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程甲本)/七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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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賈母處兩個丫頭,匆匆忙忙來找寳玉,口裡說道:「二爺快跟着我們走罷,老爺家來了。」寳玉聽了,又喜又愁,只得忙忙換了衣服,前來請安。賈政正在賈母房中,連衣服未換,看見寳玉進來請安,心中自是歡喜,𨚫又有些傷感之意。又叙了些任上的事情,賈母便說:「你也乏了,歇歇去罷。」賈政忙跕起來,笑着答應了個「是」,又略跕着說了幾句話,纔退出来。寳玉等也都跟過來。賈政自然問問他的工課,也就散了。

原来賈政囬京覆命,因是學差,故不敢先到家中。珍、璉、寳玉頭一天便迎出一站去。接見了,賈政先請了賈母的安,便命都囬家伺候。次日面聖,諸事完𭺾,纔囬家来。又𫎇恩賜假一月,在家歇息。因年景漸老,事重身衰,又近因在外幾年,骨肉離異,今得宴然復聚,自覺喜幸不盡,一應大小事務,一㮣亦付之度外,只是看書,悶了便與淸客們下棋吃酒,或日間在裡邊,母子夫妻共叙天倫之樂。

因今歲八月初三日乃賈母八旬大慶,又因親友全来,恐筵宴排設不開,便早同賈赦及賈璉等啇議,議定于七月二十八日起,至八月初五日止,榮寧兩處齊開筵宴。寧國府中单請官客,榮國府中单請堂客。大觀園中,𭣣什出綴錦閣並嘉蔭堂等幾處大地方來做退居。二十八日請皇親、駙馬、王公、諸王、郡主、王𡚱、公主、國君、太君、夫人等,二十九日便是閣府督鎭及誥命等,三十日便是諸官長及誥命並遠近親友及堂客。初一日是賈赦的家宴,初二日是賈政,初三日是賈珍賈璉,初四日是賈府中合族長㓜大小共凑家宴,初五日是頼大林之孝等家下𬋩事人等共凑一日。自七月上旬,送壽禮者便絡繹不絶。禮部奉㫖:欽賜金玉如意一柄,彩縀四端,金玉杯各四件,帑銀五百兩。元春又命太監送出金壽星一尊,沉香拐一支,茄楠珠一串,福壽香一盒,金錠一對,銀錠四對,彩縀十二疋,玉盃四隻。餘者自親王駙馬以及大小文武官員家,凡所來徃者,莫不有禮,不能勝記。堂屋内設下大桌案,鋪了紅毡,將凡有精細之物都擺上,請賈母過目。先一二日還高興過來睄睄,後来煩了,也不過目,只說:「呌鳯丫頭𭣣了,攺日悶了再睄。」

至二十八日,兩府中俱懸燈結彩,屏開鸞鳳,褥設芙蓉。笙簫鼓樂之音,通衢越巷。寧府中,本日只有北靜王、南安郡王、永昌駙馬、樂善郡王並幾位世交公侯蔭襲。榮府中,南安王太𡚱、北靜王𡚱並世交公侯誥命。賈母等皆是按品大粧𨒖接。大家厮見,先請至大觀園内嘉蔭堂,茶𭺾更衣,方出至榮慶堂上拜壽入席。大家謙遜半日,方纔入座。上面兩席是南北王𡚱,下面依序,便是衆公侯命婦。左邉下手一席,陪客是錦鄉侯誥命與臨昌伯誥命。右邉下手方是賈母主位。邢夫人王夫人帶領尤氏鳳姐並族中幾個媳婦,兩溜雁翅,跕在賈母身後侍立。林之孝頼大家的帶領衆媳婦,都在竹簾外面,伺候上菜上酒。周瑞家的帶領幾個丫嬛,在圍屏後伺候呼喚。凡跟來的人,早又有人𭭎待,别處去了。

