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程甲本)/六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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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賈璉起身去後,偏值平安節度廵邉在外,約一個月方囬。賈璉未得確信,只得住在下處等候。及至囬來相見,將事辦妥,囬程已是將近兩個月的限了。誰知鳯姐早已心下筭定,只待賈璉前脚走了,囬來便傳各色匠役,收仆東廂房三間,照依自己正室一様粧飾陳設。至十四日,便囬明賈母王夫人,說十五日一早要到姑子廟進香去。只帶了平兒、豐兒、周瑞媳婦、旺兒媳婦四人。未曾上車,便將原故告訴了衆人,又吩咐衆男人,素衣素葢,一逕前來。

興兒引路,一直到了門前扣門。鮑二家的開了,興兒笑道:「快囬二奶奶去,大奶奶來了。」鮑二家的聼了這句,頂梁骨走了眞魂,忙飛跑進去,報與尤二姐。尤二姐雖也一驚,但已来了,只得以禮相見,於是忙整理衣服,迎了出來。至門前,鳯姐方下車進来,尤二姐一看,只見頭上都是素白銀器,身上月白縀子袄,青縀子搯銀線的褂子,白綾素裙。眉灣柳葉,高吊兩梢,目横丹凰,神凝三角。俏麗若三春之桃,淸素若九秋之菊。周瑞旺兒二女人攙進院來。尤二姐陪笑,忙𨒖上來拜見,張口便呌「姐姐」,說:「今日實在不知姐姐下降,不曾遠接,求姐姐寛恕。」說著便拜下去。鳯姐忙陪笑還禮不迭,赶着拉了二姐兒的手,同入房中。

鳯姐上坐,尤二姐忙命丫頭拿褥子,便行禮,說:「妹子年輕,一從到了這裡,諸事都是家母和家姐商議主張。今日有幸相會,若姐姐不𣓪寒㣲,凡事求姐姐的指教,情願傾心吐胆,只伏侍姐姐。」說著便行下禮去。鳯姐忙下坐還禮,口内忙說:「皆因我也年輕,向來總是婦人的見識,一味的只勸二爺保重,别在外邉眠花宿柳,恐怕呌太爺太太躭心。這都是你我的痴心,誰知二爺倒錯會了我的意。若是外頭包占人家姐妹,瞞着家裡也罷了。如今娶了妹妹作二房,這様正經大事,也是人家大禮,𨚫不曾合我說。我也勸過二爺早辦這件事,果然生個一男半女,連我後來都有靠。不想二爺反以我爲那等妬忌不堪的人,私自辦了,眞真呌我有𡨚没處訴。我的這個心,惟有天地可表。頭十天頭裡,我就風聞着知道了,只怕二爺又錯想了,遂不敢先說。目今可巧二爺走了,所以我親自過來拜見,還求妹妹體諒我的苦心,起動大駕,挪到家中,你我姐妹同居同處,彼此合心合意的諫勸二爺,謹慎世務,保養身子,這纔是大禮呢。要是妹妹在外頭,我在裡頭,妹妹白想想,我心裡怎麽過的去呢?再者呌外人𦗟着,不但我的名聲不好𦗟,就是妹妹的名兒也不雅。况且二爺的名聲,更是要𦂳的,倒是談論偺們姐兒們𮟃是小事。至於那起下人小人之言,未免見我素昔持家太嚴,背地裡加减些話,也是常情。妹妹想,自古說的:『當家人,惡水缸。』我要真有不容人的地方兒,上頭三層公婆,當中有好幾位姐姐、妹妹、妯娌們,怎麽容的我到今兒?就是今兒二爺私娶妹妹,在外頭住着,我自然不願意見妹妹,我如何還肯来呢?拿着我們平兒說起,我還勸着二爺收他呢。這都是天地神佛不忍我呌這些小人們遭塌,所以纔呌我知道了。我如今來求妹妹,進去和我一様兒,住的使的、穿的帶的,你我總是一様兒。妹妹這様伶透人,若肯真心帮我,我也得個膀臂。不但那起小人,堵了他們的嘴。就是二爺,囬來一見,他也從今後悔,我並不是那種吃醋調歪的人。你我三人,更加和氣。所以妹妹還是我的大恩人呢。要是妹妹不合我去,我也愿意搬出來陪着妹妹住,只求妹妹在二爺跟前替我好言方便方便,留我個站脚的地方兒,就呌我服侍妹妹梳頭洗臉,我也是願意的。」說著,便嗚嗚咽咽,哭將起来。

