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程甲本)/五十六

目錄 紅樓夢(程甲本)
◀上一回 第五十六回 敏探春興利除宿𡚁 賢寶釵小惠全大體 下一回▶

話說平兒陪着鳯姐兒吃了飯,伏侍盥漱𭺾,方徃探春處来,只見院中寂靜,只有丫鬟婆子,諸内壼近人在窗外聼候。平兒進入㕔中,他姊妹姑嫂三人正議論些家務,說的便是年内頼大家請吃酒,他家花園中事故。見他來了,探春便命他脚踏上坐了,因說道:「我想的是,不爲别的,只想著我們一月所用的頭油𮌖粉又是二兩的事。我想我們一月已有了二兩月銀,丫頭們又另有月錢,可不是又同剛纔學裡的八兩一様重重叠叠?這事雖小,錢有限,看起來也不妥當,你奶奶怎麽就没想到這個?」

平兒笑道:「這有個原故:姑娘們所用的這些東西,自然該有分例,每月每處買辦買了,令女人們交送我們收𬋩,不過預偹姑娘們使用就罷了。没有個我們天天各人拿着錢,找人買這些去的。所以外頭買辦總領了去,按月使女人按房交與我們。至于姑娘們每月的這二兩,原不是爲買這些的,爲的是一時當家的奶奶太太,或不在家,或不得閑,姑娘們偶然要個錢使,省得找人去。這不過是恐怕姑娘們受委屈意思。如今我冷眼看着,各房裡我們的姐妹都是現拿錢買這些東西的,竟有了一半子。我就疑惑不是買辦脫了空,就是買的不是正經貨。」探春李紈都笑道:「你也留心看出來了。脫空是没有的,只是遲些日子。催急了,不知那裡弄些来,不過是個名兒,其實使不得,依然𮟃得現買。就用二兩銀子,另呌别人的奶媽子的弟兄兒子買來,方纔使得,若使官中的人去,依然是那一様的,不知他們是什麽法子?」平兒便笑道:「買辦買的是那様,别人買了好的来,買辦的也不依他,又說他使壊心,要奪他的買辦了。所以他們寧可得罪了裡頭,不肯得罪了外頭辦事的。若是姑娘們使了奶媽子們,他們也就不敢說閑話了。」探春道:「因此我心裡不自在,饒費兩起兒錢,東西又白丢一半,不如竟把買辦的這一項每月蠲了爲是。此是第一件事。第二件,年裡徃賴大家去,你也去的,你看他那小園子,比偺們這個如何?」平兒笑道:「𮟃没有偺們這一半大,樹木花草也少多着呢。」

探春道:「我因和他們家的女孩兒說閒話兒,他說這園子除他們帶的花兒,吃的笋菜魚蝦,一年還有人包了去,年終足有二百兩銀子剩。從那日,我纔知道一箇破荷葉,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錢的。」寳釵笑道:「真真膏粱紈絝之談。你們雖是千金,原不知道這些事,但只你們也都念過書,識過字的,竟没看見過朱夫子有一篇《不自𣓪》的文麽?」探春笑道:「雖也看過,不過是勉人自勵,虛比浮詞,那裡都真有的?」寳釵道:「朱子都有了虛比浮詞了?那句句都是有的。你纔辦了兩天事,就利慾薰心,把朱子都看虛浮了。你再出去,見了那些利弊大事,越發連孔子也都看虛了呢!」探春笑道:「你這樣一個透人,竟没看見姫子書?當日姬子有云:『登利禄之塲,處運籌之界者,窮堯舜之詞,背孔孟之道。』」寶釵笑道:「底下一句呢?」探春笑道:「如今㫁章取意,念出底下一句,我自己罵我自己不成?」寳釵道:「天下没有不可用的東西,旣可用,便值錢。難爲你是個聰明人,這大節目正事竟没經厯。」李紈笑道:「呌人家来了,又不說正事,你們且對講學問!」寳釵道:「學問中便是正事。若不拿學問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

