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程甲本)/四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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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林黛玉直到四更將闌,方漸漸的𪾶去,暫且無話。
如今且說鳯姐兒因見邢夫人呌他,不知何事,忙另穿戴了一番,坐車過來。邢夫人將房内人遣出,悄向鳯姐兒道:「呌你來不爲别的,有一件爲難的事,老爺托我,我不得主意,先和你商議:老爺因看上了老太太屋裡的鴛鴦,要他在房裡,呌我和老太太討去。我想這倒是平常有的事,就是怕老太太不給,你可有法子辦這件事麽?」鳯姐兒聼了,忙道:「依我說,竟别碰這個釘子去。老太太離了鴛鴦,飯也吃不下去的,那裡就捨得了?况且平日說起閑話來,老太太常說老爺:『如今上了年紀,做什麽左一個小老婆右一個小老婆,放在屋裡,躭悞了人家,放着身子不保飬,官兒也不好生做去,成日和小老婆喝酒。』太太𦗟𦗟,狠喜歡偺們老爺麽?這㑹子𢌞避𮟃恐𢌞避不及,反倒拿草棍兒戳老虎的鼻子眼兒去了。太太别惱,我是不敢去的。明放着不中用,而且反招出没意思來。老爺如今上了年紀,行事不免有㸃兒背晦,太太勸勸纔是。比不得年輕,做這些事無碍。如今兄弟、姪兒、兒子、孫子一大羣,還這麽閙起來,怎麼見人呢?」邢夫人冷笑道:「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偺們就使不得?我勸了也未必依。就是老太太心愛的丫頭,這麽鬍子蒼白了又做了官的一個大兒子,要了做房裡人,也未必好駁囘的。我呌了你來,不過商議商議,你先𣲖上了一篇不是。也有呌你去的理?自然是我說去。你倒說我不勸,你還是不知道那性子的,勸不成,先和我惱了。」
鳯姐兒知道邢夫人禀性愚弱,只知承順賈赦以自保,次則婪取財貨爲自得。家下一應大小事務,俱由賈赦擺佈,凡出入銀錢事,一經他手,便尅扣異常,以賈赦浪費爲名,「須得我就中儉省,方可償補」。兒女奴僕,一人不靠,一言不聼的。如今又聼邢夫人如此的話,便知他又弄左性,勸了不中用,連忙陪笑說道:「太太這話說的極是。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麽輕重?想来父母跟前,别說一個丫頭,就是那麼大的一個活寶貝,不給老爺給誰?背地裡的話,那裡信的?我竟是個獃子。拿着二爺說起,或有日得了不是,老爺太太恨的那様,恨不得立刻拿來一下子打死。及至見了面,也罷了,依舊拿着老爺太太心愛的東西賞他。如今老太太待老爺,自然也是那様了。依我說,老太太今兒喜歡,要討,今兒就討去。我先過去哄着老太太,等太太過去了,我搭赸着走開,把屋子裡的人我也帶開,太太好和老太太說,給了更好,不給也没妨碍,衆人也不得知道。」