尤二姐見了這般,也不免滴下泪來。二人對見了禮,分序坐下。平兒忙也上來要見禮。尤二姐見他打扮不凡,舉止品貌不俗,料定是平兒,連忙親身攙住,只呌:「妹子快别這麽着,你我是一様的人。」鳯姐兒忙也起身笑說:「折死了他!妹妹只𬋩受禮,他原是偺們的丫頭。已後快别如此。」說著,又命周瑞家的從包袱裡取出四疋上色尺頭,四對金珠簮𤨔,爲拜見禮。尤二姐忙拜受了。二人吃茶,對訴已徃之事。鳯姐口内全是自怨自錯:「怨不得别人,如今只求妹妹疼我。」尤二姐見了這般,便認做他是個極好的人,小人不遂心,誹謗主子,亦是常理,故傾心吐胆,叙了一囘,竟把鳯姐認爲知己。又見周瑞家等媳婦在傍邉稱揚鳳姐素日許多善政,只是吃虧心太痴了,反惹人怨,又說:「已經預偹了房屋,奶奶進去,一看便知。」尤氏心中早已要進去同住方好,今又見如此,豈有不允之禮,便說:「原該跟了姐姐去,只是這裡怎麽様?」鳯姐兒道:「這有何難,妹妹的箱籠細軟,只𬋩著小厮搬了進去。這些粗夯貨,要他無用,還呌人看着。妹妹說誰妥當,就呌誰在這裡。」尤二姐忙說:「今日旣遇見姐姐,這一進去,凡事只凴姐姐料理。我也來的日子淺,也不曾當過家,事不明白,如何敢作主?這幾件箱櫃拿進去罷。我也没有什麽東西,那也不過是二爺的。」鳳姐聼了,便命周瑞家的記淸,好生看管着,抬到東廂房去。

于是催著尤二姐急忙穿戴了,二人擕手上車,又同坐一處,又悄悄的告訴他:「我們家的規矩大。這事老太太、太太一槪不知,倘或知道二爺孝中娶你,𬋩把他打死了。如今且别見老太太、太太。我們有一個花園子極大,姊妹們住著,容易没人去的。你這一去,且在園裡住兩天,等我設個法子,囘明白了,那時再見方妥。」尤二姐道:「任凴姐姐裁處。」那些跟車的小厮們皆是預先說明的,如今不進大門,只奔後門來。下了車,赶散衆人,鳯姐便帶了尤氏進了大觀園的後門,來到李紈處相見了。

彼時大觀園中十停人已有九停人知道了。今忽見鳳姐帶了進來,引動衆人來看問。尤二姐一一見過。衆人見了他標緻和悅,無不稱揚。鳯姐一一的吩咐了衆人:「都不許在外走了風聲,若老太太、太太知道,我先呌你們𭮀!」園中婆子丫頭都素惧鳳姐的,又係賈璉國孝家孝中所行之事,知道關係非常,都不管這事。鳯姐悄悄的求李紈收養幾日,「等囬明了,我們自然過去的。」李紈見鳳姐那邊已收什房屋,况在服中不好倡揚,自是正理,只得收下權住。鳳姐又便去將他的丫頭一㮣退出,又將自己的一個丫頭送他使喚,暗暗吩咐他園中媳婦們:「好生照看着他。若有走失逃亡,一㮣和你們算賬!」自己又去暗中行事,不提。且說合家之人,都暗暗的納罕,說:「看他如何這等賢惠起來了?」那尤二姐得了這個所在,又見園中姊妹各各相好,倒也安心樂業的,自爲得所。

