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程甲本)/八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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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探春湘雲纔要走時,忽𦗟外面一個人嚷道:「你這不成人的小蹄子!你是個什麽東西,來這園子裡頭混攪!」黛玉聼了,大呌一聲道:「這裡住不得了。」一手指着牕外,兩眼反挿上去。原来黛玉住在大觀園中,雖靠着賈母疼愛,然在别人身上,凡事終是寸歩留心。聼見𥦗外老婆子這様罵着,在别人呢,一句是貼不上的,竟像專罵着自己的。自思一個千金小姐,只因没了爹娘,不知何人指使這老婆子来這般辱罵,那裡委屈得來,因此肝腸崩裂,哭暈去了。紫鵑只是哭呌:「姑娘怎麽様了,快醒轉来罷。」探春也呌了一囬。
半晌,黛玉囬過這口氣,還說不出話來,那隻手仍向𥦗外指着。探春㑹意,開門出去,看見老婆子手中拿著拐棍赶著一個不乾不净的毛丫頭道:「我是爲照𬋩這園中的花菓樹木来到這裡,你作什麽來了!等我家去打你一個知道。」這丫頭扭着頭,把一個指頭探在嘴裡,瞅着老婆子笑。探春罵道:「你們這些人如今越發没了王法了,這裡是你罵人的地方兒嗎!」老婆子見是探春,連忙陪着笑臉兒說道:「剛纔是我的外孫女兒,看見我來了他就跟了来。我怕他閙,所以纔䶸喝他囬去,那裡敢在這裡罵人呢。」探春道:「不用多說了,快給我都出去。這裡林姑娘身上不大好,還不快去麽。」老婆子答應了幾個「是」,說着一扭身去了。那丫頭也就跑了。
探春囬来,看見湘雲拉着黛玉的手只𬋩哭,紫鵑一手跑着黛玉,一手給黛玉揉胸口,黛玉的眼睛方漸漸的轉過來了。探春笑道:「想是𦗟見老婆子的話,你疑了心了麽?」黛玉只搖搖頭兒。探春道:「他是罵他外孫女兒,我纔剛也聼見了。這種東西說話再没有一㸃道理的,他們懂得什麽避諱。」黛玉聼了㸃㸃頭兒,拉著探春的手道:「妹妹……」呌了一聲,又不言語了。探春又道:「你别心煩。我來看你是姊妹們應該的,你又少人伏侍。只要你安心肯吃藥,心上把喜歡事兒想想,能彀一天一天的硬朗起來,大家依舊結社做詩,豈不好呢。」湘雲道:「可是三姐姐說的,那麽着不樂?」黛玉哽咽道:「你們只顧要我喜歡,可憐我那裡赶得上這日子,只怕不能彀了!」探春道:「你這話說的太過了。誰没個病兒灾兒的,那裡就想到這裡來了。你好生歇歇兒罷,我們到老太太那邉,囘来再看你。你要什麽東西,只管呌紫鵑告訴我。」黛玉流淚道:「好妹妹,你到老太太那裡只說我請安,身上畧有㸃不好,不是什麼大病,也不用老太太煩心的。」探春答應道:「我知道,你只𬋩養着罷。」說着,纔同湘雲出去了。
這裡紫鵑扶着黛玉躺在床上,地下諸事,自有雪雁照料,自己只守着傍邊,看着黛玉,又是心酸,又不敢哭泣。那黛玉閉着眼躺了半晌,那裡睡得着?覺得園裡頭平日只見寂寞,如今躺在床上,偏聼得風聲,䖝鳴聲,鳥語聲,人走的脚歩響聲,又像遠遠的孩子們啼哭聲,一陣一陣的聒噪的煩躁起來,因呌紫鵑放下帳子來。雪雁捧了一碗燕窩湯遞與紫鵑,紫鵑隔着帳子輕輕問道:「姑娘喝一口湯罷?」黛玉㣲㣲應了一聲。紫鵑復將湯遞給雪雁,自己上來纔扶黛玉坐起,然後接過湯來,擱在唇邉試了一試,一手摟著黛玉肩臂,一手端著湯送到唇邉。黛玉微微睁眼喝了兩三口,便摇𢳸頭兒不喝了。紫鵑仍將碗遞給雪雁,輕輕扶黛玉睡下。
