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编辑

  此開卷第一回也。
  作者自云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藉“通靈”說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日“甄士隱”云云。但書中所記何事何人?自己又云: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女子”原本作“子女”,依諸本本改。】我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我實愧則有餘,悔又無益,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當此日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褲之時,懨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以致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知我之負罪固多,然閣中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併使其泯滅也。故當此蓬牖茅椽、繩床瓦灶,未足妨我襟懷;況對著晨風夕月,階柳庭花,更覺潤人筆墨。雖我不學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來,亦可使閣昭傳复可破一時之悶,醒同人之目,不亦宜乎?故曰“賈雨村'云云。更於篇中間用“夢””幻“等字,卻是此書本旨,兼寓提醒閱者之意。
  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起?說來雖近荒唐,細玩深有趣味。卻說那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於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十二丈、見方二十四丈大的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那媧皇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單單剩下一塊未用,棄在青埂峰下。誰知此石自經煅煉之後靈性已通,自去自來,可大可小。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才不得入選,遂自怨自愧,日夜悲哀。
  正當嗟悼之際,俄見一僧一道,遠遠而來,生得骨格不凡、豐神迥異,來到這青埂峰下,席地坐談。見著這塊鮮瑩明潔的石頭,又縮成扇墜一般,甚屬可愛。那僧託於掌上,笑道:“形體倒也是個靈物了,只是沒有實在的好處,須得再鐫上幾個字,使人人見了,便知你是件奇物,然後攜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綏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那裡去走一遭。”石頭聽了大喜因問:“不知可鐫何字?攜到何方?望乞明示。”那僧笑道:“你且莫問,日後自然明白。”說畢,便袖了,同那道人飄然而去,竟不知投向何方。
  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因有個空空道人訪道求仙,從這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經過,忽見一塊大石,上面字跡分明,編述歷歷。空空道人乃從頭一看,原來是無オ補天,幻形入世,被那茫茫大士沙渺真人攜入紅塵、引登彼岸的一塊頑石。上面敘著墮落之鄉、投胎之處,以及家庭瑣事、囯閣閒情、詩詞謎語,倒還全備。只是朝代年紀,失落無考。後面又有一偈云:
  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此系身前身後事,倩誰記去作奇傳?
  空空道人看了一回,曉得這石頭有些來歷,遂向石頭說道石兄,你這一段故事,據你自己說來,有些趣味,故鐫寫在此,意欲聞世傳奇。據我看來,第一件,無朝代年紀可考;第二件,並無大賢大忠理朝延、治風俗的善政,其中只不過幾個異樣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我總然抄去,也算不得一種奇書。”石頭果然答道:“我師何必太痴!我想歷來野史的朝代,無非假借“漢“唐”的名色;莫如我這石頭所記,不藉此套,只按自己的事體情理,反倒新鮮別緻。況且那野史中,或訕謗君相,或貶人妻女,姦淫兇惡,不可勝數。更有一種風月筆曌,其淫穢污臭,最易壞人子弟。至於オ子佳人等書,則又開口“文君',滿篇子建',千部腔,千人一面,且終不能不涉淫濫。在作者不過要寫出自己的兩首情詩艷賦來,故假捏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添一小人撥亂其間如戲中小丑一般。更可厭者,“之“”乎““者”“也“,非理即文,大不近情,自相矛盾。竟不如我半世親見親聞的這幾個女子雖不敢說強似前代書中所有之人,但觀其事蹟原委,亦可消愁破悶;至於幾首歪詩,亦可以噴飯供酒。其間離合悲歡,興衰際遇,俱是按跡循踪,不敢稍加穿鑿,至失其真。只願世人當那醉餘睡醒之時或避事消愁之際,把此一玩,不但洗了舊套,換新眼目,卻也省了些壽命筋力,不比那謀虛逐妄。我師意為何如?”
