大家先起了個清早,都悄悄的來買轉平兒,送了些東西,一面又奉承他辦事簡斷,一面又講述他母親素日許多不好處。平兒一一的都應著。打發他們去了,卻悄悄的來訪襲人,問他可果真芳官給他玫瑰露了。襲人便說:「露卻是給了芳官,芳官轉給何人,我卻不知。」襲人於是又問芳官。芳官聽了,嚇了一跳,忙應是自己送他的。芳官便又告訴了寶玉。寶玉也慌了,說:「露雖有了,若勾起茯苓霜來,他自然也實供。若聽見了是他舅舅門上得的,他舅舅又有了不是,豈不是人家的好意,反被咱們陷害了?」因忙和平兒計議:「露的事雖完了,然這霜也是有不是的。好姐姐,你只叫他也說是芳官給的,就完了。」平兒笑道:「雖如此,只是他昨晚已經同人說是他舅舅給的了,如何又說你給的?況且那邊所丟的霜,正沒主兒,如今有贓證的白放了,又去找誰?誰還肯認?--眾人也未必心服。」晴雯走來笑道:「太太那邊的露,再無別人,分明是彩雲偷了給環哥兒去了。你們可瞎亂說?」平兒笑道:「誰不知這個原故?這會子玉釧兒急的哭。悄悄問他,他要應了,玉釧兒也罷了,大家也就混著不問了,誰好意攬這事呢?可恨彩雲不但不應,他還擠玉釧兒,說他偷了去了!兩個人窩裡炮,先吵的閤府都知道了,我們怎麼裝沒事人呢?少不得要查的。殊不知告失盜的就是賊。又沒贓證,怎麼說他?」寶玉道:「也罷。這件事,我也應起來,就說原是我要嚇他們玩,悄悄的偷了太太的來了,兩件事就都完了。」襲人道:「也倒是一件陰騭事,保全人的賊名兒。只是太太聽見了,又說你小孩子氣,不知好歹了。」平兒笑道:「也倒是小事。如今就打趙姨娘屋裡起了贓來也容易,我只怕又傷著一個好人的體面。別人都不必管,只這一個人,豈不又生氣?我可憐的是他,不肯為『打老鼠傷了玉瓶兒』。」說著,把三個指頭一伸。
襲人等聽說,便知他說的是探春,大家都忙說:「可是這話,竟是我們這裡應起來的為是。」平兒又笑道:「也須得把彩雲和玉釧兒兩個孽障叫了來,問準了他方好;不然,他們得了意,不說為這個,倒像我沒有本事,問不出來。就是這裡完事,他們以後越發偷的偷,不管的不管了。」襲人等笑道:「正是,也要你留個地步。」
平兒便命一個人叫了他兩個來,說道:「不用慌,賊已有了。」玉釧兒先問:「賊在那裡?」平兒道:「現在二奶奶屋裡呢,問他什麼應什麼。我心裡明白:知道不是他偷的,可憐他害怕都承認了。這裡寶二爺不過意,要替他認一半。我要說出來呢,但只是這做賊的,素日又是和我好的一個姐妹;窩主卻是平常,裡面又傷了一個好人的體面:因此為難。少不得央求寶二爺應了,大家無事。如今反要問你們兩個還是怎麼樣?要從此以後,大家小心,存體面呢,就求寶二爺應了;要不然,我就回了二奶奶,別冤屈了人。」彩雲聽了,不覺紅了臉,一時羞惡之心感發,便說道:「姐姐放心,也不用冤屈好人,我說了罷:傷體面,偷東西,原是趙姨奶奶央及我再三,我拿了些給環哥兒是情真。--連太太在家,我們還拿過,各人去送人,也是常有的。我原說是過兩天就完了,如今既冤屈了人,我心裡也不忍。姐姐竟帶了我回奶奶去,一概應了完事。」
眾人聽了這話,一個個都詫異:他竟這樣有肝膽。寶玉忙笑道:「彩雲姐姐果然是個正經人!如今也不用你應,我只說我悄悄的偷的嚇你們玩,如今鬧出事來,我原該承認。我只求姐姐們以後省些事,大家就好了。」彩雲道:「我乾的事,為什麼叫你應?死活我該去受!」平兒襲人忙道:「不是這麼說。你一應了,未免又叨登出趙姨奶奶來,那時三姑娘聽見,豈不又生氣?竟不如寶二爺應了,大家沒事。且除了這幾個人都不知道,這麼何等的乾淨!--但只以後千萬大家小心些就是了。要拿什麼,好歹等太太到家。那怕連房子給了人,我們就沒幹繫了。」彩雲聽了,低頭想了想,只得依允。
於是大家商議妥貼,平兒帶了他兩個並芳官來至上夜房中,叫了五兒,將茯苓霜一節也悄悄的教他說系芳官給的,五兒感謝不盡。平兒帶他們來至自己這邊,已見林之孝家的帶領了幾個媳婦,押解著柳家的等夠多時了。林之孝家的又向平兒說:「今日一早押了他來,怕園裡沒有人伺候早飯,我暫且將秦顯的女人派了去伺候姑娘們的飯呢。」平兒道:「秦顯的女人是誰?我不大相熟啊。」林之孝家的道:「他是園裡南角子上夜的,白日裡沒什麼事,所以姑娘不認識。高高兒的孤拐,大大的眼睛,最乾淨爽利的。」玉釧兒道:「是了。姐姐,你怎麼忘了?他是跟二姑娘的司棋的嬸子。司棋的父親雖是大老爺那邊的人,他這叔叔卻是咱們這邊的。」
平兒聽了,方想起來,笑道:「哦!你早說是他,我就明白了。」又笑道:「也太派急了些。如今這事,八下里水落石出了。連前日太太屋裡丟的,也有了主兒。是寶玉那日過來和這兩個孽障,不知道要什麼來著,偏這兩個孽障慪他玩,說:『太太不在家,不敢拿。』寶玉便瞅著他們不堤防,自己進去拿了些個什麼出來。這兩個孽障不知道,就嚇慌了。如今寶玉聽見帶累了別人,方細細的告訴了我,拿出東西來我瞧,一件不差。那茯苓霜也是寶玉外頭得了的,也曾賞過許多人。--不獨園內人有,連媽媽子們討了出去給親戚們吃,又轉送人。襲人也曾給過芳官一流的人。他們私情,各自來往,也是常事。前日那兩簍還擺在議事廳上,好好的原封沒動,怎麼就混賴起人來?等我回了奶奶再說。」說畢,抽身進了臥房,將此事照前言回了鳳姐兒一遍。
鳳姐兒道:「雖如此說,但寶玉為人,不管青紅皁白,愛兜攬事情。別人再求求他去,他又擱不住人兩句好話,給他個炭簍子帶上,什麼事他不應承?咱們若信了,將來若大事也如此,如何治人?還要細細的追求才是。依我的主意,把太太屋裡的丫頭都拿來,雖不便擅加拷打,只叫他們墊著磁瓦子,跪在太陽地下,茶飯也不用給他們吃,一日不說跪一日,就是鐵打的,一日也管招了。」又道:「『蒼蠅不抱沒縫兒的雞蛋』,雖然這柳家的沒偷,到底有些影兒,人才說他。雖不加賊刑,也革出不用。朝廷原有罣誤的,到底不算委屈了他。」平兒道:「何苦來操這心?『得放手時須放手』,什麼大不了的事?樂得施恩呢。依我說,縱在這屋裡操上一百分心,終久是回那邊屋裡去的,沒的結些小人的仇恨,使人含恨抱怨。況且自己又三災八難的,好容易懷了一個哥兒,到了六七個月還掉了,焉知不是素日操勞太過,氣惱傷著的?如今趁早兒見一半不見一半的,也倒罷了。」
一席話,說的鳳姐兒倒笑了,道:「隨你們罷,沒的慪氣。」平兒笑道:「這不是正經話?」說畢,轉身出來,一一發放。
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第六十二回 憨湘雲醉眠芍藥裀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
编辑話說平兒出來,吩咐林之孝家的道:「『大事化為小事,小事化為沒事』,方是興旺之家。要是一點子小事便揚鈴打鼓,亂折騰起來,不成道理。如今將他母女帶回,照舊去當差,將秦顯家的仍舊追回,再不必提此事,只是每日小心巡察要緊。」說畢,起身走了。柳家的母女忙向上磕頭。林家的就帶回園中,回了李紈探春。二人都說:「知道了。寧可無事,很好。」
司棋等人空興頭了一陣。那秦顯家的好容易等了這個空子鑽了來,只興頭了半天。在廚房內正亂著收傢伙、米糧、煤炭等物,又查出許多虧空來,說:「粳米短了兩擔,長用米又多支了一個月的,炭也欠著額數。」一面又打點送林之孝的禮,悄悄的備了一簍炭一擔粳米在外邊,就遣人送到林家去了;又打點送賬房兒的禮,又備幾樣菜蔬請幾位同事的人,說:「我來了,全仗你們列位扶持。自今以後,都是一家人了,我有照顧不到的,好歹大家照顧些。」
正亂著,忽有人來說:「你看完了這一頓早飯,就出去罷。柳嫂兒原無事,如今還交給他管了。」秦顯家的聽了,轟去了魂魄,垂頭喪氣,登時偃旗息鼓,捲包而去。送人之物,白白去了許多,自己倒要折變了賠補虧空。連司棋都氣了個直眉瞪眼,無計挽回,只得罷了。
趙姨娘正因彩雲私贈了許多東西,被玉釧兒吵出,生恐查問出來,每日捏著一把汗,偷偷的打聽信兒。忽見彩雲來,告訴說:「都是寶玉應了,從此無事。」趙姨娘方把心放下來。
誰知賈環聽如此說,便起了疑心,將彩雲凡私贈之物都拿出來了,照著彩雲臉上摔了來,說:「你這『兩面三刀』的東西,我不稀罕!你不和寶玉好,他怎麼肯替你應?你既有擔當給了我,原該不叫一個人知道,如今你既然告訴了他,我再要這個,也沒趣兒!」
彩雲見如此,急的賭咒,起誓,至於哭了。百般解說,賈環執意不信,說:「不看你素日,我索性去告訴二嫂子,就說你偷來給我,我不敢要。你細想去罷!」說畢,摔手出去了。急的趙姨娘罵:「沒造化的種子,這是怎麼說?」氣的彩雲哭了個淚乾腸斷。趙姨娘百般的安慰他:「好孩子,他辜負了你的心!我橫豎看的真,我收起來,過兩日,他自然迴轉過來了。」說著,便要收東西。彩雲賭氣,一頓捲包起來,趁人不見,來至園中,都撇在河內,順水沉的沉,漂的漂了。自己氣的夜裡在被內暗哭了一夜。
當下又值寶玉生日已到。原來寶琴也是這日,二人相同。王夫人不在家,不曾像往年熱鬧,只有張道士送了四樣禮,換的寄名符兒;還有幾處僧尼廟的和尚姑子送了供尖兒並壽星、紙馬、疏頭,並本宮星官值年太歲、周歲換的鎖。家中常走的男女,先一日來上壽。王子騰那邊,仍是一套衣服,一雙鞋襪,一百壽桃,一百束上用銀絲掛麵。薛姨媽處減一半。其餘家中:尤氏仍是一雙鞋襪;鳳姐兒是一個宮制四面扣合堆繡荷包,裝一個金壽星,一件波斯國的玩器。各廟中遣人去放堂舍錢。又另有寶琴之禮,不能備述。姐妹中皆隨便,或有一扇的,或有一字的,或有一畫的,或有一詩的,聊為應景而已。
這日,寶玉清晨起來,梳洗已畢,便冠帶了,來至前廳院中,已有李貴等四個人在那裡設下天地香燭。寶玉炷了香,行了禮,奠茶燒紙後,便至寧府中宗祠祖先堂兩處行畢了禮。出至月臺上,又朝上遙拜過賈母、賈政、王夫人等。一順到尤氏上房,行過禮,坐了一回,方向榮府。先至薛姨媽處,再三拉著,然後又見過薛蝌,讓一回,方進園來。晴雯麝月二人跟隨,小丫頭夾著氈子,從李氏起,一一挨著。比自己長的房中到過,復出二門,至四個奶奶家,讓了一回,方進來。雖眾人要行禮,也不曾受。回至房中,襲人等只都來說一聲就是了:王夫人有言,不令年輕人受禮,恐折了福壽,故此,皆不磕頭。
一時,賈環賈蘭來了,襲人連忙拉住,坐了一坐,便去了。寶玉笑道:「走乏了!」便歪在床上。方吃了半盞茶,只聽外頭咭咭呱呱,一群丫頭笑著進來。原來是翠墨、小螺、翠縷、入畫、邢岫煙的丫頭篆兒,並奶子抱著巧姐兒,綵鸞繡鸞八九個人,都抱著紅氈子來了,笑說道:「拜壽的擠破了門了。快拿面來我們吃!」剛進來時,探春、湘雲、寶琴、岫煙、惜春也都來了。寶玉忙迎出來,笑說:「不敢起動。--快預備好茶。」進入房中,不免推讓一回,大家歸坐。
襲人等捧過茶來,才吃了一口,平兒也打扮的花技招展的來了。寶玉忙迎出來,笑說:「我方才到鳳姐姐門上回進去,說不能見我;我又打發進去讓姐姐來著。」平兒笑道:「我正打發你姐姐梳頭,不得出來問你。後來聽見又說讓我,我那裡禁當的起?所以特給二爺來磕頭。」寶玉笑道:「我也禁當不起。」襲人早在門旁安了座,讓他坐。平兒便拜下去,寶玉作揖不迭,平兒又跪下去,寶玉也忙還跪下,襲人連忙攙起來。又拜了一拜,寶玉又還了一揖。襲人笑推寶玉:「你再作揖。」寶玉道:「已經完了,怎麼又作揖?」襲人笑道:「這是他來給你拜壽。今日也是他的生日,你也該給他拜壽。」寶玉喜的忙作揖,笑道:「原來今日也是姐姐的好日子。」平兒趕著也還了禮。湘雲拉寶琴岫煙說:「你們四個人對拜壽,直拜一天才是。」探春忙問:「原來邢妹妹也是今日,我怎麼就忘了?」忙命丫頭:「去告訴二奶奶,趕著補了一分禮,和琴姑娘的一樣,送到二姑娘屋裡去。」丫頭答應著去了。
岫煙見湘雲直口說出來,少不得要到各房去讓讓。探春笑道:「倒有些意思。一年十二個月,月月有幾個生日。人多了,就這樣巧。也有三個一日的,兩個一日的。大年初一也不白過,大姐姐佔了去,--怨不得他福大,生日比別人都佔先--又是大祖太爺的生日冥壽。過了燈節,就是大太太和寶姐姐,他們孃兒兩個遇的巧。三月初一是太太的,初九是璉二哥哥。二月沒人。」襲人道:「二月十二是林姑娘,怎麼沒人?--只不是咱們家的。」探春笑道:「你看我這個記性兒!」寶玉笑指襲人道:「他和林妹妹是一日,他所以記得。」探春笑道:「原來你兩個倒是一日?每年連頭也不給我們磕一個。平兒的生日,我們也不知道,這也是才知道的。」平兒笑道:「我們是那牌兒名上的人,生日也沒拜壽的福,又沒受禮的職分,可吵嚷什麼?可不悄悄兒的就過去了嗎?今日他又偏吵出來了。等姑娘回房,我再行禮去罷。」探春笑道:「也不敢驚動。只是今日倒要替你作個生日,我心裡才過的去。」寶玉湘雲等一齊都說:「很是。」探春便吩咐了丫頭:「去告訴他奶奶說:我們大家說了,今日一天不放平兒出去,我們也大家湊了分子過生日呢。」
丫頭笑著去了,半日回來說:「二奶奶說了,多謝姑娘們給他臉。不知過生日給他些什麼吃。只別忘了二奶奶,就不來絮聒他了。」眾人都笑了。探春因說道:「可巧今日裡頭廚房不預備飯,一應下面弄菜,都是外頭收拾。咱們就湊了錢,叫柳家的來領了去,只在咱們裡頭收拾倒好。」眾人都說:「很好。」
探春一面遣人去請李紈、寶釵、黛玉;一面遣人去傳柳家的進來,吩咐他內廚房中快收拾兩桌酒席。柳家的不知何意,因說:「外廚房都預備了。」探春笑道:「你原來不知道,今日是平姑娘的好日子,外頭預備的是上頭的;這如今我們私下又湊了分子,單為平姑娘預備兩桌請他。你只管揀新巧的菜蔬預備了來,開了賬,我那裡領錢。」柳家的笑道:「今日又是平姑娘的千秋?我們竟不知道。」說著,便給平兒磕頭,慌得平兒拉起他來。柳家的忙去預備酒席。
這裡探春又邀了寶玉,同到廳上去吃麵,等到李紈寶釵一齊來全,又遣人去請薛姨媽和黛玉。因天氣和暖,黛玉之疾漸愈,故也來了。花團錦簇,擠了一廳的人。誰知薛蝌又送了巾、扇、香、帛四色壽禮給寶玉,寶玉於是過去陪他吃麵。兩家皆辦了壽酒,互相酬送,彼此同領。至午間,寶玉又陪薛蝌吃了兩杯酒。寶釵帶了寶琴過來給薛蝌行禮把盞畢,寶釵因囑咐薛蝌:「家裡的酒,也不用送過那邊去;這虛套竟收了,你只請夥計們吃罷。我們和寶兄弟進去,還要待人去呢,也不能陪你了。」薛蝌忙說:「姐姐兄弟只管請,只怕夥計們也就好來了。」
寶玉忙又告過罪,方同他妹妹回來。一進角門,寶釵便命婆子將門鎖上,把鑰匙要了,自己拿著。寶玉忙說:「這一道門何必關?又沒多的人走。況且姨媽、姐姐、妹妹都在裡頭,倘或要家去取什麼,豈不費事?」寶釵笑道:「小心沒過逾的。你們那邊,這幾日,七事八事,竟沒有我們那邊的人,可知是這門關的有功效了。要是開著,保不住那起人圖順腳走近路,從這裡走,攔誰的是?不如鎖了,連媽媽和我也禁著些,大家別走。縱有了事,也就賴不著這邊的人了。」寶玉笑道:「原來姐姐也知道我們那邊近日丟了東西?」寶釵笑道:「你只知道玫瑰露和茯苓霜兩件,乃因人而及物;要不是裡頭有人,你連這兩件還不知道呢。殊不知還有幾件,比這兩件大的呢。要以後叨登不出來,是大家的造化;要叨登出來了,不知裡頭連累多少人呢。你也是不管事的人,我才告訴你。平兒是個明白人,我前日也告訴了他。皆因他奶奶不在外頭,所以使他明白了。要不犯出來,大家落得丟開手;要犯出來,他心裡已有了稿兒,自有頭緒,就冤枉不著平人了。你只聽我說,以後留神小心就是了。--這話也不可告訴第二個人。」
說著,來到沁芳亭邊,只見襲人、香菱、侍書、晴雯、麝月、芳官、蕊官、藕官十來個人,都在那裡看魚玩呢,見他們來了,都說:「芍藥欄裡預備下了,快去上席罷。」寶釵等隨攜了他們,同至芍藥欄中紅香圃三間小敞廳內。連尤氏已請過來了,諸人都在那裡,只沒平兒。
原來平兒出去,有賴林諸家送了禮來,連三接四,上中下三等家人,拜壽送禮的不少。平兒忙著打發賞錢道謝,一面又色色的回明瞭鳳姐兒,不過留下幾樣,也有不受的,也有受下即刻賞與人的。忙了一回,又直等鳳姐兒吃過麵,方換了衣服,往園裡來。剛進了園,就有幾個丫鬟來找他,一同到了紅香圃中。只見筵開玳瑁,褥設芙蓉,眾人都笑說:「壽星全了!」上面四座,定要讓他們四個人坐。四人皆不肯。薛姨媽說:「我老天拔地,不合你們的群兒,我倒拘的慌,不如我到廳上,隨便躺躺去倒好。我又吃不下什麼去,又不大吃酒,這裡讓他們倒便宜。」尤氏等執意不從。寶釵道:「這也罷了,倒是讓媽媽在廳上歪著自如些。有愛吃的送些過去,倒還自在。且前頭沒人在那裡,又可照看了。」探春笑道:「既這樣,恭敬不如從命。」因大家送到議事廳上,眼看著命小丫頭們鋪了一個錦褥並靠背引枕之類,又囑咐:「好生給姨太太搥腿。要茶要水,別推三拉四的。回來送了東西來,姨太太吃了,賞你們吃。只別離了這裡。」
小丫頭子們都答應了,探春等方回來。終久讓寶琴岫煙二人在上,平兒面西坐,寶玉面東坐。探春又接了鴛鴦來,二人並肩對面相陪。西邊一桌:寶釵、黛玉、湘雲、迎春,惜春依序,一面又拉了香菱玉釧兒二人打橫。三桌上尤氏李紈,又拉了襲人彩雲陪坐。四桌上便是紫鵑、鶯兒、睛雯、小螺、司棋等人團坐。
當下探春等還要把盞。寶琴等四人都說:「這一鬧,一日也坐不成了!」方才罷了。兩個女先兒,要彈詞上壽,眾人都說:「我們這裡沒人聽那些野話,你廳上去,說給姨太太解悶兒去罷。」一面又將各色吃食揀了,命人送給薛姨媽去。寶玉便說:「雅坐無趣,須要行令才好。」眾人中,有說行這個令好的,又有說行那個令才好的。黛玉道:「依我說,拿了筆硯,將各色令都寫了,拈成鬮兒。咱們抓出那個來,就是那個。」眾人都道:「妙極!」即命拿了一副筆硯花箋。
香菱近日學了詩,又天天學寫字,見了筆硯,便巴不得,連忙起來說:「我寫。」眾人想了一回,共得十來個,念著,香菱一一寫了。搓成鬮兒,擲在一個瓶中,探春便命平兒拈。平兒向內攪了一攪,用箸夾了一個出來,開啟一看,上寫著「射覆」二字。寶釵笑道:「把個令祖宗拈出來了,射覆,從古有的,如今失了傳,這是後纂的,比一切的令都難。這裡頭倒有一半是不會的,不如毀了,另拈一個雅俗共賞的。」探春笑道:「既拈了出來,如何再毀?如今再拈一個,要是雅俗共賞的,便叫他們行去,咱們行這一個。」說著,又叫襲人拈了一個,卻是「拇戰」。湘雲先笑著,說:「這個簡斷爽利,合了我的脾氣。我不行這個『射覆』,沒的垂頭喪氣悶人,我只猜拳去了。」探春道:「惟有他亂令,寶姐姐快罰他一鍾。」寶釵不容分說,笑灌了湘雲一杯。
探春道:「我吃一杯。我是令官,也不用宣,只聽我分派。取了骰子令盆來,從琴妹妹擲起,挨著擲下去,對了點的二人射覆。」
寶琴一擲是個三。岫煙寶玉等皆擲的不對,直到香菱方擲了個三。寶琴笑道:「只好室內生春,若說到外頭去,可太沒頭緒了。」探春道:「自然,三次不中者罰一杯。你覆他射。」
寶琴想了一想,說了個「老」字。香菱原生於這令,一時想不到,滿室滿席都不見有與「老」字相連的成語。湘雲先聽了,便也亂看,忽見門斗上貼著「紅香圃」三個宇,便知寶琴覆的是「吾不如老圃」的「圃」字;見香菱射不著,眾人擊鼓又催,便悄悄的拉香菱,教他說「藥」字。黛玉偏看見了,說:「快罰他,又在那裡傳遞呢!」鬧得眾人都知道了,忙又罰了一杯,恨的湘雲拿筷子敲黛玉的手;於是罰了香菱一杯。
下則寶釵和探春對了點子,探春便覆了一「人」字。寶釵笑道:「這個『人』字泛得很。」探春笑道:「添一個字,兩覆一射,也不泛了。」說著,便又說了一個「窗」字。寶釵一想,因見席上有雞,便猜著他是用「雞窗」「雞人」二典了,因射了一個「塒」字。探春知他射著,用了「雞棲於塒」的典,二人一笑,各飲一口門杯。
湘雲等不得,早和寶玉「三」「五」亂叫,猜起拳來。那邊尤氏和鴛鴦隔著席,也「七」「八」亂叫,搳起拳來。平兒襲人也作了一對。叮叮噹噹,只聽得腕上鐲子響。一時湘雲贏了寶玉,襲人贏了平兒,二人限酒底酒面。湘雲便說:「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舊詩,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還要一句時憲書上有的話:共總成一句話。酒底要關人事的果菜名。」
眾人聽了,都說:「惟有他的令比人嘮叨。--倒也有些意思。」便催寶玉快說。寶玉笑道:「誰說過這個?也等想一想兒。」黛玉便道:「你多喝一鍾,我替你說。」寶玉真個喝了酒,聽黛玉說道:落霞與孤鶩齊飛,風急江天過雁哀,卻是一隻折腳雁,叫得人九迴腸,--這是鴻雁來賓。說得大家笑了。眾人說:「這一串子倒有些意思。」黛玉又拈了一個榛瓤,說酒底道:榛子非關隔院砧,何來萬戶搗衣聲?」令完。鴛鴦襲人等皆說的是一句俗話,都帶一個「壽」字,不須多贅。
大家輪流亂了一陣。這上面湘雲又和寶琴對了手,李紈和岫煙對了點子。李紈便覆了一個「瓢」字,岫煙便射了一個「綠」字,二人會意,各飲一口。湘雲的拳卻輸了,請酒面酒底。寶琴笑道:「請君入甕。」大家笑起來,說:「這個典用得當!」湘雲便說道:「奔騰澎湃,江間波浪兼天湧,須要鐵索纜孤舟,--既遇著一江風, 不宜出行。」 說的眾人都笑了,說:「好個謅斷了腸子的!怪道他出這個令,故意惹人笑。」又催他快說酒底兒。湘雲吃了酒,夾了一塊鴨肉,呷了口酒,忽見碗內有半個鴨頭,遂夾出來吃腦子。眾人催他:「別隻顧吃,你到底快說呀!」湘雲便用箸子舉著,說道:「這鴨頭不是那丫頭,頭上那有桂花油?」
眾人越發笑起來。引得晴雯小螺等一干人都走過來說:「雲姑娘會開心兒,拿著我們取笑兒,快罰一杯才罷!怎麼見得我們就該擦桂花油呢?倒得每人給瓶子桂花油擦擦!」黛玉笑道:「他倒有心給你們一瓶子油,又怕罣誤著打竊盜官司。」眾人不理論,寶玉卻明白,忙低了頭。彩雲心裡有病,不覺的紅了臉。寶釵忙暗暗的瞅了黛玉一眼。黛玉自悔失言,原是打趣寶玉的,就忘了村了彩雲了,自悔不及,忙一頓的行令猜拳岔開了。
底下寶玉可巧和寶釵對了點子,寶釵便覆了一個「寶」字,寶玉想了一想,便知是寶釵作戲,指著自己的「通靈玉」說的,便笑道:「姐姐拿我作雅謔,我卻射著了。說出來,姐姐別惱,就是姐姐的諱,『釵』字就是了。」眾人道:「怎麼解?」寶玉道:「他說『寶』,底下自然是『玉』字了;我射『釵』字,舊詩曾有『敲斷玉釵紅燭冷』,豈不射著了?」湘雲說道:「這用時事,卻使不得。兩個人都該罰。」香菱道:「不止時事,這也是有出處的。」湘雲道:「『寶玉』二字,並無出處,不過是春聯上或有之,詩書紀載並無,算不得。」香菱道:「前日我讀岑嘉州五言律,現有一句,說:『此鄉多寶玉。』怎麼你倒忘了?後來又讀李義山七言絕句,又有一句,『寶釵無日不生塵。』我還笑說:『他兩個名字,都原來在唐詩上呢。』」眾人笑說:「這可問住了,快罰一杯。」湘雲無話,只得飲了。大家又該對點搳拳。
這些人因賈母王夫人不在家,沒了管束,便任意取樂。呼三喝四,喊七叫八,滿廳中紅飛翠舞,玉動珠搖,真是十分熱鬧。玩了一回,大家方起席散了,卻忽然不見了湘雲。只當他外頭自便就來,誰知越等越沒了影兒。使人各處去找,那裡找的著?