一時叅了塲,臺下一色十二個未留髮的小丫頭,都是小厮打扮,埀手伺候。須臾,一個捧了戱单至堦下,先遞與囬事的媳婦。這媳婦接了,纔逓與林之孝家的。林之孝家的用小茶盤托上,挨身入簾來,遞與尤氏的侍妾配鳯。配鳯接了纔奉與尤氏。尤氏托着走至上席,南安太𡚱謙讓了一囬,㸃了一齣吉慶戱文,然後又讓北靜王𡚱,也㸃了一齣。衆人又讓了一囬,命隨便揀好的唱罷了。

少時,菜已四献,湯始一道,跟来各家的放了賞,大家便更衣復入園來,另献好茶。南安太𡚱因問寳玉,賈母笑道:「今日幾處廟裡念『保安延壽經』,他跪經去了。」又問衆小姐們,賈母笑道:「他們姊妹們病的病,弱的弱,見人腼腆,所以呌他們給我看屋子去了。有的是小戲子,傳了一班在那邊㕔上陪着他姨娘家姊妹們也看戱呢。」南安太𡚱笑道:「旣這様,呌人請來。」賈母囘頭命了鳯姐兒:「去把史、薛、林四位小姐帶來。再只呌你三妹妹陪着來罷。」鳯姐答應了,來至賈母這邊,只見他姊妹們正吃菓子看戱,寳玉也纔從廟裡跪經囬來。鳯姐說了,寳釵姊妹與黛玉湘雲五人来至園中,見了大衆,俱請安問好。内中也有見過的,還有一兩家不曾見過的,都齊聲誇讃不絶。其中湘雲最熟,南安太𡚱因笑道:「你在這裡,𦗟見我來了還不出来,還等請去。我明兒和你叔叔筭賬。」因一手拉着探春,一手拉着寳釵,問十幾歲了,又連聲𧩊讃。因又鬆了他兩個,又拉着黛玉寳琴,也着實細看,極誇一囬,又笑道:「都是好的,不知呌我𧩊那一個的是。」早有人將偹用禮物打㸃出幾分來:金玉戒指各五個,腕香珠五串。南安太𡚱笑道:「你姊妹們别笑話,留着賞丫頭們罷。」五人忙拜謝過。北静王𡚱也有五様禮物。餘者不必細說。

吃了茶,園中略逛了一逛,賈母等因又讓入席。南安太𡚱便告辭,說:「身上不快,今日若不來,實在使不得。因此,恕我竟先要告别了。」賈母等聼說,也不便强留,大家又讓了一囬,送至園門,坐轎而去。接着北靜王𡚱略坐了一坐,也就告辭了。餘者也有終席的,也有不終席的。賈母勞乏了一日,次日便不見人,一應𨚫是邢夫人𭭎待。有那些世家子弟拜壽的,只到㕔上行禮,賈赦、賈政、賈珍還禮,看待至寧府坐席,不在話下。


這幾日,尤氏晚間也不囬那府去,白日間待客,晚間陪賈母頑笑,又帮着鳳姐料理出入大小器皿,以及收放禮物。晚間在園内李氏房中歇宿。這日晚間伏侍過賈母晚飯後,因說:「你們也乏了,我也乏了,早些尋一㸃子吃了,歇歇去。明兒還要起早呢。」尤氏答應着,退了出去,來到鳯姐兒房裡來吃飯。鳯姐兒在楼上看着人𭣣送来的圍屏呢,只有平兒在房裡,與鳯姐叠衣服。尤氏想起二姐兒在時,多承平兒照應,便㸃着頭兒,說道:「好丫頭,你這様好心人兒,難爲你在這裡熬。」平兒把眼圈一紅,拿别的話岔過去。尤氏因笑問道:「你們奶奶吃了飯了没有?」平兒笑道:「吃飯豈不請奶奶去的。」尤氏笑道:「旣這様,我别處找吃的去罷,餓的我受不得了。」說着就走。平兒忙笑道:「奶奶請囘來,這裡有㸃心,且㸃補些兒,囬來再吃飯。」尤氏笑道:「你們忙得這様,我園裡和他姊妹閙去。」一面說,一面就走。平兒留不住,只得罷了。