邢夫人見他這般說,便又喜歡起來,又告訴他道:「我的主意先不和老太太說。老太太說不給,這事便死了。我心裡想着先悄悄的和鴛鴦說。他雖害臊,我細細的告訴了他,他自然不言語,就妥了。那時再和老太太說。老太太雖不依,擱不住他愿意。常言『人去不中留』,自然這就妥了。」鳳姐兒笑道:「倒底是太太有智謀。這是千妥萬妥。别說是鴛鴦,凴他是誰,那一個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頭的?放着半個主子不做,倒愿意做丫頭,將来配個小子,就完了呢!」邢夫人笑道:「正是這個話了。别說鴛鴦,就是那些執事的大丫頭,誰不愿意這様呢?你先過去,别露一㸃風聲,我吃了晚飯就過来。」
鳯姐兒暗想:「鴛鴦素昔是個極有心胸識見的丫頭,雖如此說,保不嚴他愿意不愿意。我先過去了,太太後過去,若他依了,便没得話說。倘或不依,太太是多疑的人,只怕疑我走了風聲,使他拿腔作勢的。那時太太又見應了我的話,羞惱變成怒,拿我出起氣來,倒没意思。不如同着一齊過去了,他依也罷,不依也罷,就疑不到我身上了。」想𭺾,因笑道:「纔我臨來,舅母那邊送了兩籠子鵪鶉,我吩咐他們炸了,原要趕太太晚飯上送過來的。我纔進大門時,見小子們抬車,說太太的車拔了縫,拿去收拾去了。不如這㑹子坐了我的車,一齊過去倒好。」邢夫人聼了,便命人来換衣服。鳯姐忙着伏侍了一囬,娘兒兩個坐車過來。鳳姐兒又說道:「太太過老太太那裡去,我若跟了去,老太太若問起我過來做什麽的,倒不好。不如太太先去,我脫了衣裳再來。」
邢夫人聼了有理,便自往賈母處來,和賈母說了一囬閒話,便出来,假托徃王夫人房裡去,從後房門出去,打鴛鴦的卧房門前過。只見鴛鴦正坐在那裡做針線,見了邢夫人,站起来。邢夫人笑道:「做什麽呢?我看看,你扎的花兒越𤼵好了。」一面說,一面便進来接他手内的針線,看了一看,只管讃好。放下針線,又渾身打量。只見他穿着半新的藕色綾襖,靑縀搯牙背心,下面水綠裙子。𧊵腰削背,鴨蛋臉,烏油頭髮,高高的鼻子,兩邊腮上㣲㣲的幾㸃雀瘢。鴛鴦見這般看他,自己倒不好意思起來,心裡便覺咤異,因笑問道:「太太,這㑹子不早不晚的過來做什麽?」邢夫人使個眼色兒,跟的人退出。邢夫人便坐下,拉着鴛鴦的手,笑道:「我特來給你道喜來的。」鴛鴦聼了,心中已猜着三分,不覺紅了臉,低了頭,不發一言。𦗟邢夫人道:「你知道,老爺跟前竟没有個可靠的人,心裡再要買一個,又怕那些牙子家出來的,不乾不净。也不知道毛病兒,買了來家三日兩日,又弄鬼掉猴的。因滿府裡要挑一個家生女兒,又没個好的:不是模様兒不好,就是性子不好。有了這個好處,没了那個好處。因此常冷眼選了半年,這些女孩子裡頭,就只你是個尖兒。模様兒,行事做人,温柔可靠,一槪是齊全的。意思要和老太太討了你去,收在屋裡。你不比外頭新買新討的,你這一進去了,就開了臉,就封你作姨娘,又體面,又尊貴。你又是個要强的人,俗語說的,『金子還是金子換』,誰知竟被老爺看中了。你如今這一来,可遂了素日心高智大的愿了。又堵一堵那些𭒡你的人的嘴。跟了我囘老太太去!」說着,拉了他的手就要走。鴛鴦紅了臉,奪手不行。邢夫人知他害臊,便又說道:「這有什麼臊處?你又不用說話,只跟着我就是了。」鴛鴦只低頭不動身。
邢夫人見他這般,便又說道:「難道你還不愿意不成?若果然不愿意,可眞是個儍丫頭了。放着主子奶奶不做,倒愿意做丫頭!三年兩年,不過配上個小子,還是奴才。你跟我們去,你知道我的性子又好,又不是那不容人的人,老爺待你們又好。過一年半載,生個一男半女,你就和我並肩了。家裡的人,你要使喚誰,誰還不動?現成主子不做去,錯過了機會,後悔就遲了。」鴛鴦只𬋩低頭,仍是不語。邢夫人又道:「你這麽個𤕤快人,怎麽又這様積𥺴起來?有什麽不稱心之處,只𬋩說與我。我管保你遂心如意就是了。」鴛鴦仍不語。邢夫人又笑道:「想必你有老子娘,你自己不肯說話,怕臊,你等他們問你呢?這也是理。讓我問他們去,呌他們来問你,有話只𬋩告訴他們。」說𭺾,便徃鳯姐兒房中来。