誰知三日之後,丫頭善姐便有些不服使喚起来。尤二姐因說:「没了頭油了,你去囬一聲大奶奶,拿些個來。」善姐兒便道:「二奶奶,你怎麽不知好歹没眼色?我們奶奶,天天承應了老太太,又要承應這邊太太,那邉太太。這些姑娘妯娌們,上下幾百男女,天天起來,都等他的話。一日少說,大事也有一二十件,小事還有三五十件。外頭的從娘娘筭起,以及王公侯伯家,多少人情,家裡又有這些親友的調度。銀子上千錢上萬,一日都從他一個手一個心一個嘴裡調度,那裡爲這㸃子小事去煩𤨏他?我勸你能著些兒罷。偺們又不是明媒正娶來的。這是他亘古少有一個賢良人,纔這様待你。若差些兒的人,聼見了這話,吵嚷起来,把你丢在外,死不死,活不活,你又敢怎麽様呢?」一夕話,說的尤氏埀了頭。自爲有這一說,少不得將就些罷了。那善姐漸漸的連飯也怕端来與他吃,或早一頓,晚一頓,所拿來的東西,皆是剩的。尤二姐說過兩次,他反瞪着眼呌喚起來。尤二姐又怕人笑他不安本分,少不得忍着。隔上五日八日,見鳯姐一面,那鳯姐却是和容悅色,滿嘴裡「好妹妹」不離口。又說:「倘有下人不到之處,你降不住他們,只𬋩告訴我,我打他們。」又罵丫頭媳婦說:「我深知你們軟的欺,硬的怕,背着我的眼,還怕誰?倘或二奶奶告訴我一個『不』字,我要你們的命!」二姐見他這般好心,「旣有他,我又何必多事?下人不知好歹是常情。我若告了他們,受了委屈,反呌人說我不賢良。」因此,反替他們遮掩。

鳯姐一面使旺兒在外打聼這尤二姐的底細,皆已深知,果然已有了婆家的,女壻現在纔十九歲,成日在外賭愽,不理世業,家私花盡,父母攆他出來,現在賭錢塲存身。父親得了尤婆子二十兩銀子,退了親的,這女壻尙不知道,原來這小夥子名呌張華。鳳姐都一一盡知原委,便封了二十兩銀子與旺兒,悄悄命他將張華勾來飬活,「着他寫一張狀子,只要往有司衙門中告去,就告璉二爺國孝家孝的裡頭,背㫖瞞親,仗財依势,强逼退親,停妻再娶。」這張華也深知利害,先不敢造次。旺兒囬了鳯姐。鳳姐氣的罵道:「眞是他娘的話!怨不得俗語說,『獺狗扶不上墻』的。你細細說給他,就告我們家謀反也没事的。不過是借他一閙,大家没臉。若告大了,我這裡自然能彀平服的。」旺兒領命,只得細說與張華。鳯姐又吩咐旺兒:「他若告了你,你就和他對詞去。」如此,如此,「我自有道理。」旺兒𦘏了有他做主,便又命張華狀子上添上自己,說:「你只告我來旺過付,一應調唆二爺做的。」張華便得了主意,和旺兒商議定了,寫了一張狀子,次日便徃都察院處喊了𡨚。

察院坐堂,看狀子是告賈璉的事,上面有「家人旺兒一人」,只得遣人去賈府傳旺兒來對詞。靑衣不敢擅入,只命人帶信。那旺兒正等着此事,不用人帶信,早在這条街上等候,見了靑衣,反迎上去,笑道:「起動衆位弟兄,必是兄弟的事犯了。說不得,快來套上。」衆靑衣不敢,只說:「好哥哥,你去罷,别閙了。」於是來至堂前跪了。察院命將狀子與他看。旺兒故意看了一遍,碰頭說道:「這事小的盡知的,主人實有此事。但這張華素與小的有仇,故意拉小的在内,其中還有人,求老爺再問。」張華碰頭道:「雖還有人,小的不敢告他,所以只告他下人。」旺兒故意的說:「糊𡍼東西!還不快說出來!這是朝廷公堂上,凴是主子,也要說出来。」張華便說出賈蓉來。察院聽了無法,只得去傳賈蓉。鳯姐又差了慶兒暗中打聼告了起来,便忙將王信喚來,告訴他此事,命他托察院只要虚張聲勢驚唬而已,又拿了三百銀子與他去打㸃。是夜王信到了察院私宅,安了根子。那察院深知原委,𭣣了贜銀。次日囬堂,只說張華無賴,因拖欠了賈府銀兩,妄揑虛詞,誣頼良人。都察院素與王子騰相好,王信也只到家說了一聲,况是賈府之人,巴不得了事,便也不提此事,且都收下,只傳賈蓉對詞。