且說尤氏一逕來至園中,只見園中正門與各處角門仍未關好,猶吊着各色彩燈,因囬頭命小丫頭呌該班的女人。那丫鬟走入班房中,竟没一個人影,囘來囬了尤氏,尤氏便命傳𬋩家的女人。這丫頭應了便出去,到二門外鹿頂内,乃是𬋩事的女人議事取齊之所。到了這裡,只有兩個婆子分菓菜吃。因問:「那一位管事的奶奶在這裡?東府裡的奶奶立等一位奶奶,有話吩咐。」這兩個婆子只顧分菜菓,又聼見是東府裡的奶奶,不大在心上,因就囬說:「𬋩家奶奶們纔散了。」小丫頭道:「旣散了,你們家裡傳他去。」婆子道:「我們只管看屋子,不𬋩傳人。姑娘要傳人,再𣲖傳人的去。」小丫頭聽了道:「噯喲,這可反了!怎麼你們不傳去?你哄新来的,怎麽哄起我來了!素日你們不傳,誰傳去?這會子打聼了體己信兒,或是賞了那位𬋩家奶奶的東西,你們争着狗顛屁股兒的傳去了,不知誰是誰呢。璉二奶奶要傳,你們可也這麽囬?」這婆子,一則吃了酒,二則被這丫頭揭著𡚁病,便羞惱成怒了,因囘口道:「扯你的臊!我們的事傳不傳,不與你相干。你未曾揭挑我們,你想想你那老子娘,在那邊管家爺們跟前,比我們還更會溜呢。各門各戸的,你有本事排楦你們那邉的人去。我們這邊,你離着還遠些呢!」丫頭𦗟了,氣白了臉,因說道:「好,好,這話說得好!」一面轉身進来囬話。

尤氏已早進園來。因遇見了襲人、寳琴、湘雲三人,同着地藏菴的兩個姑子,正說故事頑笑,尤氏因說餓了,先到怡紅院,襲人粧了幾樣葷素㸃心出來與尤氏吃。那小丫頭子一逕找了来,氣狠狠的把方纔的話都說了出來。尤氏𦗟了,冷笑道:「這是兩個什麽人?」兩個姑子笑推這丫頭道:「你這姑娘好氣性大!那糊塗老嬷嬷們的話,你也不該來囬纔是。偺們奶奶萬金之體,勞乏了幾日,黃湯辣水没吃,偺們只有哄他歡喜的,說這些話做什麽?」襲人也忙笑拉他出去,說:「好妹子,你且出去歇歇,我打發人呌他們去。」尤氏道:「你不要呌人,你去就呌這兩個婆子來,到那邉把他們家的鳯姐呌來。」襲人笑道:「我請去。」尤氏笑道:「偏不要你。」兩個姑子忙立起身來笑說:「奶奶素日寛洪大量,今日老祖宗千秋,奶奶生氣,豈不惹人議論。」寳琴湘雲二人也都笑勸,尤氏道:「不爲老太太的千秋,我一定不依。且放着就是了。」

說話之間,襲人早又遣了一個丫頭去到園門外找人。可巧遇見周瑞家的,這小丫頭子就把這話告訴他了。周瑞家的雖不𬋩事,因他素日仗着王夫人的陪房,原有些體靣,心性乖滑,專慣各處獻勤討好,所以各房主人都喜歡他。他今日聼了這話,忙跑入怡紅院,一面飛走,一面說:「可了不得!氣壊了奶奶了。偏我不在跟前,且打他們幾個耳刮子,再等過了這幾天筭賬。」尤氏見了他,也便笑道:「周姐姐,你來,有個理你說說。這早晚園門還大開著,明燈爉燭,出入的人又雜,倘有不防的事,如何使得?因此,呌該班的人吹燈關門。誰知一個人牙兒也没有。」周瑞家的道:「這還了得!前兒二奶奶還吩咐過的,今兒就没了人。過了這幾日,必要打幾個纔好。」尤氏又說小丫頭子的話,周瑞家的說:「奶奶不要生氣。等過了事,我告訴𬋩事的,打他個臭死,只問他們誰說『各門各戸』的話。我已經呌他們吹燈關門呢。奶奶也别生氣了。」正亂着,只見鳯姐兒打發人來請吃飯。尤氏道:「我也不餓了,纔吃了𭙌個餑餑,請你奶奶自己吃罷。」