靜了一時,畧覺安頓。只聼𥦗外悄悄問道:「紫鵑妹妹在家麼?」雪雁連忙出來,見是襲人,因悄悄說道:「姐姐屋裡坐着。」襲人也便悄悄問道:「姑娘怎麼着?」一面走,一面雪㕍告訴夜間及方纔之事。襲人聼了這話,也唬怔了,因說道:「怪道剛纔翠縷到我們那邉,說你們姑娘病了,唬的寶二爺連忙打發我來看看是怎麽様。」正說著,只見紫鵑從裡間掀起簾子望外看,見襲人,㸃頭兒呌他。襲人輕輕走過來問道:「姑娘睡著了嗎?」紫鵑㸃㸃頭兒,問道:「姐姐纔聼見說了?」襲人也㸃㸃頭兒,蹙著眉道:「終久怎麽様好呢!那一位昨夜也把我唬了個半死兒。」紫鵑忙問怎麽了,襲人道:「昨日晚上𪾶覺還是好好兒的,誰知半夜裡一疊連聲的嚷起心疼来,嘴裡胡說白道,只說好像刀子割了去的是的。直閙到打亮梆子以後纔好些了,你說唬人不唬人。今日不能上學,𮟃要請大夫來吃藥呢。」正說著,只聼黛玉在帳子裡又咳𠻳起來。紫鵑連忙過來捧痰盒兒接痰。黛玉微㣲睁眼問道:「你合誰說話呢?」紫鵑道:「襲人姐姐來瞧姑娘來了。」說着,襲人已走到床前。黛玉命紫鵑扶起,一手指着床邉,讓襲人坐下。襲人側身坐了,連忙陪着笑勸道:「姑娘倒還是躺着罷。」黛玉道:「不妨,你們快别這様大驚小怪的。剛纔是說誰半夜裡心疼起來?」襲人道:「是寳二爺偶然魘住了,不是認眞怎麽様。」黛玉會意,知道是襲人怕自己又懸心的原故,又感激,又傷心。因趂勢問道:「旣是魘住了,不聼見他還說什麽?」襲人道:「也没說什麽。」黛玉㸃㸃頭兒,遲了半日,歎了一聲,纔說道:「你們别告訴寳二爺說我不好,看躭擱了他的工夫,又呌老爺生氣。」襲人答應了,又勸道:「姑娘還是躺躺歇歇罷。」黛玉㸃頭,命紫鵑扶着歪下。襲人不免坐在旁邉,又寛慰了幾句,然後告辭。囬到怡紅院,只說黛玉身上畧覺不受用,也没什麽大病,寳玉纔放了心。
且說探春湘雲出了瀟湘館,一路往賈母這邊来。探春因嘱咐湘雲道:「妹妹,囬来見了老太太,别像剛纔那様冐冐失失的了。」湘雲㸃頭笑道:「知道了,我頭裡是呌他唬的忘了神了。」說着,已到賈母那邊。探春因提起黛玉的病來。賈母𦗟了自是心煩,因說道:「偏是這兩個玉兒多病多灾的。林丫頭一來二去的大了,他這個身子也要𦂳。我看那孩子太是個心細。」衆人也不敢答言。賈母便向鴛鴦道:「你告訴他們,明兒大夫來瞧了寳玉,就呌他到林姑娘那屋裡去。」鴛鴦答應着,出來告訴了婆子們,婆子們自去傳話。這裡探春湘雲就跟着賈母吃了晚飯,然後同囬園中去。不提。
到了次日,大夫来了,瞧了寳玉,不過說飮食不調,着了㸃兒風邪,没大要𦂳,踈散踈散就好了。這裡王夫人鳳姐等一面遣人拿了方子囘賈母,一面使人到瀟湘舘告訴說大夫就過來。紫鵑答應了,連忙給黛玉蓋好被窩,放下帳子。雪雁赶着收拾房裡的東西。一時賈璉陪着大夫進來了,便說道:「這位老爺是常來的,姑娘們不用𢌞避。」老婆子打起簾子,賈璉讓著進入房中坐下。賈璉道:「紫鵑姐姐,你先把姑娘的病勢向王老爺說說。」王大夫道:「且慢說。等我胗了脉,聼我說了看是對不對,若有不合的地方,姑娘們再告訴我。」紫鵑便向帳中扶出黛玉的一隻手來,擱在迎手上。紫鵑又把鐲子連袖子輕輕的摟起,不呌壓住了脉息。