接著林之孝家的同著幾個老婆子來,一則恐有正事呼喚;二則恐丫鬟們年輕,趁王夫人不在家,不服探春等約束,恣意痛飲,失了體統:故來請問有事無事。探春見他們來了,便知其意,忙笑道:「你們不放心,來查我們來了?我們並沒有多吃酒,不過是大家玩笑,將酒作引子。媽媽們別耽心。」李紈尤氏也都笑說:「你們歇著去罷,我們也不敢叫他們多吃了。」林之孝家的等人笑說:「我們知道。連老太太讓姑娘們吃酒,姑娘們還不肯吃呢,何況太太們不在家,自然玩罷了。我們怕有事,來打聽打聽;二則天長了,姑娘們玩一會子,還該點補些小食兒。素日又不大吃雜項東西,如今吃一兩杯酒,若不多吃些東西,怕受傷。」探春笑道:「媽媽說的是,我們也正要吃呢。」回頭命取點心來。兩旁丫鬟們齊聲答應了,忙去傳點心。探春又笑讓:「你們歇著去,或是姨媽那裡說話兒去。我們即刻打發人送酒你們吃去。」林之孝家的等人笑回:「不敢領了。」又站了一回,方退出去了。平兒摸著臉,笑道:「我的臉都熱了,也不好意思見他們。依我說,竟收了罷,別惹他們再來,倒沒意思了。」探春笑道:「不相干,橫豎咱們不認真喝酒就罷了。」
正說著,只見一個小丫頭笑嘻嘻的走來,說:「姑娘們快瞧,雲姑娘吃醉了,圖涼快,在山子後頭一塊青石板磴上睡著了。」眾人聽說,都笑道:「快別吵嚷!」說著,都走來看時,果見湘雲臥于山石僻處一個石磴子上,業經香夢沈酣。四面芍藥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蜜蜂蝴蝶鬧,嚷嚷的圍著。又用鮫帕包了一包芍藥花瓣枕著。眾人看了,又是愛,又是笑,忙上來推喚攙扶。湘雲口內猶作睡語說酒令,嘟嘟嚷嚷說:「泉香酒冽,……醉扶歸,……宜會親友。」眾人笑推他說道:「快醒醒兒,吃飯去。這潮磴上還睡出病來呢!」
湘雲慢啟秋波,見了眾人.又低頭看了一看自己,方知是醉了。原是納涼避靜的,不覺因多罰了兩杯酒,嬌娜不勝,便睡著了,心中反覺自悔。早有小丫頭端了一盆洗臉水,兩個捧著鏡奩。眾人等著他。他便在石磴上重新勻了臉,攏了鬢,連忙起身,同著來至紅香圃中。又吃了兩杯濃茶。探春忙命將醒酒石拿來,給他銜在口內。一時又命他吃了些酸湯,方才覺得好了些。當下又選了幾樣果菜給鳳姐兒送去,鳳姐兒也送了幾樣來。
寶釵等吃過點心,大家也有坐的,也有立的,也有在外觀花的,也有倚欄看魚的,各自取便,說笑不一。探春便和寶琴下棋,寶釵岫煙觀局。黛玉和寶玉在一簇花下唧唧噥噥,不知說些什麼。只見林之孝家的和一群女人,帶了一個媳婦進來。那媳婦愁眉淚眼,也不敢進廳來,到階下便朝上跪下磕頭。探春因一塊棋受了敵,算來算去,總得了兩個眼,便折了官著兒,兩眼只瞅著棋盤,一隻手伸在盒內,只管抓棋子作想,--林之孝家的站了半天--因回頭要茶時才看見,問什麼事。
林之孝家的便指那媳婦說:「這是四姑娘屋裡小丫頭彩兒的娘,現是園內伺候的人。嘴很不好,才是我聽見了。問著他,他說的話也不敢回姑娘。竟要攆出去才是。」探春道:「怎麼不回大奶奶?」林之孝家的道:「方才大奶奶往廳上姨太太處去,頂頭看見,我已回明白了,叫回姑娘來。」探春道:「怎麼不回二奶奶?」平兒道:「不回去也罷,我回去說一聲就是了。既這麼著,就攆他出去,等太太回來再回。請姑娘定奪。」探春點頭,仍又下棋。這裡林之孝家的帶了那人出去。不提。
黛玉和寶玉二人站在花下,遙遙盼望。黛玉便說道:「你家三丫頭倒是個乖人。雖然叫他管些事,也倒一步不肯多走;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來了。」寶玉道:「你不知道呢:你病著時,他幹了幾件事,這園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根草也不能了。又蠲了幾件事,單拿我和鳳姐姐做筏子。最是心裡有算計的人,豈止乖呢!」黛玉道:「要這樣才好。咱們也太費了。我雖不管事,心裡每常閒了,替他們一算,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後手不接。」寶玉笑道:「憑他怎麼後手不接,也不短了咱們兩個人的。」黛玉聽了,轉身就往廳上尋寶釵說笑去了。
寶玉正欲走時,只見襲人走來,手內捧著一個小連環洋漆茶盤,裡面可式放著兩鍾新茶,因問他:「往那裡去呢?我見你兩個半日沒吃茶,巴巴的倒了兩鍾來,他又走了。」寶玉道:「那不是他?你給他送去。」說著,自拿了一鍾。襲人便送了那鍾去。偏和寶釵在一處,只得一鍾茶,便說:「那位喝時,那位先接了,我再倒去。」寶釵笑道:「我倒不喝,只要一口漱漱就是了。」說著,先拿起來喝了一口,剩了半杯,遞在黛玉手內。襲人笑說:「我再倒去。」黛玉笑道:「你知道我這病,大夫不許多吃茶,這半鍾儘夠了,難為你想的到!」說畢,飲幹,將杯放下。襲人又來接寶玉的。寶玉因問:「這半日不見芳官,他在那裡呢!」襲人四顧一瞧,說:「才在這裡的,幾個人鬥草玩,這會子不見了。」
寶玉聽說,便忙回房中,果見芳官面向裡,睡在床上。寶玉推他說道:「快別睡覺,咱們外頭玩去。一會子好吃飯。」芳官道:「你們吃酒,不理我,叫我悶了半天,可不來睡覺罷了。」寶玉拉了他起來,笑道:「咱們晚上家裡再吃。回來我叫襲人姐姐帶了你桌上吃飯,何如?」芳官道:「藕官蕊官都不上去,單我在那裡,也不好。我也吃不慣那個麵條子,早起也沒好生吃。才剛餓了,我已告訴了柳嬸子先給我做一碗湯,盛半碗粳米飯送來,我這裡吃了就完事。若是晚上吃酒,不許叫人管著我,我要盡力吃夠了才罷。我先在家裡,吃二三斤好惠泉酒呢;如今學了這勞什子,他們說怕壞嗓子,這幾年也沒聞見。趁今兒,我可是要開齋了。」寶玉道:「這個容易。」
說著,只見柳家的果遣人送了一個盒子來。春燕接著,揭開看時,裡面是一碗蝦丸雞皮湯,又是一碗酒釀清蒸鴨子,一碟醃的胭脂鵝脯,還有一碟四個奶油松瓤卷酥,並一大碗熱騰騰碧瑩瑩綠畦香稻粳米飯。春燕放在案上,走來安小菜碗箸,過來撥了一碗飯。芳官便說:「油膩膩的,誰吃這些東西!」只將湯泡飯吃了一碗,揀了兩塊醃鵝就不吃了。寶玉聞著,倒覺比往常之味又勝些似的,遂吃了一個卷酥;又命春燕也撥了半碗飯泡湯一吃,十分香甜可口。春燕和芳官都笑了。
吃畢,春燕便將剩的要交回。寶玉道:「你吃了罷,若不夠,再要些來。」春燕道:「不用要,這就夠了。方才麝月姐姐拿了兩盤子點心給我們吃了,我再吃了這個,儘夠了,不用再吃了。」說著,便站在桌旁,一頓吃了。又留下兩個卷酥,說:「這個留下給我媽吃。晚上要吃酒,給我兩碗酒吃就是了。」寶玉笑道:「你也愛吃酒?等著咱們晚上痛喝一回。你襲人姐姐和睛雯姐姐的量也好,也要喝,只是每日不好意思的。趁今兒大家開齋。還有件事,想著囑咐你,竟忘了,此刻才想起來:以後芳官全要你照看他。他或有不到處,你提他。襲人照顧不過這些人來。」春燕道:「我都知道,不用你操心。但只五兒的事怎麼樣?」寶玉道:「你和柳家的說去,明兒真叫他進來罷。等我告訴他們一聲就完了。」
芳官聽了,笑道:「這倒是正經事。」春燕又叫兩個小丫頭進來,伏侍洗手倒茶。自己收了傢伙,交給婆子,也洗手,便去找柳家的。不在話下。
寶玉便出來,仍往紅香圃尋眾姐妹。芳官在後,拿著巾扇。剛出了院門,只見襲人晴雯二人攜手回來。寶玉問:「你們做什麼呢?」襲人道:「擺下飯了,等你吃飯呢。」寶玉笑著將方才吃飯的一節,告訴了他兩個。襲人笑道:「我說你是貓兒食。雖然如此,也該上去陪他們,多少應個景兒。」晴雯用手指戳在芳官額上,說道:「你就是狐媚子!什麼空兒,跑了去吃飯!兩個怎麼約下了?也不告訴我們一聲兒。」襲人笑道:「不過是誤打誤撞的遇見;說約下,可是沒有的事。」晴雯道:「既這麼著,要我們無用。明兒我們都走了,讓芳官一個人,就夠使了。」襲人笑道:「我們都去了,使得;你卻去不得。」晴雯道:「惟有我是第一個要去:又懶,又夯,性子又不好,又沒用。」襲人笑道:「倘或那孔雀褂子襟再燒了窟窿,你去了,誰能以補呢?你倒別和我拿三搬四的。我煩你做個什麼,把你懶的『橫針不拈,豎線不動』。一般也不是我的私活煩你,橫豎都是他的,你就都不肯做,什麼我去了幾天,你病的七死八活,一夜連命也不顧,給他做了出來?這又是什麼緣故?--你到底說話呀!怎麼裝憨兒和我笑?那也當不了什麼。」晴雯笑著,啐了一口。大家說著,來至廳上。薛姨媽也來了,依序坐下吃飯。寶玉只用茶泡了半碗飯,應景而已。
一時吃畢,大家吃茶閒話,又隨便玩笑。外面小螺和香菱、芳官、蕊官、藕官、荳官等四五個人,滿園玩了一回,大家採了些花草來,兜著坐在花草堆裡鬥草。這一個說「我有觀音柳。」那一個說「我有羅漢松。」那一個又說「我有君子竹。」這一個又說「我有美人蕉。」這個又說「我有星星翠」;那個又說「我有月月紅。」這個又說「我有牡丹亭上的牡丹花」;那個又說「我有琵琶記裡的枇杷果。」荳官便說:「我有姐妹花。」眾人沒了。香菱便說:「我有夫妻蕙。」荳官說:「從沒聽見有個『夫妻蕙』。」香菱道:「一個剪兒一個花兒叫做『蘭』,一個剪兒幾個花兒叫做『蕙』。上下結花的為『兄弟蕙』,並頭結花的為『夫妻蕙』。我這枝並頭的,怎麼不是『夫妻蕙』?」荳官沒的說了,便起身笑道:「依你說,要是這兩枝一大一小,就是『老子兒子蕙』了?若是兩枝背面開的,就是『仇人蕙』了?你漢子去了大半年,你想他了,便拉扯著蕙上也有了夫妻了,好不害臊!」香菱聽了,紅了臉,忙要起身擰他,笑罵道:「我把你這個爛了嘴的小蹄子!滿口裡放屁胡說!」荳官見他要站起來,怎肯容他?就連忙伏身將他壓住,回頭笑著,央告蕊官等:「來幫著我擰他這張嘴!」兩個人滾在地下。眾人拍手笑說:「了不得了!那是一窪子水,可惜弄了他的新裙子!」荳官回頭看了一看,果見傍邊有一汪積雨,香菱的半條裙子都汙溼了,自己不好意思,忙奪手跑了。眾人笑個不住,怕香菱拿他們出氣,也都笑著一鬨而散。
香菱起身,低頭一瞧,見那裙上猶滴滴點點流下綠水來,正恨罵不絕,可巧寶玉見他們鬥草,也尋了些草花來湊戲。忽見眾人跑了,只剩了香菱一個,低頭弄裙,因問:「怎麼散了?」香菱便說:「我有一枝夫妻蕙,他們不知道,反說我謅,因此鬧起來,把我的新裙子也糟蹋了。」寶玉笑道:「你有夫妻蕙,我這裡倒有一枝並蒂菱。」口內說著,手裡真個拈著一枝並蒂菱花,又拈了那枝夫妻蕙在手內。香菱道:「什麼夫妻不夫妻,並蒂不併蒂!你瞧瞧這裙子!」寶玉便低頭一瞧,「噯呀」了一聲,說:「怎麼就拉在泥裡了?可惜!這石榴紅綾最不禁染!」香菱道:「這是前兒琴姑娘帶了來的。姑娘做了一條,我做了一條,今兒才上身。」寶玉跌腳嘆道:「若你們家,一日糟蹋這麼一件,也不值什麼。只是頭一件,既系琴姑娘帶來的,你和寶姐姐每人才一件,他的尚好,你的先弄壞了,豈不辜負他的心?二則姨媽老人家的嘴碎,饒這麼著,我還聽見常說你們不知過日子,只會蹧蹋東西,不知惜福。這叫姨媽看見了,又說個不清!」
香菱聽了這話,卻碰在心坎兒上,反倒喜歡起來。因笑道:「就是這話。我雖有幾條新裙子,都不合這一樣;若有一樣的,趕著換了也就好了,過後再說。」寶玉道:「你快休動,只站著方好;不然,連小衣、膝褲、鞋面都要弄上泥水了。我有主意:襲人上月做了一條和這個一模一樣的,他因有孝,如今也不穿,竟送了你換下這個來,何如?」香菱笑著搖頭說:「不好。倘或他們聽見了,倒不好。」寶玉道:「這怕什麼?等他孝滿了,他愛什麼,難道不許你送他別的不成?你若這樣,不是你素日為人了。況且不是瞞人的事,只管告訴寶姐姐也可。只不過怕姨媽老人家生氣罷咧。」香菱想了一想有理,點頭笑道:「就是這樣罷了,別辜負了你的心。等著你。--千萬叫他親自送來才好!」
寶玉聽了,喜歡非常,答應了,忙忙的回來。一壁低頭,心下暗想:「可惜這麼一個人,沒父母,連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來,偏又賣給這個霸王!」因又想起:「往日平兒也是意外,想不到的,今兒更是意外之意外的事了!」一面胡思亂想,來至房中,拉了襲人,細細告訴了他緣故。
香菱之為人,無人不憐愛的。襲人又本是個手中撒漫的,況與香菱相好,一聞此信,忙就開箱取了出來,摺好,隨了寶玉,來尋香菱,見他還站在那裡等呢。襲人笑道:「我說你太淘氣了,總要淘出個故事來才罷。」香菱紅了臉,笑說:「多謝姐姐了!誰知那起促狹鬼使的黑心!」說著,接了裙子,展開一看,果然合自己的一樣;又命寶玉背過臉去,自己向內解下來,將這條繫上。襲人道:「把這腌臢了的交給我拿回去收拾了,給你送來。你要拿回去,看見了又是要問的。」香菱道:「好姐姐,你拿去不拘給那個妹妹罷。我有了這個,不要他了。」襲人道:「你倒大方的很。」香菱忙又拜了兩拜,道謝襲人。一面襲人拿了那條泥汙了的裙子就走。
香菱見寶玉蹲在地下,將方才夫妻蕙與並蒂菱用樹枝兒挖了一個坑,先抓些落花來鋪墊了,將這菱蕙安放上,又將些落花來掩了,方撮土掩埋平伏。香菱拉他的手笑道:「這又叫做什麼?怪道人人說你慣會鬼鬼祟祟,使人肉麻呢。你瞧瞧!你這手弄得泥汙苔滑的,還不快洗去!」寶玉笑著,方起身走了去洗手。香菱也自走開。
二人已走了數步,香菱復轉身回來叫住寶玉。寶玉不知有何話說,扎煞著兩隻泥手,笑嘻嘻的轉來,問:「作什麼?」香菱紅了臉,只管笑,嘴裡卻要說什麼,又說不出口來。因那邊他的小丫頭臻兒走來說:「二姑娘等你說話呢。」香菱臉又一紅,方向寶玉道:「裙子的事,可別和你哥哥說就完了。」說畢,即轉身走了。寶玉笑道:「可不是我瘋了,往虎口裡探頭兒去呢!」說著,也回去了。
不知端詳,下回分解。
第六十三回 壽怡紅群芳開夜宴 死金丹獨豔理親喪
编辑話說寶玉回至房中洗手,因和襲人商議:「晚間吃酒,大家取樂,不可拘泥。如今吃什麼好,早說給他們備辦去。」襲人笑道:「你放心,我和晴雯、麝月、秋紋四個人,每人五錢銀子,共是二兩;芳官、碧痕、春燕、四兒四個人,每人三錢銀子:他們告假的不算,共是三兩二錢銀子,早已交給了柳嫂子預備四十碟果子。我和平兒說了,已經抬了一罈好紹興酒藏在那邊了。我們八個人單替你做生日。」寶玉聽了,喜的忙說:「他們是那裡的錢?不該叫他們出才是。」晴雯道:「他們沒錢,難道我們是有錢的?這原是各人的心,那怕他偷的呢,只管領他的情就是了。」寶玉聽了,笑說:「你說的是。」襲人笑道:「你這個人,一天不捱兩句硬話村你,你再過不去。」晴雯笑道:「你如今也學壞了,專會調三窩四!」說著,大家都笑了。寶玉說:「關了院門罷。」襲人笑道:「怪不得人說你是『無事忙』。這會子關了門,人倒疑惑起來,索性再等一等。」
寶玉點頭,因說:「我出去走走。四兒舀水去,春燕一個跟我來罷。」說著,走至外邊,因見無人,便問五兒之事。春燕道:「我才告訴了柳嫂子,他倒很喜歡,只是五兒那一夜受了委屈煩惱,回去又氣病了,那裡來得?只等好了罷。」寶玉聽了,未免後悔長嘆。因又問:「這事襲人知道不知道?」春燕道:「我沒告訴,不知芳官可說了沒有。」寶玉道:「我卻沒告訴過他。--也罷,等我告訴他就是了。」說畢,復走進來,故意洗手。
已是掌燈時分,聽得院門前有一群人進來。大家隔窗悄視,果見林之孝家的和幾個管事的女人走來,前頭一人提著大燈籠。晴雯悄笑道:「他們查上夜的人來了。這一出去,咱們就好關門了。」只見怡紅院凡上夜的人,都迎出去了。林之孝家的看了不少,又吩咐:「別耍錢吃酒,放倒頭睡到大天亮。我聽見是不依的。」眾人都笑說:「那裡有這麼大膽子的人!」
林之孝家的又問:「寶二爺睡下了沒有?」眾人都回:「不知道。」襲人忙推寶玉。寶玉靸了鞋,便迎出來,笑道:「我還沒睡呢。媽媽進來歇歇。」又叫:「襲人,倒茶來。」林之孝家的忙進來笑說:「還沒睡呢!如今天長夜短,該早些睡了,明日方起的早;不然,到了明日起遲了,人家笑話,不是個讀書上學的公子了,倒像那起挑腳漢了。」說畢,又笑。寶玉忙笑道:「媽媽說的是。我每日都睡的早,媽媽每日進來,可都是我不知道的,已經睡了。今日因吃了面,怕停食,所以多玩一回。」林之孝家的又向襲人等笑說:「該燜些普洱茶喝。」襲人晴雯二人忙說:「燜了一茶缸子女兒茶,已經喝過兩碗了。大娘也嘗一碗,都是現成的。」
說著,晴雯便倒了來。林家的站起接了,又笑道:「這些時,我聽見二爺嘴裡都換了字眼,趕著這幾位大姑娘們竟叫起名字來。雖然在這屋裡,到底是老太太、太太的人,還該嘴裡尊重些才是。若一時半刻偶然叫一聲使得;若只管順口叫起來,怕以後兄弟侄兒照樣,就惹人笑話這家子的人眼裡沒有長輩了。」寶玉笑道:「媽媽說的是。我不過是一時半刻偶然叫一句是有的。」襲人晴雯都笑說:「這可別委屈了他。直到如今,他可姐姐沒離了嘴,不過玩的時候叫一聲半聲名字。若當著人,卻是和先一樣。」林之孝家的笑道:「這才好呢,這才是讀書知禮的。越自己謙遜越尊重。別說是三五代的陳人,現從老太太、太太屋裡撥過來的,就是老太太,太太屋裡的貓兒狗兒,輕易也傷不得他:這才是受過調教的公子行事。」說畢,吃了茶,便說:「請安歇罷,我們走了。」寶玉還說:「再歇歇。」那林之孝家的已帶了眾人,又查別處去了。
這裡晴雯等忙命關了門進來,笑說:「這位奶奶那裡吃了一杯來了?嘮三叨四的,又排場了我們一頓去了。」麝月笑道:「他也不是好意的?少不得也要常提著些兒,也堤防著,怕走了大褶兒的意思。」說著,一面擺上酒果。襲人道:「不用高桌,咱們把那張花梨圓炕桌子放在炕上坐,又寬綽,又便宜。」說著,大家果然抬來。
麝月和四兒那邊去搬果子,用兩個大茶盤,做四五次方搬運了來。兩個老婆子蹾在外面火盆上篩酒。寶玉說:「天熱,咱們都脫了大衣裳才好。」眾人笑道:「你要脫,你脫。我們還要輪流安席呢。」寶玉笑道:「這一安席,就要到五更天了。知道我最怕這些俗套,在外人跟前不得已的,這會子還慪我,就不好了。」眾人聽了,都說:「依你。」
於是先不上坐,且忙著卸妝寬衣。一時將正妝卸去,頭上只隨便挽著兒,身上皆是緊身襖兒。寶玉只穿著大紅綿紗小襖兒,下面綠綾彈墨夾褲,散著褲腳,繫著一條汗巾,靠著一個各色玫瑰芍藥花瓣裝的玉色夾紗新枕頭,和芳官兩個先搳拳。當時芳官滿口嚷熱,只穿著一件玉色紅青駝絨三色緞子拼的水田小夾襖,束著一條柳綠汗巾;底下是水紅灑花夾褲,也散著褲腿;頭上齊額編著一圈小辮,總歸至頂心,結一根粗辮,拖在腦後;右耳根內只塞著米粒大小的一個小玉塞子,左耳上單一個白果大小的硬紅鑲金大墜子:越顯得面如滿月猶白,眼似秋水還清。引得眾人笑說:「他兩個倒像一對雙生的弟兄。」
襲人等一一斟上酒來說:「且等一等再搳拳。雖不安席,在我們每人手裡吃一口罷了。」於是襲人為先,端在脣上,吃了一口,其餘依次下去,一一吃過。大家方團圓坐了。春燕四兒因炕沿坐不下,便端了兩個絨套繡墩,近炕沿放下。那四十個碟子,皆是一色白彩定窯的,不過小茶碟大,裡面自是山南海北乾鮮水陸的酒饌果菜。
寶玉因說:「咱們也該行個令才好。」襲人道:「斯文些才好,別大呼小叫,叫人聽見。二則我們不識字,可不要那些文的。」麝月笑道:「拿骰子咱們搶紅罷。」寶玉道:「沒趣,不好。咱們佔花名兒好。」晴雯笑道:「正是,早已想弄這個玩意兒。」襲人道:「這個玩意雖好,人少了沒趣。」春燕笑道:「依我說,咱們竟悄悄的把寶姑娘、雲姑娘、林姑娘請了來玩一會子,到二更天再睡不遲。」襲人道:「又開門闔戶的鬧。倘或遇見巡夜的問--」寶玉道:「怕什麼?咱們三姑娘也吃酒,再請他一聲才好。還有琴姑娘。」眾人都道:「琴姑娘罷了,他在大奶奶屋裡,叨登的大發了。」寶玉道:「怕什麼?你們就快請去。」
春燕四兒都巴不得一聲,二人忙命開門,各帶小丫頭,分頭去請。晴雯、麝月、襲人三人又說:「他兩個去請,只怕不肯來,須得我們去請,死活拉了來。」於是襲人晴雯忙又命老婆子打個燈籠,二人又去。果然寶釵說:「夜深了。」黛玉說:「身上不好。」他二人再三央求:「好歹給我們一點體面,略坐坐再來。」眾人聽了,卻也喜歡。因想不請李紈,倘或被他知道了,倒不好,便命翠墨同春燕也再三的請了李紈和寶琴二人,會齊先後都到了怡紅院中。襲人又死活拉了香菱來。炕上又並了一張桌子,方坐開了。寶玉忙說:「林妹妹怕冷,過這邊靠板壁坐。」又拿了個靠背墊著些。襲人等都端了椅子在炕沿下陪著。黛玉卻離桌遠遠的靠著靠背,因笑向寶釵、李紈、探春等道:「你們日日說人家夜飲聚賭,今日我們自己也如此,以後怎麼說人!」李紈笑道:「有何妨礙?一年之中,不過生日節間如此,並沒夜夜如此,這倒也不怕。」
說著,晴雯拿了一個竹雕的籤筒來,裡面裝著象牙花名籤子,搖了一搖,放在當中。又取過骰子來,盛在盒內,搖了一搖,揭開一看,裡面是六點,數至寶釵。寶釵便笑道:「我先抓,不知抓出個什麼來。」說著,將筒搖了一搖,伸手掣出一簽。大家一看,只見簽上面著一枝牡丹,題著「豔冠群芳」四字。下面又有鐫的小字,一句唐詩,道是:「任是無情也動人。」又注著:「在席共賀一杯。此為群芳之冠,隨意命人,不拘詩詞雅謔,或新曲一支為賀。」眾人都笑說:「巧得很!你也原配牡丹花。」說著,大家共賀了一杯。
寶釵吃過,便笑說:「芳官唱一隻我們聽罷。」芳官道:「既這樣,大家吃了門杯好聽。」於是大家吃酒,芳官便唱:「壽筵開處風光好……」眾人都道:「快打回去!這會子很不用你來上壽。揀你極好的唱來。」芳官只得細細的唱了一隻賞花時--「翠鳳翎毛扎帚扠,閒踏天門掃落花……」才罷。
寶玉卻只管拿著那籤,口內顛來倒去念「任是無情也動人」,聽了這曲子,眼看著芳官不語。湘雲忙一手奪了,撂與寶釵。寶釵又擲了一個十六點,數到探春。探春笑道:「還不知得個什麼。」伸手掣了一根出來,自己一瞧,便撂在桌上,紅了臉,笑道:「很不該行這個令!這原是外頭男人們行的令,許多混賬話在上頭。」眾人不解。襲人等忙拾起來。眾人看時,上面一枝杏花,那紅字寫著「瑤池仙品」四字。詩云:「日邊紅杏倚雲栽。」注云:「得此籤者,必得貴婿,大家恭賀一杯,再同飲一杯。」眾人笑說道:「我們說是什麼呢,這籤原是閨閣中取笑的。除了這兩三根有這話的,並無雜話,這有何妨?我們家已有了王妃,難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
說著,大家來敬探春。探春那裡肯飲?卻被湘雲、香菱、李紈等三四個人強死強活,灌了一鍾才罷。探春只叫蠲了這個,再行別的。眾人斷不肯依。湘雲拿著他的手,強擲了個十九點出來,便該李氏掣。
李氏搖了一搖,掣出一根來一看,笑道:「好極!你們瞧瞧這行子,竟有些意思。」眾人瞧那簽上,畫著一枝老梅,寫著「霜曉寒姿」四字;那一面舊詩是:「竹籬茅舍自甘心。」注云:「自飲一杯,下家擲骰。」李紈笑道:「真有趣!你們擲去罷。我只自吃一杯,不問你們的廢興。」說著,便吃酒,將骰過給黛玉。黛玉一擲是十八點,便該湘雲掣。
湘雲笑著,揎拳擄袖的伸手掣了一根出來。大家看時,一面畫著一枝海棠,題著「香夢沉酣」四字;那面詩道是:「只恐夜深花睡去。」黛玉笑道:「『夜深』二字改『石涼』兩個字倒好。」眾人知他打趣日間湘雲醉眠的事,都笑了。湘雲笑指那自行船給黛玉看,又說:「快坐上那船家去罷,別多說了!」眾人都笑了。因看注云:「既雲『香夢沉酣』,掣此籤者,不便飲酒,只令上下兩家各飲一杯。」湘雲拍手,笑道:「阿彌陀佛!真真好籤!」
恰好黛玉是上家,寶玉是下家,二人斟了兩杯,只得要飲。寶玉先飲了半杯,瞅人不見,遞與芳官,芳官即便端起來,一仰脖喝了。黛玉只管和人說話,將酒全折在漱孟內了。
湘雲便抓起骰子來,一擲個九點,數去該麝月。麝月便掣了一根出來。大家看時,上面是一枝荼蘼花,題著「韶華勝極」四字,那邊寫著一句舊詩,道是:「開到荼蘼花事了。」注云:「在席各飲三杯送春。」麝月問:「怎麼講?」寶玉皺皺眉兒,忙將籤藏了,說:「咱們且喝酒罷。」說著,大家吃了三口,以充三杯之數。
麝月一擲個十點,該香菱。香菱便掣了一根並蒂花,題著「聯春繞瑞」;那面寫著一句舊詩,道是:「連理枝頭花正開。」注云:「共賀掣者三杯,大家陪飲一杯。」
香菱便又擲了個六點,該黛玉。黛玉默默的想道:「不知還有什麼好的,被我掣著方好!」一面伸手取了一根,只見上面畫著一枝芙蓉花,題著「風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舊詩,道是:「莫怨東風當自嗟。」注云:「自飲一杯,牡丹陪飲一杯。」眾人笑說:「這個好極!除了他,別人不配做芙蓉。」黛玉也自笑了。於是飲了酒,便擲了個二十點,該著襲人。