鳯姐兒早換了衣服,因房内無人,便將此話告訴了平兒。平兒也摇頭笑道:「㨿我看來,未必妥當。平常我們背着人說起話来,𦗟他那主意,未必是肯的。也只說着看罷了。」鳳姐兒道:「太太必來這屋裡商議。依了還可,若是不依,白討個没趣兒。當着你們,豈不臉上不好看。你說給他們炸些鵪鶉,再有什麽配幾様,預偹吃飯。你且别處逛逛去,估量着走了,你再来。」平兒𦗟說,照様傳與婆子們,便逍遙自在的園子裡來。
這裡鴛鴦見邢夫人去了,必到鳳姐房裡商議去了,必定有人來問他的,不如躱了這裡,因找了琥珀,道:「老太太要問我,只說我病了,没吃早飯,往園子裡逛逛就來。」琥珀答應了。鴛鴦也往園子裡来,各處遊玩。不想正遇見平兒。平兒見無人,便笑道:「新姨娘来了!」鴛鴦𦗟了,便紅了臉,說道:「怪道你們串通一氣來算計我!等著我和你主子閙去就是了。」平兒見鴛鴦滿臉惱意,自悔失言,便拉到楓樹底下,坐在一塊石上,越發把方纔鳳姐過去囬來所有的形景言詞,始末原由,告訴於他。鴛鴦紅了臉,向平兒冷笑道:「只是偺們好,比如襲人、琥珀、素雲、紫鵑、彩霞、玉釧、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縷,死了的可人和金釧,去了的茜雪,連上你我,這十來個人,從小兒什麽話兒不說,什麽事兒不做?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幹各自的去了,然我心裡仍是照舊,有話有事,並不瞞你們。這話我先放在你心裡,且别和二奶奶說:别說大老爺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這會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平兒方欲說話,只𦘏山石背後哈哈的笑道:「好個没臉的丫頭,虧你不怕牙碜!」二人𦗟了,不覺吃了一驚,忙起身向山後找尋,不是别個,却是襲人笑著走了出來。問:「什麽事情?告訴我。」說著,三人坐在石上。平兒又把方纔的話說與襲人,襲人聼了,說道:「這話,論理不該我們說:這個大老爺,真眞太好色了!略平頭整臉的,他就不能放手了。」平兒道:「你旣不愿意,我教你個法兒。」鴛鴦道:「什麽法兒?」平兒笑道:「你只和老太太說,就說已經給了璉二爺了,大老爺就不好要了。」鴛鴦啐道:「什麽東西!你還說呢!前兒你主子不是這麽混說?誰知應到今兒了。」襲人笑道:「他兩個都不愿意,依我說,就和老太太說,呌老太太就說把你已經許了寳二爺了。大老爺也就死了心了。」鴛鴦又是氣,又是臊,又是急,罵道:「兩個壊蹄子,再不得好死的!人家有爲難的事,拿着你們當做正經人,告訴你們,與我排解排解,饒不管,你們倒替換着取笑兒。你們自以爲都有了結果了,將來都是作姨娘的!㨿我看來,天底下的事,未必都那麽遂心如意的。你們且𭣣着些兒罷,别忒樂過了頭兒!」二人見他急了,忙陪笑道:「好姐姐,别多心,偺們從小兒都是親姊妹一般,不過無人處偶然取個笑兒。你的主意告訴我們知道,也好放心。」