三人取笑了一囬,便仍談正事。探春又接說道:「偺們這個園子,只算比他們的多一半,加一倍𮅕起來,一年就有四百銀子的利息。若此時也出脫生發銀子,自然小器,不是偺們這様人家的事。若𣲖出兩個一定的人來,旣有許多值錢之物,一味任人作踐,也似乎暴殄天物。不如在園子裡所有的老媽媽中,揀出幾個本分老成,能知園圃的,𣲖他們收拾料理。也不必要他們交租納稅,只問他們一年可以孝敬些什麽。一則園子有耑定之人修理花木,自然一年好似一年的,也不用臨時忙亂。二則也不致作踐,白辜負了東西。三則老媽媽們也可借此小補,不枉年日在園中辛苦。四則亦可以省了這些花兒匠、山子匠並打掃人等的工費。將此有餘,以補不足,未爲不可。」寳釵正在地下看壁上的字畵,聼如此說,便㸃頭笑道:「善哉,三年之内,無飢饉矣。」李紈道:「好主意。果然這麽行,太太必喜歡。省錢事小,園子有人打掃,耑司其職,又許他去賣錢,使之以權,動之以利,再無不盡職的了。」平兒道:「這件事須得姑娘說出來。我們奶奶雖有此心,未必好出口。此刻姑娘們在園裡住着,不能多弄些頑意兒陪襯,反呌人去監𬋩修理,圖省錢,這話㫁不好出口。」

寳釵忙走過來,摸着他的臉笑道:「你張開嘴,我瞧瞧你的牙齒舌頭是什麽做的?從早起來,到這㑹子,你說了這些話,一套一個様子,也不奉承三姑娘,也不說你們奶奶才短想不到。三姑娘說一套話出來,你就有一套話囬奉,總是三姑娘想得到的,你們奶奶也想到了,只是必有個不可辦的原故,這會子又是因姑娘們住的園子,不好因省錢令人去監管。你們想想這話,若果真交與人弄錢去的,那人自然是一枝花也不許掐,一箇菓子也不許動了,姑娘們分中,自然是不敢講究,天天和小姑娘們就吵不淸。他這遠愁近慮,不抗不卑,他們奶奶便不是和偺們好,𦗟他這一番話,也必要自愧的變好了。」

探春笑道:「我早起一肚子氣,𦗟他来了,忽然想起他主子來,素日當家,使出来的好撒野的人,我見了他更生氣了。誰知他来了,避猫鼠兒是的,站了半日,怪可憐的。接着又說了那些話,不說他主子待我好,倒說『不枉姑娘待我們奶奶素日的情意了』。這一句話,不但没了氣,我到愧了,又傷起心來。我細想,我一個女孩兒家,自己還閙得没人疼没人顧的,我那裡還有好處去待人。」口内說到這裡,不免又流下淚來。李紈等見他說得懇切,又想他素日趙姨娘每生誹謗,在王夫人跟前,亦爲趙姨娘所累,亦都不免流下淚来,都忙勸他:「趂今日淸净,大家商議兩件興利剔𡚁的事情,也不枉太太委托一場。又提這没要𦂳的事做什麽!」平兒忙道:「我已明白了。姑娘竟說誰好,竟一𣲖人,就完了。」探春道:「雖如此說,也須得囬你奶奶一聲。我們這裡搜剔小利,已經不當,皆因你奶奶是個明白人,我纔這様行。若是糊𡍼多歪多妬的,我也不肯,倒像抓他的乖一般了。豈可不商議了行的?」平兒笑道:「旣這様,我去告訴一聲兒。」說着去了。半日方囘來,笑道:「我說是白走一𨌩。這様好事,奶奶豈有不依的!」

探春𦗟了,便和李紈命人將園中所有婆子的名單要来,大家叅度,大槪定了幾個人。又將他們一齊傳來,李紈大槪告訴與他們。衆人𦗟了,無不願意。也有說:「那片竹子单交給我,一年工夫,明年又是一片。除了家裡吃的笋,一年𮟃可交些錢糧。」這一箇說:「那一片稻地交給我,一年這些頑的大小雀鳥的糧食,不必動官中錢糧,我還可以交錢糧。」探春纔要說話,人囘:「大夫來了,進園瞧史姑娘去。」衆婆子只得去領大夫。平兒忙說:「單你們,有一百個也不成個體統。難道没有兩個管事的頭腦帶進大夫來?」囬事的那人說:「有吳大娘和單大娘,他兩個在西南角上聚錦門等着呢。」平兒𦗟說,方罷了。