襲人便伸手取了一枝出來,卻是一枝桃花,題著「武陵別景」四字,那一面寫著舊詩,道是:「桃紅又見一年春。」注云:「杏花陪一盞,坐中同庚者陪一盞,同姓者陪一盞。」眾人笑道:「這一回熱鬧,有趣!」大家算來,香菱、睛雯、寶釵三人皆與他同庚,黛玉與他同辰,只無同姓者。芳官忙道:「我也姓花,我也陪他一鍾。」於是大家斟了酒。黛玉因向探春笑道:「命中該招貴婿的!你是杏花,快喝了,我們好喝。」探春笑道:「這是什麼話!大嫂子順手給他一巴掌!」李紈笑道:「人家不得貴婿反捱打,我也不忍得。」眾人都笑了。
襲人才要擲,只聽有人叫門。老婆子忙出去問時,原來是薛姨媽打發人來了接黛玉的。眾人因問:「幾更了?」人回:「二更以後了,鍾打過十一下了。」寶玉猶不信,要過表來,瞧了一瞧,已是子初一刻十分了。黛玉便起身說:「我可掌不住了,回去還要吃藥呢。」眾人說:「也都該散了。」襲人寶玉等還要留著眾人,李紈探春等都說:「夜太深了不像,這已是破格了。」襲人道:「既如此,每位再吃一杯再走。」說著,晴雯等已都斟滿了酒。每人吃了,都命點燈。
襲人等齊送過沁芳亭河那邊方回來,關了門,大家復又行起令來。襲人等又用大鍾斟了幾鍾,用盤子攢了各樣果菜與地下的老媽媽們吃。彼此有了三分酒,便搳拳,贏唱小曲兒。那天已四更時分,老媽媽們一面明吃,一面暗偷,酒缸已罄,眾人聽了,方收拾盥漱睡覺。
芳官吃得兩腮胭脂一般,眉梢眼角,添了許多丰韻,身子圖不得,便睡在襲人身上,說:「姐姐,我心跳的很。」襲人笑道:「誰叫你盡力灌呢?」春燕四兒也圖不得,早睡了,晴雯還只管叫,寶玉道:「不用叫了,咱們且胡亂歇一歇。」自己便枕了那紅香枕,身子一歪,就睡著了,襲人見芳官醉的很,恐鬧他吐酒,只得輕輕起來,就將芳官扶在寶玉之側,由他睡了,自己卻在對面榻上倒下。大家黑甜一覺,不知所之。
及至天明,襲人睜眼一看,只見天色晶明,忙說:「可遲了!」向對面床上瞧了一瞧,只見芳官頭枕著炕沿上,睡猶未醒,連忙起來叫他。寶玉已翻身醒了,笑道:「可遲了!」因又推芳官起身。那芳官坐起來猶發怔,揉眼睛。襲人笑道:「不害羞!你喝醉了,怎麼也不揀地方兒,亂挺下了?」芳官聽了,瞧了瞧,方知是和寶玉同榻,忙羞的笑著下地,說:「我怎麼--」卻說不出下半句來。寶玉笑道:「我竟也不知道了;若知道,給你臉上抹些墨。」
說著,丫頭進來伺候梳洗。寶玉笑道:「昨日有擾,今日晚上我還席。」襲人笑道:「罷,罷。今日可別鬧了,再鬧就有人說話了。」寶玉道:「怕什麼?不過才兩次罷了。--咱們也算會吃酒了,一罈子酒,怎麼就吃光了?正在有趣兒,偏又沒了。」襲人笑道:「原要這麼著才有趣兒;必盡了興,反無味。昨日都好上來了。睛雯連臊也忘了。我記得他還唱了一個曲兒。」四兒笑道:「姐姐忘了,連姐姐還唱了一個呢!在席的誰沒唱過?」
眾人聽了,俱紅了臉,用兩手握著,笑個不住。忽見平兒笑嘻嘻的走來,說:「我親自來請昨日在席的人,今日我還東,短一個也使不得。」眾人忙讓坐吃茶。晴雯笑道:「可惜昨夜沒他!」平兒忙問:「你們夜裡做什麼來?」襲人便說:「告訴不得你。昨日夜裡熱鬧非常。連往日老太太、太太帶著眾人玩,也不及昨兒這一玩。一罈酒,我們都鼓搗光了。一個個喝的把臊都丟了,又都唱起來。四更多天,才橫三豎四的打了一個盹兒。」平兒笑道:「好!白和我要了酒來,也不請我,還說著給我聽,氣我!」晴雯道:「今兒他還席,必自來請你,你等著罷。」平兒笑問道:「他是誰?--誰是他?」晴雯聽了,把臉飛紅了,趕著打,笑說道:「偏你這耳朵尖,聽的真!」平兒笑道:「呸!不害臊的丫頭!這會子有事,不和你說,我有事去了,回來再打發人來請。一個不到,我是打上門來的!」寶玉等忙留他,已經去了。
這裡寶玉梳洗了,正喝茶,忽然一眼看見硯臺底下壓著一張紙,因說道:「你們這麼隨便混壓東西也不好。」襲人晴雯等忙問:「又是怎麼了?誰又有了不是了?」寶玉指道:「硯臺下是什麼?一定又是那位的樣子忘記收的。」睛雯忙啟硯拿了出來,卻是一張字帖兒。遞給寶玉看時,原來是一張粉紅箋紙,上面寫著:「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寶玉看畢,直跳了起來,忙問:「是誰接了來的?也不告訴!」襲人晴雯等見了這般,不知當是那個要緊的人來的帖子,忙一齊問:「昨兒是誰接下了這個帖子?」四兒忙跑進來.笑說:「昨兒妙玉並沒親來,只打發個媽媽送來,我就擱在這裡。誰知一頓酒,喝的就忘了!」眾人聽了道:「我當是誰!大驚小怪,這也不值的。」
寶玉忙命:「快拿紙來。」當下拿了紙,研了墨,看他下著「檻外人」三字,自己竟不知回帖上回個什麼字樣才相敵,只管提筆出神,半天仍沒主意。因又想要問寶釵去,他必又批評怪誕,不如問黛玉去。想罷,袖了帖兒徑來尋黛玉。剛過了沁芳亭,忽見岫煙顫顫巍巍的迎面走來。寶玉忙問:「姐姐那裡去?」岫煙笑道:「我找妙玉說話。」
寶玉聽了詫異,說道:「他為人孤癖,不合時宜,萬人不入他的目,原來他推重姐姐,竟知姐姐不是我們一流俗人!」岫煙笑道:「他也未必真心重我,但我和他做過十年的鄰居,只一牆之隔。他在蟠香寺修煉,我家原來寒素,賃房居,就賃了他廟裡房子住了十年。無事到他廟裡去作伴,我所認得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和他又是貧賤之交,又有半師之分。因我們投親去了,聞得他因不合時宜,權勢不容,竟投到這裡來。如今又兩緣湊合,我們得遇,舊情竟未改易,承他青目,更勝當日。」
寶玉聽了,恍如聽了焦雷一般,喜得笑道:「怪道姐姐舉止言談,超然如野鶴閒雲,原本有來歷!我正因他的一件事為難,要請教別人去,如今遇見姐姐,真是天緣湊合,求姐姐指教!」說著,便將拜帖取給岫煙看。岫煙笑道:「他這脾氣竟不能改,竟是生成這等放誕詭僻了。從來沒見拜帖上下別號的。這可是俗語說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個什麼理數!」寶玉聽說,忙笑道:「姐姐不知道。他原不在這些人之中,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了我是個些微有知識的,方給我這帖子。我因不知回什麼字樣才好,竟沒了主意,正要去問林妹妹,可巧遇見了姐姐!」
岫煙聽了寶玉這話,且只管用眼上下細細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語說的,『聞名不如見面』,又怪不的妙玉竟下這帖子給你,又怪不的上年竟給你那些梅花。既連他這樣,少不得我告訴你原故。他常說『古人中』自漢、晉、五代、唐、宋以來皆無好詩,只有兩句好,說道:『縱有千年鐵門坎,終須一個土饅頭。』所以他自稱『檻外之人』。又常贊文是莊子的好,故又或稱為『畸人』。他若帖子上是自稱『畸人』的,你就還他個『世人』。『畸人』者,他自稱是畸零之人;你謙自己乃世人擾擾之人,他便喜了。如今他自稱檻外之人』,是自謂蹈於鐵檻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檻內人』,便合了他的心了。」
寶玉聽了,如醍醐灌頂,「噯喲」了一聲,方笑道:「怪道我們家廟說是鐵檻寺呢,原來有這一說!姐姐就請,讓我去寫回帖。」岫煙聽了,便自往櫳翠庵來。寶玉回房,寫了帖子,上面只寫「檻內人寶玉薰沐謹拜」幾字,親自拿了到櫳翠庵,只隔門縫兒投進去,便回來了。
因飯後平兒還席,說紅香圃太熱,便在榆蔭堂中擺了几席新酒佳餚,可喜尤氏又帶了佩鳳偕鸞二妾,過來遊玩。這二妾亦是青年姣憨女子,不常過來的。今既入了這園,再遇見湘雲、香菱、芳、蕊一干女子,所謂「方以類聚,物以群分」二語不錯,只見他們說笑不了,也不管尤氏在那裡,只憑丫鬟們去服役,且同眾人一一的遊玩。
閒言少述。且說當下眾人都在榆蔭堂中,以酒為名,大家玩笑,命女先兒擊鼓。平兒採了一枝芍藥,大家--約二十來人--傳花為令,熱鬧了一回。因人回說:「甄家有兩個女人送東西來了。」探春和李紈尤氏三人出去議事廳相見。
這裡眾人且出來散一散。佩鳳偕鸞兩個去打鞦韆玩耍。寶玉便說:「你兩個上去,讓我送。」慌的佩鳳說:「罷了,別替我們鬧亂子。」忽見東府裡幾個人,慌慌張張,跑來說:「老爺歸天了。」眾人聽了,嚇了一大跳,忙都說:「好好的並無疾病,怎麼就沒了!」家人說:「老爺天天修煉,定是功成圓滿,昇仙去了。」
尤氏一聞此言,又見賈珍父子並賈璉等皆不在家,一時竟沒個著己的男子來,未免忙了。只得忙卸了妝飾,命人先到元真觀,將所有的道士都鎖了起來,等大爺來家審問;一面忙忙坐車,帶了賴升一干老人家媳婦出城。又請大夫看視,到底系何病症。大夫們見人已死,何處診脈來?且素知賈敬導氣之術總屬虛誕,更至參星禮斗,守庚申,服靈砂等妄作虛為,過於勞神費力,反因此傷了性命的。如今雖死,腹中堅硬似鐵,麵皮嘴脣燒的紫絳皺裂。便向媳婦回說:「系道教中吞金服砂,燒脹而歿。」眾道士慌的回道:「原是祕製的丹砂吃壞了事,小道們也曾勸說:『功夫未到,且服不得。』不承望老爺於今夜守庚申時,悄悄的服了下去,便昇仙去了。這是虔心得道,已出苦海,脫去皮囊了。」
尤氏也不便聽,只命鎖著,等賈珍來發放,且命人飛馬報信,一面看視。裡面窄狹,不能停放,橫豎也不能進城的,忙裝裹好了,用軟轎抬至鐵檻寺來停放。掐指算來,至早也得半月的工夫,賈珍方能來到。目今天氣炎熱,實不能相待,遂自行主持,命天文生擇了日期入殮。壽木早年已經備下,寄在此廟的,甚是便宜。三日後,便破孝開弔,一面且做起道場來。因那邊榮府裡鳳姐兒出不來,李紈又照顧姐妹,寶玉不識事體,只得將外頭事務,暫託了幾個家裡二等管事的。賈㻞、賈珖、賈珩、賈瓔、賈菖、賈菱等各有執事。尤氏不能回家,便將他繼母接來,在寧府看家。這繼母只得將兩個未出嫁的女孩兒帶來,一併住著才放心。
且說賈珍聞了此信,急忙告假,並賈蓉是有職人員。禮部見當今隆敦孝弟,不敢自專,具本請旨。原來天子極是仁孝過人的,且更隆重功臣之裔,一見此本,便詔問賈敬何職。禮部代奏:「系進士出身,祖職已蔭其子賈珍。賈敬因年邁多疾,常養靜於都城之外元真觀,今因疾歿於觀中。其子珍,其孫蓉,現因國喪隨駕在此,故乞假歸殮。」天子聽了,忙下額外恩旨,曰:「賈敬雖無功於國,念彼祖父之忠,追賜五品之職。令其子孫扶柩由北下門入都,恩賜私第殯殮,任子孫盡喪禮畢扶柩回籍。外著光祿寺按上例賜祭,朝中由王公以下,準其祭弔。欽此。」
此旨一下,不但賈府里人謝恩,連朝中所有大臣,皆嵩呼稱頌不絕。賈珍父子星夜馳回。半路中又見賈㻞、賈珖二人領家丁飛騎而來。看見賈珍,一齊滾鞍下馬請安。賈珍忙問:「做什麼?」賈㻞回說:「嫂子恐哥哥和侄兒來了,老太太路上無人,叫我們兩個來護送老太太的。」
賈珍聽了,贊聲不絕。又問:「家中如何料理?」賈㻞等便將如何拿了道士,如何挪至家廟,怕家內無人,接了親家母和兩個姨奶奶在上房住著,一一告訴了。賈蓉當下也下了馬,聽見兩個姨娘來了,喜的笑容滿面。賈珍忙說了幾聲「妥當」,加鞭便走,店也不投,連夜換馬飛馳。
一日,到了都門,先奔入鐵檻寺,那天已是四更天氣。坐更的聞知,忙喝起眾人來。賈珍下了馬,和賈蓉放聲大哭.從大門外便跪爬起來,至棺前稽顙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嚨都哭啞了方住。尤氏等都一齊見過。賈珍父子忙按禮換了凶服,在棺前俛伏。無奈自要理事,竟不能目不視物,耳不聞聲,少不得減了些悲慼,好指揮眾人。因將恩旨備述給眾親友聽了,一面先打發賈蓉回家來料理停靈之事。
賈蓉巴不得一聲兒,便先騎馬跑來。到家,忙命前廳收桌椅,下槅扇,掛孝幔子,門前起鼓手棚、牌樓等事。又忙著進來看外祖母,兩個姨娘。原來尤老安人年高喜睡,常常歪著。他二姨娘、三姨娘都和丫頭們做活計,見他來了,都道煩惱。
賈蓉且嘻嘻的望他二姨娘笑說:「二姨娘,你又來了?我父親正想你呢。」二姨娘紅了臉,罵道:「好蓉小子!我過兩日不罵你幾句,你就過不得了,越發連個體統都沒了!還虧你是大家公子哥兒,每日唸書學禮的,越發連那小家子的也跟不上!」說著,順手拿起一個熨斗來,兜頭就打。嚇得賈蓉抱著頭,滾到懷裡告饒。尤三姐便轉過臉去說道:「等姐姐來家,再告訴他。」
賈蓉忙笑著,跪在炕上求饒,因又和他二姨娘搶砂仁吃。那二姐兒嚼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臉,賈蓉用舌頭都舚著吃了。眾丫頭看不過,都笑說:「熱孝在身上,老孃才睡了覺。他兩個雖小,到底是姨娘家。你太眼裡沒有奶奶了!回來告訴爺,你吃不了兜著走!」
賈蓉撇下他姨娘,便抱著那丫頭親嘴,說:「我的心肝!你說得是。咱們饞他們兩個。」丫頭們忙推他,恨的罵:「短命鬼!你一般有老婆丫頭,只和我們鬧!知道的說是玩,不知道的人,再遇見那樣髒心爛肺的,愛多管閒事嚼舌頭的人,吵嚷到那府裡,背地嚼舌,說咱們這邊混賬。」賈蓉笑道:「各門另戶,誰管誰的事?都夠使的了。從古至今,連漢朝和唐朝,人還說『髒唐臭漢』,何況咱們這宗人家!誰家沒風流事?別叫我說出來。連那邊大老爺這麼利害,璉二叔還和那小姨娘不乾淨呢!鳳嬸子那樣剛強,瑞大叔還想他的賬!--那一件瞞了我?」賈蓉只管信口開河,胡言亂道。三姐兒沉了臉,早下炕進裡間屋裡,叫醒尤老孃。
這裡賈蓉見他老孃醒了,忙去請安問好。又說:「老祖宗勞心,又難為兩位姨娘受委屈,我們爺兒們感激不盡!惟有等事完了,我們合家大小登門磕頭去。」尤老安人點頭道:「我的兒,倒是你會說話!親戚們原是該的。」又問:「你父親好?幾時得了信趕到的?」賈蓉笑道:「剛才趕到的。先打發我瞧你老人家來了,好歹求你老人家事完了再去。」說著,又和他二姨娘擠眼兒。二姐便悄悄咬牙罵道:「很會嚼舌根的猴兒崽子!留下我們,給你爹做媽不成?」賈蓉又和尤老孃道:「放心罷,我父親每日為兩位姨娘操心,要尋兩個有根基的富貴人家,又年輕,又俏皮兩位姨父,父親好聘嫁這二位姨娘。這幾年總沒揀著,可巧前兒路上才相準了一個。」尤老孃只當是真話,忙問:「是誰家的?」二姐丟了活計,一頭笑,一頭趕著打,說:「媽媽,別信這混賬孩子的話!」三姐兒道:「蓉兒!你說是說,別隻管嘴裡這麼不清不渾的!」說著,人來回話,說:「事已完了,請哥兒出去看了,回爺的話去呢。」那賈蓉方笑嘻嘻的出來。
不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六十四回 幽淑女悲題五美吟 浪蕩子情遺九龍佩
编辑話說賈蓉見家中諸事已妥,連忙趕至寺中,回明賈珍。於是連夜分派各項執事人役,並預備一切應用旛槓等物,擇於初四日卯時請靈柩進城;一面使人知會諸位親友。是日,喪儀焜耀,賓客如雲。自鐵檻寺至寧府,夾路看的何止數萬人。內中有嗟嘆的;也有羨慕的;又有一等「半瓶醋」的讀書人,說是喪禮與其奢易,莫若儉戚的。一路紛紛議論不一。至未申時方到,將靈柩停放正堂之內。供奠舉哀已畢,親友漸次散回,只剩族中人,分理迎賓送客等事。近親只有邢舅太爺相伴未去。賈珍賈蓉此時為禮法所拘,不免在靈旁藉草枕塊,恨苦居喪。人散後,仍乘空在內親女眷中廝混。寶玉亦每日在寧府穿孝,至晚人散,方回園裡。鳳姐身體未愈,雖不能時常在此,或遇著開壇誦經,親友上祭之日,亦扎掙過來,相幫尤氏料理。
一日,供畢早飯,因天氣尚長,賈珍等連日勞倦,不免在靈旁假寐。寶玉見無客至,遂欲回家看視黛玉,因先回至怡紅院中。進入門來,只見院中寂靜無人,有幾個老婆子和那小丫頭們,在迴廊下取便乘涼,也有睡臥的,也有坐著打盹的。寶玉也不去驚動。只有四兒看見,連忙上前來打簾子。將掀起時,只見芳官自內帶笑跑出,幾乎和寶玉撞個滿懷。一見寶玉,方含笑站著說道:「你怎麼來了?你快給我攔住晴雯,他要打我呢!」一語未了,只聽見屋裡唏<口留>譁喇的亂響,不知是何物撒了一地。隨後晴雯趕來罵道:「我看你這小蹄子兒往那裡去?輸了不叫打!寶玉不在家,我看有誰來救你?」寶玉連忙帶笑攔住,道:「你妹子小,不知怎麼得罪了你,看我的分上,饒他罷!」
晴雯也不想寶玉此時回來,乍一見,不覺好笑,遂笑說道:「芳官竟是個狐狸精變的!就是會拘神遣將的符咒,也沒有這麼快!」又笑道:「就是你真請了神來,我也不怕!」遂奪手仍要捉拿。芳官早已藏在身後,摟著寶玉不放。寶玉遂一手拉了晴雯,一手攜了芳官,進來看時,只見西邊炕上麝月、秋紋、碧痕、春燕等正在那裡「抓子兒」贏瓜子兒呢。卻是芳官輸給晴雯,芳官不肯叫打,跑出去了。晴雯因趕芳官,將懁內的子兒撒了一地。
寶玉笑道:「如此長天,我不在家裡,正怕你們寂寞,吃了飯睡覺,睡出病來;大家尋件事玩笑消遣,甚好。」因不見襲人,又問道:「你襲人姐姐呢?」晴雯道:「襲人麼?越發道學了,獨自個在屋裡面壁呢!這好一會我們沒進去,不知他做什麼呢,一點聲兒也聽不見。你快瞧瞧去罷,或者此時參悟了,也不可知。」
寶玉聽說,一面笑,一面走至裡間。只見襲人坐在近窗床上,手中拿著一根灰色條子,正在那裡打結子呢。見寶玉進來,連忙站起,笑道:「晴雯這東西編派我什麼呢?我因要趕著打完了這結子,沒工夫和他們瞎鬧,因哄他說:『你們玩去罷。趁著二爺不在家,我要在這裡靜坐一坐,養一養神。』他就編派了我這些個話:什麼『面壁了』、『參禪了』的。等一會,我不撕他那嘴!」
寶玉笑著,挨近襲人坐下,瞧他打結子,問道:「這麼長天,你也該歇息歇息,或和他們玩笑。要不,瞧瞧林妹妹去也好。怪熱的,打這個那裡使?」襲人道:「我見你帶的扇套還是那年東府裡蓉大奶奶的事情上做的。那個青東西,除族中或親友家夏天有白事才帶的著,一年遇著帶一兩遭,平常又不犯做;如今那府裡有事,這是要過去天天帶的,所以我趕著另作一個。等打完了結子,給你換下那舊的來。你雖然不講究這個,要叫老太太回來看見,又該說我們躲懶,連你穿帶的東西都不經心了。」寶玉笑道:「這真難為你想的到。只是也不可過於趕,熱著了,倒是大事。」
說著,芳官早託了一杯涼水內新泡的茶來。因寶玉素昔秉賦柔脆,雖暑月不敢用冰,只以新汲井水,將茶連壺浸在盆內,不時更換,取其涼意而已。寶玉就芳官手內吃了半盞,遂向襲人道:「我來時已吩咐了焙茗:要珍大哥那邊有要緊的客來時,叫他即刻送信;要沒要緊的事,我就不過去了。」說畢,遂出了房門,又回頭向碧痕等道:「要有事,到林姑娘那裡找我。」
於是一徑往瀟湘館來看黛玉。將過了沁芳橋,只見雪雁領了兩個老婆子,手中都拿著菱、藕、瓜果之類。寶玉忙問雪雁道:「你們姑娘從來不吃這些涼東西,拿這些瓜果作什麼?不是要請那位姑娘奶奶麼?」雪雁笑道:「我告訴你,--可不許你對姑娘說去。」寶玉點頭應允。雪雁便命兩個老婆子:「先將瓜果送去,交與紫鵑姐姐。他要問我,你就說我做什麼呢,就來。」那婆子答應著去了。雪雁方說道:「我們姑娘這兩日方覺身上好些了。今日飯後,三姑娘來,會著要瞧二奶奶去,姑娘也沒去。又不知想起什麼來了,自己哭了一回,提筆寫了好些,不知是詩是詞。叫我傳瓜果去時,又聽叫紫鵑將屋內擺著的小琴桌上的陳設搬下來,將桌子挪在外間當地,又叫將那龍文鼎放在桌上,等瓜果來時聽用。要說是請人呢,不犯先忙著把個爐擺出來。要說點香呢,我們姑娘素日屋內除擺新鮮花果木瓜之類,又不大喜薰衣服。就是點香,也當點在常坐臥的地方兒。難道是老婆子們把屋子薰臭了,要拿香薰薰不成?究竟連我也不知為什麼。二爺自瞧瞧去。」
寶玉聽了,不由的低頭,心內細想道:「據雪雁說,必有原故。要是同那一位姐妹們閒坐,亦不必如此先設饌具。或者是姑爺姑媽的忌辰?但我記得每年到此日期,老太太都吩咐另外整理餚饌送去林妹妹私祭,此時已過。大約必是七月,因為瓜果之節,家家都上秋季的墳,林妹妹有感於心,所以在私室自己奠祭,取《禮記》『春秋薦其時食』之意,也未可定。……但我此刻走去,見他傷感,必極力勸解,又怕他煩惱,鬱結於心;若竟不去,又恐他過於傷感,無人勸止:兩件皆足致疾!……莫若先到鳳姐姐處一看,在彼稍坐即回。如若見林妹妹傷感,再設法開解:既不至使其過悲,哀痛稍申,亦不至抑鬱致病。」
想畢,遂別了雪雁,出了園門,一徑到鳳姐處來,正有許多婆子們回事畢,紛紛散出。鳳姐倚著門和平兒說話呢,一見了寶玉,笑道:「你回來了麼?我才吩咐了林之孝家的,叫他使人告訴跟你的小廝,若沒什麼事,趁便請你回來歇息歇息。再者,那裡人多,你那裡禁的住那些氣味?不想恰好你倒來了!」寶玉笑道:「多謝姐姐惦記。我也因今日沒事,又見姐姐這兩日沒往那府裡去,不知身上可大愈了,所以回來看看。」鳳姐道:「左右也不過是這麼著,三日好,兩日不好的。老太太、太太不在家,這些大娘們,噯!那一個是安分的!每日不是打架,就是拌嘴,連賭博偷盜的事情,都鬧出來了兩三件了!雖說有三姑娘幫著辦理,他又是個沒出閣的姑娘,也有叫他知道得的,也有往他說不得的事,也只好強扎掙著罷了。總不得心靜一會兒!別說想病好,求其不添,也就罷了。」寶玉道:「姐姐雖如此說,姐姐還要保重身體,少操些心才是。」
說畢,又說了些閒話,別了鳳姐,回身往園中走來。進了瀟湘館院門看時,只見爐嫋殘煙,奠餘玉醴,紫鵑正看著人往裡收桌子,搬陳設呢。寶玉便知已經奠祭完了,走入屋內,只見黛玉面向裡歪著,病體懨懨,大有不勝之態。紫鵑連忙說道:「寶二爺來了。」黛玉方慢慢的起來。含笑讓坐。
寶玉道:「妹妹,這兩天可大好些了?氣色倒覺靜些,只是為何又傷心了!」黛玉道:「可是你沒的說了!好好的,我多早晚又傷心了?」寶玉笑道:「看妹妹臉上現有淚痕,如何還哄我呢?只是我想妹妹素日本來多病,凡事當各自寬解,不可過作無益之悲;若作踐壞了身子,使我--」說到這裡,覺得以下的話有些難說,連忙嚥住。只因他雖說和黛玉一處長大,情投意合,又願同生同死,卻只心中領會,從來未曾當面說出;況兼黛玉心多,每每說話造次,得罪了他。今日原為的是來勸解,不想把話又說造次了,接不下去,心中一急,又怕黛玉惱他。又想一想自己的心,實在的是為好,因而轉念為悲,反倒掉下淚來。
黛玉起先原惱寶玉說話不論輕重,如今見此光景,心有所感,本來素昔愛哭,此時亦不免無言對泣。
卻說紫鵑端了茶來,打量二人又為何事口角,因說道:「姑娘身上才好些,寶二爺又來慪氣了。到底是怎麼樣?」寶玉一面拭淚,笑道:「誰敢慪妹妹了?」一面搭訕著起來閒步,只見硯臺底下微露一紙角,不禁伸手拿起。黛玉忙要起身來奪,已被寶玉揣在懷內,笑央道:「好妹妹,賞我看看罷!」黛玉道:「不管什麼,來了就混翻!」
一語未了,只見寶釵走來,笑道:「寶兄弟要看什麼?」寶玉因未見上面是何言詞,又不知黛玉心中如何,未敢造次回答,卻望著黛玉笑。黛玉一面讓寶釵坐,一面笑道:「我曾見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終身遭際,令人可欣、可羨、可悲、可嘆者甚多。今日飯後無事,因欲擇出數人,胡亂湊幾首詩,以寄感慨,可巧探丫頭來會我瞧鳳姐姐去,我也身上懶懶的,沒同他去。剛才做了五首,一時困倦起來,撂在那裡,不想二爺來了,就瞧見了。其實給他看也沒有什麼,但只我嫌他是不是的寫給人看去。」寶玉忙道:「我多早晚給人看來?昨日那把扇子,原是我愛那幾首《白海棠》詩,所以我自己用小楷寫了,不過為的是拿在手中看著便易。我豈不知閨閣中詩詞字跡是輕易往外傳誦不得的?自從你說了,我總沒拿出園子去。」
寶釵道:「林妹妹這慮的也是。你既寫在扇子上,偶然忘記了,拿在書房裡去,被相公們看見了,豈有不問是誰做的呢?倘或傳揚開了,反為不美。自古道『女子無才便是德』,總以貞靜為主,女工還是第二件。其餘詩詞,不過是閨中游戲,原可以會,可以不會。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倒不要這些才華的名譽。」因又笑向黛玉道:「拿出來給我看看無妨,只不叫寶兄弟拿出去就是了。」黛玉笑道:「既如此說,連你也可以不必看了。」又指著寶玉笑道:「他早已搶去了。」寶玉聽了,方自懷內取出,湊至寶釵身旁,一同細看。只見寫道:
西施
一代傾城逐浪花,吳官空自憶兒家。效顰莫笑東村女,頭白溪邊尚浣紗。
虞姬
腸斷烏啼夜嘯風,「虞兮」幽恨對「重瞳」。黥彭甘受他年醢,飲劍何如楚帳中?
明妃
絕豔驚人出漢官,紅顏命薄古今同。君王縱使輕顏色,予奪權何畀畫工?