  空空道人聽如此說,思忖半晌,將這《石頭記》再檢閱一遍。因見上面大旨不過談情,亦只實錄其事,絕無傷時淫穢之病,方從頭至尾抄寫回來,聞世傳奇。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改名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東魯孔梅溪題曰《風月寶鑑》。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又題日《金陵十二釵》,併題絕。一一即此便是《石頭記》的緣起。詩云: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石頭記》緣起既明,正不知那石頭上面記著何人何事?看官請聽按那石上書云:當日地陷東南,這東南有個姑蘇城,城中圓門,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這閱門外有個十里街,街內有個仁清巷,巷內有個古廟,因地方窄狹,人皆呼作“葫蘆廟”。廟旁住著一家鄉宦,姓甄名費,字士隱。嫡妻封氏,性情賢淑,深明禮義。家中雖不甚富貴,然本地也推他為望族了。因這甄土隱禀性恬淡,不以功名為念,每日只以觀花種竹、酌酒吟詩為樂,倒是神仙一流人物。只是一件不足:年過半百,膝下無兒,只有一女,乳名英蓮,年方三歲。
  日炎夏永晝,士隱於書房閒坐,手倦拋書,伏幾盹睡,不黨朦朧中走至一處,不辨是何地方。忽見那廂來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談。只聽道人問道:“你攜了此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現有一段風流公案,正該了結,這一干風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機會,就將此物夾帶於中,使他去經歷經歷。”那道人道:“原來近日風流冤家又將造劫歷世,但不知起於何處?落於何方?”那僧道:“此事說來好笑。只因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那時,這個石頭因媧皇未用,卻也落得逍遙自在,各處去遊玩。一日來到警幻仙子處,那仙子知他有些來歷,因留他在赤霞宮居住,就名他為赤霞宮神瑛侍者。他卻常在靈河岸上行走,看見這株仙草可愛,遂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後來既受天地精華,復得甘露滋養,遂脫了草木之胎,得換人形,僅僅修成女體,終日遊於'離恨天”外,飢餐“秘情果',渴飲・灌愁水'。只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故其五內鬱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常說:“自己受了他雨露之惠,我並無此水可還。他若下世為人我也同去走一遭,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還得過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風流冤家都要下凡,造歷幻緣,那絳珠仙草也在其中。今日這石復還原處,你我何不將他仍帶到警幻仙子案前,給他掛了號,同這些情鬼下凡,一了此案。”那道人道:“果是好笑,從來不聞有“還淚'之說。趁此你我何不也下世度脫兒個,豈不是場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宮中,將這蠢物交割清楚,待這一干風流蓽鬼下世,你我再去。一如今有半落塵,然猶未全集。”道人道:“既如此,便隨你去來。”卻說甄士隱俱聽得明白,遂不禁上前施禮,笑問道:“二位仙師請了。”那僧道也忙答禮相問。土隱因說道:“適聞仙師所談因果,實人世罕聞者。但弟子愚拙,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開癡頑,備細一聞,弟子洗耳諦聽,稍能警省,亦可免沉淪之苦。”二仙笑道:“此乃元機,不可預洩者。到那時只不要忘了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土隱聽了,不便再問,因笑道:“元機固不可洩,但適云“蠢物”',不知為何?或可得見否?”那僧說 :“若問此物,倒有面之緣。”說著取出遞與士隱。士隱接了看時,原來是塊鮮明美玉,上面字跡分明,鐫著“通靈寶玉”四字,後面還有幾行小字。正欲細看時,那僧便說“已到幻境”,便強從手中奪了去,與道人竟過一大石牌坊,上面大書四字,乃是“太虛幻境”。兩邊又有一副對聯道: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士隱意欲也跟了過去。方舉步時、忽聽一聲霹靂,若山崩地陷。士隱大叫一聲,定睛看時,只見烈日炎炎,芭蕉冉冉,夢中之事便忘了一半。又見奶母抱了英蓮走來。士隱見女兒越發生得粉裝玉琢,乖覺可喜,便伸手接來,抱在懷中,鬥他玩耍一回,又帶至街前看那過會的熱鬧。方欲進來時,只見從那邊來了一僧一道。那僧癩頭跣足,那道跛足蓬頭,瘋瘋顛顛,揮霍談笑而至。及到了他門前,看見土隱抱著英蓮,那僧便大哭起來,又向土隱道:“施主你把這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懷內作甚?”士隱聽了,知是瘋話,也不睬他。那僧還說:“舍我罷!舍我罷!”士隱不耐煩,便抱女兒轉身欲進去,那僧乃指著他大笑,口內念了四句言詞,道是:
  慣養嬌生笑你痴,菱花空對雪浙澌;好防佳節元宵後,便是煙消火滅時
  士隱聽得明白,心下猶豫,意欲問他來歷。只聽道人說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幹營生去罷。三劫後我在北邙山等你,會齊了,同往太虛幻境銷號。”那僧道:“最妙,最妙!”說畢人一去,再不見個踪影了。土隱心中此時自忖:這兩個人必有來歷,狠該問他一問,如今後悔卻已晚了。
  這士隱正癡想,忽見隔壁葫蘆廟內寄居的一個窮儒一一姓賈名化、表字時飛、別號雨村的走了來。這賈雨村原系湖州人氏,也是詩書仕宦之族,因他生於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盡,人口衰喪,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鄉無益,因進京求取功名,再整基業。自前歲來此,又淹蹇住了,暫寄廟中安身,每日賣文作字為生,故士隱常與他交接。當下雨村見了土隱,忙施禮陪笑道:“老先生倚門佇望,敢街市上有甚新聞麼?”士隱笑道:“非也。適因小女啼哭,引他出來作要,正是無聊的很。賈兄來得正好,請入小齋,彼此俱可消此永晝。”說著,便令人送女兒進去,自攜了雨村,來至書房中。小童獻茶。方談得三五句話,忽家人飛報:“嚴老爺來拜。”王隱慌的忙起身謝罪道:“恕誆駕之罪,略坐,弟即來奉陪。”雨村起身亦讓道:“老先生請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說著,士隱已出前廳去了。
  這裡雨村且翻弄詩籍解悶,忽聽得窗外有女子嗽聲。雨村遂起身往外一看,原來是一個丫鬟在那裡掐花,生得儀容不俗,眉目清秀,雖無十分姿色,卻也有動人之處。雨村不覺看得呆了。那甄家丫掐了花,方欲走時,猛抬頭見窗內有人,敝巾舊服,雖是貧窘,然生得腰圓背厚,面闊口方,更兼劍眉星眼,直鼻方腮。這丫忙轉身迴避,心下自想:“這人生的這樣雄壯,卻又這樣襤褸,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說的什麼賈雨村了,・每有意幫助周濟他,只是沒甚機會'。我家並無這樣貧窘親友,想一定就是此人了。怪道又說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想,不免又回頭一兩次。雨村見他回了頭,便以為這女子心中有意於他,便狂喜不禁,自謂此女子必是個巨眼英豪、風塵中之知己。一時小童進來,雨村打聽得前面留飯,不可久待,遂從夾道中自便門出去了。士隱待客既散,知雨村已去,便也不去再邀。
  一日到了中秋佳節,士隱家宴已畢,又另具一席於書房,自己步月至廟中來邀雨村。原來雨村自那日見了甄家之婢曾回顧他兩次自謂是個知己,便時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對月有懷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
  未ト三生願,頻添一段愁;悶來時斂額,行去幾回頭。自顧風前影,誰堪月下儔?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頭。
  雨村吟罷,因又思及平生抱負,苦未逢時,乃又搔首對天長嘆,復高吟一聯云:
  玉在匱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
  恰值士隱走來聽見,笑道:“雨村兄真抱負不凡也!”雨村忙笑道:“不敢。不過偶吟前人之句,何期過譽如此!”因問:“老先生何興至此?”士隱笑道:“今夜中秋,俗謂'團圓之節,想尊兄旅寄僧房,不無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齋一飲,不知可納芹意否?”雨村聽了,並不推辭,便笑道:“既蒙謬愛,何敢拂此盛情。說著,便同了土隱復過這邊書院中來。
  須臾茶畢,早已設下杯盤,那美酒佳餚,自不必說。二人歸坐,先是款科慢飲,漸次談至興濃,不覺飛觥獻斝起來。當時街坊上家家簫管,戶戶笙歌,當頭一輪明月,飛彩凝輝。二人愈添豪興,酒到杯幹。雨村此時已有七八分酒意,狂興不禁,乃對月寓懷,ロ佔一絕云:
  時逄三五便團圈,滿把清光護玉欄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
  士隱聽了,大叫:“妙極!弟每謂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飛騰之兆已見,不日可接履於雲霄之上了。可賀,可賀!”乃親斟鬥為賀。雨村飲千,忽嘆道:“非晚生酒後狂言,若論時尚之學,晚生地或可去充數掛名;只是如今行囊路費,一概無措,神京路遠,非賴賣字撰文即能到得。”士隱不待說完,便道:“兄何不早言!弟已久有此意,但每遇兄時,並未談及,故未敢唐突。今既如此,弟雖不オ,‘義利‘二字,卻還識得。且喜明歲正當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闊一捷,方不負兄之所學。其盤費餘事,弟自代為處置,亦不枉兄之謬識矣。”當下即命小童進去,速封五十兩白銀,併兩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黃道之期,兄可即買舟西上,待雄飛高舉,明冬再晤,豈非大快之事!”雨村收了銀衣,不過略謝一語,並不介意,仍是吃酒談笑。那天已交三鼓,二人方散。