衆婆子去後,探春問寳釵如何。寳釵笑答道:「幸於始者怠於終,善其辞者嗜其利。」探春𦗟了,㸃頭稱讃,便向册上指出幾個来與他三人看。平兒忙去取筆硯来。他三人說道:「這一個老祝媽,是個妥當的,况他老頭子和他兒子,代代都是管打掃竹子,如今竟把這所有的竹子交與他。這一個老田媽,本是種庄家的,稲香村一帶,凡有菜蔬稻稗之類,雖是頑意兒,不必認真大治大耕,也須得他去再細細按時加些植養,豈不更好?」探春又笑道:「可惜𧄇蕪苑和怡紅院這兩處大地方,竟没有出息之物。」李紈忙笑道:「𧄇蕪苑裡更利害。如今香料舖並大市大廟賣的各處香料香草兒,都不是這些東西?算起來,比别的利息更大。怡紅院别說别的,單只說春夏天二季玫瑰花,共下多少花朶,還有一帶籬笆上薔薇、月季、寳相、金銀花、藤花,這幾色的草花,乾了賣到茶葉舖藥舖去,也值好些錢。」探春笑道:「原來如此,只是弄香草的没有在行的人。」平兒忙笑道:「跟寳姑娘的鶯兒他媽,就是㑹弄這箇的。上囬他還採了些晒乾了,編成花籃葫蘆給我頑呢。姑娘倒忘了不成?」寳釵笑道:「我纔讃你,你倒來捉弄我了。」三人都咤異問道:「這是爲何?」寳釵道:「㫁斷使不得。你們這裡多少得用的人,一個個閒着没事辦,這會子我又弄個人來,呌那起人連我也看小了。我倒替你們想出一個人來,怡紅院有個老葉媽,他就是焙茗的娘,那是個誠實老人家,他又合我們鶯兒媽極好。不如把這事交與葉媽。他有不知的,不必偺們說給他,就找鶯兒的娘去商議了。那怕葉媽全不管,竟交與那一個,這是他們私情兒,有人說閒話,也就怨不到偺們身上。如此一行,你們辦得又至公,於事又甚妥。」李紈平兒都道:「是極。」探春笑道:「雖如此,只怕他們見利忘義呢。」平兒笑道:「不相干。前日鶯兒還認了葉媽做乾娘,請吃飯吃酒,兩家和厚得狠呢。」探春聼了,方罷了。又共斟酌出幾人來,俱是他四人素昔冷眼取中的,用筆圈出。

一時婆子們來囬:「大夫已去。」將藥方送上去,三人看了,一面遣人送出外邊去取藥,監𣲖調服。一面探春與李紈明示諸人:某人管某處,「按四季,除家中定例用多少外,餘者任凴你們採取了去利取,年終算賬。」探春笑道:「我又想起一件事:若年終𮅕賬,歸錢時,自然歸到賬房,仍是上頭又添一層管主,還在他們手心裡,又剥一層皮。這如今我們興出這事來,𣲖了你們,已是跨過他們的頭去了,心裡有氣,只說不出来。你們年終去歸賬,他𮟃不捉弄你們等什麽?再者,這一年間,𬋩什麽的,主子有一全分,他們就得半分,這是每常的舊規,人所共知的。如今這園子是我的新創,竟别入他們的手,每年歸賬,竟歸到裡頭來纔好。」寳釵笑道:「依我說,裡頭也不用歸賬,這個多了,那個少了,倒多了事。不如問他們誰領這一分的,他就一宗事去。不過是園裡的人動用。我替你們算出来了,有限的幾宗事,不過是頭油、胭𮌖、香紙,每一位姑娘,幾個丫頭,都是有定例的。再者各處笤箒、簸箕、担子,並大小禽鳥鹿兎吃的糧食,不過這幾樣。都是他們包了去,不用賬房去領錢。你筭筭就省下多少来?」

平兒笑道:「這幾宗雖小,一年通共筭了,也省得下四百兩銀子。」寳釵笑道:「𨚫又来!一年四百,二年八百兩,打租的房子也能多買幾間,薄沙地也可以添幾𤱔了。雖然還有敷餘,但他們旣辛苦若一年,也要呌他們剩些,粘補自家。雖是興利節用爲綱,然亦不可太嗇,摠再省上二三百銀子,失了大體統,也不像。所以如此一行,外頭賬房裡一年少出四五百銀子,也不覺得狠艱嗇了。他們裡頭𨚫也得些小補。這些没營生的媽媽們也寛裕了,園子裡花木,也可以每年滋長繁盛。如此你個也得了可使之物,這庶幾不失大體。若一味要省時,那裡不搜尋出幾個錢來?凡有些餘利的,一槩入了官中,那時裡外怨聲載道,豈不失了你們這様人家的大體?如今這園裡幾十個老媽媽們,若只給了這個,那剰的也必抱怨不公。我纔說的他們只供給這箇幾様,也未免太寛裕了。一年竟除這個之外,他每人不論有餘無餘,只呌他拿出若干吊錢來,大家凑齊,单散與這些園中的媽媽們。他們雖不料理這些,𨚫日夜也自在園中照看。當差之人,關門閉戸,起早𪾶晚,大雨大雪,姑娘們出入,擡轎子,撑船,拉氷牀,一應粗重活計,都是他們的差使。一年在園裡辛苦到頭,這園内旣有出息,也是分内該沾帶些的。還有一句至小的話,越發說破了,你們只𬋩了自己寛裕,不分與他們些,他們雖不敢明怨,心裡却都不服,只用假公濟私的,多摘你們幾個菓子,多搯幾枝花兒,你們有𡨚還没處訴呢。他們也沾帶些利息,你們有照顧不到的,他們就替你們照顧了。」