那王大夫胗了好一囬兒,又換那隻手也胗了,便同賈璉出來,到外間屋裡坐下,說道:「六脉皆弦,因平日欝結所致。」說着,紫鵑也出來站在裡間門口。那王大夫便向紫鵑道:「這病時常應得頭暈,減飮食,多夢,每到五更,必醒個幾次。卽日間𦗟見不干自己的事,也必要動氣,且多疑多懼。不知者疑爲性情乖誕,其實因肝隂𧇊損,心氣衰耗,都是這個病在那裡作怪。不知是否?」紫鵑㸃㸃頭兒,向賈璉道:「說的狠是。」王太醫道:「旣這様就是了。」說𭺾起身,同賈璉徃外書房去開方子。小厮們早已預偹下一張梅紅单帖,王太醫吃了茶,因提筆先寫道:
六脉弦遲,素由積欝。左寸無力,心氣已衰。關脉獨洪,肝邪偏旺。木氣不能踈逹,勢必上侵脾土,飮食無味,甚至勝所不勝,肺金定受其殃。氣不流精,凝而爲痰;血隨氣湧,自然咳吐。理宜踈肝保肺,㴠養心脾。雖有補劑,未可驟施。姑擬黑逍遙以開其先,後用歸肺固金以繼其後。不揣固陋,俟高明裁服。
又將七味藥與引子寫了。賈璉拿來看時,問道:「血勢上冲,柴胡使得麽?」王大夫笑道:「二爺但知柴胡是升提之品,爲吐衂所忌。豈知用鱉血拌炒,非柴胡不足宣少陽甲胆之氣。以鱉血製之,使其不致升提,且能培養肝隂,制遏邪火。所以《内經》說:『通因通用,塞因塞用。』柴胡用鰲血拌炒,正是『假周勃以安劉』的法子。」賈璉㸃頭道:「原來是這麽着,這就是了。」王大夫又道:「先請服兩劑,再加减或再換方子罷。我還有一㸃小事,不能久坐,容日再來請安。」說着,賈璉送了出来,說道:「舍弟的藥就是那麽著了?」王大夫道:「寳二爺倒没什麽大病,大約再吃一劑就好了。」說著,上車而去。
這裡賈璉一面呌人抓藥,一面囬到房中告訴鳯姐黛玉的病原與大夫用的藥,述了一遍。只見周瑞家的走来囬了幾件没要𦂳的事,賈璉𦗟到一半,便說道:「你囬二奶奶罷,我𮟃有事呢。」說着就走了。周瑞家的囬完了這件事,又說道:「我方纔到林姑娘那邊,看他那個病,竟是不好呢。臉上一㸃血色也没有,摸了摸身上,只剰得一把骨頭。問問他,也没有話說,只是淌眼淚。囬來紫鵑告訴我說:『姑娘現在病著,要什麽自己又不肯要,我打筭要問二奶奶那裡支用一兩個月的月錢。如今吃藥雖是公中的,零用也得幾個錢。』我答應了他,替他來囬奶奶。」鳯姐低了半日頭,說道:「竟這麽着罷:我送他幾兩銀子使罷,也不用告訴林姑娘。這月錢𨚫是不好支的,一個人開了例,要是都支起來,那如何使得呢。你不記得趙姨媽和三姑娘拌嘴了,也無非爲的是月錢。况且近來你也知道,出去的多,進來的少,總繞不過灣兒來。不知道的,還說我打筭的不好;更有那一種嚼舌根的,說我搬運到娘家去了。周嫂子,你倒是那裡經手的人,這個自然還知道些。」
周瑞家的道:「真正委屈死人!這様大門頭兒,除了奶奶這様心計兒當家罷了。别說是女人當不來,就是三頭六臂的男人,還撑不住呢。還說這些個混賬話。」說着,又笑了一聲,道:「奶奶還没聼見呢,外頭的人還更糊𡍼呢。前兒周瑞囘家來,說起外頭的人打諒着偺們府裡不知怎麽様有錢呢。也有說『賈府裡的銀庫幾間,金庫幾間,使的傢伙都是金子鑲了玉石嵌了的。』也有說『姑娘做了王𡚱,自然皇上家的東西分的了一半子給娘家。前兒貴𡚱娘娘省親囬來,我們𮟃親見他帶了幾車金銀囬來,所以家裡收拾擺設的水晶宫是的。那日在廟裡還愿,花了幾萬銀子,只筭得牛身上拔了一根毛罷咧。』有人還說『他門前的獅子只怕還是玉石的呢。園子裡還有金麒麟,呌人偷了一個去,如今剩下一個了。