一時周瑞家的出去,便把方纔之事囬了鳯姐,鳳姐便命:「將那兩個的名字記上,等過了這幾日,綑了送到那府裡,凴大嫂子開發,或是打,或是開恩,隨他就完了,什麽大事。」周瑞家的𦘏了,巴不得一聲,素日因與這幾個人不睦,出來了便命一個小厮到林之孝家去傳鳯姐的話,立刻呌林之孝家的進來見大奶奶。一面又傳人立刻綑起這兩個婆子来,交到馬圈裡,𣲖人看守。

林之孝家的不知甚麽事,忙坐車進来,先見鳯姐。至二門上,傳進話去,丫頭們出來說:「奶奶纔歇下了。大奶奶在園内,呌大娘見見大奶奶就是了。」林之孝家的只得進園來到稻香村,丫嬛們囘進去。尤氏聼了,反過不去,忙喚進他來,因笑向他道:「我不過爲找人找不着,因問你。你旣去了,也不是什麽大事,誰又把你呌進来?倒要你白跑一𨌩。不大的事,已經撂過手了。」林之孝家的也笑囬道:「二奶奶打發人傳我,說奶奶有話吩咐。」尤氏道:「大約周姐姐說的。你家去歇着罷,没有什麽大事。」李紈又要說原故,尤氏反攔住了。林之孝家的見如此,只得便囬身出園去。可巧遇見趙姨娘,因笑說:「噯喲喲,我得嫂子!這㑹子還不家去歇歇,跑什麽?」林之孝家的便笑說:「何曾不家去!」如此這般進來了。趙姨娘便說:「這事也值一個屁!開恩呢,就不理論。心窄些兒,也不過打幾下就完了。也值得呌你進來!你快歇歇去,我也不留你吃茶了。」

說𭺾,林之孝家的出來,到了側門前,就有纔兩個婆子的女兒上来哭着求情。林之孝家的笑道:「你這孩子好糊塗!誰呌他好喝酒混說話?惹出事來,連我也不知道。二奶奶打發人綑他,連我還有不是呢,我替誰討情去?」這兩個小丫頭子纔七八歲,原不識事,只管啼哭求告。纒的林之孝家的没法,因說道:「糊𡍼東西!你放着門路不去求,却纒我來。你姐姐現給了那邊大太太作陪房費大娘的兒子,你過去告訴你姐姐,呌親家娘和太太一說,什麼完不了的?」一語提醒了這一個,那一個還求。林之孝家的啐道:「糊𡍼攮的!他過去一說,自然都完了。没有单放他媽,又打你媽的禮。」說𭺾上車去了。

這一個小丫頭子果然過來告訴了他姐姐,和費婆子說了。這費婆子原是個不大安静的,便隔墻大罵一陣,便走來求邢夫人,說他親家「與大奶奶的小丫頭白閗了兩句話,周瑞家的挑唆了二奶奶,現綑在馬圈裡,等過兩日還要打呢。求太太和二奶奶說聲,饒他一次罷」。邢夫人自爲要鴛鴦討了没意思,賈母冷淡了他。且前日南安太𡚱來,賈母又单令探春出来,自己心内早已怨忿。又有在側一干小人,心内嫉妬,挾怨鳯姐,便調唆得邢夫人着實憎惡鳯姐。如今又𦗟了如此一篇話,也不說長短。