鴛鴦道:「什麽主意!我只不去就完了。」平兒摇頭道:「你不去,未必得干休。大老爺的性子,你是知道的。雖然你是老太太房裡的人,此刻不敢把你怎麼様,難道你跟老太太一輩子不成?也要出去的。那時落了他的手,倒不好了。」鴛鴦冷笑道:「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離這裡。若是老太太歸西去了,他橫𥪡還有三年的孝呢,没個娘纔死了,他先弄小老婆的!等過了三年,知道又是怎麽個光景兒呢?那時再說。縂到了至急爲難,我剪了頭髮做姑子去。不然,還有一死。一軰子不嫁男人,又怎麽様?樂得干净呢!」平兒襲人笑道:「真個這蹄子没了臉,越發信口兒都說出来了!」鴛鴦道:「事到如此,臊一囘子怎麽樣?你們不信,慢慢的看着就是了!太太纔說了,找我老子娘去。我看他南京找去!」平兒道:「你的父母都在南京看房子,没上來,終久也尋的着。現在還有你哥哥嫂子在這裡。可惜你是這裡的家生女兒,不如我們兩個只單在這裡。」鴛鴦道:「家生女兒怎麽様?牛不喝水强按頭?我不愿意,難道殺我的老子娘不成!」
正說着,只見他嫂子從那邊走來。襲人道:「他們當時找不着你的爹娘,一定和你嫂子說了。」鴛鴦道:「這個娼婦,專𬋩是個『六國販駱駝』的,𦘏了這話,他有個不奉承去的!」說話之間,已來到跟前。他嫂子笑道:「那裡没有找到,姑娘跑了這裡來!你跟了我來,我和你說話。」平兒襲人都忙讓坐。他嫂子只說:「姑娘們請坐,找我們姑娘說句話。」襲人平兒都裝不知道,笑說:「什麽這麽忙?我們這裡猜謎兒呢,等猜了這個再去。」鴛鴦道:「什麽話?你說罷。」他嫂子笑道:「你跟我来,到那裡告訴你,橫𥪡有好話兒。」鴛鴦道:「可是太太和你說的那話?」他嫂子笑道:「姑娘旣知道,𮟃奈何我!快来,我細細的告訴你,可是天大的喜事!」鴛鴦聼說,立起身來,照他嫂子臉上下死勁啐了一口,指着罵道:「你快夾着你那𣭈嘴離了這裡,好多着呢!什麼『好話』?又是什麽『喜事』?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的女兒做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着他橫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熱了,也把我送在火坑裡去。我若得臉呢,你們外頭橫行霸道,自己就封了自己是舅爺。我若不得臉,敗了時,你們把忘八脖子一縮,生𭮀由我去。」一面罵,一面哭。平兒襲人攔着勸他。
他嫂子臉上下不來,因說道:「愿意不愿意,你也好說,不犯着拉三扯四的。俗語說的好:『當著矮人,别說矮話』。姑娘罵我,我不敢還言。這二位姑娘並没惹着你,小老婆長,小老婆短,人家臉上怎麽過的去?」襲人平兒忙道:「你倒别說這話,他也並不是說我們,你倒别拉三扯四的。你聼見那位太太、太爺們封了我們做小老婆?况且我們兩個也没有爹娘、哥哥、兄弟在這門子裡仗着我們橫行霸道的。他罵的人自由他罵去,我們犯不著多心!」鴛鴦道:「他見我罵了他,他臊了,没的蓋臉,又拿話調唆你們兩個。幸虧你們兩個明白,原是我急了,也没分别出来,他就挑出這個空兒來。」他嫂子自覺没趣,賭氣去了。鴛鴦氣的𮟃罵,平兒襲人勸他一囬,方罷了。