衆婆子𦗟了這箇議論,又去了賬房受轄制,又不與鳯姐兒去算賬,一年不過多拿出若干吊錢來,各各歡喜異常,都齊聲說:「愿意。强如出去被他們揉搓着,還得拿出錢來呢!」那不得𬋩地的,聽了每年終無故得錢,也都喜歡起來,口内說:「他們辛苦收拾,是該剩些錢粘補的。我們怎麽好『穩吃三注』呢?」寶釵笑道:「媽媽們也别推辭了,這原是分内應當的。你們只要日夜辛苦些,别躱懶縱放人吃酒賭錢就是了。不然,我也不該管這事。你們也知道,我姨娘親口嘱托我三五囘,說大奶奶如今又不得閑,别的姑娘又小,托我照看照看。我若不依,分明是呌姨娘操心。我們太太又多病,家務也忙,我原是個閑人,便是街坊居,也要個帮忙的,何况是姨娘托我?講不起衆人𭒡我。倘或我只顧沽名吊譽的,那時酒醉賭輸了,生出事来,我怎麽見姨娘?你們那時後悔也遲了。就連你們素昔的老臉也都丢了。這些姑娘小姐們,這麽一所大花園,都是你們照管,皆因看得你們是三四代的老媽媽,最是循規蹈矩,原該大家齊心顧些體統,你們反縱放别人,任意吃酒賭博。姨娘𦗟見了,教訓一塲猶可,倘若被那幾個𬋩家娘子𦗟見了,他們也不用囬姨娘,竟教導你們一塲,你們這年老的反受了小的教訓,雖是他們是𬋩家,管得着你們,何如自己存些體統,他們如何得來作踐呢!所以我如今替你們想出這個額外的進益来,也爲的是大家齊心,把這園裡週全得謹謹慎慎的,使那些有權執事的看見這般嚴肅謹慎,且不用他們操心,他們心裡豈不敬服?也不枉替他們籌畫些進益了。你們去細細想想這話。」衆人都歡喜說:「姑娘說得狠是。從此姑娘奶奶只𬋩放心。姑娘奶奶這様疼顧我們,我們再要不體上情,天地也不容了!」

剛說着,只見林之孝家的進来,說:「江南甄府裡家眷昨日到京,今日進宫朝賀,此刻先遣人來送禮請安。」說着便將禮单送上去。探春接了,看道是:「上用的粧縀蟒縀十二疋。上用雜色縀十二疋。上用各色紗十二疋。上用宫綢十二疋。宫用各色縀紗紬綾二十四疋。」李紈探春看過,說:「用上等封兒賞他。」因又命人去囘了賈母。賈母命人呌李紈、探春、寳釵等都過来,將禮物看了。李紈收過一邊,吩咐内庫上人說:「等太太囬来看了再收。」賈母因說:「這甄家又不與别家相同。上等封兒賞男人。只怕展眼又打發女人來請安,預偹下尺頭。」一語未了,果然人囬:「甄府四個女人來請安。」賈母聼了,忙命人帶進來。那四個人都是四十往上年紀,穿帶之物皆比主子不大差别。

請安問好𭺾,賈母便命拿了四個脚踏來。他四人謝了坐,等着寳釵坐了,方都坐下。賈母便問:「多早晚進京的?」四人忙起身囬說:「昨兒進的京,今兒太太帶了姑娘進宫請安去了,所以呌女人們來請安,問候姑娘們。」賈母笑問道:「這些年没進京,也不想到就来。」四人也都笑囬道:「正是。今年是奉㫖喚進京的。」賈母問道:「家眷都來了?」四人囬說:「老太太和哥兒、兩位小姐,並别位太太,都没來。就只太太帶了三姑娘來了。」賈母道:「有人家没有?」四人道:「還没有呢。」賈母笑道:「你們大姑娘和二姑娘,這兩家,都和我們家甚好。」四人笑道:「正是。每年姑娘們有信囬來說,全虧府上照看。」賈母笑道:「什麼『照看』?原是世交,又是老親,原應當的。你們二姑娘更好,不自尊大,所以我們纔走的親宻。」四人笑道:「這是老太太過謙了。」