至次日一早,見過賈母,衆族人到齊,開戱。賈母高興,又今日都是自己族中子侄輩,只便粧出来堂上受禮。當中獨設一榻,引枕、靠背、脚踏俱全,自己歪在榻上。榻之前後左右,皆是一色的矮凳。寶釵、寳琴、黛玉、湘雲、迎春、探春、惜春姊妹等圍繞。因賈㻞之母也帶了女兒喜鸞,賈瓊之母也帶了女兒四姐兒,還有幾房的孫女,大小共有二十來個,賈母獨見喜鸞四姐兒生得又好,說話行事與衆不同,心中歡喜,便呌他兩個也坐在榻前。寳玉𨚫在榻上,與賈母搥腿。首席便是薛姨娘,下邉兩溜順着房頭輩數下去。簾外兩廊,都是族中男客,也依次而坐。先是那女客一起一起行禮,後是男客行禮。賈母歪在榻上,只命人說:「免了罷。」然後頼大等帶領衆家人,從儀門直跪至大㕔上磕頭。禮𭺾,又是衆家下媳婦,然後各房丫嬛,足閙了兩三頓飯時。然後又抬了許多雀籠來,在當院中放了生。賈赦等焚過天地壽星紙,方開戱飮酒。直到歇了中台,賈母方進來歇息,命他們取便,因命鳳姐兒留下喜鸞四姐兒頑兩日再去。鳳姐兒出來,便和他母親說。他兩個母親素日承鳯姐的照顧,愿意在園内頑笑,至晚便不囘去了。

邢夫人直至晚間散時,當着衆人陪笑和鳯姐求情說:「我昨日晚上聼見二奶奶生氣,打發周𬋩家的娘子綑了兩個老婆子,可也不知犯了什麽罪。論理,我不該討情,我想老太太好日子,發狠的還要捨錢捨米,周貧濟老,偺們先倒磨折起老人家來了。便不看我的臉,權且看老太太,暫且竟放了他們罷。」說𭺾,上車去了。鳯姐𦗟了這話,又當着衆人,又羞又氣,一時找尋不着頭腦,逼得臉紫脹,囬頭向頼大家的等冷笑道:「這是那裡的話?昨兒因爲這裡的人得罪了那府的大嫂子,我怕大嫂子多心,所以儘讓他發放,並不爲得罪了我。這又是誰的耳報神這麽快。」王夫人因問:「爲什麽事?」鳯姐兒笑將昨日的事說了。尤氏也笑道:「連我並不知道,你原也太多事了。」鳯姐兒道:「我爲你臉上過不去,所以等你開發,不過是個禮。就如我在你那裡,有人得罪了我,你自然送了来儘我。凴他是什麼好奴才,到底錯不過這個禮去。這又不知誰過去,没的献勤兒,這也當作一件事情去說。」王夫人道:「你太太說得是。就是珍阿哥媳婦,也不是外人,也不用這些虛禮。老太太的千秋要𦂳,放了他們爲是。」說着,囬頭便命人去放了那兩個婆子。

鳯姐由不得越想越氣越愧,不覺的一陣心灰,落下淚来。因賭氣囬房哭泣,又不使人知覺。偏是賈母打發了琥珀來呌,立等說話。琥珀見了,咤異道:「好好的,這是什麽原故?那裡立等你呢。」鳯姐聼了,忙擦乾了淚,洗面另施了𮌖粉,方同琥珀過來。賈母因問道:「前兒這些人家送禮来的,共有幾家有圍屏?」鳳姐兒道:「共有十六家。有十二架大的,四架小的炕屏。内中只有甄家一架大屏,十二扇大紅縀子刻絲『滿床笏』、一面泥金『百壽圖』的,是頭等。還有粵海將軍鄔家的一架玻璃的還罷了。」賈母道:「旣這様,這兩架别動,好生擱着,我要送人的。」鳯姐兒答應了。