且說賈蓉等正忙着賈璉之事,忽有人來報信,說:「有人告你們。」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快作道理。」賈蓉慌忙來囬賈珍。賈珍說:「我却早防着這一著。倒難爲他這麽大胆子。」卽刻封了二百銀子,著人去打㸃察院。又命家人去對詞。正商議間,又報:「西府二奶奶來了。」賈珍聼了這話,倒吃了一驚,忙要同賈蓉藏躱,不想鳯姐已經進来了,說:「好大哥哥,帶著兄弟們幹的好事!」賈蓉忙請安。鳯姐拉了他就進來。賈珍還笑說:「好生伺候你嬸娘,吩咐他們殺牲口備飯。」說了,忙命偹馬,躱徃别處去了。

這裡鳯姐帶着賈蓉,走來上房。尤氏也迎了出来,見鳯姐氣色不善,忙說:「什麽事情,這等忙?」鳯姐照臉一口涶沫,啐道:「你尤家的丫頭没人要了,偷著只徃賈家送!難道賈家的人都是好的,並天下𭮀絶了男人了?你就愿意給,也要三媒六証,大家說明,成了體統纔是。你痰迷了心,𮌖油朦了竅!國孝家孝兩重在身,就把個人送來了。這會子被人告我們,連官塲中都知道我利害吃醋。如今指名提我,要休我。我到了你家,幹錯了什麽不是,你這等害我?或是老太太、太太有了話在你心裡,使你們做這圈套要擠我出去。如今偺們兩個一同去見官,分証明白,囘來偺們公同請了合族中人,大家覿面說個明白,給我休書,我就走!」一面說,一面大哭,拉著尤氏,只要去見官。急的賈蓉跪在地下碰頭,只求:「嬸娘息怒。」鳳姐一靣又罵賈蓉:「天打雷霹、五鬼分尸的没良心的種子!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𫝗,成日家調三窩四,幹出這些没臉面、没王法、敗家破業的營生。你死了的娘,陰靈兒也不容你!祖宗也不容你!還敢來勸我!」一面罵著,揚手就打。唬得賈蓉忙碰頭說道:「嬸娘别動氣,只求嬸娘别看這一時,姪兒千日的不好,還有一日的好。實在嬸娘氣不平,何用嬸娘打,讓我自己打,嬸娘只别生氣。」說著,就自己舉手,左右開弓,自己打了一頓嘴把子。又自己問著自己說:「已後可還再顧三不顧四的不了?已後還单聼叔叔的話、不𦗟嬸娘的話不了?嬸娘是怎麼様待你?你這様没天没良心的!」衆人又要勸,又要笑,又不敢笑。

鳯姐兒滚到尤氏懷裡,嚎天動地,大放悲聲,只說:「給你兄弟娶親,我不惱。爲什麽使他違㫖背親,將混賬名兒給我背著?偺們只去見官,省得捕快皂隸来拿。再者,偺們過去,只見了老太太、太太和衆族人等,大家公議了,我旣不賢良,又不容丈夫買妾,只給我一紙休書,我卽刻就走!你妹妹,我也親身接了來家,生怕老太太、太太生氣,也不敢囬,現在三茶六飯,金奴銀婢的住在園裡。我這裡赶著𭣣什房子,和我一様的,只等老太太知道了。原說下接過來大家安分守己的,我也不提舊事了。誰知又是有了人家的。不知你們幹的什麽事,我一槩又不知道。如今告我,我昨日急了,總然我出去見官,也丢的是你賈家的臉,少不得偷把太太的五百兩銀子去打㸃。如今把我的人還鎻在那裡。」說了又哭,哭了又罵。後來又放聲大哭起祖宗爺娘來,又要尋𭮀撞頭。把個尤氏揉搓成一個麵團兒,衣服上全是眼淚鼻涕,並無别話,只罵賈蓉:「混賬種子,和你老子做的好事!我當初就說使不得。」鳯姐兒聽說這話,哭著,搬著尤氏的臉,問道:「你發昏了?你的嘴裡難道有茄子㩙著?不就是他們給你嚼子啣上了?爲什麽你不來告訴我去?你若告訴了我,這㑹子不平安了?怎麽得驚官動府,閙到這歩田地,你這㑹子還怨他們!自古說『妻賢夫禍少』,『表壯不如裡壯』,你但凢是個好的,他們怎敢閙出這些事来!你又没才幹,又没口齒,鋸了嘴子的葫蘆,就只㑹一味瞎小心,應賢良的名兒。」說著,啐了幾口。尤氏也哭道:「何曾不是這様,你不信,問問跟的人,我何曾不勸的?也要他們聼。呌我怎麼様呢,怨不得妹妹生氣,我只好𦘏著罷了。」