  士隱送雨村去後,回房一覺,直至紅日三竿方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寫薦書兩封與雨村帶至都中去,使雨村投謁個仕宦之家為寄身之地,因使人過去請時,那家人回來說: “和尚說賈爺今日五鼓已進京去了,也曾留下話與和尚轉達老爺,說:“讀書人不在“黃道”“黑道”,總以事理為要,不及面辭了。”土隱聽了,也只得罷了。
  真是閑處光陰易過,倏忽又是元宵佳節。士隱令家人霍啟抱了英蓮去看社火花燈。半夜中,霍啟因要小解,便將英蓮放在一家門檻上坐著,待他小解完了來抱時,那有英蓮的踪影?急得霍啟直尋了半夜,至天明不見,那霍啟也不敢回來見主人,便逃往他鄉去了。那士隱夫婦見女兒一夜不歸,便知有些不好,再使幾人去找尋回來皆云影響全無。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去,何等煩惱,因此晝夜啼哭,幾乎不顧性命。看看一月,土隱已先得病;夫人封氏也因思女構疾,日日請醫問卦。
  不想這日三月十五,葫蘆廟中炸供,那和尚不小心,油鍋火逸,便燒著窗紙。此方人傢俱用竹籬木壁,也是劫數應當如此,於是接二連三,牽五掛四,將一條街燒得如“火焰山”一般。彼時雖有軍民來救,那火已成了勢了,如何救得下?直燒了一夜方息,也不知燒了多少人家。只可憐甄家在隔壁,早成了一堆瓦礫場了,只有他夫婦並幾個家人的性命不曾傷了。急得士隱惟跌足長嘆而已,與妻子商議,且到田莊上去住。偏值近年水旱不收,盜賊蜂起,官兵剿捕,田莊上又難以安身。只得將田地都折變了,攜了妻子與兩個丫鬟,投他岳丈家去。
  他岳丈名喚封肅,本貫大如州人氏,雖是務農,家中卻還殷實。今見女婿這等狼狽而來,心中便有些不樂。幸而士隱還有折變田產的銀子在身邊,拿出來託他隨便置買些房地,以為後日衣食之計。那封肅便半用半嫌的,略與他些薄田破屋。士隱乃讀書之人,不慣生理稼穡等事,勉強支持了一二年,越發窮了。封肅見面時,便說些現成話,且人前人後,又怨他不善過活,只一味好吃懶做。士隱知投人不著,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驚唬,急忿怨痛已傷,暮年之人,貧病交攻,竟漸漸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來。可巧這目拄了拐,扎掙到街前散散心時,忽見那邊來了一個跛足道人,瘋狂落拓,麻鞋鶉衣,口內念著幾句言詞道: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家一堆草沒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嬌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思情,君死又隨人去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痴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子孫誰見了。
  士隱聽了,便迎上來道:“你滿口說些甚麼?只聽見些“好”和“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聽見“好”“了“二字,還算你明白。可知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我這歌兒,便名《好了歌》。”士隱本是有夙慧的一聞此言,心中早已徹悟,因笑道:“且住,待我將你這《好了歌》註解出來何如?”道人笑道:“你就請解。”士隱乃說道: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樑,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說甚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要又成霜?昨日黃土隗頭埋白骨,今宵紅綃帳底臥鴛鴦。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擇膏梁,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那瘋跛道人聽了,拍掌大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隱便說一聲走罷!”將道人肩上搭褳搶了過來背上,竟不回家,同了瘋道人飄飄而去。
  當下哄動街坊,眾人當作一件新聞傳說。封氏聞知此信,哭個死去活來,只得與父親商議,遣人各處訪尋。那討音信?無奈何只得依靠著他父母度日。幸而身邊還有兩個舊日的丫鬟伏侍,主僕三人,日夜做些針線,幫著父親用度。那封肅雖然每日抱怨,也無可奈何了。
  這日,那甄家的大丫擬在門前買線,忽聽得街上喝道之聲。眾人都說:“新太爺到任了。”丫鬟隱在門內看時,只見軍牢快手,對一對過去,俄而大轎內抬著一個烏帽猩袍的官府過去。丫倒發個證,自思:“這官好面善,倒像在那裡見過的。”於是進入房中也就丟過,不在心上。至晚間正待歇息之時,忽聽一片聲打的門響許多人亂嚷,說:“本縣太爺的差人來傳人問話。”封肅聽了,唬得目瞪口呆。
  不知有何禍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