綠珠
瓦礫明珠一例拋,何曾石尉重嬌嬈?都緣頑福前生造,更有同歸慰寂寥。
紅拂
長劍雄談態自殊,美人巨眼識窮途。尸居餘氣楊公幕,豈得羈縻女丈夫?
寶玉看了,讚不絕口。又說道:「妹妹這詩,恰好只做了五首,何不就命曰《五美吟》?」於是不容分說,便提筆寫在後面。寶釵亦說道:「做詩不論何題,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隨人腳蹤走去,縱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義,究竟算不得好詩。即如前人所詠昭君之詩甚多,有悲挽昭君的,有怨恨延壽的,又有譏漢帝不能使畫工圖貌賢臣而畫美人的,紛紛不一。後來王荊公復有『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歐陽永叔有『耳目所見尚如此,萬瑞安能制夷狄』:二詩俱能各出己見,不與人同。今日林妹妹這五首詩,亦可謂命意新奇,別開生面了。」
仍欲往下說時,只見有人回道:「璉二爺回來了。適才外頭傳說,往東府裡去了,好一會了,想必就回來的。」寶玉聽了,連忙起身,迎至大門以內等待,恰好賈璉自外下馬進來。於是寶玉先迎著賈璉打千兒,口中給賈母王夫人等請了安,又給賈璉請了安。二人攜手走進來。只見李紈、鳳姐、寶釵、黛玉、迎、探、惜等早在中堂等候。一一相見已畢。因聽賈璉說道:「老太太明日一早到家,一路身體甚好。今日先打發了我來家看視。明日五更,仍要出城迎接。」說畢,眾人又問了些路途的景況。因賈璉是遠歸,遂大家別過,讓賈璉回房歇息。一宿晚景,不必細述。
至次日飯時前後,果見賈母王夫人等到來。眾人接見已畢,略坐了一坐,吃了一杯茶,便領了王夫人等人過寧府中來。只聽見裡面哭聲震天,卻是賈赦賈璉送賈母到家,即過這邊來了。當下賈母進入裡面,早有賈赦賈璉率領族中人哭著迎出來了。他父子,一邊一個,挽了賈母,走至靈前,又有賈珍賈蓉跪著,撲入賈母懷中痛哭。賈母暮年人,見此光景,亦摟了珍蓉等痛哭不己。賈赦賈璉在旁苦勸,方略略止住。又轉至靈右,見了尤氏婆媳,不免又相持大痛一場。哭畢,眾人方上前,一一請安間好。
賈璉因賈母才回家來,未得歇息,坐在此間看著,未免要傷心,遂再三的勸。賈母不得已,方回來了。果然年邁的人,禁不住風霜傷感,至夜間,便覺頭悶心酸,鼻塞聲重,連忙請了醫生來診脈下藥,足足的忙亂了半夜一日。幸而發散的快,未曾傳經,至三更天,些鬚髮了點汗,脈靜身涼,大家方放了心。至次日,仍服藥調理。
又過了數日,乃賈敬送殯之期。賈母猶未大愈,遂留寶玉在家侍奉。鳳姐因未曾甚好,亦未去。其餘賈赦、賈璉、邢夫人、王夫人等率領家人僕婦,都送至鐵檻寺,至晚方回。賈珍尤氏並賈蓉仍在寺中守靈。等過百日後,方扶柩回籍。家中仍託尤老孃並二姐兒三姐兒照管。
卻說賈璉素日既聞尤氏姐妹之名,恨無緣得見;近因賈敬停靈在家,每日與二姐兒三姐兒相認已熟,不禁動了垂涎之意。況知與賈珍賈蓉素日有「聚麀」之誚,因而乘機百般撩撥,眉目傳情。那三姐兒卻只是淡淡相對,只有二姐兒也十分有意,但只是眼目眾多,無從下手。賈璉又怕賈珍吃醋,不敢輕動,只好二人心領神會而已。
此時出殯以後,賈珍家下人少,除尤老孃帶領二姐兒三姐兒,並幾個粗使的丫鬟老婆子在正室居住外,其餘婢妾都隨在寺中;外面僕婦,不過晚間巡更,日間看守門戶,白日無事,亦不進裡面去:所以賈璉便欲趁此時下手。遂託相伴賈珍為名,亦在寺中住宿;又時常藉著替賈珍料理家務,不時至寧府中來勾搭二姐兒。
一日,有小管家俞祿來回賈珍道:「前者所用棚槓孝布並請槓人青衣,共使銀一千一百十兩,除給銀五百兩外,仍欠六百零十兩。昨日兩處買賣人俱來催討,奴才特來討爺的示下。」賈珍道:「你先往庫上領去就是了,這又何必來回我?」俞祿道:「昨日已曾上庫上去領,但只是老爺歸天以後,各處支領甚多,所剩還要預備百日道場及廟中用度,此時竟不能發給,所以奴才今日特來回爺。或者爺內庫裡暫且發給,或者挪借何項,吩咐了,奴才好辦。」賈珍笑道:「你還當是先呢,有銀子放著不使。你無論那裡借了給他罷。」俞祿笑回道:「若說一二百,奴才還可巴結;這五六百,奴才一時那裡辦得來?」賈珍想了一回,向賈蓉道:「你問你娘去:昨日出殯以後,有江南甄家送來弔祭銀五百兩,未曾交到庫上去,家裡再找找,湊齊了,給他去罷。」
賈蓉答應了,連忙過這邊來,回了尤氏,復轉來回他父親道:「昨日那項銀子已使了二百兩,下剩的三百兩,令人送至家中,交給老孃收了。」賈珍道:「既然如此,你就帶了他去,合你老孃要出來,交給他。再者,也瞧瞧家中有事無事,問你兩個姨娘好。--下剩的,俞祿先借了添上罷。」
賈蓉和俞祿答應了,方欲退出,只見賈璉走進來了。俞祿忙上前請了安。賈璉便問何事。賈珍一一告訴了。賈璉心中想道:「趁此機會,正可至寧府尋二姐兒。」一面遂說道:「這有多大事,何必向人借去?昨日我方得了一項銀子,還沒有使呢,莫若給他添上,豈不省事?」賈珍道:「如此甚好,你就吩咐蓉兒,一併叫他取去。」賈璉忙道:「這個必得我親身取去。再我這幾日沒回家了,還要給老太太、老爺、太太們請請安去;到大哥那邊查查家人們有無生事,再也給親家太太請請安。」賈珍笑道:「只是又勞動你,我心裡倒不安。」賈璉也笑道:「自家兄弟,這有何妨呢?」賈珍又吩咐賈蓉道:「你跟了你叔叔去,也到那邊給老太太、老爺、太太們請安,說我和你娘都請安。打聽打聽老太太身上可大安了,還服藥呢沒有。」
賈蓉一一答應了,跟隨賈璉出來,帶了幾個小廝,騎上馬,一同進城。在路叔侄閒話,賈璉有心,便提到尤二姐,因誇說如何標緻,如何做人好,「舉止大方,言語溫柔,無一處不令人可敬可愛!人人都說你嬸子好,據我看,那裡及你二姨兒一零兒呢?」賈蓉揣知其意,便笑道:「叔叔既這麼愛他,我給叔叔作媒,說了做二房,何如?」賈璉笑道:「你這是玩話,還是正經話?」賈蓉道:「我說的是當真的話。」賈璉又笑道:「敢自好,只是怕你嬸子不依;再也怕你老孃不願意。況且我又聽見說,你二姨兒已有了人家了。」賈蓉道:「這都無妨。我二姨兒,三姨兒,都不是我老爺養的,原是我老孃帶了來的。聽見說,我老孃在那一家時,就把我二姨兒許給皇糧莊頭張家,指腹為婚。後來張家遭了官司,敗落了,我老孃又自那家嫁了出來,如今這十數年,兩家音信不通。我老孃時常報怨,要給他家退婚。我父親也要將姨兒轉聘,只等有了好人家,不過令人找著張家,給他十幾兩銀子,寫上一張退婚的字兒。想張家窮極了的人,見了銀子,有什麼不依的?再他也知道咱們這樣的人家,也不怕他不依。又是叔叔這樣人說了做二房,我管保我老孃和我父親都願意。--倒只是嬸子那裡卻難。」
賈璉聽到這裡,心花都開了,那裡還有什麼話說,只是一味呆笑而已。賈蓉又想了一想,笑道:「叔叔要有膽量,依我的主意,管保無妨,不過多花幾個錢。」賈璉忙道:「好孩子!你有什麼主意,只管說給我聽聽。」賈蓉道:「叔叔回家,一點聲色也別露。等我回明瞭我父親,向我老孃說妥,然後在咱們府後方近左右,買上一所房子及應用傢伙,再撥兩撥子家人過去服侍,擇了日子,人不知,鬼不覺,娶了過去,囑咐家人不許走漏風聲。嬸子在裡面住著,深宅大院,那裡就得知道了?叔叔兩下里住著,過個一年半載,即或鬧出來,不過捱上老爺一頓罵。叔叔只說嬸子總不生育,原是為子嗣起見,所以私自在外面作成此事。就是嬸子,見『生米做成熟飯』,也只得罷了。再求一求老太太,沒有不完的事。」
自古道「慾令智昏」,賈璉只顧貪圖二姐美色,聽了賈蓉一篇話,遂為計出萬全,將現今身上有服,並停妻再娶,嚴父妒妻,種種不妥之處,皆置之度外了。卻不知賈蓉亦非好意:素日因同他姨娘有情,只因賈珍在內,不能暢意,如今要是賈璉娶了,少不得在外居住,趁賈璉不在時,好去鬼混之意。賈璉那裡思想及此,遂向賈蓉致謝道:「好侄兒!你果然能夠說成了,我買兩個絕色的丫頭謝你。」
說著,已至寧府門首。賈蓉說道:「叔叔進去向我老孃要出銀子來,就交給俞祿罷。我先給老太太請安去。」賈璉含笑點頭道:「老太太跟前,別說我和你一同來的。」賈蓉說:「知道。」又附耳向賈璉道:「今兒要遇見二姨兒,可別性急了。鬧出事來,往後倒難辦了。」賈璉笑道:「少胡說!你快去罷!我在這裡等你。」於是賈蓉自去給賈母請安。
賈璉進入寧府,早有家人頭兒率領家人等請安。一路圍隨至廳上,賈璉一一的問了些話,不過塞責而已,便命家人散去,獨自往裡面走來。原來賈璉賈珍素日親密,又是兄弟,本無可避忌之人,自來是不等通報的。於是走至上屋,早有廊下伺候的老婆子打起簾子,讓賈璉進去。
賈璉進入房中一看,只見南邊炕上只有尤二姐帶著兩個丫鬟一處做活,卻不見尤老孃與三姐兒。賈璉忙上前問好相見。尤二姐含笑讓坐,便靠東邊排插兒坐下。賈璉仍將上首讓與二姐兒,說了幾句見面情兒,便笑問道:「親家太太和三妹妹那裡去了?怎麼不見?」二姐笑道:「才有事往後頭去了,也就來的。」
此時伺候的丫鬟因倒茶去,無人在跟前,賈璉不住的拿眼瞟看二姐兒。二姐兒低了頭,只含笑不理。賈璉又不敢造次動手動腳的,因見二姐兒手裡拿著一條拴著荷包的絹子擺弄,便搭訕著,往腰裡摸了摸,說道:「檳榔荷包也忘記帶了來,妹妹有檳榔,賞我一口吃。」二姐道:「檳榔倒有,就只是我的檳榔從來不給人吃。」
賈璉便笑著,欲近身來拿。二姐兒怕有人來看見不雅,便連忙一笑,撂了過來。賈璉接在手裡,都倒了出來,揀了半塊吃剩下的,撂在口裡吃了,又將剩下的都揣了起來。剛要把荷包親身送過去,只見兩個丫鬟倒了茶來,賈璉一面接了茶吃茶,一面暗將自己帶的一個漢玉「九龍佩」解了下來,拴在手絹上,趁丫鬟回頭時,仍撂了過去。二姐兒亦不去拿,只裝看不見,坐著吃茶。
只聽後面一陣簾子響,卻是尤老孃三姐兒帶著兩個小丫鬟自後面走來。賈璉送目與二姐兒,令其拾取,這二姐亦只是不理。賈璉不知二姐兒何意思,甚是著急,只得迎上來與尤老孃三姐兒相見。一面又回頭看二姐兒時,只見二姐兒笑著,沒事人似的;再又看一看,絹子已不知那裡去了,賈璉方放了心。於是大家歸坐後敘了些閒話。賈璉說道:「大嫂子說,前兒有了包銀子交給親家太太收起來了,今兒因要還人,大哥令我來取;再也看看家裡有事無事。」尤老孃聽了,連忙使二姐兒拿鑰匙去取銀子。
這裡賈璉又說道:「我也要給親家太太請請安,瞧瞧二位妹妹。親家太太臉面倒好,只是二位妹妹在我們家裡受委屈。」尤老孃笑道:「咱們都是至親骨肉,說那裡的話?在家裡也是住著,在這裡也是住著。不瞞二爺說:我們家裡,自從先夫去世,家計也著實艱難了,全虧了這裡姑爺幫助著。如今姑爺家裡有了這樣大事,我們不能別的出力,白看一看家,還有什麼委屈了的呢?」
正說著,二姐兒已取了銀子來,交給尤老孃,老孃便遞給賈璉。賈璉叫一個小丫頭叫了一個老婆子來,吩咐他道:「你把這個交給俞祿,叫他拿過那邊去等我。」老婆子答應了出去,只聽得院內是賈蓉的聲音說話。須臾,進來給他老孃姨娘請了安,又向賈璉笑道:「剛才老爺還問叔叔呢,說是有什麼事情要使喚。原要使人到廟裡去叫,我回老爺說,叔叔就來。老爺還吩咐我,路上遇著叔叔,叫快去呢。」
賈璉聽了,忙要起身。又聽賈蓉和他老孃說道:「那一次我和老太太說的,我父親要給二姨兒說的姨父,就和我這叔叔的面貌身量差不多兒。老太太說,好不好?」一面說著,又悄悄的用手指著賈璉,和他二姨兒努嘴。二姐兒倒不好意思說什麼,只見三姐兒似笑非笑,似惱非惱的罵道:「壞透了的小猴兒崽子!沒了你孃的說了!多早晚我才撕他那嘴呢!」
賈蓉早笑著跑了出去,賈璉也笑著辭了出來。走至廳上,又吩咐了家人們,不可要錢吃酒等話。又悄悄的央賈蓉回去,急速和他父親說。一面便帶了俞祿過來,將銀子添足,交給他拿去。一面給賈赦請安,又給賈母去請安,不提。
卻說賈蓉見俞祿跟了賈璉去取銀子,自己無事,便仍回至裡面,和他兩個姨娘嘲戲一回,方起身。至晚到寺,見了賈珍,回道:「銀子已竟交給俞祿了。老太太已大愈了,如今已經不服藥了。」說畢,又趁便將路上賈璉要娶尤二姐做二房之意說了,又說如何在外面置房子住,不給鳳姐知道,「此時總不過為的是子嗣艱難起見,為的是二姨兒是見過的,親上做親,比別處不知道的人家說了來的好。所以二叔再三央我對父親說。」只不說是他自己的主意。
賈珍想一想,笑道:「其實倒也罷了,只不知你二姨娘心裡願意不願意。明兒你先去和你老孃商量,叫你老孃問準了你二姨娘,再作定奪。」於是,又教了賈蓉一篇話,便走過來,將此事告訴了尤氏。尤氏卻知此事不妥,因而極力勸止。無奈賈珍主意已定,素日又是順從慣了的,況且他與二姐兒本非一母,不便深管,因而也只得由他們鬧去了。
至次日一早,果然賈蓉復進城來見他老孃,將他父親之意說了,又添上許多話,說賈璉做人如何好,目今鳳姐身子有病,已是不能好的了,暫且買了房子,在外面住著,過個一年半載,只等鳳姐一死,便接了二姨兒進去做正室。又說他父親此時如何聘,賈璉那邊如何娶,如何接了你老人家養老,往後三姨兒也是那邊應了替聘。--說得天花亂墜,不由的尤老孃不肯。況且素日全虧賈珍賙濟,此時又是賈珍作主替聘,而且妝奩不用自己置買,賈璉又是青年公子,強勝張家。遂忙過來與二姐兒商議。二姐兒又是水性人兒,在先已和姐夫不妥;又常怨恨當時錯許張華,致使後來終身失所:今見賈璉有情,況是姐夫將他聘嫁,有何不肯?也便點頭依允。當下回覆了賈蓉。賈蓉回了他父親。
次日,命人請了賈璉到寺中來,賈珍當面告訴了他尤老孃應允之事。賈璉自是喜出望外,感謝賈珍賈蓉父子不盡。於是二人商量著,使人看房子,打首飾,給二姐兒置買妝奩及新房中應用床帳等物。不過幾日,早將諸事辦妥,已於寧榮街後二里遠近小花枝巷內買定一所房子,共二十餘間;又買了兩個小丫鬟。只是府裡家人不敢擅動,外頭買人又怕不知心腹,走漏了風聲,忽然想起家人鮑二來。當初因和他女人偷情,被鳳姐兒打鬧了一陣,含羞吊死了,賈璉給了一百銀子,叫他另娶一個。那鮑二向來卻就合廚子多渾蟲的媳婦多姑娘有一手兒,後來多渾蟲酒癆死了,這多姑娘兒見鮑二手裡從容了,便嫁了鮑二。況且這多姑娘兒原也和賈璉好的,此時都搬出外頭住著。賈璉一時想起來,便叫了他兩口兒到新房子裡來,預備二姐兒過來時服侍。那鮑二兩口子聽見這個巧宗兒,如何不來呢?
再說張華之祖,原當皇糧莊頭,後來死去,至張華父親時,仍充此役。因與尤老孃前夫相好,所以將張華與尤二姐指腹為婚。後來不料遭了官司,敗落了家產,弄得衣食不周,那裡還娶的起媳婦呢?尤老孃又自那家嫁了出來,兩家有十數年音信不通。今被賈府家人喚至,逼他與二姐兒退婚,心中雖不願意,無奈懼怕賈珍等勢焰,不敢不依,只得寫了一張退婚文約。尤老孃給了二十兩銀子,兩家退親。不提。
這裡賈璉等見諸事已妥,遂擇了初三黃道吉日,以便迎娶二姐兒過門。
下回分解。
第六十五回 賈二舍偷娶尤二姨 尤三姐思嫁柳二郎
编辑話說賈璉、賈珍、賈蓉等三人商議,事事妥貼,至初二日,先將尤老孃和三姐兒送入新房。尤老孃看了一看,雖不似賈蓉口內之言,倒也十分齊備,母女二人,已算稱了心願。鮑二兩口子見了,如一盆火兒,趕著尤老孃一口一聲叫「老孃」,又或是「老太太」;趕著三姐兒叫「三姨兒」,或是「姨娘」。至次日五更天,一乘素轎,將二姐兒抬來,各色香燭紙馬並鋪蓋,以及酒飯,早已預備得十分妥當。一時,賈璉素服坐了小轎來了,拜過了天地,焚了紙馬,--那尤老孃見了二姐兒身上頭上,煥然一新,不似在家模樣,十分得意--攙入洞房。是夜賈璉和他顛鸞倒鳳,百般恩愛,不消細說。
那賈璉越看越愛,越瞧越喜,不知要怎麼奉承這二姐兒才過得去,乃命鮑二等人不許提三說二,直以「奶奶」稱之,自己也稱「奶奶」,竟將鳳姐一筆勾倒。有時回家,只說在東府有事。鳳姐因知他和賈珍好,有事相商,也不疑心。家下人雖多,都也不管這些事。便有那遊手好閒專打聽小事的人,也都去奉承賈璉,乘機討些便宜,誰肯去露風?
於是賈璉深感賈珍不盡。賈璉一月出十五兩銀子,做天天的供給。若不來時,他母女三人一處吃飯;若賈璉來,他夫妻二人一處吃,他母女就回房自吃。賈璉又將自己積年所有的體己,一併搬來給二姐兒收著;又將鳳姐兒素日之為人行事,枕邊衾裡,盡情告訴了他。只等一死,便接他進去。二姐兒聽了,自然是願意的了。當下十來個人,倒也過起日子來,十分豐足。
眼見已是兩月光景,這日,賈珍在鐵檻寺做完佛事,晚間回家時,與他姊妹久別,竟要去探望探望。先命小廝去打聽賈璉在與不在,小廝回來,說:「不在那裡。」賈珍喜歡,將家人一概先遣回去,只留兩個心腹小童牽馬。一時,到了新房子裡,已是掌燈時候,悄悄進去。兩個小廝將馬拴在園內,自往下房去聽候。
賈珍進來,屋裡才點燈,先看過尤氏母女,然後二姐兒出來相見。賈珍見了二姐兒,滿面的笑容,一面吃茶,一面笑說:「我做的保山如何?要錯過了,打著燈籠還沒處尋!過日,你姐姐還備禮來瞧你們呢。」
說話之間,二姐兒已命人預備下酒饌。關起門來,都是一家人,原無避諱。那鮑二來請安,賈珍便說:「你還是個有良心的,所以二爺叫你來伏侍。日後自有大用你之處,不可在外頭吃酒生事,我自然賞你。倘或這裡短了什麼,你二爺事多,那裡人雜,你只管去回我。我們弟兄,不比別人。」鮑二答應道:「小的知道。若小的不盡心,除非不要這腦袋了。」賈珍笑著點頭道:「要你知道就好。」
當下四人一處吃酒。二姐兒此時恐怕賈璉一時走來,彼此不雅,吃了兩鍾酒便推故往那邊去了。賈珍此時也無可奈何,只得看著二姐兒自去,剩下尤老孃和三姐兒相陪。那三姐兒雖向來也和賈珍偶有戲言,但不似他姐姐那樣隨和兒,所以賈珍雖有垂涎之意,卻也不肯造次了,致討沒趣。況且尤老孃在旁邊陪著,賈珍也不好意思太露輕薄。
卻說跟的兩個小廝,都在廚下和鮑二飲酒。那鮑二的女人多姑娘兒上灶。忽見兩個丫頭也走了來嘲笑,要吃酒,鮑二因說:「姐兒們不在上頭伏侍,也偷著來了?一時叫起來沒人,又是事。」他女人罵道:「胡塗渾嗆了的忘八!你撞喪那黃湯罷。撞喪醉了,夾著你的腦袋挺你的屍去!叫不叫,與你什麼相干?一應有我承當呢。風啊雨的,橫豎淋不到你頭上來。」
這鮑二原因妻子之力,在賈璉前十分有臉;近日他女人越發在二姐兒跟前殷勤伏侍,他便自己除賺錢吃酒之外,一概不管,一聽他女人吩咐,百依百隨。當下又吃了些,便去睡覺。
這裡他女人隨著這些丫鬟小廝吃酒,又和那小廝們打牙撂嘴兒的玩笑,討他們的喜歡,準備在賈珍前討好兒。正在吃的高興,忽聽見扣門的聲兒,鮑二的女人忙出來開門,看時,見是賈璉下馬,問有事無事。鮑二女人便悄悄的告訴他說:」大爺在這裡西院裡呢。」
賈璉聽了,便至臥房,見尤二姐和兩個小丫頭在房中呢,見他來了,臉上卻有些訕訕的。賈璉反推不知,只命:「快命酒來。咱們吃兩杯好睡覺,我今日乏了。」二姐兒忙忙陪笑,接衣捧茶,問長問短,賈璉喜的心癢難受。一時,鮑二的女人端上酒來,二人對飲,兩個小丫頭在地下伏侍。
賈璉的心腹小童隆兒拴馬去,瞧見有了一匹馬,細瞧一瞧,知是賈珍的,心下會意,也來廚下。只見喜兒壽兒兩個正在那裡坐著吃酒,見他來了,也都會意,笑道:「你這會子來的巧。我們因趕不上爺的馬,恐怕犯夜,往這裡來借個地方睡一夜。」隆兒便笑道:「我是二爺使我送月銀的。交給了奶奶,我也不回去了。」鮑二的女人便道:「咱們這裡有的是炕,為什麼大家不睡呢?」喜兒便說:「我們吃多了,你來吃一鍾。」
隆兒才坐下,端起酒來,忽聽馬棚內鬧將起來。原來二馬同槽,不能相容,互蹄蹶起來。隆兒等慌的忙放下酒杯,出來喝住,另拴好了進來。鮑二的女人笑說:「好兒子們,就睡罷!我可去了。」三個攔著不肯叫走,又親嘴摸乳,口裡亂嘈了一回,才放他出去。
這裡喜兒喝了幾杯,已是楞子眼了。隆兒壽兒關了門,回頭見喜兒直挺挺的躺在炕上,二人便推他說:「好兄弟,起來好生睡。只顧你一個人舒服,我們就苦了。」那喜兒便說道:「咱們今兒可要公公道道貼一爐子燒餅了!」隆兒壽兒見他醉了,也不理他,吹了燈,將就臥下。
尤二姐聽見馬鬧,心下著實不安,只管用言語混亂賈璉。那賈璉吃了幾杯,春興發作,便命收了酒果,掩門寬衣。二姐只穿著大紅小襖,散挽烏雲,滿臉春色,比白日更增了俏麗。賈璉摟著他笑道:「人人都說我們那夜叉婆俊,如今我看來,給你拾鞋也不要!」二姐兒道:「我雖標緻,卻沒品行,看來倒是不標緻的好。」賈璉忙說:「怎麼說這個話?我不懂。」二姐滴淚說道:「你們拿我作胡塗人待,什麼事我不知道?我如今和你作了兩個月的夫妻,日子雖淺,我也知你不是胡塗人。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如今既做了夫妻,終身我靠你,豈敢瞞藏一個字?我算是有倚有靠了。將來我妹子怎麼是個結果?據我看來,這個形景兒,也不是常策,要想長久的法兒才好!」賈璉聽了,笑道:「你放心,我不是那拈酸吃醋的人。你前頭的事,我也知道,你倒不用含糊著。如今你跟了我來,大哥跟前自然倒要拘起形跡來了。依我的主意,不如叫三姨兒也合大哥成了好事,彼此兩無礙,索性大家吃個雜會湯。你想怎麼樣?」二姐一面拭淚,一面說道:「雖然你有這個好意,頭一件,三妹妹脾氣不好;第二件,也怕大爺臉上下不來。」賈璉道:「這個無妨。我這會子就過去,索性破了例就完了。」說著,乘著酒興,便往西院中來。只見窗內燈燭輝煌。賈璉便推門進去,說:「大爺在這裡呢,兄弟來請安。」
賈珍聽是賈璉的聲音,嚇了一跳,見賈璉進來,不覺羞慚滿面。尤老孃也覺不好意思。賈璉笑道:「這有什麼呢,咱們弟兄,從前是怎麼樣來?大哥為我操心,我粉身碎骨,感激不盡。大哥要多心,我倒不安了。從此,還求大哥照常才好;不然,兄弟寧可絕後,再不敢到此處來了。」說著,便要跪下。慌的賈珍連忙攙起來,只說:「兄弟怎麼說,我無不領命。」賈璉忙命人:「看酒來,我和大哥吃兩杯。」因又笑嘻嘻向三姐兒道:「三妹妹為什麼不合大哥吃個雙鍾兒?我也敬一杯,給大哥合三妹妹道喜。」
三姐兒聽了這話,就跳起來,站在炕上,指著賈璉冷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馬掉嘴』的!咱們清水下雜麵,你吃我看。提著影戲人子上場兒,好歹別戳破這層紙兒。你別胡塗油蒙了心,打量我們不知道你府上的事呢!這會子花了幾個臭錢,你們哥兒倆個,拿著我們姊妹兩個權當粉頭來取樂兒,你們就打錯了算盤了!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難纏。如今把我姐姐拐了來做了二房,『偷來的鑼鼓兒打不得』。我也要會會這鳳奶奶去,看他是幾個腦袋,幾隻手!若大家好取和便罷;倘若有一點叫人過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兩個的牛黃狗寶掏出來,再和那潑婦拼了這條命!喝酒怕什麼?咱們就喝!」說著,自己拿起壺來斟了一杯,自己先喝了半盞,揪過賈璉來就灌,說:「我倒沒有和你哥哥喝過,今兒倒要和你喝一喝,咱們也親近親近。」嚇的賈璉酒都醒了。賈珍也不承望三姐兒這等拉的下臉來。兄弟兩個本是風流場中耍慣的,不想今日反被這個女孩兒一席話說的不能搭言。
三姐看了這樣,越發一迭聲又叫:「將姐姐請來!要樂,咱們四個大家一處樂!俗語說的,『便宜不過當家』,你們是哥哥兄弟,我們是姐姐妹妹,又不是外人,只管上來!」尤老孃方不好意思起來。賈珍得便就要溜,三姐兒那裡肯放?賈珍此時反後悔,不承望他是這種人,與賈璉反不好輕薄了。
只見這三姐索性卸了妝飾,脫了大衣服,鬆鬆的挽個髻兒。身上穿著大紅小襖,半掩半開的,故意露出蔥綠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綠褲紅鞋,鮮豔奪目。忽起忽坐,忽喜忽嗔,沒半刻斯文,兩個墜子就和打鞦韆一般,燈光之下越顯得柳眉籠翠,檀口含丹。本是一雙秋水眼,再吃了幾杯酒,越發橫波入鬢,轉盼流光。真把那珍璉二人弄的欲近不敢,欲遠不捨,迷離恍惚,落魄垂涎。再加方才一席話,直將二人禁住。弟兄兩個竟全然無一點兒能為,別說調情鬥口齒,竟連一句響亮話都沒了。三姐自己高談闊論,任意揮霍,村俗流言,灑落一陣,由著性兒,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樂。一時,他的酒足興盡,更不容他弟兄多坐,竟攆出去了,自己關門睡去了。
自此後,或略有丫鬟婆子不到之處,便將賈珍、賈璉、賈蓉三個厲言痛罵,說他爺兒三個誆騙他寡婦孤女。賈珍回去之後,也不敢輕易再來。那三姐兒有時高興,又命小廝來找。及至到了這裡,也只好隨他的便,幹瞅著罷了。
看官聽說:這尤三姐天生脾氣,和人異樣詭僻。只因他的模樣兒風流標致,他又偏愛打扮的出色,另式另樣,做出許多萬人不及的風情體態來。那些男子們,別說賈珍賈璉這樣風流公子,便是一班老到人,鐵石心腸,看見了這般光景,也要動心的。及至到他跟前,他那一種輕狂豪爽,目中無人的光景,早又把人的一團高興逼住,不敢動手動腳。所以賈珍向來和二姐兒無所不至,漸漸的厭了,卻一心註定在三姐兒身上,便把二姐兒樂得讓給賈璉,自己卻和三姐兒捏合。偏那三姐一般和他玩笑,別有一種令人不敢招惹的光景。他母親和二姐兒也曾十分相勸,他反說:「姐姐胡塗!咱們金玉一般的人,白叫這兩個現世寶沾汙了去,也算無能!而且他家現放著個極利害的女人,如今瞞著,自然是好的;倘或一日他知道了,豈肯幹休?勢必有一場大鬧。你二人不知誰生誰死,這如何便當作安身樂業的去處?」他母女聽他這話,料著難勸,也只得罷了。
那三姐兒天天挑揀穿吃,打了銀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寶石;吃著肥鵝,又宰肥鴨;或不趁心,連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論綾緞新整,便用剪子鉸碎,撕一條,罵一句。--究竟賈珍等何曾隨意了一日?反花了許多昧心錢。
賈璉來了,只在二姐屋裡,心中也漸漸的悔上來了。無奈二姐兒倒是個多情的人,以為賈璉是終身之主了,凡事倒還知疼著熱。要論溫柔和順,卻較著鳳姐還有些體度;就論起那標緻來及言談行事,也不減於鳳姐。但已經失了腳,有了一個「淫」字,憑他什麼好處也不算了。偏這賈璉又說:「誰人無錯?知過必改就好。」故不提已往之淫,只取現今之善。便如膠似漆,一心一計,誓同生死,那裡還有鳳平二人在意了?