衆姫妾丫頭媳婦等已是黑壓壓跪了一地,陪笑求說:「二奶奶最聖明的。雖是我們奶奶的不是,奶奶也作踐彀了。當著奴才們,奶奶們素日何等的好來?如今還求奶奶給留㸃臉兒。」說著,捧上茶来。鳯姐也摔了。一囬止了哭,挽頭髮。又喝罵賈蓉:「出去請你父親來,我對面問他!問親大爺的孝纔五七,姪兒娶親,這個禮,我竟不知道。我問問,也好學著日後教導你們。」賈蓉只跪著磕頭,說:「這事原不與父母相干,都是侄兒一時吃了屎,調唆著叔叔做的。我父親也並不知道。嬸娘若閙起来了,姪兒也是個死。只求嬸娘責罰侄兒,侄兒謹領。這官司還求嬸娘料理,侄兒竟不能幹這大事。嬸娘是何等様人,豈不知俗語說的『肐膊折了在袖子裡』。姪兒糊𡍼死了,旣做了不肖的事,就和那猫兒狗兒一般,少不得還要嬸娘費心費力,將外頭的事壓住了纔好。只當嬸娘有這個不肖的兒子,就惹了禍,少不得委屈𮟃要疼他呢。」說著,又磕頭不絶。

鳳姐兒見了賈蓉這般,心裡早軟了,只是碍着衆人面前,又難攺過口來,因歎了一口氣,一面拉起来,一面拭淚向尤氏道:「嫂子也别惱我,我是年輕不知事的人,一聼見有人告訴了,把我嚇昏了,不知方纔怎麽得罪了嫂子,可是蓉兒說的,『肐膊折了往袖子裡藏』,少不得嫂子要體諒我。還得嫂子在哥哥跟前替說,先把這官司按下去纔好。」尤氏賈蓉一齊都說:「嬸娘放心,橫𥪡一㸃兒連累不著叔叔。嬸娘方纔說用過了五百兩銀子,少不得我們娘兒們打㸃五百兩銀子,與嬸娘送過去,好補上,不然豈有教嬸娘又添上𧇊空的?越發我們該死了!但還有一件,老太太、太太們跟前,嬸娘還要週全方便,别提這些話方好。」

鳳姐又冷笑道:「你們饒壓著我的頭幹了事,這會子反哄着我替你們週全。我就是個儍子,也儍不到如此。嫂子的兄弟,是我的什麽人?嫂子旣怕他絶了後,我難道不更比嫂子更怕絶後?嫂子的妹子,就合我的妹子一様,我一𦗟見這話,連夜喜歡的連覺也𪾶不成,赶着傳人收什了屋子,就要接進來同住。倒是奴才小人的見識,他們倒說:『奶奶太性急,若是我們的主意,先囬了老太太、太太,看是怎麽様,再收什房子去接也不遲。』我𦗟了這話,呌我要打要罵的,纔不言語了。誰知偏不稱我的意,偏偏打的嘴,半空裡又跑出一個張華來告了一狀。我聼見了,嚇的兩夜没合眼兒,又不敢聲張,只得求人去打聼這張華是什麽人,這様大胆。打聼了兩日,誰知是個無頼的花子。小子們說:『原是二奶奶許了他的。他如今急了,凍𭮀餓死,也是個死。現在有這個理他㧓住,總然死了,死的倒比凍死餓死𮟃值些。怎麽怨的他告呢?這事原是爺做的太急了。國孝一層罪,家孝一層罪,背着父母私娶一層罪,停妻再娶一層罪。俗語說,「拚着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馬」,他窮瘋了的人,什麽事做不出来?况且他又拿着這滿理,不告等請不成?』嫂子說,我就是個韓信、張良,聼了這話,也把智謀嚇囬去了。你兄弟又不在家,又没個人商量,少不得拿錢去墊補。誰知越使錢越呌人拿住刀靶兒,越發來訛。我是『耗子尾巴上長瘡,多少膿血兒』。所以又急又氣,少不得來找嫂子。」