家裡的奶奶姑娘不用說,就是屋裡使喚的姑娘們,也是一㸃兒不動,喝酒下棋,弹琴畵畵,橫𥪡有伏侍的人呢。单管穿羅罩紗,吃的帶的,都是人家不認得的。那些哥兒姐兒們更不用說了,要天上的月亮,也有人去拿下来給他頑。』還有歌兒呢,說是『寧國府,榮國府,金銀財寳如糞土。吃不窮,穿不窮,𮅕來……』」說到這裡,猛然咽住。原来那時歌兒說道是「算來縂是一塲空」。這周瑞家的說溜了嘴,說到這裡,忽然想起這話不好,因咽住了。鳯姐兒聼了,已明白必是句不好的話了。也不便追問,因說道:「那都没要𦂳。只是這金麒麟的話從何而來?」周瑞家的笑道:「就是那廟裡的老道士送給寳二爺的小金麒麟兒。後來丢了幾天,𧇊了史姑娘撿著還了他,外頭就造出這個謡言來了。奶奶說這些人可笑不可笑?」鳯姐道:「這些話倒不是可笑,倒是可怕的。偺們一日難似一日,外面還是這麼講究。俗語兒說的,『人怕出名猪怕壯』,况且又是個虛名兒,終久還不知怎麽様呢。」周瑞家的道:「奶奶慮的也是。只是滿城裡茶坊酒舖兒以及各衚衕兒都是這様說,并且不是一年了,那裡握的住衆人的嘴。」鳳姐㸃㸃頭兒,因呌平兒稱了幾兩銀子,遞給周瑞家的,道:「你先拿去交給紫鵑,只說我給他添補買東西的。若要官中的,只管要去,别提這月錢的話。他也是個伶透人,自然明白我的話。我得了空兒,就去瞧姑娘去。」周瑞家的接了銀子,答應著自去。不提。
且說賈璉走到外面,只見一個小厮迎上來囬道:「大老爺呌二爺說話呢。」賈璉急忙過來,見了賈赦。賈赦道:「方纔風聞宮裡頭傳了一個太醫院御醫、兩個吏目去看病,想來不是宫女兒下人了。這幾天娘娘宮裡有什麽信兒没有?」賈璉道:「没有。」賈赦道:「你去問問二老爺和你珍大哥。不然,還該呌人去到太醫院裡打聼打聼纔是。」賈璉答應了,一面吩咐人往太醫院去,一面連忙去見賈政賈珍。賈政聼了這話,因問道:「是那裡來的風聲?」賈璉道:「是大老爺纔說的。」賈政道:「你索性和你珍大哥到裡頭打聼打𦗟。」賈璉道:「我已經打發人往太醫院打聼去了。」一面說着,一面退出來,去找賈珍。只見賈珍迎面来了,賈璉忙告訴賈珍。賈珍道:「我正爲也聼見這話,來囬大老爺二老爺去的。」于是兩個人同着来見賈政。賈政道:「如係元𡚱,少不得終有信的。」說着,賈赦也過來了。
到了晌午,打聼的尙未囬来。門上人進來,囬說:「有兩個内相在外要見二位老爺呢。」賈赦道:「請進來。」門上的人領了老公進來。賈赦賈政迎至二門外,先請了娘娘的安,一面同着進來,走至㕔上讓了坐。老公道:「前日這裡貴𡚱娘娘有些欠安。昨日奉過㫖意,宣召親丁四人進裡頭探問。許各帶丫頭一人,餘皆不用。親丁男人只許在宫門外遞個職名,請安𦗟信,不得擅入。准于明日辰巳時進去,申酉時出來。」賈政賈赦等跕着聼了㫖意,復又坐下,讓老公吃茶𭺾,老公辭了出去。賈赦賈政送出大門,囘來先禀賈母。賈母道:「親丁四人,自然是我和你們兩位太太了。那一個人呢?」衆人也不敢答言,賈母想了想,道:「必得是鳯姐兒,他諸事有照應。你們爺兒們各自商量去罷。」賈赦賈政答應了出來,因派了賈璉賈蓉看家外,凡文字輩至草字輩一應都去。遂吩咐家人預備四乘緑轎,十餘輛大車,明兒𥠖明伺候。家人答應去了。賈赦賈政又進去囬明老太太,辰巳時進去,申酉時出來,今日早些歇歇,明日好早些起來收拾進宫。賈母道:「我知道,你們去罷。」赦政等退出。這裡邢夫人王夫人、鳯姐兒也都說了一會子元𡚱的病,又說了些閑話,纔各自散了。