鴛鴦忽過來向鳯姐兒臉上細瞧,引得賈母問說:「你不認得他?只𬋩瞧什麽?」鴛鴦笑道:「我看他的眼腫腫的,所以我咤異。」賈母便呌近來,也細看着。鳳姐笑道:「纔覺的發癢,揉腫了些。」鴛鴦笑道:「别又是受了誰的氣了罷?」鳯姐笑道:「誰敢給我氣受?便受了氣,老太太好日子,我也不敢哭的。」賈母道:「正是呢。我正要吃飯,你在這裡打發我吃,剩下的,你和珍兒媳婦吃了。你兩個在這裡帮着兩個師父,替我揀佛頭兒,你們也積積壽。前兒你姊妹們和寳玉都揀了,如今也呌你們揀揀,别說我偏心。」

說話時,先擺上一桌素的來,兩個姑子吃。然後擺上葷的,賈母吃𭺾,抬出外間。尤氏鳯姐二人正吃着,賈母又呌把喜鸞四姐兒二人呌來,跟他二人吃𭺾,洗了手,㸃上香,捧上一升豆子来。兩個姑子先念了佛偈,然後一個一個的揀在一個笸籮内,明日煑熟了,令人在十字街結壽緣。賈母歪着,𦗟兩個姑子說些因果。

鴛鴦早已聼見琥珀說鳳姐哭之一事,又和平兒前打𦗟得原故,晚間人散時,便囘說:「二奶奶還是哭的,那邊大太太當着人給二奶奶没臉。」賈母因問:「爲什麽原故?」鴛鴦便將原故說了。賈母道:「這纔是鳯丫頭知禮處。難道爲我的生日,由着奴才們把一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𬋩罷!這是大太太素日没好氣,不敢發作,所以今兒拿着這個作法,明是當着衆人給鳯姐兒没臉罷了。」正說着,只見寳琴來了,也就不說了。賈母忽想起留下的喜姐兒四姐兒,呌人吩咐園中婆子們:「要和家裡的姑娘一様照應,倘有人小看了他們,我聼見可不饒!」婆子答應了,方要走時,鴛鴦道:「我說去罷,他們那裡聼他的話。」說着,便一逕徃園裡來。先到稻香村中,李紈與尤氏都不在這裡。問丫嬛們,都說:「在三姑娘那裡呢。」鴛鴦囘身,又來至曉翠堂,果見那園中人都在那裡說笑,見他來了,都笑說:「你這㑹子又跑到這裡做什麽?」又讓他坐。鴛鴦笑道:「不許我逛逛麽?」于是把方纔的話說了一遍。李紈忙起身聼了,卽刻就呌人把各處的頭兒喚了一個來,令他們傳與諸人知道,不在話下。

這裡尤氏笑道:「老太太也太想得到。實在我們年輕力壯的人,綑上十個也赶不上。」李紈道:「鳯丫頭仗着鬼聰明,還離脚踪兒不遠,偺們是不能的了。」鴛鴦道:「罷喲!還提『鳯丫頭』『虎丫頭』呢。他的爲人,也可憐見兒的。雖然這幾年没有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有個錯縫兒,暗裡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總而言之,爲人是難做的:若太老寔了,没有個機變,公婆又嫌太老實了,家裡人也不怕;若有些機變,未免又治一經損一經。如今偺們家更好,新出来的這些底下字號的奶奶們,一個個心滿意足,都不知道要怎様纔好,少有不得意,不是背地裡嚼舌根,就是挑三窩四的。我怕老太太生氣,一㸃兒也不肯說。不然,我告訴出來,大家别過太平日子。這不是我當着三姑娘說,老太太偏疼寶玉,有人背地怨言還罷了,筭是偏心。如今老太太偏疼你,我𦘏着也是不好。這可笑不可笑?」探春笑道:「糊塗人多,那裡較量得許多?我說,倒不如小人家,雖然寒素些,倒是天天娘兒們歡天喜地,大家快樂。我們這様人家,人都看着我們不知千金萬金,何等快樂,除不知這裡說不出來的煩難,更利害。」