二姐在枕邊衾內,也常勸賈璉說:「你和珍大爺商議商議,揀個相熟的,把三丫頭聘了罷;留著他不是常法兒,終久要生事的。」賈璉道:「前日我也曾回大哥的,他只是舍不的。我還說:『就是塊肥羊肉,無奈燙的慌;玫瑰花兒可愛,刺多扎手。咱們未必降的住,正經揀個人聘了罷。』他只意意思思的,就撂過手了,你叫我有什麼法兒?」二姐兒道:「你放心。咱們明兒先勸三丫頭,問準了,讓他自己鬧去;鬧的無法,少不得聘他。」賈璉聽了,說:「這話極是。」
至次日,二姐兒另備了酒,賈璉也不出門,至午間,特請他妹妹過來和他母親上坐。三姐兒便知其意,剛斟上酒,也不用他姐姐開口,便先滴淚說道:「姐姐今兒請我,自然有一番大道理要說,但只我也不是胡塗人,也不用絮絮叨叨的。從前的事,我已盡知了,說也無益!既如今姐姐也得了好處安身,媽媽也有了安身之處,我也要自尋歸結去,才是正理。但終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兒戲。向來人家看著咱們娘兒們微息,不知都安著什麼心,我所以破著沒臉,人家才不敢欺負。這如今要辦正事,不是我女孩兒家沒羞恥,必得我揀個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才跟他。要憑你們揀擇,雖是有錢有勢的,我心裡進不去,白過了這一世了!」賈璉笑道:「這也容易。憑你說是誰就是誰,一應彩禮,都有我們置辦,母親也不用操心。」三姐兒道:「姐姐橫豎知道,不用我說。」
賈璉笑問二姐兒「是誰?」二姐兒一時想不起來。賈璉料定必是此人無疑了,便拍手笑道:「我知道這人了,果然好眼力!」二姐兒笑道:「是誰?」賈璉笑道:「別人他如何進得去?一定是寶玉!」二姐兒與尤老孃聽了,也以為必然是寶玉了。三姐兒便啐了一口,說:「我們有姐妹十個,也嫁你弟兄十個不成?難道除了你家,天下就沒有好男人了不成?」眾人聽了都詫異:「除了他,還有那一個?」三姐兒道:「別隻在眼前想,姐姐只在五年前想就是了。」
正說著,忽見賈璉的心腹小廝興兒走來請賈璉,說:「老爺那邊緊等著叫爺呢。小的答應往舅老爺那邊去了,小的連忙來請。」賈璉又忙問:「昨日家裡問我來著麼?」興兒說:「小的回奶奶:爺在家廟裡和珍大爺商議做百日的事,只怕不能來。」賈璉忙命拉馬,隆兒跟隨去了,留下興兒答應人。
尤二姐便要了兩碟菜來,命拿大杯斟了酒,就命興兒在炕沿下站著喝,一長一短,向他說話兒,問道:「家裡奶奶多大年紀?怎麼個利害的樣子?老太太多大年紀?姑娘幾個?……」各樣家常等話。
興兒笑嘻嘻的,在炕沿下,一頭喝,一頭將榮府之事備細告訴他母女。又說:「我是二門上該班的人。我們共是兩班,一班四個,共是八個人。有幾個知奶奶的心腹,有幾個知爺的心腹。奶奶的心腹,我們不敢惹;爺的心腹,奶奶敢惹。提起來,我們奶奶的事,告訴不得奶奶,他心裡歹毒,口裡尖快。我們二爺也算是個好的,那裡見的他!倒是跟前有個平姑娘,為人很好,雖然和奶奶一氣,他倒揹著奶奶常作些好事。我們有了不是,奶奶是容不過的,只求求他去就完了。如今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兩個,沒有不恨他的,只不過面子情兒怕他。皆因他一時看得人都不及他,只一味哄著老太太、太太兩個人喜歡。他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沒人敢攔他。又恨不的把銀子錢省下來,堆成山,好叫老太太、太太說他會過日子。殊不知苦了下人,他討好兒。或有好事,他就不等別人去說,他先抓尖兒。或有不好的事,或他自己錯了,他就一縮頭,推到別人身上去,他還在旁邊撥火兒。如今連他正經婆婆都嫌他,說他:『「雀兒揀著旺處飛,黑母雞一窩兒」』,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去瞎張羅!要不是老太太在頭裡,早叫過他去了。」
尤二姐笑道:「你揹著他這麼說他,將來揹著我還不知怎麼說我呢。我又差他一層兒了,越發有的說了。」興兒忙跪下說道:「奶奶要這麼說,小的不怕雷劈嗎?但凡小的要有造化,起先娶奶奶時,要得了這樣的人,小的們也少挨些打罵,也少提心吊膽的。如今跟爺的幾個人,誰不是背前背後稱揚奶奶盛德憐下?我們商量著:「叫二爺要出來,情願來伺候奶奶呢。」
尤二姐笑道:「你這小猾賊兒,還不起來!說句玩話兒,就嚇的這樣兒。你們做什麼往這裡來?我還要找了你奶奶去呢。」興兒連忙搖手,說:「奶奶千萬別去!我告訴奶奶:一輩子不見他才好呢!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笑著,腳底下就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他都佔全了。只怕三姨兒這張嘴還說不過他呢!奶奶這麼斯文良善人,那裡是他的對手?」
二姐笑道:「我只以理待他,他敢怎麼著我?」興兒道:「不是小的喝了酒,放肆胡說。奶奶就是讓著他,他看見奶奶比他標緻,又比他得人心兒,他就肯善罷干休了?人家是醋罐子,他是醋缸,醋甕!凡丫頭們跟前,二爺多看一眼,他有本事當著爺打個爛羊頭似的!雖然平姑娘在屋裡,大約一年裡頭,兩個有一次在一處,他還要嘴裡掂十來個過兒呢。氣的平姑娘性子上來,哭鬧一陣,說:『又不是我自己尋來的!你逼著我,我不願,又說我反了。這會子又這麼著!』他一般的也罷了,倒央及平姑娘。」
二姐笑道:「可是撒謊?這麼一個夜叉,怎麼反怕屋裡的人呢?」興兒道:「就是俗語說的:『三人抬不過個「理」字去』了。這平姑娘原是他自幼兒的丫頭。陪過來一共四個,死的死,嫁的嫁,只剩下這個心愛的,收在房裡。一則顯他賢良,二則又拴爺的心。那平姑娘又是個正經人,從不會調三窩四的,倒一味忠心赤膽伏侍他:所以才容下了。」
二姐笑道:「原來如此。但只我聽見你們還有一位寡婦奶奶和幾位姑娘,他這麼利害,這些人肯依他嗎?」興兒拍手笑道:「原來奶奶不知道!我們家這位寡婦奶奶,第一個善德人,從不管事,只教姑娘們看書寫字,針線道理,這是他的事情。前兒因為他病了,這大奶奶暫管了幾天事,總是按著老例兒行,不像他那麼多事逞才的。我們大姑娘,不用說,是好的了。二姑娘混名兒叫『二木頭』。三姑娘的混名兒叫『玫瑰花兒』:又紅又香,無人不愛,只是有刺扎手。可惜不是太太養的,『老鴰窩裡出鳳凰』!四姑娘小,正經是珍大爺的親妹子,太太抱過來的,養了這麼大,也是一位不管事的。奶奶不知道,我們家的姑娘們不算外,還有兩位姑娘,真是天下少有!一位是我們姑太太的女兒,姓林;一位是姨太太的女兒,姓薛。這兩位姑娘都是美人一般的呢,又都知書識字的。或出門上車,或在園子裡遇見,我們連氣兒也不敢出。」尤二姐笑道:「你們家規矩大,小孩子進的去,遇見姑娘們,原該遠遠的藏躲著,敢出什麼氣兒呢?」興兒搖手,道:「不是那麼不敢出氣兒。是怕這氣兒大了,吹倒了林姑娘;氣兒暖了,又吹化了薛姑娘!」說得滿屋裡都笑了。
要知尤三姐要嫁何人,下回分解。
第六十六回 情小妹恥情歸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門
编辑話說興兒說怕吹倒了林姑娘,吹化了薛姑娘,大家都笑了。那鮑二家的打他一下子,笑道:「原有些真,到了你嘴裡,越發沒了絪兒了!你倒不像跟二爺的人,這些話倒像是寶玉的人。」
尤二姐才要又問,忽見尤三姐笑問道:「可是你們家那寶玉,除了上學,他做些什麼?」興兒笑道:「三姨兒別問他,說起來,三姨兒也未必信。他長了這麼大,獨他沒有上過正經學。我們家從祖宗直到二爺,誰不是學裡的師老爺嚴嚴的管著唸書?偏他不愛念書,是老太太的寶貝。老爺先還管,如今也不敢管了。成天家瘋瘋癲癲的,說話人也不懂,乾的事人也不知。外頭人人看著好清俊模樣兒,心裡自然是聰明的,誰知裡頭更胡塗。見了人,一句話也沒有。所有的好處,雖沒上過學,倒難為他認得幾個字。每日又不習文,又不學武,又怕見人,只愛在丫頭群兒裡鬧。再者,也沒個剛氣兒。有一遭見了我們,喜歡時,沒上沒下,大家亂玩一陣;不喜歡,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們坐著臥著,見了他也不理他,他也不責備。因此,沒人怕他,只管隨便,都過的去。」
尤三姐笑道:「主子寬了,你們又這樣,嚴了又抱怨,可知你們難纏。」尤二姐道:「我們看他倒好,原來這樣。可惜了兒的一個好胎子!」尤三姐道:「姐姐信他胡說?咱們也不是見過一面兩面的?行事言談吃喝,原有些女兒氣的,自然是天天只在裡頭慣了的。要說胡塗,那些兒胡塗?姐姐記得穿孝時,咱們同在一處,那日正是和尚們進來遶棺,咱們都在那裡站著,他只站在頭裡擋著人。人說他不知禮,又沒眼色。過後他沒悄悄的告訴咱們說?--『姐姐們不知道:我並不是沒眼色;想和尚們的那樣腌臢,只恐怕氣味薰了姐姐們。』接著他吃茶,姐姐又要茶,那個老婆子就拿了他的碗去倒,他趕忙說:『那碗是腌臢的,另洗了再斟來。』這兩件上,我冷眼看去,原來他在女孩兒跟前,不管什麼都過的去,只不大合外人的式,所以他們不知道。」尤二姐聽說,笑道:「依你說,你兩個已是情投意合了。竟把你許了他,豈不好?」三姐見有興兒,不便說話,只低了頭磕瓜子兒。興兒笑道:「若論模樣兒行為,倒是一對兒好人,只是他已經有了人了,只是沒有露形兒。將來準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則都還小,所以還沒辦呢。再過三二年,老太太便一開言,那是再無不準的了。」
大家正說話,只見隆兒又來了,說:「老爺有事,--是件機密大事,要遣二爺往平安州去。不過三五日就起身,來回得十五六天的工夫。今兒不能來了,請老奶奶早和二姨兒定了那件事。明日爺來,好做定奪。」說著,帶了興兒,也回去了。
這裡尤二姐命掩了門,早睡下了,盤問他妹子一夜。至次日午後,賈璉方來了,尤二姐因勸他,說:「既有正事,何必忙忙又來?千萬別為我誤事。」賈璉道:「也沒什麼事,只是偏偏的又出來了一件遠差。出了月兒就起身,得半月工夫才來。」尤二姐道:「既如此,你只管放心前去,這裡一應不用你惦記。三妹妹他從不會朝更暮改的。他已擇定了人,你只要依他就是了。」
賈璉忙問:「是誰?」二姐笑道:「這人此刻不在這裡,不知多早晚才來呢。也難為他的眼力!他自己說了:這人一年不來,他等一年;十年不來,等十年。若這人死了,再不來了,他情願剃了頭當姑子去,吃常齋,唸佛,再不嫁人。」賈璉問:「到底是誰,這樣動他的心?」二姐兒笑道:「說來話長。五年前,我們老孃家做生日,媽媽和我們到那裡給老孃拜壽,他家請了一起玩戲的人,也都是好人家子弟。裡頭有個裝小生的,叫做柳湘蓮。如今要是他才嫁。舊年聞得這人惹了禍逃走了,不知回來了不曾。」
賈璉聽了道:「怪道呢!我說是個什麼人,原來是他!果然眼力不錯!你不知道那柳老二那樣一個標緻人,最是冷面冷心的,差不多的人,他都無情無義。他最和寶玉合的來。去年因打了薛呆子,他不好意思見我們的,不知那裡去了,一向沒來。聽見有人說來了,不知是真是假,一問寶玉小廝們就知道了。--倘或不來時,他是萍蹤浪跡,知道幾年才來?豈不白耽擱了大事?」二姐道:「我們這三丫頭說的出來,乾的出來。他怎麼說,只依他便了。」
二人正說之間,只見三姐走來說道:「姐夫,你也不知道我們是什麼人。今日和你說罷,你只放心,我們不是那心口兩樣的人,說什麼是什麼。若有了姓柳的來,我便嫁他。從今兒起,我吃常齋唸佛,伏侍母親,等來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來,我自己修行去了。」說著,將頭上一根玉簪拔下來,磕作兩段,說:「一句不真,就合這簪子一樣!」說著,回房去了,真個竟「非禮不動,非禮不言」起來。
賈璉無了法,只得和二姐商議了一回家務,復回家和鳳姐商議起身之事。一面著人問焙茗。焙茗說:「竟不知道,大約沒來,若來了,必是我知道的。」一面又問他的街坊,也說沒來。賈璉只得回覆了二姐兒。
至起身之日已近,前兩天便說起身,卻先往二姐兒這邊來住兩夜,從這裡再悄悄的長行。果見三姐兒竟像又換了一個人的似的;又見二姐兒持家勤慎,自是不消惦記。
是日,一早出城,經奔平安州大道,曉行夜住,渴飲飢餐。方走了三日,那日正走之間,頂頭來了一群馱子,內中一夥,主僕十來匹馬。走的近了,一看時,不是別人,就是薛蟠和柳湘蓮來了。賈璉深為奇怪,忙拍馬迎了上來,大家一齊相見,說些別後寒溫,便入一酒店歇下,共敘談敘談。
賈璉因笑道:「鬧過之後,我們忙著請你兩個和解,誰知柳二弟蹤跡全無。怎麼你們兩個今日倒在一處了?」薛蟠笑道:「天下竟有這樣奇事!我和夥計販了貨物,自春天起身,往回裡走,一路平安。誰知前兒到了平安州地面。遇見一夥強盜,已將東西劫去。不想柳二弟從那邊來了,方把賊人趕散,奪回貨物,還救了我們的性命。我謝他又不受,所以我們結拜了生死兄弟,如今一路進京。從此後,我們是親弟兄一般。到前面岔口上分路,他就分路,往南二百里,有他一個姑媽家,他去望候望候。我先進京去安置了我的事,然後給他尋一所房子,尋一門好親事,大家過起來。」
賈璉聽了道:「原來如此。倒好,只是我們白懸了幾日心。」因又說道:「方才說給柳二弟提親,我正有一門好親事,堪配二弟。」說著,便將自己娶尤氏,如今又要發嫁小姨子一節,說了出來,只不說尤三姐自擇之語。又囑薛蟠:「且不可告訴家裡。等生了兒子,自然是知道的。」
薛蟠聽了大喜,說:「早該如此。這都是舍表妹之過!」湘蓮忙笑說:「你又忘情了。還不住口!」薛播忙止住不語,便說:「既是這等,這門親事定要做的。」湘蓮道:「我本有願,定要一個絕色的女子。如今既是貴昆仲高誼,顧不得許多了,任憑定奪,我無不從命。」賈璉笑道:「如今口說無憑,等柳二弟一見,便知我這內娣的品貌,是古今有一無二的了。」湘蓮聽了大喜,說:「既如此說,等弟探過姑母,不過一月內,就進京的,那時再定,如何?」賈璉笑道:「你我一言為定。只是我信不過二弟。你是萍蹤浪跡,倘然去了不來,豈不誤了人家一輩子的大事?須得留一個定禮。」湘蓮道:「大丈夫豈有失信之理?小弟素系寒貧,況且在客中,那裡能有定禮?」薛蟠道:「我這裡現成,就備一分二哥帶去。」賈璉道:「也不用金銀珠寶,須是二弟親身自有的東西,不論貴賤,不過帶去取信耳。」湘蓮道:「既如此說,弟無別物,囊中還有一把『鴛鴦劍』,乃弟家中傳代之寶,弟也不敢擅用,只是隨身收藏著,二哥就請拿去為定。弟縱系水流花落之性,亦斷不捨此劍。」說畢,大家又飲了幾杯,方各自上馬,作別起程去了。
且說賈璉一日到了平安州,見了節度,完了公事,因又囑咐他十月前後務要還來一次。賈璉領命,次日連忙取路回家,先到尤二姐那邊。
且說二姐兒操持家務,十分謹肅,每日關門閉戶,一點外事不聞。那三姐兒果是個斬釘截鐵之人,每日侍奉母親之餘,只和姐姐一處做些活計。雖賈珍趁賈璉不在家,也來鬼混了兩次,無奈二姐兒只不兜攬,推故不見。那三姐兒的脾氣賈珍早已領過教的,那裡還敢招惹他去?所以蹤跡一發疏闊了。
卻說這日賈璉進門,看見二姐兒三姐兒這般景況,喜之不盡,深念二姐兒之德。大家敘些寒溫,賈璉便將路遇柳湘蓮一事說了一回,又將「鴛鴦劍」取出;遞給三姐兒。三姐兒看時,上面龍吞夔護,珠寶晶瑩。及至拿出來看時,裡面卻是兩把合體的,一把上面鏨一「鴛」字。一把上面鏨一「鴦」字,冷颼颼,明亮亮,如兩痕秋水一般。三姐兒喜出望外,連忙收了,掛在自己繡房床上,每日望著劍,自喜終身有靠。
賈璉住了兩天,回去復了父命,回家合宅相見。那時鳳姐已大愈,出來理事行走了。賈璉又將此事告訴了賈珍。賈珍因近日又搭上了新相知,二則正惱他姐妹們無情,把這事丟過了,全不在心上,任憑賈璉裁奪。只怕賈璉獨力不能,少不得又給他幾十兩銀子。賈璉拿來,交給二姐兒準備妝奩。
誰知八月內,湘蓮方進了京,先來拜見薛姨媽。又遇見薛蟠,方知薛蟠不慣風霜,不服水土,一進京時,便病倒在家,請醫調治。聽見湘蓮來了,請入臥室相見。薛姨媽也不念舊事,只感救命之恩。母子們十分稱謝。又說起親事一節,凡一應東西皆置辦妥當,只等擇日。
湘蓮也感激不盡。次日,又來見寶玉。二人相會,如魚得水。湘蓮因問賈璉偷娶二房之事。寶玉笑道:「我聽見焙茗說,我卻未見。我也不敢多管。我又聽見焙茗說,璉二哥哥著實問你,不知有何話說?」
湘蓮就將路上所有之事一概告訴了寶玉。寶玉笑道:「大喜,大喜!難得這個標緻人!果然是個古今絕色,堪配你之為人。」湘蓮道:「既是這樣,他那少了人物?如何只想到我?況且我又素日不甚和他相厚,也關切不至於此。路上忙忙的就那樣再三要求定下,難道女家反趕著男家不成?我自己疑惑起來,後悔不該留下這劍作定。所以後來想起你來,可以細細問了底裡才好。」寶玉道:「你原是個精細人,如何既許了定禮又疑惑起來?你原說只要一個絕色的。如今既得了個絕色的,便罷了,何必再疑?」湘蓮道:「你既不知他來歷,如何又知是絕色?」寶玉道:「他是珍大嫂子的繼母帶來的兩位妹子。我在那裡和他們混了一個月,怎麼不知?真真一對尤物!--他又姓尤。」
湘蓮聽了,跌腳道:「這事不好!斷乎做不得!你們東府裡,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乾淨罷了!」寶玉聽說,紅了臉。湘蓮自慚失言,連忙作揖,說:「我該死胡說!你好歹告訴我,他品行如何?」寶玉笑道:「你既深知,又來問我做什麼?連我也未必乾淨了。」湘蓮笑道:「原是我自己一時忘情,好歹別多心!」寶玉笑道:「何必再提!這倒似有心了。」
湘蓮作揖告辭出來,心中想著要找薛蟠,一則他病著,二則他又浮躁,不如去要回定禮。主意已定,便一徑來找賈璉。賈璉正在新房中,聞湘蓮來了,喜之不盡,忙迎出來,讓到內堂,和尤老孃相見。湘蓮只作揖,稱「老伯母」,自稱「晚生」,賈璉聽了詫異。
吃茶之間,湘蓮便說:「客中偶然忙促,誰知家姑母於四月訂了弟婦,使弟無言可回。要從了二哥,背了姑母,似不合理。若系金帛之定,弟不敢索取;但此劍系祖父所遺,請仍賜回為幸。」
賈璉聽了,心中自是不自在,便道:「二弟,這話你說錯了。定者,定也。原怕反悔,所以為定。豈有婚姻之事,出入隨意的?這個斷乎使不得。」湘蓮笑說:「如此說,弟願領責備罰,然此事斷不敢從命。」賈璉還要饒舌。湘蓮便起身說:「請兄外座一敘,此處不便。」
那尤三姐在房明明聽見。好容易等了他來,今忽見反悔,便知他在賈府中聽了什麼話來,把自己也當做淫奔無恥之流,不屑為妻。今若容他出去和賈璉說退親,料那賈璉不但無法可處,就是爭辯起來,自己也無趣味。一聽賈璉要同他出去,連忙摘下劍來,將一股雌鋒隱在肘後,出來便說:「你們也不必出去再議,還你的定禮!」一面淚如雨下,左手將劍並鞘送給湘蓮,右手回肘,只往項上一橫,可憐「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
當下嚇的眾人急救不迭。尤老孃一面嚎哭,一面大罵湘蓮。賈璉揪住湘蓮,命人捆了送官。二姐兒忙止淚,反勸賈璉:「人家並沒威逼他,是他自尋短見,你便送他到官,又有何益?反覺生事出醜。不如放他去罷!」
賈璉此時也沒了主意,便放了手,命湘蓮快去。湘蓮反不動身,拉下手絹,拭淚道:「我並不知是這等剛烈人!真真可敬!是我沒福消受。」大哭一場,等買了棺木,眼看著入殮,又撫棺大哭一場,方告辭而去。出門正無所之,昏昏默默,自想方才之事:「原來這樣標緻人才,又這等剛烈!」自悔不及,信步行來,也不自知了。
正走之間,只聽得隱隱一陣環佩之聲,三姐從那邊來了,一手捧著「鴛鴦劍」,一手捧著一卷冊子,向湘蓮哭道:「妾痴情待君五年,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以死報此痴情!妾今奉警幻仙姑之命,前往太虛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妾不忍相別,故來一會,從此再不能相見矣!」說畢,又向湘蓮灑了幾點眼淚,便要告辭而行。湘蓮不捨,連忙欲上來拉住問時,那三姐一摔手,便自去了。這裡柳湘蓮放聲大哭,不覺自夢中哭醒,似夢非夢,睜眼看時,竟是一座破廟,旁邊坐著一個瘸腿道士捕蝨。湘蓮便起身稽首相問:「此係何方?仙師何號?」道士笑道:「連我也不知道此係何方,我係何人。不過暫來歇腿而已。」柳湘蓮聽了,冷然如寒冰侵骨。掣出那股雄劍來,將萬根煩惱絲,一揮而盡,便隨那道士,不知往那裡去了。
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第六十七回 見土儀顰卿思故里 聞祕事鳳姐訊家童
编辑話說尤三姐自盡之後,尤老孃合二姐兒、賈珍、賈璉等,俱不勝悲慟,自不必說,忙命盛殮,送往城外埋葬。柳湘蓮見三姐身亡,痴情眷戀,卻被道人數句冷言,打破迷關,竟自截髮出家,跟隨這瘋道人飄然而去,不知何往。暫且不表。
且說薛姨媽聞知湘蓮已說定了尤三姐為妻,心中甚喜,正是高高興興,要打算替他買房子,治傢伙,擇吉迎娶,以報他救命之恩。忽有家中小廝吵嚷:「三姐兒自盡了。」被小丫頭們聽見,告知薛姨媽。薛姨媽不知為何,心甚嘆惜。正在猜疑,寶釵從園裡過來。薛姨媽便對寶釵說道:「我的兒,你聽見了沒有?你珍大嫂子的妹妹三姑娘,他不是已經許定給你哥哥的義弟柳湘蓮了麼?不知為什麼自刎了。那湘蓮也不知往那裡去了。真正奇怪的事,叫人意想不到的!」
寶釵聽了,並不在意,便說道:「俗語說的好:『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也是他們前生命定。前兒媽媽為他救了哥哥,商量著替他料理,如今已經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依我說,也只好由他罷了。媽媽也不必為他們傷感了。倒是自從哥哥打江南來回了一二十日,販了來的貨物,想來也該發完了。那同伴去的夥計們辛辛苦苦的回來幾個月了,媽媽合哥哥商議商議,也該請一請,酬謝酬謝才是。別叫人家看著無理似的。」
母女正說話間,見薛蟠自外而入,眼中尚有淚痕,一進門來,便向他母親拍手說道:「媽媽可知道柳二哥尤三姐的事麼?」薛姨媽說:「我才聽見說,正在這裡合你妹妹說這件公案呢。」薛蟠道:「媽媽可聽見說湘蓮跟著一個道士出了家了麼?」薛姨媽道:「這越發奇了。怎麼柳相公那樣一個年輕的聰明人,一時胡塗了,就跟著道士去了呢?我想你們好了一場,他又無父母兄弟,隻身一人在此,你該各處找找他才是。靠那道士,能往那裡遠去?左不過是在這方近左右的廟裡寺裡罷了。」薛蟠說:「何嘗不是呢?我一聽見這個信兒,就連忙帶了小廝們在各處尋找,連一個影兒也沒有。又去問人,都說沒看見。」
薛姨媽說:「你既找尋過,沒有,也算把你做朋友的心盡了。焉知他這一出家,不是得了好處去呢?只是你如今也該張羅張羅買賣,二則把你自己娶媳婦應辦的事情,倒早些料理料理。咱們家沒人,俗語說的,『夯雀兒先飛,』省的臨時丟三落四的不齊全,令人笑話。再者,你妹妹才說你也回家半個多月了,想貨物也該發完了,同你去的夥計們,也該擺桌酒,給他們道道乏才是。人家陪著你走了二三千里的路程,受了四五個月的辛苦,而且在路上又替你擔了多少的驚怕沉重。」薛蟠聽說,便道:「媽媽說的很是。倒是妹妹想的周到。我也這樣想著。只因這些日子,為各處發貨,鬧的腦袋都大了。又為柳二哥的事忙了這幾日,反倒落了一個空,白張羅了一會子,倒把正經事都誤了。要不然,定了明兒後兒,下帖兒請罷。」薛姨媽道:「由你辦去罷。」