次日𥠖明,各間屋子丫頭們將燈火俱已㸃齊,太太們各梳洗𭺾,爺們亦各整頓好了。一到卯初,林之孝合頼大進來,至二門口囬道:「轎車俱已齊偹,在門外伺候着呢。」不一時,賈赦邢夫人也過來了。大家用了早飯。鳯姐先扶老太太出来,衆人圍隨,各帶使女一人,緩緩前行。又命李貴等二人先𮪍馬去外宫門接應,自己家眷隨後。文字輩至草字輩各自登車𮪍馬,跟着衆家人,一齊去了。賈璉賈蓉在家中看家。
且說賈家的車輛轎馬俱在外西垣門口歇下等着。一囘兒,有兩個内監出來說道:「賈府省親的太太奶奶們,着令入宮探問。爺們俱着令内宮門外請安,不得入見。」門上人呌快進去。賈府中四乘轎子跟着小内監前行,賈家爺們在轎後歩行跟着,令衆家人在外等候。走近宮門口,只見幾個老公在門上坐着,見他們來了,便站起來說道:「賈府爺們至此。」賈赦賈政便捱次立定。轎子抬至宮門口,便都出了轎。早有幾個小内監引路,賈母等各有丫頭扶着歩行。走至元𡚱寢宮,只見奎璧輝煌,琉璃照耀。又有兩個小宮女兒傳諭道:「只用請安,一㮣儀注都免。」賈母等謝了恩,来至床前請安𭺾,元𡚱都賜了坐。賈母等又告了坐。元𡚱便向賈母道:「近日身上可好?」賈母扶着小丫頭,顫顫巍巍站起来,答應道:「托娘娘洪福,起居尙健。」元𡚱又向邢夫人王夫人問了好,邢、王二夫人跕着囘了話。元𡚱又問鳯姐家中過的日子若何,鳯姐站起來囬奏道:「尙可支持。」元𡚱道:「這幾年來難爲你操心。」鳯姐正要跕起來囘奏,只見一個宫女傳進許多職名,請娘娘龍目。元𡚱看時,就是賈赦賈政等若干人。那元𡚱看了職名,眼圈兒一紅,止不住流下涙来。宮女兒遞過絹子,元𡚱一面拭淚,一面傳諭道:「今日稍安,令他們外面暫歇。」賈母等站起來,又謝了恩。元𡚱含淚道:「父女弟兄,反不如小家子得以常常親近。」賈母等都忍着淚道:「娘娘不用悲傷,家中已托着娘娘的福多了。」元𡚱又問:「寳玉近来若何?」賈母道:「近來頗肯念書。因他父親逼得嚴𦂳,如今文字也都做上来了。」元𡚱道:「這樣纔好。」遂命外宫賜宴,便有兩個宮女兒、四個小太監引了到一座宫裡,已擺得齊整,各按坐次坐了。不必細述。一時吃完了飯,賈母帶着他婆媳三人謝過宴,又躭擱了一囘。看看已近酉初,不敢覊留,俱各辭了出來。元𡚱命宫女兒引道,送至内宮門,門外仍是四個小太監送出。賈母等依舊坐着轎子出來,賈赦接着,大夥兒一齊囬去。到家又要安排明後日進宮,仍令照應齊集。不題。
且說薛家夏金桂赶了薛蟠出去,日間拌嘴没有對頭,秋菱又住在寳釵那邉去了,只剩得寳蟾一人同住。旣給與薛蟠作妾,寳蟾的意氣又不比從前了。金桂看去更是一個對頭,自己也後悔不來。一日,吃了幾杯悶酒,躺在炕上,便要借那寳蟾做個醒酒湯兒,因問著寳蟾道:「大爺前日出門,到底是到那裡去?你自然是知道的了。」寳蟾道:「我那裡知道。他在奶奶跟前還不說,誰知道他那些事!」金桂冷笑道:「如今還有什麼奶奶太太的,都是你們的世界了。别人是惹不得的,有人䕶庇著,我也不敢去虎頭上捉虱子。你還是我的丫頭,問你一句話,你就和我摔臉子,說塞話。你旣這麽有勢力,爲什麽不把我勒死了,你和秋菱不拘誰做了奶奶,那不淸净了麽!偏我又不死,碍著你們的道兒。」寳蟾聼了這話,那裡受得住,便眼睛直直的瞅著金桂道:「奶奶這些閑話只好說給别人聼去!我並没合奶奶說什麼。奶奶不敢惹人家,何苦来拿著我們小軟兒出氣呢。正經的,奶奶又粧聼不見,『没事人一大堆』了。」說着,便哭天哭地起来。金桂越發性起,便𭺗下炕來,要打寳蟾。寳蟾也是夏家的風氣,半㸃兒不讓。金桂將桌椅杯盞,盡行打翻,那寶蟾只管喊𡨚呌屈,那裡理會他半㸃兒。