寳玉道:「誰都像三妹妹好多心多事。我常勸你,總别聼那些俗語,想那些俗事,只𬋩安富尊榮纔是。比不得我們,没這淸福,應該混閙的。」尤氏道:「誰都像你是一心無𦊱碍,只知道和姊妹們頑笑,餓了吃,困了𪾶,再過𭙌年,不過是這様,一㸃後事也不慮。」寶玉笑道:「我能彀和姊妹們過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麽後事不後事。」李紈等都笑道:「這可又是胡說了。就算你是個没出息的,終老在這裡,難道他姊妹們都不出門的?」尤氏笑道:「怨不得人都說是假長了一個胎子,䆒竟是個又儍又獃的。」寳玉笑道:「人事莫定,誰死誰活。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𭮀了,也筭是隨心一輩子了。」衆人不等說完,便說:「可是又瘋了,别和他說話纔好。若和他說話,不是獃話,就是瘋話。」喜鸞因笑道:「二哥哥,你别這様說,等這裡姐姐們果然都出了門,橫豎老太太、太太也寂寞,我來和你作伴兒。」李紈尤氏等都笑道:「姑娘也别說獃話,難道你是不出門的,這話哄誰?」說得喜鸞也低了頭。當下已起更時分,大家各自歸房安歇,不提。

且說鴛鴦一逕囬来,剛至園門前,只見角門虛掩,猶未上拴。此時園内無人來徃,只有該班的房内燈光掩映,㣲月半天。鴛鴦又不曾有伴,也不曾提燈,獨自一個,脚歩又輕,所以該班的人皆不理㑹。偏要小解,因下了甬路,找㣲草處走動,行至一塊湘山石後大桂樹底下来。剛轉至石後,只𦗟一陣衣衫响,嚇了一驚不小。定睛一看,只見是兩個人在那裡,見他來了,便想徃樹叢石後藏躱。鴛鴦眼尖,趂着半明的月色,早看見一個穿紅裙子梳鬅頭、高大豐壯身材的,是迎春房裡司棋。鴛鴦只當他和别的女孩子也在此方便,見自己來了,故意藏躱嚇着頑耍,因便笑呌道:「司棋,你不快出來,嚇着我,我就喊起來當賊拿了。這麽大丫頭,也没個黒夜白日只是頑不彀。」這本是鴛鴦戲語,呌他出來。誰知他賊人胆虛,只當鴛鴦已看見他的首尾了,生恐呌喊出來,使衆人知覺,更不好。且素日鴛鴦又和自己親𫝗,不比别人,便從樹後跑出来,一把拉住鴛鴦,便雙𦡀跪下,只說:「好姐姐,千萬别嚷!」鴛鴦反不知他爲什麼,忙拉他起來,問道:「這是怎麽說?」司棋只不言語,拿手帕拭淚。鴛鴦越發不解,再瞧了一瞧,又有一個人影兒,恍惚像個小厮,心下便猜着了八九分,自己反羞的心跳耳熱,又怕起来。因定了一㑹,忙悄問:「那一個是誰?」司棋又跪下道:「是我姑舅兄弟。」鴛鴦啐了一口,𨚫羞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司棋又囬頭悄呌道:「你不用藏着,姐姐已經看見了,快出來磕頭。」那小厮𦗟了,只得也從樹後跑出來,磕頭如搗蒜。鴛鴦忙要囘身,司棋拉住苦求,哭道:「我們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只求姐姐超生我們罷!」鴛鴦道:「你不用多說了,快呌他去罷,橫竪我不告訴人就是了。你這是怎麽說呢!」

一語未了,只𦗟角門上有人說道:「金姑娘已經出去了,角門上鎻罷。」鴛鴦正被司棋拉住,不得脫身,聼見如此說,便忙着接聲道:「我在這裡有事,且畧等等兒我出來了。」司棋𦗟了,只得鬆手,讓他去了。要知端的,下囬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