話猶未了,外面小廝進來回說:「管總的張大爺差人送了兩箱子東西來,說:『這是爺各自買的,不在貨賬裡面。本要早送來,因貨物箱子壓著,沒得拿;昨兒貨物發完了,所以今日才送來了。』」一面說,一面又見兩個小廝搬進了兩個夾板夾的大棕箱。薛蟠一見,說:「噯呀!可是我怎麼就胡塗到這步田地了!特特的給媽合妹妹帶來的東西都忘了,沒拿了家裡來,還是夥計送了來了。」寶釵道:「虧你說!還是特特的帶來的,才放了一二十天;要不是特特的帶來,大約要放到年底下才送來呢。我看你也諸事太不留心了。」薛蟠笑道:「想是在路上叫人把魂打掉了,還沒歸竅呢。」
說著,大家笑了一回,便向小丫頭說:「出去告訴小廝們,東西收下,叫他們回去罷。」薛姨媽和寶釵因問:「到底是什麼東西,這樣捆著綁著的?」薛蟠便命叫兩個小廝進來解了繩子,去了夾板,開了鎖看時,這一箱都是綢緞綾錦洋貨等家常應用之物。薛蟠笑著道:「那一箱是給妹妹帶的。」親自來開。
母女二人看時,卻是些筆、墨、紙、硯,各色箋紙,香袋、香珠、扇子、扇墜、花粉、胭脂等物;外有虎丘帶來的自行人、酒令兒,水銀灌的打筋斗小小子,沙子燈,一出一出的泥人兒的戲,用青紗罩的匣子裝著;又有在虎邱山上泥捏的薛蟠的小像,與薛蟠毫無相差。寶釵見了,別的都不理論,倒是薛蟠的小像,拿著細細看了一看,又看看他哥哥,不禁笑起來了。因叫鶯兒帶著幾個老婆子將這些東西,連箱子送到園子裡去。又和母親哥哥說了一回閒話,才回園子裡去。這裡薛姨媽將箱子裡的東西取出,一分一分的打點清楚,叫同喜送給賈母並王夫人等處。不提。
且說寶釵到了自己房中,將那些玩意兒一件一件的過了目,除了自己留用之外,一分一分配合妥當:也有送筆、墨、紙、硯的;也有送香袋、扇子、香墜的;也有送脂粉、頭油的;也有單送玩意兒的。只有黛玉的比別人不同,且又加厚一倍。一一打點完畢,使鶯兒同著一個老婆子,跟著送往各處。這邊姐妹諸人都收了東西,賞賜來使,說:「見面再謝。」惟有黛玉看見他家鄉之物,反自觸物傷情,想起父母雙亡,又無兄弟,寄居親戚家中,「那裡有人也給我帶些土物來?」想到這裡,不覺的又傷起心來了。
紫鵑深知黛玉心腸,但也不敢說破,只在一旁勸道:「姑娘的身子多病,早晚服藥,這兩日,看著比那些日子略好些。雖說精神長了一點兒,還算不得十分大好。今兒寶姑娘送來的這些東西,可見寶姑娘素日看著姑娘很重,姑娘看著該喜歡才是,為什麼反倒傷起心來?這不是寶姑娘送東西來,倒叫姑娘煩惱了不成?就是寶姑娘聽見,反覺臉上不好看。再者:這裡老太太們為姑娘的病體,千方百計,請好大夫配藥診治,也為是姑娘的病好。這如今才好些,又這樣哭哭啼啼,豈不是自己蹧蹋了自己身子,叫老太太看著添了愁煩了麼?況且姑娘這病,原是素日憂慮過度,傷了血氣。姑娘的千金貴體,也別自己看輕了!」
紫鵑正在這裡勸解,只聽見小丫頭子在院內說:「寶二爺來了。」紫鵑忙說:「請二爺進來罷。」只見寶玉進房來了。黛玉讓坐畢,寶玉見黛玉淚痕滿面,便問:「妹妹,又是誰氣著你了?」黛玉勉強笑道:「誰生什麼氣?」旁邊紫鵑將嘴向床後桌上一努,寶玉會意,往那裡一瞧,見堆著許多東西,就知道是寶釵送來的,便取笑說道:「那裡這些東西,不是妹妹要開雜貨鋪啊?」黛玉也不答言。紫鵑笑著道:「二爺還提東西呢。因寶姑娘送了些東西來,姑娘一看,就傷起心來了。我正在這裡勸解,恰好二爺來的很巧,替我們勸勸。」
寶玉明知黛玉是這個緣故,卻也不敢提頭兒,只得笑說道:「你們姑娘的緣故,想來不為別的,必是寶姑娘送來的東西少,所以生氣傷心。--妹妹,你放心,等我明年叫人往江南去,給你多多的帶兩船來,省得你淌眼抹淚的。」
黛玉聽了這些話,也知寶玉是為自己開心,也不好推,也不好任,因說道:「我任憑怎麼沒見過世面,也到不了這步田地:因送的東西少,就生氣傷心。我又不是兩三歲的孩子,你也忒把人看得小氣了。--我有我的緣故,你那裡知道?」說著,眼淚又流下來了。
寶玉忙走到床前,挨著黛玉坐下,將那些東西一件一件拿起來,擺弄著細瞧,故意問:「這是什麼,叫什麼名字?那是什麼做的,這樣齊整?這是什麼,要他做什麼使用?」又說:「這一件可以擺在面前。」又說:「那一件可以放在條桌上,當古董兒倒好呢。」一味的將些沒要緊的話來廝混。
黛玉見寶玉如此,自己心裡倒過不去,便說:「你不用在這裡混攪了,咱們到寶姐姐那邊去罷。」寶玉巴不的黛玉出去散散悶,解了悲痛,便道:「寶姐姐送咱們東西,咱們原該謝謝去。」黛玉道:「自家姐妹,這倒不必。只是到他那邊,薛大哥回來了,必然告訴他些南邊的古蹟兒,我去聽聽,只當回了家鄉一趟的。」說著,眼圈兒又紅了。寶玉便站著等他。黛玉只得和他出來,往寶釵那裡去了。
且說薛蟠聽了母親之言,急下了請帖,辦了酒席。次日,請了四位夥計,俱已到齊,不免說些販賣賬目發貨之事。不一時,上席讓坐,薛蟠挨次斟了酒,薛姨媽又使人出來致意,大家喝著酒說閒話兒。內中一個道:「今兒這席上短兩個好朋友。」眾人齊問:「是誰?」那人道:「還有誰?就是賈府上的璉二爺和大爺的盟弟柳二爺。」大家果然都想起來,問著薛蟠道:「怎麼不請璉二爺合柳二爺來?」薛蟠聞言,把眉一皺,嘆口氣道:「璉二爺又往平安州去了,頭兩天就起了身了。那柳二爺竟別提起,真是天下頭一件奇事!什麼是柳二爺,如今不知那裡作『柳道爺』去了。」眾人都詫異道:「這是怎麼說?」
薛蟠便把湘蓮前後事體說了一遍。眾人聽了,越發駭異,因說道:「怪不的。前兒我們在店裡,髣髣髴髴也聽見人吵嚷,說:『有一個道士,三言兩語,把一個人度了去了。』又說「『一陣風颳了去了。』只不知是誰。我們正發貨,那裡有閒工夫打聽這個事去?到如今還是似信不信的,誰知就是柳二爺呢?早知是他,我們大家也該勸勸他才是。任他怎麼著,也不叫他去。」內中一個道:「別是這麼著罷?」眾人問:「怎麼樣?」那人道:「柳二爺那樣個伶俐人,未必是真跟了道士去罷。他原會些武藝,又有力量,或看破那道士的妖術邪法,特意跟他去,在背地擺佈他,也未可知。」薛蟠道:「果然如此,倒也罷了。世上這些妖言惑眾的人,怎麼沒人治他一下子!」眾人道:「那時難道你知道了也沒找尋他去?」薛蟠說:「城裡城外,那裡沒有找到?不怕你們笑話,我找不著他,還哭了一場呢!」言畢,只是長吁短嘆,無精打彩的,不像往日高興。眾夥計見他這樣光景,自然不便久坐,不過隨便喝了幾杯酒,吃了飯,大家散了。
且說寶玉和著黛玉到寶釵處來,寶玉見了寶釵,便說道:「大哥哥辛辛苦苦的帶了東西來,姐姐留著使罷,又送我們。」寶釵笑道:「原不是什麼好東西,不過是遠路帶來的土物兒,大家看著新鮮些就是了。」黛玉道:「這些東西,我們小時候倒不理會,如今看見,真是新鮮物兒了。」寶釵因笑道:「妹妹知道,這就是俗語說的『物離鄉貴』,其實可算什麼呢!」
寶玉聽了這話,正對了黛玉方才的心事,連忙拿話岔道:「明年好歹大哥哥再去時,替我們多帶些來。」黛玉瞅了他一眼,便道:「你要,你只管說,不必拉扯上人。--姐姐,你瞧,寶哥哥不是給姐姐來道謝,竟又要定下明年的東西來了。」說的寶釵寶玉都笑了。
三個人又閒話了一回,因提起黛玉的病來,寶釵勸了一回,因說道:「妹妹若覺著身上不爽快,倒要自己勉強扎掙著出來,各處走走逛逛,散散心,比在屋裡悶坐著到底好些。我那兩日,不是覺著發懶,渾身發熱,只是要歪著?也因為時氣不好,怕病,因此尋些事情,自己混著。這兩日才覺得好些了。」黛玉道:「姐姐說的何嘗不是?我也是這麼想著呢。」大家又坐了一會子方散。寶玉仍把黛玉送至瀟湘館門首,才各自回去了。
且說趙姨娘因見寶釵送了賈環些東西,心中甚是喜歡,想道:「怨不得別人都說那寶丫頭好,會做人,很大方。如今看起來,果然不錯!他哥哥能帶了多少東西來?他挨門兒送到,並不遺漏一處,也不露出誰薄誰厚。連我們這樣沒時運的,他都想到了。要是那林丫頭,他把我們娘兒們正眼也不瞧,那裡還肯送我們東西?」一面想,一面把那些東西翻來覆去的擺弄,瞧看一回。忽然想到寶釵和王夫人是親戚,為何不到王夫人跟前賣個好兒呢?自己便蠍蠍螫螫的,拿著東西,走至王夫人房中,站在旁邊,陪笑說道:「這是寶姑娘才剛給環哥兒的。難為寶姑娘這麼年輕的人,想的這麼周到,真是大戶人家的姑娘,又展樣,又大方,怎麼叫人不敬奉呢!怪不的老太太和太太成日家都誇他疼他。我也不敢自專就收起來,特拿來給太太瞧瞧,太太也喜歡喜歡。」
王夫人聽了,早知道來意了。又見他說的不倫不類,也不便不理他,說道:「你只管收了去給環哥玩罷。」趙姨娘來時,興興頭頭,誰知抹了一鼻子灰,滿心生氣,又不敢露出來,只得訕訕的出來了。到了自己房中,將東西丟在一邊,嘴裡咕咕噥噥,自言自語道:「這個又算了個什麼兒呢!」一面坐著各自生了一回悶氣。
卻說鶯兒帶著老婆子們送東西回來,回覆了寶釵,將眾人道謝的話並賞賜的銀錢都回完了,那老婆子便出去了。鶯兒走近前來一步,挨著寶釵,悄悄的說道:「剛才我到璉二奶奶那邊,看見二奶奶一臉的怒氣。我送下東西出來時,悄悄的問小紅,說:『剛才二奶奶從老太太屋裡回來,不似往日歡天喜地的,叫了平兒去,唧唧咕咕的不知說了些什麼。』看那個光景,倒像有什麼大事的似的。姑娘沒聽見那邊老太太有什麼事?」寶釵聽了,也自己納悶,想不出鳳姐是為什麼有氣。便道:「各人家有各人的事,咱們那裡管得?你去倒茶去來。」鶯兒於是出來,自己倒茶。不提。
且說寶玉送了黛玉回來,想著黛玉的孤苦,不免也替他傷感起來,因要將這話告訴襲人。進來時,卻只有麝月秋紋在屋裡,因問:「你襲人姐姐那裡去了?」麝月道:「左不過在這幾個院裡,那裡就丟了他?一時不見就這樣找!」寶玉笑著道:「不是怕丟了他。因我方才到林姑娘那邊,見林姑娘又正傷心呢。問起來,卻是為寶姐姐送了他東西,他看見是他家鄉的土物,不免對景傷情。我要告訴你襲人姐姐,叫他過去勸勸。」
正說著,晴雯進來了,因問寶玉道:「你回來了?你又要叫勸誰?」寶玉將方才的話說了一遍。晴雯道:「襲人姐姐才出去。聽見他說,要到璉二奶奶那邊去,保不住還到林姑娘那裡去呢。」寶玉聽了,便不言語。秋紋倒了茶來,寶玉漱了一口,遞給小丫頭子,心中著實不自在,就隨便歪在床上。
卻說襲人因寶玉出門,自己作了回活計。忽想起鳳姐身上不好,這幾天也沒有過去看看,況聞賈璉出門,正好大家說說話兒,便告訴晴雯:「好生在屋裡,別都出去了,叫二爺回來抓不著人。」晴雯道:「噯喲!這屋裡單你一個人惦記著他,我們都是白閒著,混飯吃的。」
襲人笑著,也不答言,就走了。剛來到沁芳橋畔,那時正是夏末秋初,池中蓮藕,新殘相間,紅綠離披。襲人走著,沿堤看玩了一回,猛抬頭,看見那邊葡萄架底下,有人拿著撣子,在那裡撣什麼呢。走到跟前,卻是老祝媽。
那老婆子見了襲人,便笑嘻嘻的迎上來,說道:「姑娘怎麼今兒得工夫出來逛逛?」襲人道:「可不是嗎,我要到璉二奶奶那裡瞧瞧去。你這裡做什麼呢?」那婆子道:「我在這裡趕蜜蜂兒。今年三伏裡雨水少,這果子樹上都有蟲子,把果子吃的疤𨋢流星的,掉了好些了。姑娘還不知道呢,這馬蜂最可惡的,一嘟嚕上,只咬破兩三個兒,那破的水滴到好的上頭,連這一嘟嚕都是要爛的。姑娘,你瞧,咱們說話的空兒沒趕,就落上許多了。」襲人道:「你就是不住手的趕,也趕不了多少。你倒是告訴買辦,叫他多多做些小冷布口袋兒,一嘟嚕套上一個,又透風,又不遭塌。」婆子笑道:「倒是姑娘說的是。我今年才管上,那裡知道這個巧法兒呢?」因又笑著說道:「今年果子雖遭塌了些,味兒倒好,不信摘一個姑娘嚐嚐。」襲人正色道:「這那裡使得!不但沒熟吃不得,就是熟了,上頭還沒有供鮮,咱們倒先吃了,你是府裡使老了的,難道連這個規矩都不懂了?」老祝媽忙笑道:「姑娘說的是。我見姑娘很喜歡,我才敢這麼說,可就把規矩錯了。我可是老糊塗了!」襲人道:「這也沒有什麼,只是你們有年紀的老奶奶們,別先領著頭兒這麼著就好了。」
說著,遂一徑出了園門,來到鳳姐這邊。一到院裡,只聽鳳姐說道:「天理良心!我在這屋裡熬的越發成了賊了!」襲人聽見這話,知道有原故了,又不好回來,又不好進去,遂把腳步放重些,隔著窗子問道:「平姐姐在家裡呢麼?」平兒忙答應著迎出來。襲人便問:「二奶奶也在家裡呢麼?身上可大安了?」說著,已走進來。
鳳姐裝著在床上歪著呢,見襲人進來,也笑著站起來,說:「好些了,叫你惦著。怎麼這幾日不過我們這邊坐坐?」襲人道:「奶奶身上欠安,本該天天過來請安才是,但只怕奶奶身上不爽快,倒要靜靜兒的歇歇兒。我們來了,倒吵的奶奶煩。」鳳姐笑道:「煩是沒的話。倒是寶兄弟屋裡雖然人多,也就靠著你一個照看他,也實在的離不開。我常聽見平兒告訴我說,你背地裡還惦著我,常常問我。這就是你盡心了。」一面說著,叫平兒挪了張杌子放在床旁邊,讓襲人坐下。豐兒端進茶來。襲人欠身道:「妹妹坐著罷。」
一面說閒話兒,只見一個小丫頭子在外間屋裡,悄悄的和平兒說:「旺兒來了,在二門上伺候著呢。」又聽見平兒也悄俏的道:「知道了。叫他先去,回來再來。別在門口兒站著。」襲人知他們有事,又說了兩句話,便起身要走。鳳姐道:「閒來坐坐,說說話兒,我倒開心。」因命:「平兒,送送你妹妹。」平兒答應著送出來。只見兩三個小丫頭子都在那裡,屏聲息氣,齊齊的伺候著。襲人不知何事,便自去了。
卻說平兒送出襲人,進來回道:「旺兒才來了,因襲人在這裡,我叫他先到外頭等等兒。這會子還是立刻叫他呢,還是等著?請奶奶的示下。」鳳姐道:「叫他來!」平兒忙叫小丫頭去傳旺兒進來。
這裡鳳姐又問平兒:「你到底是怎麼聽見說的?」平兒道:「就是頭裡那小丫頭子的話。他說他在二門裡頭,聽見外頭兩個小廝說:『這個新二奶奶比咱們舊二奶奶還俊呢,脾氣兒也好。』不知是旺兒是誰,吆喝了兩個一頓,說:『什麼新奶奶舊奶奶的!還不快悄悄兒的呢!叫裡頭知道了,把你的舌頭還割了呢!』」平兒正說著,只見一個小丫頭進來回說:「旺兒在外頭伺候著呢。」鳳姐聽了,冷笑了一聲,說:「叫他進來!」那小丫頭出來說:「奶奶叫呢。」旺兒連忙答應著進來。
旺兒請了安,在外間門口垂手侍立。鳳姐兒道:「你過來!我問你話。」旺兒才走到裡間門旁站著。鳳姐兒道:「你二爺在外頭弄了人,你知道不知道?」旺兒又打著千兒,回道:「奴才天天在二門上聽差事,如何能知道二爺在外頭的事呢?」鳳姐冷笑道:「你自然不知道!你要知道,你怎麼攔人呢?」
旺兒見這話,知道剛才的話已經走了風了,料著瞞不過,便又跪回道:「奴才實在不知,就是頭裡興兒和喜兒兩個人在那裡混說,奴才吆喝了他們兩句。內中深情底裡,奴才不知道,不敢妄回,求奶奶問興兒,--他是長跟二爺出門的。」
鳳姐兒聽了,下死勁啐了一口,罵道:「你們這一起沒良心的混賬忘八崽子,都是一條藤兒!打量我不知道呢!先去給我把興兒那個忘八崽子叫了來,你也不許走!問明白了他,回來再問你。好,好,好!這才是我使出來的好人呢!」那旺兒只得連聲答應幾個「是」,磕了個頭,爬起來出去,去叫興兒。
卻說興兒正在賬房兒裡和小廝們玩呢,聽見說二奶奶叫,先嚇了一跳,卻也想不到是這件事發作了,連忙跟著旺兒進來。旺兒先進去,回說:「興兒來了。」鳳姐兒厲聲道:「叫他!」那興兒聽見這個聲音兒,早已沒了主意了,只得乍著膽子進來。鳳姐兒一見便說:「好小子啊!你和你爺辦的好事啊!你只實說罷!」
興兒一聞此言,又看見鳳姐兒氣色,及兩邊丫頭們的光景,早嚇軟了,不覺跪下,只是磕頭。鳳姐兒道:「論起這事來,我也聽見說不與你相干;但只你不早來回我知道,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要實說了,我還饒你!再有一句虛言,你先摸摸你腔子上幾個腦袋瓜子!」
興兒戰兢兢的朝上磕頭道:「奶奶問的是什麼事,奴才和爺辦壞了?」鳳姐聽了,一腔火都發作起來,喝命:「打嘴巴!」旺兒過來,才要打時,鳳姐兒罵道:「什麼胡塗忘八崽子!叫他自己打,用你打嗎?一會子你再各人打你的嘴巴子還不遲呢!」那興兒真個自己左右開弓,打了自己十幾個嘴巴。鳳姐兒喝聲「站住」,問道:「你二爺外頭娶了什麼新奶奶舊奶奶的事,你大概不知道啊?」
興兒見說出這件事來,越發著了慌,連忙把帽子抓下來,在磚地上咕咚咕咚碰的頭山響,口裡說道:「只求奶奶超生!奴才再不敢撒一個字兒的謊!」鳳姐道:「快說!」
興兒直蹶蹶的跪起來回道:「這事頭裡奴才也不知道。就是這一天東府裡大老爺送了殯,俞祿往珍大爺廟裡去領銀子,二爺同著蓉哥兒到了東府裡,道兒上,爺兒兩個說起珍大奶奶那邊的二位姨奶奶來,二爺誇他好,蓉哥兒哄著二爺,說把二姨奶奶說給二爺--」鳳姐聽到這裡,使勁啐道:「呸!沒臉的忘八蛋!他是你那一門子的姨奶奶!」興兒忙又磕頭說:「奴才該死!」往上瞅著,不敢言語。鳳姐兒道:「完了嗎?怎麼不說了?」興兒方才又回道:「奶奶恕奴才,奴才才敢回。」鳳姐啐道:「放你媽的屁!這還什麼恕不恕了!你好生給我往下說,好多著呢!」
興兒又回道:「二爺聽見這個話,就喜歡了。後來奴才也不知道怎麼就弄真了。」鳳姐微微冷笑道:「這個自然麼!你可那裡知道呢?你知道的,只怕都煩了呢!--是了,說底下的罷。」興兒回道:「後來就是蓉哥兒給二爺找了房子。」鳳姐忙問道:「如今房子在那裡?」興兒道:「就在府後頭。」鳳姐兒道:「哦!」回頭瞅著平兒,道:「咱們都是死人哪!你聽聽!」平兒也不敢作聲。
興兒又回道:「珍大爺那邊給了張家不知多少銀子,那張家就不問了。」鳳姐道:「這裡頭怎麼又扯拉上什麼張家李家呢?」興兒回道:「奶奶不知道。這二奶奶--」剛說到這裡,又自己打了個嘴巴,把鳳姐兒倒慪笑了,兩邊的丫頭也都抿嘴兒笑。興兒想了一想,說道:「那珍大奶奶的妹子--」鳳姐兒接著道:「怎麼樣?快說呀!」興兒道:「那珍大奶奶的妹子原來從小兒有人家的,姓張,叫什麼張華,如今窮的待好討飯。珍大爺許了他銀子,他就退了親了。」
鳳姐兒聽到這裡,點了點頭兒,回頭便望丫頭們說道:「你們都聽見了?小忘八崽子!頭裡他還說他不知道呢!」興兒又道:「後來二爺才叫人裱糊了房子,娶過來了。」鳳姐道:「打那裡娶過來的?」興兒回道:「就在他老孃家抬過來的。」鳳姐道:「好罷咧!」又問:「沒人送親麼?」興兒道:「就是蓉哥兒,還有幾個丫頭老婆子們,沒別人。」鳳姐道:「你大奶奶沒來嗎?」興兒道:「過了兩天,大奶奶才拿了些東西來瞧的。」
鳳姐兒笑了一笑,回頭向平兒道:「怪道那兩天二爺稱讚大奶奶不離嘴呢!」掉過臉來,又問興兒:「誰伏侍呢?自然是你了?」興兒趕著碰頭,不言語。鳳姐又問:「前頭那些日子,說給那府裡辦事,想來辦的就是這個了?」興兒回道:「也有辦事的時候,也有往新房子裡去的時候。」鳳姐又問道:「誰和他住著呢?」興兒道:「他母親和他妹子。昨兒他妹子自己抹了脖子了。」鳳姐道:「這又為什麼?」
興兒隨將柳湘蓮的事說了一遍。鳳姐道:「這個人還算造化高,省了當那出名兒的忘八!」因又問道:「沒了別的事了麼?」興兒道:「別的事奴才不知道。奴才剛才說的,字字是實話。一字虛假,奶奶問出來,只管打死奴才,奴才也無怨的!」
鳳姐低了一回頭,便又指著興兒說道:「你這個猴兒崽子,就該打死!這有什麼瞞著我的?你想著瞞了我,就在你那胡塗爺跟前討了好兒了,你新奶奶好疼你!我不看你剛才還有點怕懼兒,不敢撤謊,我把你的腿不給你砸折了呢!」說著,喝聲「起去!」興兒磕了個頭,才爬起來,退到外間門口,不敢就走。鳳姐道:「過來!我還有話呢。」興兒趕忙垂手敬聽。鳳姐道:「你忙什麼?新奶奶等著賞你什麼呢?」興兒也不敢抬頭。鳳姐道:「你從今日不許過去!我什麼時候叫你,你什麼時候到。遲一步兒,你試試!--出去罷!」興兒忙答應幾個「是」,退出門來。鳳姐又叫道:「興兒!」興兒趕忙答應回來。鳳姐道:「快出去告訴你二爺去,是不是啊?」興兒回道:「奴才不敢!」鳳姐道:「你出去提一個字兒,提防你的皮!」
興兒連忙答應著,才出去了,鳳姐又叫:「旺兒呢?」旺兒連忙答應著過來。鳳姐把眼直瞪瞪的瞅了兩三句話的工夫,才說道:「好,旺兒很好!去罷!外頭有人提一個字兒,全在你身上!」旺兒答應著,也慢慢的退出去了。鳳姐便叫:「倒茶。」小丫頭子們會意,都出去了。
這裡鳳姐才和平兒說:「你都聽見了?這才好呢!」平兒也不敢答言,只好陪笑兒。鳳姐越想越氣,歪在枕上,只是出神,忽然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便叫平兒來。平兒連忙答應過來。鳳姐道:「我想這件事,竟該這麼著才好,也不必等你二爺回來再商量了。」
未知鳳姐如何辦理,下回分解。
第六十八回 苦尤娘賺入大觀園 酸鳳姐大鬧寧國府
编辑話說賈璉起身去後,偏值平安節度巡邊在外,約一個月方回,賈璉未得確信,只得住在下處等候。及至回來相見,將事辦妥,回程已是將近兩個月的限了。
誰知鳳姐早已心下算定,只待賈璉前腳走了,回來便傳各色匠役收拾東廂房三間,照依自己正室一樣裝飾陳設。至十四日,便回明賈母王夫人,說十五日一早要到姑子廟進香去。只帶了平兒、豐兒、周瑞媳婦、旺兒媳婦四人。未曾上車,便將原故告訴了眾人,又吩咐眾男人,素衣素蓋,一徑前來。興兒引路,一直到了門前扣門。鮑二家的開了。興兒笑道:「快回二奶奶去,大奶奶來了。」
鮑二家的聽了這句,頂梁骨走了真魂,忙飛跑進去,報與尤二姐。尤二姐雖也一驚,但已來了,只得以禮相見,於是忙整理衣裳,迎了出來。至門前,鳳姐方下了車進來。二姐一看,只見頭上都是素白銀器,身上月白緞子襖,青緞子掐銀線的褂子,白綾素裙。眉彎柳葉,高吊兩梢;目橫丹鳳,神凝三角。俏麗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周瑞旺兒的二女人攙進院來。二姐陪笑,忙迎上來拜見,張口便叫「姐姐」,說:「今兒實在不知姐姐下降,不曾遠接,求姐姐寬恕!」說著,便拜下去。鳳姐忙陪笑還禮不迭,趕著拉了二姐兒的手,同入房中。鳳姐在上坐,二姐忙命丫頭拿褥子便行禮,說:「妹子年輕,一從到了這裡,諸事都是家母和家姐商議主張。今兒有幸相會,若姐姐不棄寒微,凡事求姐姐的指教,情願傾心吐膽,只伏侍姐姐。」說著,便行下禮去。
鳳姐忙下坐還禮,口內忙說:「皆因我也年輕,向來總是婦人的見識,一味的只勸二爺保重,別在外邊眠花宿柳,恐怕叫老爺太太耽心:這都是你我的痴心,誰知二爺倒錯會了我的意。若是外頭包占人家姐妹,瞞著家裡也罷了;如今娶了妹妹作二房,這樣正經大事,也是人家大禮,卻不曾合我說。我也勸過二爺:早辦這件事,果然生個一男半女,連我後來都有靠。不想二爺反以我為那等妒忌不堪的人,私自辦了,真真叫我有冤沒處訴。我的這個心,惟有天地可表。頭十天頭裡,我就風聞著知道了,只怕二爺又錯想了,遂不敢先說;目今可巧二爺走了,所以我親自過來拜見。還求妹妹體諒我的苦心,起動大駕,挪到家中,你我姐妹同居同處,彼此合心合意的諫勸二爺,謹慎世務,保養身子,這才是大禮呢。要是妹妹在外頭,我在裡頭,妹妹白想想,我心裡怎麼過的去呢?再者:叫外人聽著,不但我的名聲不好聽,就是妹妹的名兒也不雅。況且二爺的名聲,更是要緊的,倒是談論咱們姐兒們,還是小事。至於那起下人小人之言,未免見我素昔持家太嚴,背地裡加減些話,也是常情。妹妹想,自古說的,『當家人,惡水缸。』我要真有不容人的地方兒,上頭三層公婆,當中有好幾位姐姐、妹妹、妯娌們,怎麼容的我到今兒?--就是今兒二爺私娶妹妹,在外頭住著,我自然不願意見妹妹,我如何還肯來呢?--拿著我們平兒說起,我還勸著二爺收他呢。這都是天地神佛不忍的叫這些小人們糟蹋我,所以才叫我知道了。我如今來求妹妹進去,和我一塊兒,--住的、使的、穿的、帶的,總是一樣兒的。妹妹這樣伶透人,要肯真心幫我,我也得個膀臂。不但那起小人堵了他們的嘴,就是二爺回來一見,他也從今後悔,我並不是那種吃醋調歪的人。你我三人,更加和氣,所以妹妹還是我的大恩人呢。要是妹妹不合我去,我也願意搬出來陪著妹妹住,只求妹妹在二爺跟前替我好言方便方便,留我個站腳的地方兒。就叫我伏侍妹妹梳頭洗臉,我也是願意的!」說著,便嗚嗚咽咽,哭將起來了。二姐見了這般,也不免滴下淚來。