豈知薛姨媽在寳釵房中𦗟見如此吵嚷,呌香菱:「你去瞧瞧,且勸勸他。」寳釵道:「使不得,媽媽别呌他去。他去了豈能勸他,那更是火上澆了油了。」薛姨媽道:「旣這麽様,我自己過去。」寳釵道:「依我說媽媽也不用去,由着他們閙去罷。這也是没法兒的事了。」薛姨媽道:「這那裡還了得!」說着,自己扶了丫頭,往金桂這邊来。寳釵只得也跟着過去,又囑咐香菱道:「你在這裡罷。」母女同至金桂房門口,聼見裡頭正𮟃嚷哭不止。薛姨媽道:「你們是怎麽着,又這様家翻宅亂起來,這還像個人家兒嗎!矮墻淺屋的,難道都不怕親戚們聼見笑話了麽。」金桂屋裡接聲道:「我倒怕人笑話呢!只是這裡掃箒顛倒𥪡,也没有主子,也没有奴才,也没有妻,没有妾,是個混賬世界了。我們夏家門子裡没見過這様規矩,實在受不得你們家這様委屈了!」寳釵道:「大嫂子,媽媽因𦗟見閙得慌,纔過来的。就是問的急了些,没有分淸『奶奶』『寳蟾』兩字,也没有什麽。如今且先把事情說開,大家和和氣氣的過日子,也省的媽媽天天爲偺們操心。」那薛姨媽道:「是啊,先把事情說開了,你再問我的不是還不遲呢。」金桂道:「好姑娘,好姑娘,你是個大賢大德的。你日後必定有個好人家,好女壻,决不像我這様守活寡,舉眼無親,呌人家𮪍上頭來欺負的。我是個没心眼兒的人,只求姑娘我說話别徃死裡挑撿。我從小兒到如今,没有爹娘教道。再者我們屋裡老婆漢子大女人小女人的事,姑娘也管不得!」
寳釵𦗟了這話,又是羞,又是氣。見他母親這様光景,又是疼不過。因忍了氣說道:「大嫂子,我勸你少說句兒罷。誰挑檢你?又是誰欺負你?不要說是嫂子,就是秋菱,我也從來没有加他一㸃聲氣兒的。」金桂聼了這幾句話,更加拍着炕簷大哭起來,說:「我那裡比得秋菱,連他脚底下的泥我還跟不上呢!他是來久了的,知道姑娘的心事,又㑹献勤兒。我是新來的,又不㑹献勤兒,如何拿我比他。何苦来,天下有幾個都是貴𡚱的命,行㸃好兒罷!别修的像我嫁個糊𡍼行子守活寡,那就是活活兒的現了眼了!」薛姨媽聼到那裡,萬分氣不過,便站起身來道:「不是我䕶著自己的女孩兒,他句句勸你,你却句句慪他。你有什麽過不去,不要尋他,勒死我倒也是希鬆的。」寳釵忙勸道:「媽媽,你老人家不用動氣。偺們旣來勸他,自己生氣,倒多了層氣,不如且出去,等嫂子歇歇兒再說。」因吩咐寳蟾道:「你可别再多嘴了。」跟了薛姨媽出得房來。
走過院子裡,只見賈母身邊的丫頭同着秋菱迎面走來。薛姨媽道:「你從那裡来,老太太身上可安?」那丫頭道:「老太太身上好,呌來請姨太太安,還謝謝前兒的荔枝,𮟃給琴姑娘道喜。」寳釵道:「你多早晚来的?」那丫頭道:「來了好一會子了。」薛姨媽料他知道,紅着臉說道:「這如今我們家裡閙得也不像個過日子的人家了,呌你們那邊𦗟見笑話。」丫頭道:「姨太太說那裡的話,誰家没個碟大碗小磕着碰着的呢。那是姨太太多心罷咧。」說着,跟了囬到薛姨媽房中,畧坐了一囬就去了。寳釵正嘱咐香菱些話,只𦗟薛姨媽忽然呌道:「左脇疼痛的狠。」說着,便向炕上躺下。唬得寶釵香菱二人手足無措。要知後事如何,下囬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