尤氏賈蓉不等說完,都說:「不必操心,自然要料理的。」賈蓉又道:「那張華不過是窮急,故捨了命纔告偺們。如今想了一個法兒,竟許他些銀子,只呌他應個妄告不實之罪,偺們替他打㸃完了官司,他出来時,再給他些銀子就完了。」鳳姐兒咂着嘴兒笑道:「難爲你想!怨不得你顧一不顧二的,做出這些事来。原來你竟是這麽個糊𡍼東西,我徃日錯看了你了!若你說的這話,他暫且依了,且打出官司來,又得了銀子,眼前自然了事。這些人旣是無頼的小人,銀子到手,三天五天,一光了,他又來找事訛詐,再要叨登起來,偺們雖不怕,終久躭心。擱不住他說,旣没毛病,爲什麽反給他銀子?」賈蓉原是個明白人,聼如此一說,便笑道:「我還有個主意,『來是是非人,去是是非者』,這事還得我了纔好。如今我竟問張華個主意,或是他定要人?或是他愿意了事,得錢再娶?他若說一定要人,少不得我去勸我二姨娘,呌他出來,仍嫁他去。若說要錢,我們這裡少不得給他。」鳳姐兒忙道:「雖如此說,我㫁捨不得你姨娘出去,我也斷不肯使他出去。他若出去了,偺們家的臉在那裡呢?依我說,只寧可多給錢爲是。」賈蓉深知鳯姐兒口雖如此,心𨚫是巴不得只要本人出来,他𨚫做賢良人。如今怎麽說,只好怎麽依。

鳯姐兒歡喜了,又說:「外頭好處了,家裡終久怎麽様?你也同我過去囬明了老太太、太太纔是。」尤氏又慌了,拉鳯姐兒討主意,如何撒謊纔好。鳯姐冷笑道:「旣没這本事,誰呌你幹這様事?這㑹子這個腔兒,我又看不上。待要不出個主意,我又是個心慈面軟的人,凴人撮弄我,我還是一片儍心腸兒,說不得讓我應起來。如今你們只别露面,我只領了你妹妹去給老太太、太太們磕頭,只說原係你妹妹我看上了狠好,正因我不大生長,原說買兩個人放在屋裡的。今旣見了你妹妹狠好,而且又是親上做親的,我愿意娶來做二房。皆因家中父母姊妹親近一槪死了,日子又難,不能度日,若等百日之後,無奈無家無業,實在難等。就筭我的主意,接了進來,已經廂房收什了出來,暫且住著,等滿了孝再圓房兒。仗著我這不害臊的臉,𭮀活頼去,有了不是,也尋不著你們了。你們娘兒兩個想想,可使得?」尤氏賈蓉一齊笑說:「到底是嬸娘寛洪大量,足智多謀。等事妥了,少不得我們娘兒們過去拜謝。」鳯姐兒道:「罷呀!還說什麽拜謝不拜謝。」又指著賈蓉道:「今日我纔知道你了!」說着,把臉𨚫一紅,眼圈兒也紅了,似有多少委屈的光景。賈蓉忙陪笑道:「罷了!嬸娘少不得饒恕我這一次。」說着,忙又跪下。鳯姐兒扭過臉去不理他,賈蓉纔笑着起来了。

這裡尤氏忙命丫頭們𦥝水,取粧奩,伏侍鳳姐兒梳洗了,赶忙又命預偹晚飯。鳯姐兒執意要囬去,尤氏攔着道:「今日二嬸子要這麽走了,我們什麽臉還過那邉去呢?」賈蓉傍邊笑着勸道:「好嬸娘,親嬸娘!已後蓉兒要不真心孝順你老人家,天打雷劈!」鳯姐瞅了他一眼,啐道:「誰信你這……」說到這裡,又咽住了。一面老婆丫頭們擺上酒菜來,尤氏親自遞酒佈菜。賈蓉又跪着敬了一鍾酒。鳯姐便合尤氏吃了飯。丫頭們𨔛了漱口茶,又捧上茶來。鳳姐喝了兩口,便起身囬去。賈蓉親身送過來,纔囬去了。

且說鳯姐進園中,將此事告訴尤二姐,又說,我怎麽操心,又怎麽打𦗟,須得如此如此,方保得衆人無罪,「少不得偺們按着這個法兒來纔好。」不知鳳姐又變出什麽法兒来,且𦗟下囘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