賈母又問:「你這哥兒也跟着你們老太太?」四人囬說:「也跟着老太太呢。」賈母道:「幾歲了?」又問:「上學不曾?」四人笑說:「今年十三歲。因長得齊整,老太太狠疼,自㓜淘氣異常,天天逃學,老爺太太也不便十分𬋩教。」賈母笑道:「也不成了我們家的了!你這哥兒呌什麽名字?」四人道:「因老太太當作寶貝一様,他又生得白,老太太便呌作『寳玉』。」賈母笑向李紈道:「偏也呌個寳玉!」李紈等忙欠身笑道:「從古至今,同時隔代,重名的狠多。」四人也笑道:「起了這小名兒之後,我們上下都疑惑,不知那位親友家也倒是曾有一個的,只是這十來年没進京來,却記不真了。」賈母笑道:「那就是我的孫子。人來!」衆媳婦丫頭答應了一聲,走近幾歩,賈母笑道:「園裡把偺們的寳玉呌了來,給這四個管家娘子瞧瞧,比他們的寳玉如何?」

衆媳婦𦗟了,忙去了,半刻,圍了寶玉進來。四人一見,忙起身笑道:「唬了我們一跳。若是我們不進府来,倘若别處遇見,還只當我們的寳玉後赶着也進了京呢!」一面說,一面都上来拉他的手,問長問短。寳玉也笑問個好。賈母笑道:「比你們的長得如何?」李紈等笑道:「四位媽媽纔一說,可知是模様兒相仿了。」賈母笑道:「那有這様巧事?大家子孩子們,再飬得姣嫩,除了臉上有殘疾十分醜的,大槪看去都是一様齊整,這也没有什麽怪處。」四人笑道:「如今看来,模様是一様。㨿老太太說,淘氣也一様。我們看來,這位哥兒,性情𨚫比我們的好些。」賈母忙問:「怎見得?」四人笑道:「方纔我們拉哥兒的手說話,便知道了。若是我們那一個,只說我們糊𡍼。慢說拉手,他的東西,我們畧動一動,也不依。所使喚的人,都是女孩子們。」四人未說完,李紈姊妹等禁不住都失聲笑出来。賈母也笑道:「我們這㑹子也打𤼵人去見了你們寳玉,若拉他的手,他也自然免强忍奈着。不知你我這様人家的孩子,凴他們有什麼刁鑽古怪的毛病,見了外人,必是要𮟃出正經禮數来的。若他不還正經禮數,也斷不容他刁鑽去了。就是大人溺愛的,也因爲他一則生的得人意兒。二則見人禮數,竟比大人行出來的更不錯,使人見了可愛可憐,背地裡所以纔縱得一㸃子。若一味他只𬋩没裡没外,不與大人争光,凴他生得怎様,也是該打死的。」

四人聼了,都笑說:「老太太這話正是。雖然我們寳玉淘氣古怪,有時見了客,規矩禮數,比大人還有趣,所以無人見了不愛,只說爲什麼還打他?除不知他在家裡無法無天,大人想不到的話偏會說,想不到的事偏會行,所以老爺太太恨的無法。就是任性,也是小孩子的常情;胡亂花費,也是公子哥兒的常情;怕上學,也是小孩子的常情。都還治得過來。第一,天生下來這一種刁鑽古怪的脾氣,如何使得。」一語未了,人囬:「太太囬来了。」王夫人進來,問過安,他四人請了安,大㮣說了兩句,賈母便命:「歇歇去罷。」王夫人親捧過茶,方退出去。四人告辭了賈母,便徃王夫人處来,說了一㑹子家務,打發他們囬去,不必細說。