二人對見了禮,分序坐下。平兒忙也上來要見禮。二姐見他打扮不凡,舉止品貌不俗,料定必是平兒,連忙親身攙住,只叫:「妹子快別這麼著,你我是一樣的人!」鳳姐忙也起身笑說:「折死了他!妹妹只管受禮,他原是咱們的丫頭,以後快別這麼著。」說著,又命周瑞家的從包袱裡取出四疋上色尺頭,四對金珠簪環,為拜見的禮。二姐忙拜受了。二人吃茶,對訴已往之事。鳳姐口內全是自怨自錯:「怨不得別人。如今只求妹妹疼我!」
二姐是個實心人,便認做他是個好人,想道:「小人不遂心,誹謗主子,也是常理。」故傾心吐膽,敘了一回,竟把鳳姐認為知己。又見周瑞家等媳婦在旁邊稱揚鳳姐素日許多善政,「只是吃虧心太痴了,反惹人怨。」又說:「已經預備了房屋,奶奶進去,一看便知。」尤氏心中早已要進去同住方好,今又見如此,豈有不允之理?便說:「原該跟了姐姐去,只是這裡怎麼著呢?」鳳姐道:「這有何難?妹妹的箱籠細軟,只管著小廝搬了進去。這些粗夯貨,要他無用,還叫人看著。妹妹說誰妥當,就叫誰在這裡。」二姐忙說:「今兒既遇見姐姐,這一進去,凡事只憑姐姐料理。我也來的日子淺,也不曾當過家事,不明白,如何敢作主呢?這幾件箱櫃拿進去罷。我也沒有什麼東西,那也不過是二爺的。」
鳳姐聽了,便命周瑞家的記清,好生看管著,抬到東廂房去。於是催著尤二姐急忙穿戴了,二人攜手上車,又同坐一處,又悄悄的告訴他:「我們家的規矩大。這事老太太、太太一概不知;倘或知道,二爺孝中娶你,管把他打死了。如今且別見老太太、太太。我們有一個花園子極大,姐妹們住著,容易沒人去的。你這一去,且在園子裡住兩天,等我設個法子,回明白了,那時再見方妥。」二姐道:「任憑姐姐裁處。」那些跟車的小廝們皆是預先說明的,如今不進大門,只奔後門來。下了車,趕散眾人,鳳姐便帶了尤氏進了大觀園的後門,來到李紈處相見了。
彼時大觀園裡的十停人已有九停人知道了。今忽見鳳姐帶了進來,引動眾人來看問。二姐一一見過。眾人見了他標緻和悅,無不稱揚。鳳姐一一的吩咐了眾人:「都不許在外走了風聲;若老太太、太太知道,我先叫你們死!」園裡的婆子丫頭都素懼鳳姐的,又系賈璉國孝家孝中所行之事,知道關係非常,都不管這事。
鳳姐悄悄的求李紈收養幾天,「等回明瞭,我們自然過去。」李紈見鳳姐那邊已收拾房屋,況在服中,不好張揚,自是正理,只得收下權住。鳳姐又便去將他的丫頭一概退出,又將自己的一個丫頭送他使喚。暗暗吩咐他園裡的媳婦們:「好生照看著他。若是走失逃亡,一概和你們算賬!」自己又去暗中行事。不提。
且說合家之人,都暗暗的納罕,說:「看他如何這等賢惠起來了?」
那二姐得了這個所在,又見園裡姐妹個個相好,倒也安心樂業的,自為得所。誰知三日之後,丫頭善姐便有些不服使喚起來。二姐因說:「沒了頭油了,你去回一聲大奶奶,拿些個來。」善姐兒便道:「二奶奶,你怎麼不知好歹,沒眼色?我們奶奶,天天承應了老太太,又要承應這邊太太,那邊太太;這些姑娘妯娌們,上下幾百男女人,天天起來,都等他的話;一日少說,大事也有一二十件,小事還有三五十件;外頭從娘娘算起,以及王公侯伯家,多少人情;家裡又有這些親友的排程;銀子上千錢上萬,一天都從他一個人手裡出入,一個嘴裡排程:那裡為這點子小事去煩瑣他?--我勸你能著些兒罷!咱們又不是明媒正娶來的。這是他亙古少有一個賢良人,才這樣待你。若差些兒的人,聽見了這話,吵嚷起來,把你丟在外頭,死不死,活不活,你又敢怎麼著呢?」
一席話,說的尤氏垂了頭。自為有這一說,少不得將就些罷了。那善姐漸漸的連飯也懶端來給他吃了,或早一頓,晚一頓,所拿來的東西,皆是剩的。二姐說過兩次,他反瞪著眼叫喚起來了。二姐又怕人笑他不安本分,少不得忍著。
隔上五日八日,見鳳姐一面。那鳳姐卻是和容悅色,滿嘴裡「好妹妹」不離口。又說:「倘有下人不到之處,你降不住他們,只管告訴我,我打他們。」又罵丫頭媳婦說:「我深知你們軟的欺,硬的怕,揹著我的眼,還怕誰!倘或二奶奶告訴我一個『不』字,我要你們的命!」二姐見他這般好心,「既有他,我又何必多事?下人不知好歹是常情。我要告了他們,受了委屈,反叫人說我不賢良。」因此,反替他們遮掩。
鳳姐一面使旺兒在外打聽這二姐的底細,皆已深知,果然已有了婆家的。女婿現在才十九歲,成日在外賭博,不理世業,傢俬花盡了,父母攆他出來,現在賭錢場存身。父親得了尤婆子二十兩銀子,退了親的,這女婿尚不知道。原來這小夥子名叫張華。鳳姐都一一盡知原委,便封了二十兩銀子給旺兒,悄悄命他將張華勾來養活,「著他寫一張狀子,只要往有司衙門裡告去,就告璉二爺國孝家孝的裡頭,背旨瞞親,仗財依勢,強逼退親,停妻再娶。
這張華也深知利害,先不敢造次。旺兒回了鳳姐。鳳姐氣的罵道:「真是他孃的話!怨不得俗語說:『癩狗扶不上牆的。』你細細說給他,就告我們家謀反也沒要緊。不過是借他一鬧,大家沒臉;要鬧大了,我這裡自然能夠平服的。」旺兒領命,只得細說與張華。鳳姐又吩咐旺兒:「他若告了你,你就和他對詞去,」如此,如此,「我自有道理。」旺兒聽了有他做主,便又命張華狀子上添上自己,說:「你只告我來旺的過付,一應調唆二爺做的。」
張華便得了主意,和旺兒商議定了。寫一張狀子,次日便往都察院處喊了冤。察院坐堂,看狀子是告賈璉的事,上面有「家人來旺一人」,只得遣人去賈府傳來旺兒來對詞。青衣不敢擅入,只命人帶信。那旺兒正等著此事,不用人帶信,早在這條街上等候,見了青衣,反迎上去,笑道:「起動眾位弟兄,必是兄弟的事犯了。說不得,快來套上。」眾青衣不敢,只說:「好哥哥,你去罷,別鬧了。」
於是來至堂前跪了。察院命將狀子給他看。旺兒故意看了一遍,碰頭說道:「這事小的盡知的,主人實有此事。但這張華素與小的有仇,故意拉小的在內,其中還有人,求老爺再問。」張華碰頭道:「雖還有人,小的不敢告他,所以只告他下人。」旺兒故意的說:「胡塗東西!還不快說出來!這是朝廷公堂上,憑是主子,也要說出來!」張華便說出賈蓉來。察院聽了無法,只得去傳賈蓉。
鳳姐又差了慶兒暗中打聽告下來了,便忙將王信喚來,告訴他此事,命他託察院,只要虛張聲勢,驚嚇而已。又拿了三百銀子給他去打點。是夜,王信到了察院私宅,安了根子。那察院深知原委,收了贓銀,次日回堂,只說張華無賴,因拖欠了賈府銀兩,妄捏虛詞,誣賴良人。都察院素與王子騰相好,王信也只到家說了一聲,況是賈府之人,巴不得了事,便也不提此事,且都收下,只傳賈蓉對詞。
且說賈蓉等正忙著賈璉之事,忽有人來報信,說:「有人告你們,」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快作道理。」賈蓉慌忙來回賈珍。賈珍說:「我卻早已防著這一著。倒難為他這麼大膽子。」即刻封了二百銀子,著人去打點察院;又命家人去對詞。正商議間,又報:「西府二奶奶來了。」賈珍聽了這話,倒吃了一驚,忙要和賈蓉藏躲。不想鳳姐已經進來了,說:「好大哥哥,帶著兄弟們乾的好事!」賈蓉忙請安。鳳姐拉了他就進來。賈珍還笑說:「好生伺候你嬸孃,吩咐他們殺牲口備飯。」說著,便命備馬,躲往別處去了。
這裡鳳姐帶著賈蓉,走進上屋。尤氏也迎出來了,見鳳姐氣色不善,忙說:「什麼事情,這麼忙?」鳳姐照臉一口唾沫,啐道:「你尤家的丫頭沒人要了,偷著只往賈家送!難道賈家的人都是好的,普天下死絕了男人了?你就願意給,也要三媒六證,大家說明,成了個體統才是。你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竅!國孝,家孝,兩層在身,就把個人送了來!這會子叫人告我們,連官場中都知道我利害吃醋。如今指名提我,要休我!我到了這裡,幹錯了什麼不是,你這麼利害?或是老太太、太太有了話在你心裡,叫你們做這個圈套擠出我去?如今咱們兩個一同去見官,分證明白,回來咱們公同請了合族中人,大家覿面說個明白,給我休書,我就走!」一面說,一面大哭,拉著尤氏,只要去見官。急的賈蓉跪在地下碰頭,只求:「嬸孃息怒!」鳳姐一面又罵賈蓉:「天打雷劈,五鬼分屍的沒良心的東西!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成日家調三窩四,幹出這些沒臉面,沒王法,敗家破業的營生。你死了的娘,陰靈兒也不容你!祖宗也不容你!還敢來勸我!」一面罵著,揚手就打。嚇的賈蓉忙碰頭說道:「嬸孃別動氣!只求嬸孃別看這一時,侄兒千日的不好,還有一日的好。實在嬸孃氣不平,何用嬸孃打?等我自己打。嬸孃只別生氣!」說著,就自己舉手,左右開弓,自己打了一頓嘴巴子。又自己問著自己說:「以後可還再顧三不顧四的不了?以後還單聽叔叔的話,不聽嬸孃的話不了?嬸孃是怎麼樣待你?「你這麼沒天理,沒良心的!」眾人又要勸,又要笑,又不敢笑。
鳳姐兒滾到尤氏懷裡,嚎天動地,大放悲聲,只說:「給你兄弟娶親,我不惱,為什麼使他違旨背親,把混賬名兒給我揹著?咱們只去見官,省了捕快皁隸來拿。再者,咱們過去,只見了老太太、太太和眾族人等,大家公議了,我既不賢良,又不容男人買妾,只給我一紙休書,我即刻就走!你妹妹,我也親身接了來家,生怕老太太、太太生氣,也不敢回,現在三茶六飯,金奴銀婢的住在園裡!我這裡趕著收拾房子,和我一樣的,只等老太太知道了。原說下接過來大家安分守己的,我也不提舊事了,誰知又是有了人家的!不知你們乾的什麼事,我一概又不知道。如今告我,我昨日急了,--縱然我出去見官,也丟的是你賈家的臉,--少不得偷把太太的五百兩銀子去打點。如今把我的人還鎖在那裡!」說了又哭,哭了又罵。後來又放聲大哭起祖宗爺孃來,又要撞頭尋死。把個尤氏揉搓成一個麵糰兒,衣服上全是眼淚鼻涕,並無別話,只罵賈蓉:「混賬種子!和你老子做的好事!我當初就說使不得。」
鳳姐兒聽說這話,哭著,搬著尤氏的臉,問道:「你發昏了?你的嘴裡難道有茄子塞著?不,就是他們給你嚼子銜上了?為什麼你不來告訴我去?你要告訴了我,這會子不平安了?怎麼得驚官動府,鬧到這步田地?你這會子還怨他們!自古說『妻賢夫禍少』表壯不如裡壯』,你但凡是個好的,他們怎敢鬧出這些事來?你又沒才幹,又沒口齒,鋸了嘴子的葫蘆,就只會一味瞎小心,應賢良的名兒!」說著,啐了幾口。尤氏也哭道:「何曾不是這樣?你不信,問問跟的人,我何曾不勸的?也要他們聽!叫我怎麼樣呢?怨不得妹妹生氣,我只好聽著罷了!」眾姬妾丫頭媳婦等已是黑壓壓跪了一地,陪笑求說:「二奶奶最聖明的。雖是我們奶奶的不是,奶奶也作踐夠了,當著奴才們。奶奶們素日何等的好來?如今還求奶奶給留點臉兒!」說著,捧上茶來。鳳姐也摔了。
一回止了哭,挽頭髮。又喝罵賈蓉:「出去請你父親來,我對面問他!問親大爺的孝才五七,侄兒娶親,這個禮,我竟不知道,我問問也好學著,日後教導你們!」賈蓉只跪著磕頭,說:「這事原不與父母相干,都是侄兒一時吃了屎調唆著叔叔做的。我父親也並不知道。嬸孃要鬧起來了,侄兒也是個死;只求嬸孃責罰侄兒,侄兒謹領。這官司還求嬸孃料理,侄兒竟不能幹這大事。嬸孃是何等樣人!豈不知俗語說的『肐膊折了,在袖子裡』?侄兒胡塗死了,既做了不肖的事,就和那貓兒狗兒一般,少不得還要嬸孃費心費力,將外頭的事壓住了才好。只當嬸孃有這個不孝的兒子,就惹了禍,少不得委屈還要疼他呢!」說著,又磕頭不絕。
鳳姐兒見了賈蓉這般,心裡早軟了,只是礙著眾人面前,又難改過口來。因嘆了一口氣,一面拉起來,一面拭淚,向尤氏道:「嫂子也別惱我,我是年輕不知事的人,一聽見有人告訴了,把我嚇昏了,才這麼著急的顧前不顧後了。可是蓉兒說的,『肐膊折了,在袖子裡。』剛才的話,嫂子可別惱!還得嫂子在哥哥跟前替說,先把這官司按下去才好。」尤氏賈蓉一齊都說:「嬸孃放心。橫豎一點兒連累不著叔叔。嬸孃方才說用過了五百兩銀子,少不得我們娘兒們打點五百兩銀子,給嬸孃送過去,好補上,那有教嬸孃又添上虧空的理?那越發我們該死了!但還有一件:老太太、太太們跟前,嬸孃還要周全方便,別提這些話才好!」
鳳姐又冷笑道:「你們饒壓著我的頭幹了事,這會子反哄著我,替你們周全。我就是個傻子,也傻不到如此!嫂子的兄弟,是我的什麼人?嫂子既怕他絕了後,我難道不更比嫂子更怕絕後?嫂子的妹子,就合我的妹子一樣,我一聽見這話,連夜喜歡的連覺也睡不成,趕著傳人收拾了屋子,就要接進來同住;倒是奴才小人的見識,他們倒說:『奶奶太性急,若是我們的主意,先回了老太太、太太,看是怎麼樣,再收拾房子去接也不遲。』我聽了這話,叫我要打要罵的,才不言語了。誰知偏不稱我的意,偏偏兒的打嘴,半空裡跑出一個張華來告了一狀。我聽見了,嚇的兩夜沒合眼兒,又不敢聲張,只得求人去打聽這張華是什麼人,這樣大膽。打聽了兩日,誰知是個無賴的花子。小子們說:『原是二奶奶許了他的。他如今急了,凍死餓死,也是個死;現在有這個理,他抓住,縱然死了,死的倒比凍死餓死還值些,怎麼怨的他告呢?這事原是二爺做的太急了:國孝一層罪,家孝一層罪,揹著父母私娶一層罪,停妻再娶一層罪。俗語說:「拚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他窮瘋了的人,什麼事做不出來?況且他又拿著這滿理,不告等請不成?』--嫂子說,我就是個韓信、張良,聽了這話,也就把智謀嚇回去了。你兄弟又不在家,又沒個人商量,少不得拿錢去墊補。誰知越使錢越叫人拿住刀靶兒,越發來訛。我是『耗子尾巴上長瘡--多少膿血兒』!所以又急又氣,少不得來找嫂子。」
尤氏賈蓉不等說完,都說:「不必操心,自然要料理的。」賈蓉又道:「那張華不過是窮急,故舍了命才告;咱們如今想了一個法兒,竟許他些銀子,只叫他應個妄告不實之罪,咱們替他打點完了官司,他出來時,再給他些銀子就完了。」鳳姐兒咂著嘴兒,笑道:「難為你想!怨不得你顧一不顧二的,做出這些事來。原來你竟是這麼個有心胸的,我往日錯看了你了!若你說的這話,他暫且依了,且打出官司來,又得了銀子,眼前自然了事。這些人既是無賴的小人,銀子到手,三天五天一光了,他又來找事訛詐,再要叨蹬起來,咱們雖不怕,終久耽心。擱不住他說:既沒毛病,為什麼反給他銀子?」
賈蓉原是個明白人,聽如此一說,便笑道:「我還有個主意。『來是是非人,去是是非者』,這事還得我了才好。如今我竟問張華個主意,或是他定要人。或是他願意了事,得錢再娶。他若說一定要人,少不得我去勸我二姨娘,叫他出來還嫁他去;若說要錢,我們少不得給他些個。」鳳姐兒忙道:「雖如此說,我斷捨不得你姨娘出去,--我也斷不肯使他出去。他要出去了,咱們家的臉在那裡呢?依我說,只寧可多給錢為是。」賈蓉深知鳳姐兒口雖如此,心卻是巴不得只要本人出來,他卻做賢良人;如今怎麼說且只好怎麼依著。
鳳姐兒又說:「外頭好處了,家裡終久怎麼樣呢?你也和我過去回明瞭老太太、太太才是。」尤氏又慌了,拉鳳姐兒討主意,怎麼撒謊才好。鳳姐冷笑道:「既沒這本事,誰叫你幹這樣事?這會子這個腔兒,我又看不上!待要不出個主意,我又是個心慈面軟的人,憑人撮弄我,我還是一片傻心腸兒,說不得等我應起來。如今你們只別露面,我只領了你妹妹去給老太太、太太們磕頭。只說:原系你妹妹,我看上了很好,正因我不大生長,原說買兩個人放在屋裡的;今既見了你妹妹很好,而且又是親上做親的,我願意娶來做二房。皆因家中父母妹妹親近一概死了,日子又難,不能度日,若等百日之後,無奈無家無業,實在難等。就算我的主意,接進來了,已經廂房收拾出來了,暫且住著,等滿了孝再圓房兒。仗著我這不害臊的臉死活賴去,有了不是,也尋不著你們了。--你們孃兒兩個想想,可使得?」
尤氏賈蓉一齊笑說:「到底是嬸孃寬洪大量,足智多謀!等事妥了,少不得我們娘兒們過去拜謝。」鳳姐兒道:「罷呀!還說什麼拜謝不拜謝!」又指著賈蓉道:「今日我才知道你了!」說著,把臉卻一紅,眼圈兒也紅了,似有多少委屈的光景。賈蓉忙陪笑道:「罷了!少不得擔待我這一次罷。」說著,忙又跪下了。鳳姐兒扭過臉去不理他,賈蓉才笑著起來了。
這裡尤氏忙命丫頭們舀水,取妝奩,伏侍鳳姐兒梳洗了,趕忙又命預備晚飯。鳳姐兒執意要回去,尤氏攔著道:「今日二嬸子要這麼走了,我們什麼臉還過那邊去呢?」賈蓉旁邊笑著勸道:「好嬸孃!親嬸孃!以後蓉兒要不真心孝順你老人家,天打雷劈!」鳳姐瞅了他一眼,啐道:「誰信你這--」說到這裡,又咽住了。一面老婆子丫頭們擺上酒菜來,尤氏親自遞酒佈菜。賈蓉又跪著敬了一鍾酒。鳳姐便合尤氏吃了飯。丫頭們遞了漱口茶,又捧上茶來。鳳姐喝了兩口,便起身回去。賈蓉親身送過來,進門時,又悄悄的央告了幾句私心話,鳳姐也不理他,只得怏怏的回去了。
且說鳳姐進園中,將此事告訴尤二姐,又說,我怎麼操心,又怎麼打聽,須得如此如此,方保得眾人無罪,「少不得咱們按著這個法兒來才好。」
不知鳳姐又想出什麼計策,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十九回 弄小巧用借劍殺人 覺大限吞生金自逝
编辑話說尤二姐聽了,又感謝不盡,只得跟了他來。尤氏那邊怎好不過來呢,少不得也過來,跟著鳳姐去回。鳳姐笑道:「你只別說話,等我去說。」尤氏道:「這個自然。但有了不是,往你身上推就是了。」說著,大家先至賈母屋裡。正值賈母和園裡姐妹們說笑解悶兒,忽見鳳姐帶了一個絕標緻的小媳婦兒進來,忙覷著眼瞧,說:「這是誰家的孩子?好可憐見兒的!」鳳姐上來笑道:「老祖宗倒細細的看看,好不好?」說著,忙拉二姐兒說:「這是太婆婆了,快磕頭。」二姐兒忙行了大禮。鳳姐又指著眾姐妹說,這是某人某人,「太太瞧過,回來好見禮。」二姐兒聽了,只得又從新故意的問過,垂頭站在旁邊。
賈母上下瞧了瞧,仰著臉,想了想,因又笑問:「這孩子我倒像那裡見過他,好眼熟啊!」鳳姐忙又笑道:「老祖宗且別講那些,只說比我俊不俊。」賈母又帶上眼鏡,命鴛鴦琥珀:「把那孩子拉過來,我瞧瞧肉皮兒。」眾人都抿著嘴兒笑,推他上去。賈母細瞧了一遍,又命琥珀:「拿出他的手來我瞧瞧。」賈母瞧畢,摘下眼鏡來,笑說道:「很齊全。我看比你還俊呢!」
鳳姐聽說,笑著,忙跪下將尤氏那邊所編之話,一五一十,細細的說了一遍,「少不得老祖宗發慈心,先許他進來住,一年後再圓房兒。」賈母聽了道:「這有什麼不是?既你這樣賢良,很好,只是一年後才圓得房。」
鳳姐聽了,叩頭起來,又求賈母:「著兩個女人,一同帶去見太太們,說是老祖宗的主意。」賈母依允,遂使二人帶去,見了邢夫人等。王夫人正因他風聲不雅,深為憂慮;見他今行此事,豈有不樂之理?於是尤二姐自此見了天日,挪到廂房居住。
鳳姐一面使人暗暗調唆張華,只叫他要原妻,這裡還有許多陪送外,還給他銀子安家過活。張華原無膽無心告賈家的,後來又見賈蓉打發了人對詞,那人原說的:「張華先退了親,我們原是親戚,接到家裡住著是真,並無強娶之說。皆因張華拖欠我們的債務,追索不給,方誣賴小的主兒。」那察院都和賈王兩處有瓜葛,況又受了賄,只說張華無賴,以窮訛詐,狀子也不收,打了一頓趕出來。慶兒在外替張華打點,也沒打重,又調唆張華,說:「這親原是你家定的,你只要親事,官必還斷給你。」於是又告。王信那邊又透了訊息與察院。察院便批:「張華借欠賈宅之銀,令其限內按數交還;其所定之親,仍令其有力時娶回。」又傳了他父親來,當堂批准。他父親亦系慶兒說明,樂得人財兩得,便去賈家領人。
鳳姐一面嚇的來回賈母說,如此這般:「都是珍大嫂子幹事不明,那家並沒退準,惹人告了。如此官斷。」賈母聽了,忙喚尤氏過來,說他做事不妥:「既你妹子從小與人指腹為婚,又沒退斷,叫人告了,這是什麼事?」尤氏聽了,只得說:「他連銀子都收了,怎麼沒準?」鳳姐在旁說:「張華的口供上,現說沒見銀子,也沒見人去。他老子又說:『原是親家說過一次,並沒應準;親家死了,你們就接進去做二房。』如此沒有對證的話,只好由他去混說。幸而璉二爺不在家,不曾圓房,這還無妨;只是人已來了,怎好送回去?豈不傷臉?」賈母道:「又沒圓房,沒的強佔人家有夫之人,名聲也不好,不如送給他去。那裡尋不出好人來?」尤二姐聽了,又回賈母說:「我母親實在某年、某月、某日,給了他二十兩銀子退準的。他因窮極了告,又翻了口。我姐姐原沒錯辦。」賈母聽了,便說:「可見刁民難惹。既這樣,鳳丫頭去料理料理。」
鳳姐聽了,無法,只得應著回來,只命人去找賈蓉。賈蓉深知鳳姐之意,若要使張華領回,成何體統?便回了賈珍,暗暗遣人去說張華:「你如今既有許多銀子,何必定要原人?若只管執定主意,豈不怕爺們一怒,尋出一個由頭,你死無葬身之地!你有了銀子,回家去,什麼好人尋不出來?你若走呢,還賞你些路費。」張華聽了,心中想了一想:「這倒是好主意!」和父母商議已定,約共也得了有百金,父子次日起了五更,便回原籍去了。
賈蓉打聽的真了,來回了賈母鳳姐,說:「張華父子妄告不實,懼罪逃走,官府亦知此情,也不追究,大事完畢。」
鳳姐聽了,心中一想:若必定著張華帶回二姐兒去,未免賈璉回來,再花幾個錢包占住,不怕張華不依;還是二姐兒不去,自己拉絆著還妥當,且再作道理。只是張華此去,不知何往,倘或他再將此事告訴了別人,或日後再尋出這由頭來翻案,豈不是自己害了自己?原先不該如此把刀靶兒遞給外人哪!--因此,後悔不迭。復又想了一個主意出來,悄命旺兒遣人尋著了他,或訛他做賊,和他打官司,將他治死,或暗使人算計,務將張華治死,方剪草除根,保住自己的名聲。
旺兒領命出來,回家細想:「人已走了完事,何必如此大做?人命關天,非同兒戲。我且哄過他去,再作道理。」因此在外躲了幾日,回來告訴鳳姐,只說:「張華因有幾兩銀子在身上,逃去第三日,在京口地界,五更天,已被截路打悶棍的打死了。他老子嚇死在店房,在那裡驗屍掩埋。」鳳姐聽了不信,說:「你要撒謊,我再使人打聽出來,敲你的牙!」自此,方丟過不究。鳳姐和尤二姐和美非常,竟比親姊妹還勝幾倍。
那賈璉一日事畢回來,先到了新房中,已經靜悄悄的關鎖,只有一個看房子的老頭兒。賈璉問起原故,老頭子細說原委,賈璉只在鐙中跌足。少不得來見賈赦和邢夫人,將所完之事回明。賈赦十分歡喜,說他中用,賞了他一百兩銀子,又將房中一個十七歲的丫鬟--名喚秋桐--賞他為妾。賈璉叩頭領去,喜之不盡。見了賈母閤家眾人,回來見了鳳姐,未免臉上有些愧色。誰知鳳姐反不似往日容顏,同尤二姐一同出來,敘了寒溫。賈璉將秋桐之事說了,未免臉上有些得意驕矜之色。
鳳姐聽了,忙命兩個媳婦坐車到那邊接了來。心中一刺未除,又平空添了一刺,說不得且吞聲忍氣,將好顏面換出來遮飾。一面又命擺酒接風,一面帶了秋桐來見賈母與王夫人等。賈璉心中也暗暗的納罕。
且說鳳姐在家,外面待尤二姐自不必說的,只是心中又懷別意,無人處,只和尤二姐說:「妹妹的名聲很不好聽,連老太太、太太們都知道了,說妹妹在家做女孩兒就不乾淨,又和姐夫來往太密,『沒人要的,你揀了來,還不休了,再尋好的!』我聽見這話氣的什麼兒似的。後來打聽是誰說的,又察不出來。日久天長,這些奴才們跟前,怎麼說嘴呢?我反弄了魚頭來折!」說了兩遍,自己先氣病了,茶飯也不吃。除了平兒,眾丫頭媳婦無不言三語四,指桑說槐,暗相譏刺。
且說秋桐自以為系賈赦所賜,無人僭他的,連鳳姐平兒皆不放在眼裡,豈容那先奸後娶,沒人抬舉的婦女?鳳姐聽了暗樂。自從裝病,便不和尤二姐吃飯,每日只命人端了菜飯到他房中去吃。那茶飯俱系不堪之物。平兒看不過,自己拿錢出來弄菜給他吃;或是有時只說和他園中逛逛,在園中廚內另做了湯水給他吃。也無人敢回鳳姐。只有秋桐碰見了,便去說舌,告訴鳳姐說:「奶奶名聲,生是平兒弄壞了的。這樣好菜好飯,浪著不吃,卻往園裡去偷吃。」鳳姐聽了,罵平兒,說:「人家養貓會拿耗子,我的貓倒咬雞!」平兒不敢多說,自此也就遠著了,又暗恨秋桐。
園中姊妹一干人暗為二姐耽心。雖都不敢多言,卻也可憐。每常無人處,說起話來,二姐便淌眼抹淚,又不敢抱怨鳳姐兒,因無一點壞形。