這裡賈母喜得逄人便告訴:也有一個寳玉,也都一般行景。衆人都想着,天下的世宦大家,同名的這也狠多,祖母溺愛孫子也是常事,不是什麼罕事,皆不介意。獨寳玉是個迂闊獃公子的心性,自爲是那四人承悅賈母之詞。後至園中去看湘雲病去,史湘雲因說他:「你放心閙罷,先還『單𢇁不成線,獨樹不成林』,如今有了個對子。閙急了,再打狠了,你好逃走到南京找那一個去。」寳玉道:「那裡的謊話,你也信了,偏又有寳玉了?」湘雲道:「怎麽列國有個藺相如,漢朝又有個司馬相如呢?」寳玉笑道:「這也罷了,偏又模様兒也一様,這是没有的事!」湘雲道:「怎麽匡人看見孔子,只當是陽貨呢?」寳玉笑道:「孔子陽貨雖同貌,𨚫不同名。藺與司馬雖同名,而又不同貌。偏我和他就兩様俱同不成?」湘雲没了話答對,因笑道:「你只㑹胡攪,我也不和你分証。有也罷,没也罷,與我無干。」說着,便睡下了。

寳玉心中便又疑惑起来:「若說必無,也似必有。若說必有,又並無目睹。」心中悶悶,囘至房中榻上,黙黙盤筭,不覺昏昏𪾶去,竟到一座花園之内。寳玉咤異道:「除了我們大觀園,竟又有這一個園子?」正疑惑間,忽從那邊来了幾個女孩兒,都是丫鬟,寳玉又咤異道:「除了鴛鴦、襲人、平兒之外,也竟還有這一干人?」只見那些丫鬟笑道:「寳玉怎麽跑到這裡來?」寶玉只當是說他,忙來陪笑說道:「因我偶歩到此,不知是那位世交的花園?姐姐們帶我逛逛。」衆丫鬟都笑道:「原來不是偺們家的寳玉!他生得也還干凈,嘴兒也倒乖覺。」寳玉聼了,忙道:「姐姐們這裡,也竟還有個寳玉?」丫環們忙道:「『寶玉』二字,我們家是奉老太太、太太之命,爲保佑他延年消災,我們呌他,他𦗟見喜歡。你是那裡遠方來的小厮,也亂呌起來!仔細你的臭肉,不打爛了你的!」又一個丫𤨔笑道:「偺們快走罷,别呌寳玉看見。」又說:「同這臭小子說了話,把偺們薰臭了!」說着,一逕去了。

寳玉納悶道:「從來没有人如此塗毒我,他們如何竟這樣的,莫不眞也有我這様一個人不成?」一面想,一面順歩早到了一所院内。寳玉咤異道:「除了怡紅院,也竟還有這麽一個院落?」忽上了台堦,進入屋内,只見榻上有一個人卧着,那邊有幾個女兒做針線,或有嬉笑頑耍的。只見榻上那個少年嘆了一聲,一個丫𤨔笑問道:「寳玉,你不𪾶,又嘆什麽?想必爲你妹妹病了,你又胡愁亂恨呢。」寳玉聼說,心下也便吃驚,只見榻上少年說道:「我𦘏見老太太說,長安都中也有個寳玉,和我一様的性情,我只不信。我纔做了一個夢兒,竟夢中到了都中一個花園子裡頭,遇見幾個姐姐,都呌我臭小厮,不理我。好容易找到他房裡,偏他睡覺,空有皮囊,真性不知徃那裡去了。」寳玉聼說,忙說道:「我因找寶玉来到這裡,原來你就是寳玉?」榻上的忙下來拉住,笑道:「原來你就是寳玉!這可不是夢裡了。」寳玉道:「這如何是夢?真而又眞的!」一語未了,只見人來說:「老爺呌寳玉。」嚇得二人皆慌了。一個寳玉就走,一個便忙呌:「寳玉快囘來,寶玉快囬來!」

襲人在傍𦗟他夢中自喚,忙推醒他,笑問道:「寶玉在那裡?」此時寳玉雖醒,神意尙恍惚,因向門外指說:「纔去了不遠。」襲人笑道:「那是你夢迷了。你揉眼細瞧,是鏡子裡照的你的影兒。」寶玉向前瞧了一瞧,原是那嵌的大鏡對面相照,自己也笑了。早有丫𤨔捧過漱盂茶滷来漱了口。麝月道:「怪道老太太常嘱咐說,小人兒屋裡不可多有鏡子,人小魂不全,有鏡子照多了,睡覺驚恐做胡夢。如今倒在大鏡子那裡安了一張床。有時放下鏡套還好。往前去,天熱困倦,那裡想得到放他?比如方纔就忘了,自然先躺下照着影兒頑来着,一時合上眼,自然是胡夢顛倒的。不然,如何呌起自己的名字来呢?不如明日挪進床来是正經。」一語未了,只見王夫人遣人來呌寳玉,不知有何話說,且聼下囬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