賈璉來家時,見了鳳姐賢良,也便不留心。況素昔見賈赦姬妾丫鬟最多,賈璉每懷不軌之心,只未敢下手;今日天緣湊巧,竟把秋桐賞了他,真是一對烈火乾柴,如膠投漆,燕爾新婚,連日那裡拆得開?賈璉在二姐身上之心也漸漸淡了,只有秋桐一人是命。
鳳姐雖恨秋桐,且喜借他先可發脫二姐,用「借刀殺人」之法,「坐山觀虎鬥」,等秋桐殺了尤二姐,自己再殺秋桐。主意已定,沒人處,常又私勸秋桐說:「你年輕不知事:他現是二房奶奶,你爺心坎兒上的人,我還讓他三分,你去硬碰他,豈不是自尋其死?」
那秋桐聽了這話,越發惱了,天天大口亂罵,說:「奶奶是軟弱人!那等賢惠,我卻做不來。奶奶把素日的威風,怎麼都沒了?奶奶寬洪大量,我卻眼裡揉不下沙子去。讓我和這娼婦做一回,他才知道呢!」鳳姐兒在屋裡,只裝不敢出聲兒。氣的尤二姐在房裡哭泣,連飯也不吃,又不敢告訴賈璉。次日,賈母見他眼睛紅紅的腫了,問他,又不敢說。
秋桐正是抓乖賣俏之時,他便悄悄的告訴賈母王夫人等,說:「他專會作死,好好的成天喪聲嚎氣。背地裡咒二奶奶和我早死了,好和二爺一心一計的過。」賈母聽了,便說:「人太生嬌俏了,可知心就嫉妒了。鳳丫頭倒好意待他,他倒這樣爭風吃醋,可知是個賤骨頭!」因此,漸次便不大喜歡。眾人見賈母不喜,不免又往上踐踏起來。弄得這尤二姐要死不能,要生不得。還是虧了平兒。時常揹著鳳姐與他排解。
那尤二姐,原是「花為腸肚,雪作肌膚」的人,如何經得這般折磨?不過受了一月的暗氣,便懨懨得了一病,四肢懶動,茶飯不進,漸次黃瘦下去。夜來合上眼,只見他妹妹手捧「鴛鴦寶劍」前來說:「姐姐!你為人一生,心痴意軟,終久吃了虧!休信那妒婦花言巧語,外作賢良,內藏奸滑。他發狠定要弄你一死方罷。若妹子在世,斷不肯令你進來;就是進來,亦不容他這樣。此亦系理數應然,只因你前生淫奔不才,使人家喪倫敗行,故有此報。你速依我,將此劍斬了那妒婦,一同回至警幻案下,聽其發落。不然,你白白的喪命,也無人憐惜的!」尤二姐哭道:「妹妹!我一生品行既虧,今日之報,既系當然,何必又去殺人作孽?」三姐兒聽了,長嘆而去。
這二姐驚醒,卻是一夢。等賈璉來看時,因無人在側,便哭著合賈璉說:「我這病不能好了!我來了半年,腹中已有身孕,但不能預知男女。倘老天可憐,生下來還可;若不然,我的命還不能保,何況於他!」賈璉亦哭說:「你只管放心,我請名人來醫治。」於是,出去即刻請醫生。
誰知王太醫此時也病了,又謀幹了軍前效力,回來好討蔭封的。小廝們走去,便仍舊請了那年給晴雯看病的太醫胡君榮來診視了,說是經水不調,全要大補。賈璉便說:「已是三月庚信不行,又常嘔酸,恐是胎氣。」胡君榮聽了,復又命老婆子請出手來,再看了半日,說:「若論胎氣,肝脈自應洪大;然木盛則生火,經水不調,亦皆因肝木所致。醫生要大膽,須得請奶奶將金面略露一露,醫生觀看氣色,方敢下藥。」賈璉無法,只得命將帳子掀起一縫。尤二姐露出臉來。胡君榮一見,早已魂飛天外,那裡還能辨氣色?一時掩了帳子,賈璉陪他出來,問是如何。胡太醫道:「不是胎氣,只是瘀血凝結。如今只以下瘀通經要緊。」於是寫了一方,作辭而去。
賈璉令人送了藥禮,抓了藥來,調服下去。只半夜光景,尤二姐腹痛不止,誰知竟將一個已成形的男胎打下來了。於是血行不止,二姐就昏迷過去。賈璉聞知,大罵胡君榮,一面遣人再去請醫調治,一面命人去找胡君榮。胡君榮聽了,早已捲包逃走。
這裡太醫便說:「本來血氣虧弱,受胎以來,想是著了些氣惱,鬱結於中。這位先生誤用虎狼之劑,如今大人元氣,十傷八九,一時難保就愈。煎丸二藥並行,還要一些閒話閒事不聞,庶可望好。」說畢而去,也開了個煎藥方子並調元散鬱的丸藥方子,去了。急的賈璉便查誰請的姓胡的來。一時查出,便打了個半死。
鳳姐比賈璉更急十倍,只說:「咱們命中無子!好容易有了一個,遇見這樣沒本事的大夫來!」於是天地前燒香禮拜,自己通誠禱告,說「我情願有病,只求尤氏妹子身體大愈,再得懷胎,生一男子,我願吃常齋唸佛!」賈璉眾人見了,無不稱讚。
賈璉與秋桐在一處,鳳姐又做湯做水的著人送與二姐,又叫人出去算命打卦。偏算命的回來又說:「系屬兔的陰人衝犯了。」大家算將起來,只有秋桐一人屬兔兒,說他衝的。
秋桐見賈璉請醫調治,打人罵狗,為二姐十分盡心,他心中早浸了一缸醋在內了;今又聽見如此,說他衝了,鳳姐兒又勸他說:「你暫且別處躲幾日再來。」秋桐便氣得哭罵道:「理那起餓不死的雜種,混嚼舌根!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怎麼就衝了他?好個『愛八哥兒』!在外頭什麼人不見?偏來了就衝了!我還要問問他呢,到底是那裡來的孩子?他不過哄我們那個棉花耳朵的爺罷了。縱有孩子,也不知張姓王姓的!奶奶希罕那雜種羔子,我不喜歡!誰不會養?一年半載養一個,倒還是一點攙雜沒有的呢!」眾人又要笑,又不敢笑。
可巧邢夫人過來請安,秋桐便告訴邢夫人說:「二爺二奶奶要攆我回去,我沒了安身之處,太太好歹開恩!」邢夫人聽說,便數落了鳳姐兒一陣,又罵賈璉:「不知好歹的種子!憑他怎麼樣,是老爺給的。為個外來的攆他,連老子都沒了!」說著,賭氣去了。
秋桐更又得意,越發走到窗戶根底下,大罵起來。尤二姐聽了,不免更添煩惱。晚間,賈璉在秋桐房中歇了,鳳姐已睡,平兒過尤二姐那邊來勸慰了一番,尤二姐哭訴了一回。平兒又囑咐了幾句,夜已深了,方去安息。
這裡尤二姐心中自思:「病已成勢,日無所養,反有所傷,料定必不能好。況胎已經打下,無甚懸心,何必受這些零氣?不如一死,倒還乾淨!常聽見人說「金子可以墜死人」,豈不比上吊自刎又幹淨?」想畢,扎掙起來,開啟箱子,便找出一塊金,也不知多重。哭了一回,外邊將近五更天氣,那二姐咬牙狠命便吞入口中,幾次直脖,方嚥了下去。於是趕忙將衣裳首飾穿戴齊整,上炕躺下。當下人不知,鬼不覺。
到第二日早晨,丫鬟媳婦們見他不叫人,樂得自己梳洗。鳳姐秋桐都上去了。平兒看不過,說:「丫頭們就只配沒人心的打著罵著使也罷了,一個病人,也不知可憐可憐!他雖好性兒,你們也該拿出個樣兒來,別太過逾了。『牆倒眾人推』!」丫鬟聽了,急推房門進來看時,卻穿戴的齊齊整整,死在炕上,於是方嚇慌了,喊叫起來。平兒進來瞧見,不禁大哭。眾人雖素昔懼怕鳳姐,然想二姐兒實在溫和憐下,如今死去,誰不傷心落淚?只不敢與鳳姐看見。
當下合宅皆知。賈璉進來。摟屍大哭不止。鳳姐也假意哭道:「狠心的妹妹!你怎麼丟下我去了?辜負了我的心!」尤氏賈蓉等也都來哭了一場,勸住賈璉。賈璉便回了王夫人,討了梨香院,停放五日,挪到鐵檻寺去。王夫人依允。賈璉忙命人去往梨香院收拾停靈,將二姐兒抬上去,用衾單蓋了,八個小廝和八個媳婦圍隨抬往梨香院來。那裡已請下天文生,擇定明日寅時入殮大吉,五日出不得,七日方可。賈璉道:「竟是七日。因家叔家兄皆在外,小喪不敢久停。」天文生應諾,寫了殃榜而去。寶玉一早過來,陪哭一場,眾族人也都來了。賈璉忙進去找鳳姐,要銀子治辦喪事。
鳳姐兒見抬了出去,推有病,回:「老太太、太太說,我病著,忌三房,不許我去,我因此也不出來穿孝。」且往大觀園中來,繞過群山,至北界牆根下,往外聽了一言半語回來,又回賈母說,如此這般。賈母道:「信他胡說!誰家癆病死的孩子不燒了?也認真開喪破土起來!既是二房一場,也是夫妻情分,停五七日,抬出來,或一燒,或亂葬埂上埋了完事。」鳳姐笑道:「可是這話,我又不敢勸他。」
正說著,丫鬟來請鳳姐,說:「二爺在家,等著奶奶拿銀子呢。」鳳姐兒只得來了,便問他:「什麼銀子?家裡近日艱難,你還不知道?咱們的月例一月趕不上一月。昨兒我把兩個金項圈當三百銀,使剩了還有二十幾兩,你要就拿去。」說著,便命平兒拿出來,遞給賈璉,指著賈母有話,又去了。恨的賈璉無話可說,只得開了尤氏箱籠,去拿自己體己。及開了箱櫃,一點無存,只些拆簪爛花並幾件半新不舊的綢絹衣裳,都是尤二姐素日穿的。不禁又傷心哭了,想著他死的不分明,又不敢說。只得自己用個包袱,一齊包了,也不用小廝丫鬟來拿,自己提著來燒。
平兒又是傷心,又是好笑,忙將二百兩一包碎銀子偷出來,悄遞與賈璉,說:「你別言語才好。你要哭,外頭有多少哭不得?又跑了這裡來點眼。」賈璉便說道:「你說的是。」接了銀子,又將一條汗巾遞與平兒,說:「這是他家常系的,你好生替我收著,做個念心兒!」平兒只得接了,自己收去。
賈璉收了銀子,命人買板進來,連夜趕造,一面分派了人口守靈。晚上自己也不進去,只在這裡伴宿。放了七日,想著二姐舊情,雖不大敢作聲勢,卻也不免請些僧道超度亡靈。一時,賈母忽然來喚。
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第七十回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雲偶填柳絮詞
编辑話說賈璉自在梨香院伴宿七日夜,天天僧道不斷做佛事。賈母喚了他去,吩咐不許送往家廟中,賈璉無法,只得又和時覺說了,就在尤三姐之上點了一個穴,破土埋葬。那日送殯,只不過族中人與王姓夫婦、尤氏婆媳而已。鳳姐一應不管,只憑他自去辦理。又因年近歲逼,諸事煩雜不算外,又有林之孝開了一個人單子來回:共有八個二十五歲的單身小廝,應該娶妻成房的,等裡面有該放的丫頭,好求指配。
鳳姐看了,先來問賈母和王夫人,大家商議。雖有幾個應該發配的,奈各人皆有緣故。第一個鴛鴦,發誓不去。自那日之後,一向未與寶玉說話,也不盛妝濃飾。眾人見他志堅,也不好相強。第二個琥珀,現又有病,這次不能了。彩雲因近日和賈環分崩,也染了無醫之症。只有鳳姐兒和李紈房中粗使的大丫頭髮出去了。其餘年紀未足,令他們外頭自娶去了。
原來這一向因鳳姐兒病了,李紈探春料理家務,不得閑暇。接著過年過節,許多雜事,竟將詩社擱起。如今仲春天氣,雖得了工夫,爭奈寶玉因柳湘蓮遁跡空門;又聞得尤三姐自刎,尤二姐被鳳姐逼死;又兼柳五兒自那夜監禁之後,病越重了:連連接接,閑愁胡恨,一重不了一重添,弄的情色若痴,語言常亂,似染怔忡之病。慌的襲人等又不敢回賈母,只百般逗他玩笑。
這日清晨方醒,只聽得外間屋內咭咭呱呱,笑聲不斷。襲人因笑說:「你快出去拉拉罷。晴雯和麝月兩個人按住芳官,那裡隔肢呢。」寶玉聽了,忙披上灰鼠長襖,出來一瞧,只見他三人被褥尚未迭起,大衣也未穿。那晴雯只穿著蔥綠杭綢小襖,紅綢子小衣兒,披著頭髮,騎在芳官身上。麝月是紅綾抹胸,披著一身舊衣,在那裡抓芳官的肋肢。芳官卻仰在炕上,穿著撒花緊身兒,紅褲綠襪,兩腳亂蹬,笑的喘不過氣來。寶玉忙笑說:「兩個大的欺負一個小的,等我來撓你們!」說著,也上床來隔肢晴雯。晴雯觸癢,笑的忙丟下芳官,來合寶玉對抓,芳官趁勢將晴雯按倒。襲人看他四人滾在一處,倒好笑,因說道:「仔細凍著了,可不是玩的。都穿上衣裳罷!」
忽見碧月進來說:「昨兒晚上,奶奶在這裡把塊絹子忘了去,不知可在這裡沒有?」春燕忙應道:「有。我在地下撿起來,不知是那一位的,才洗了,剛晾著,還沒有干呢。」碧月見他四人亂滾,因笑道:「倒是你們這裡熱鬧,大清早起就咭咭呱呱的玩成一處。」寶玉笑道:「你們那裡人也不少,怎麼不玩?」碧月道: 「我們奶奶不玩,把兩個姨娘和姑娘也都拘住了。如今琴姑娘跟了老太太前頭去,更冷冷清清的了。兩個姨娘到明年冬天,也都家去了,那才更冷清呢。你瞧瞧,寶姑娘那裡出去了一個香菱,就像短了多少人似的,把個雲姑娘落了單了。」
正說著,見湘雲又打發了翠縷來說:「請二爺快出去瞧好詩。」寶玉聽了,忙梳洗出去,果見黛玉、寶釵、湘雲、寶琴、探春,都在那裡,手裡拿著一篇詩看。見他來時,都笑道:「這會子還不起來!咱們的詩社散了一年,也沒有一個人作興作興;如今正是初春時節,萬物更新,正該鼓舞另立起來才好。」湘雲笑道:「一起詩社時是秋天,就不發達。如今卻好萬物逢春,咱們重新整理起這個社來,自然要有生趣了。況這首『桃花詩』又好,就把海棠社改作桃花社,豈不大妙呢?」
寶玉聽著點頭,說:「很好。」且忙著要詩看。眾人都又說:「咱們此時就訪稻香老農去,大家議定好起社。」說著,一齊站起來,都往稻香村來。寶玉一壁走,一壁看,寫著是:
桃花行
桃花簾外東風軟,桃花簾內晨妝懶。簾外桃花簾內人,人與桃花隔不遠。東風有意揭簾櫳,花欲窺人簾不卷。桃花簾外開仍舊,簾中人比桃花瘦。花解憐人花亦愁,隔簾消息風吹透。風透簾櫳花滿庭,庭前春色倍傷情。閑苔院落門空掩,斜日欄杆人自憑。憑欄人向東風泣,茜裙偷傍桃花立。桃花桃葉亂紛紛,花綻新紅葉凝碧。樹樹煙封一萬株,烘樓照壁紅模糊。天機燒破鴛鴦錦,春酣欲醒移珊枕。侍女金盆進水來,香泉飲蘸胭脂冷。胭脂鮮艷何相類?花之顏色人之淚。若將人淚比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淚眼觀花淚易干,淚乾春盡花憔悴。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
寶玉看了,並不稱讚,痴痴獃獃,竟要滾下淚來。又怕眾人看見,忙自己拭了。因問:「你們怎麼得來?」寶琴笑道:「你猜是誰做的?」寶玉笑道:「自然是瀟湘子的稿子了。」寶琴笑道:「現在是我做的呢。」寶玉笑道:「我不信。這聲調口氣,迥乎不像。」寶琴笑道:「所以你不通。難道杜工部首首都作『叢菊兩開他日淚』不成?一般的也有『紅綻雨肥梅』,『水荇牽風翠帶長』等語。」寶玉笑道:「固然如此,但我知道姐姐斷不許妹妹有此傷悼之句。妹妹本有此才,卻也斷不肯做的。比不得林妹妹曾經離喪,作此哀音。」
眾人聽說,都笑了。已至稻香村中,將詩與李紈看了,自不必說,稱賞不已。說起詩社,大家議定:明日是三月初二日,就起社,便改海棠社為桃花社,黛玉為社主。明日飯後,齊集瀟湘館。因又大家擬題。黛玉便說:「大家就要桃花詩一百韻。」寶釵道:「使不得。古來桃花詩最多,縱作了,必落套,比不得你這一首古風。須得再擬。」
正說著,人回:「舅太太來了,請姑娘們出去請安。」因此,大家都往前頭來見王子騰的夫人,陪著說話。飯畢,又陪著入園中來遊玩一遍,至晚飯後掌燈方去。
次日乃是探春的壽日,元春早打發了兩個小太監,送了幾件玩器。合家皆有壽禮,自不必細說。飯後,探春換了禮服,各處行禮。黛玉笑向眾人道:「我這一社,開的又不巧了:偏忘了這兩日是他的生日。雖不擺酒唱戲,少不得都要陪他在老太太、太太跟前玩笑一日,如何能得閑空兒?」因此,改至初五。
這日,眾姊妹皆在房中侍早膳畢,便有賈政書信到了。寶玉請安,將請賈母的安稟拆開,念與賈母聽。上面不過是請安的話,說六月准進京等語。其餘家信事物之帖,自有賈璉和王夫人開讀。眾人聽說六七月回京,都喜之不盡。偏生這日王子騰將侄女許與保寧侯之子為妻,擇於五月間過門,鳳姐兒又忙著張羅,常三五日不在家。這日,王子騰的夫人又來接鳳姐兒,一併請眾甥男甥女樂一日。賈母和王夫人命寶玉、探春、黛玉、寶釵四人,同鳳姐兒去。眾人不敢違拗,只得回房去,另妝飾了起來。五人去了一日,掌燈方回。
寶玉進入怡紅院,歇了半刻,襲人便乘機勸他收一收心,閑時把書理一理,好預備著。寶玉屈指算了一算,說:「還早呢。」襲人道:「書還是第二件。到那時縱然你有了書,你的字寫的在那裡呢?」寶玉笑道:「我時常也有寫了的好些,難道都沒收著?」襲人道:「何曾沒收著。你昨兒不在家,我就拿出來,統共數了一數,才有五百六十幾篇。這二三年的工夫,難道只有這幾張字不成?依我說,明日起,把別的心先都收起來,天天快臨幾張字補上。雖不能按日都有,也要大概看的過去。」
寶玉聽了,忙著自己又親檢了一遍,實在搪塞不過。便說:「明日為始,一天寫一百字才好。」說話時,大家睡下。至次日起來,梳洗了,便在窗下恭楷臨帖。賈母因不見他,只當病了,忙使人來問。寶玉方去請安,便說寫字之故,因此出來遲了。賈母聽說,十分喜歡,就吩咐他:「以後只管寫字,念書,不用出來也使得。你去回你太太知道。」
寶玉聽說,遂到王夫人屋裡來說明。王夫人便道:「臨陣磨槍,也不中用!有這會子著急,天天寫寫念念,有多少完不了的?這一趕,又趕出病來才罷。」寶玉回說:「不妨事。」寶釵探春等都笑說:「太太不用著急,書雖替不得他,字卻替得的。我們每日每人臨一篇給他,搪塞過這一步兒去就完了。一則老爺不生氣,二則他也急不出病來。」王夫人聽說,點頭而笑。
原來黛玉聞得賈政回家,必問寶玉的功課,寶玉一向分心,到臨期自然要吃虧的。因自己只裝不耐煩,把詩社更不提起。探春寶釵二人,每日也臨一篇楷書字與寶玉。寶玉自己每日也加功,或寫二百三百不拘。至三月下旬,便將字又積了許多。
這日正算著再得幾十篇,也就搪的過了。誰知紫鵑走來。送了一卷東西,寶玉拆開看時,卻是一色去油紙上臨的鍾王蠅頭小楷,字跡且與自己十分相類。喜的寶玉和紫鵑作了一個揖,又親自來道謝。接著湘雲寶琴二人也都臨了幾篇相送。湊成雖不足功課,亦可搪塞了。寶玉放了心。於是將應讀之書,又溫理過幾次。
正是天天用功,可巧近海一帶海嘯,又遭塌了幾處生民,地方官題本奏聞,奉旨就著賈政順路查看賑濟回來。如此算去,至七月底方回。寶玉聽了,便把書字又丟過一邊,仍是照舊遊盪。
時值暮春之際,湘雲無聊,因見柳花飄舞,便偶成一小詞,調寄如夢令。其詞曰:
豈是綉絨才吐。捲起半簾香霧?縴手自拈來,空使鵑啼燕妒。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別去!
自己做了,心中得意,便用一條紙兒寫好,給寶釵看了,又來找黛玉,黛玉看畢,笑道:「好的很!又新鮮,又有趣兒。」湘雲說道:「咱們這幾社總沒有填詞,你明日何不起社填詞,豈不新鮮些?」黛玉聽了,偶然興動,便說:「這話也倒是。」湘雲道:「咱們趁今日天氣好,為什麼不就是今日?」黛玉道:「也使得。」說著,一面吩咐預備了幾色果點,一面就打發人分頭去請。
這裡二人便擬了「柳絮」為題,又限出幾個調來,寫了粘在壁上。眾人來看時:「以柳絮為題,限各色小調。」又都看了湘雲的,稱賞了一回。寶玉笑道:「這詞上我倒平常,少不得也要胡謅了。」於是大家拈閹。寶釵炷了一支夢甜香,大家思索起來。
一時,黛玉有了,寫完。接著寶琴也忙寫出來。寶釵笑道:「我已有了。瞧了你們的,再看我的。」探春笑道:「今兒這香怎麼這麼快,我才有了半首。」因又問寶玉:「你可有了?」寶玉雖做了些,自己嫌不好,又都抹了,要另做,回頭看,香已盡了。李紈等笑道:「寶玉又輸了。蕉丫頭的呢?」探春聽說,便寫出來。眾人看時,上面卻只半首南柯子,寫道是:
空掛纖纖縷,徒垂絡絡絲,也難綰系也難羈,一任東西南北各分離。
李紈笑道:「這卻也好。何不再續上?」寶玉見香沒了,情願認輸,不肯勉強塞責,將筆擱下,來瞧這半首。見沒完時,反倒動了興,乃提筆續道:
落去君休惜,飛來我自知。鶯愁蝶倦晚芳時,總是明春再見來年期。
眾人笑道:「正經你分內的又不能,這卻偏有了。縱然好,也算不得。」說著,看黛玉的,是一闕唐多令:
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隊成球。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嘆今生誰舍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
眾人看了,俱點頭感嘆說:「太作悲了!好是果然好的。」因又看寶琴的《西江月》:
漢苑零星有限,隋堤點綴無窮。三春事業付東風,明月梨花一夢,幾處落紅庭院?誰家香雪簾櫳?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離人恨重。
眾人都笑說:「到底是他的聲調悲壯。『幾處』『誰家』兩句最妙。」寶釵笑道:「總不免過於喪敗。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輕薄無根的東西,依我的主意,偏要把他說好了,才落套。所以我謅了一首來,未必合你們的意思。」眾人笑道:「別太謙了,自然是好的,我們賞鑒賞鑒。」因看這一闋《臨江仙》道:
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卷得均勻。
湘雲先笑道:「好一個『東風卷得均勻』!這一句就出入之上了。」
蜂圍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
眾人拍案叫絕,都說:「果然翻的好!自然這首為尊。纏綿悲戚,讓瀟湘子;情致嫵媚,卻是枕霞;小薛與蕉客,今日落第,要受罰的。」寶琴笑道:「我們自然受罰。但不知交白卷子的,又怎麼罰?」李紈道:「不用忙,這定要重重的罰他,下次為例。」
一語未了,只聽窗外竹子上一聲響,恰似窗屜子倒了一般,眾人嚇了一跳。丫鬟們出去瞧時,簾外丫頭子們回道:「一個大蝴蝶風箏,掛在竹梢上了。」眾丫鬟笑道:「好一個齊整風箏。不知是誰家放的,斷了線?咱們拿下他來。」寶玉等聽了,也都出來看時,寶玉笑道:「我認得這風箏,這是大老爺那院里嫣紅姑娘放的。拿下來給他送過去罷。」紫鵑笑道:「難道天下沒有一樣的風箏,單他有這個不成?二爺也太死心眼兒了!我不管,我且拿起來。」探春笑道:「紫鵑也太小氣,你們一般有的,這會子拾人走了的,也不嫌個忌諱?」黛玉笑道:「可是呢。把咱們的拿出來,咱們也放放晦氣。」
丫頭們聽見放風箏,巴不得一聲兒,七手八腳,都忙著拿出來,也有美人兒的,也有沙雁兒的。丫頭們搬高墩,捆剪子股兒,一面撥起籰子來。寶釵等立在院門前,命丫頭們在院外敞地下放去。寶琴笑道:「你這個不好看,不如三姐姐的一個軟翅子大鳳凰好。」寶釵回頭向翠墨笑道:「你去把你們的拿來也放放。」
寶玉又興頭起來,也打發個小丫頭子家去,說:「把昨日賴大娘送的那個大魚取來。」小丫頭去了半天,空手回來,笑道:「晴雯姑娘昨兒放走了。」寶玉道: 「我還沒放一遭兒呢。」探春笑道:「橫豎是給你放晦氣罷了。」寶玉道:「再把大螃蟹拿來罷。」丫頭去了,同了幾個人,扛了一個美人並籰子來,回說:「襲姑娘說:昨兒把螃蟹給了三爺了,這一個是林大娘才送來的,放這一個罷。」寶玉細看了一回,只見這美人做的十分精緻,心中歡喜,便叫放起來。
此時探春的也取了來了,丫頭們在那山坡上已放起來。寶琴叫丫頭放起一個大蝙蝠來,寶釵也放起個一連七個大雁來,獨有寶玉的美人兒,再放不起來。寶玉說丫頭們不會放,自己放了半天,只起房高,就落下來,急的頭上的汗都出來了。眾人都笑他,他便恨的摔在地下,指著風箏,說道:「要不是個美人兒,我一頓腳跺個稀爛!」黛玉笑道:「那是頂線不好。拿去叫人換好了,就好放了。再取一個來放罷。」
寶玉等大家都仰面看天上。這幾個風箏起在空中,一時風緊,眾丫鬟都用絹子墊著手放。黛玉見風力緊了,過去將籰子一松,只聽豁喇喇一陣響,登時線盡,風箏隨風去了。黛玉因讓眾人來放。眾人都說:「林姑娘的病根兒都放了去了,咱們大家都放了罷。」於是丫頭們拿過一把剪子來,鉸斷了線。那風箏都飄飄颻颻隨風而去,一時只有雞蛋大,一展眼只剩下一點黑星兒,一會兒就不見了。眾人仰面說道:「有趣,有趣!」說著,有丫頭來請吃飯,大家方散。
從此,寶玉的功課,也不敢像先竟撂在脖子後頭了,有時寫寫字,有時念念書,悶了也出來合姐妹們玩笑半天,或往瀟湘館去閑話一回。眾姐妹都知他工課虧欠,大家自去吟詩取樂,或講習針黹,也不肯去招他。那黛玉更怕賈政回來,寶玉受氣,每每推睡,不大兜攬他。寶玉也只得在自己屋裡,隨便用些工夫。
展眼已是夏末秋初。一日,賈母處兩個丫頭,匆匆忙忙來叫寶玉。
不知何事,下回分解。
Public domainPublic domainfalsefal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