平兒因問襲人道:「你在那裡藏着做什麽?我們竟没有看見你。」襲人道:「我因爲往四姑娘房裡看我們寳二爺去的,誰知遲了一歩,說是家去了。我疑惑怎麽没遇見呢,想要徃林姑娘家找去,又遇見他的人,說也没去。我這裡正疑惑是出園子去了,可巧你從那裡來了。我一閃,你也没看見。後来他又來了,我從這樹後頭走到山子石後,我却見你兩個說話來了,誰知你們四個眼睛没見我。」一語未了,又𦗟身後笑道:「四個眼睛没見你?你們六個眼睛還没見我呢!」三人嚇了一跳,囬身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寳玉。襲人先笑道:「呌我好找,你在那裡來着?」寳玉笑道:「我從四妹妹那裡出来,迎頭看見你走來了,我就知道是找我去的,我就藏了起來哄你。看你揚着頭過去了,進了院子,又出來了,逢人就問。我在那裡好笑,只等你到了跟前,嚇你一跳的。後來見你也藏藏躱躱的,我就知道也是要哄人了。我探頭徃前看了一看,𨚫是他兩個,所以我就遶到你身後。你出去,我就躱在你躱的那裡了。」平兒笑道:「偺們再徃後找找去罷,只怕𮟃找出兩個人來,也未可知。」寳玉笑道:「這可再没有了。」鴛鴦已知這話俱被寳玉聼了,只伏在石頭上粧𪾶。寳玉推他笑道:「這石頭上冷,偺們囬房裡去睡,豈不好?」說着,拉起鴛鴦來,又忙讓平兒來家吃茶,和襲人都勸鴛鴦走,鴛鴦方立起身来。四人竟往怡紅院來。寳玉將方纔的話俱已𦗟見,心中着實替鴛鴦不快,只黙黙的歪在床上,任他三人在外間說笑。
那邊邢夫人因問鳯姐兒鴛鴦的父親,鳯姐因說:「他爹的名字呌金彩,兩口子都在南京看房子,不大上來。他哥哥文翔現在是老太太的買辦。他嫂子也是老太太那邊漿洗上的頭兒。」邢夫人便命人呌了他嫂子金文翔媳婦来,細細說與他。金家媳婦自是喜歡,興興頭頭去找鴛鴦,指望一說必妥。不想被鴛鴦搶白了一頓,又被襲人平兒說了幾句,羞惱囬来,便對邢夫人說:「不中用,他罵了我一塲。」因鳯姐兒在旁,不敢提平兒,說:「襲人也帮着搶白我,說了我許多不知好歹的話,囘不得主子的。太太和老爺商議再買罷。諒那小蹄子也没有這麽大福,我們也没有這麽大造化。」邢夫人聼了,說道:「又與襲人什麽相干?他們如何知道的?」又問:「還有誰在跟前?」金家的道:「還有平姑娘。」鳯姐兒忙道:「你不該拿嘴巴子打他囬來?我一出了門子,他就逛去了。囬家来,連一個影兒也摸不着他!他必定也帮說什麽來着?」金家的道:「平姑娘没在跟前,遠遠的看着倒像是他,可也不真切。不過是我自忖度。」鳳姐便命人去:「快找了他來,告訴我家来了,太太也在這裡,呌他來帮個忙兒。」豐兒忙上来囘道:「林姑娘打發了人下請字兒,請了三四次,他纔去了。奶奶一進門,我就呌他去的。林姑娘說:『告訴奶奶,我煩他有事呢。』」鳯姐兒聼了方罷,故意的還說:「天天煩他!有什麽事情?」
邢夫人無計,吃了飯囬家,晚間告訴了賈赦。賈赦想了一想,卽刻呌賈璉來,說:「南京的房子還有人看着,不止一家,卽刻呌上金彩來。」賈璉囬道:「上次南京信來,金彩已經得了痰迷心竅,那邊連棺材銀子都賞了,不知如今是死是活,卽便活着,人事不知,呌來無用。他老婆子又是個聾子。」賈赦聼了,喝了一聲,又罵:「混賬没天理的囚攮的!偏你這麽知道!還不離了我這裡!」唬的賈璉退出。一時又呌傳金文翔。賈璉在外書房伺候着,又不敢家去,又不敢見他父親,只得聼着。一時金文翔来了,小么兒們直帶入二門裡去,隔了四五頓飯的工夫,纔出來去了。賈璉暫且不敢打𦗟,隔了一㑹,又打𦗟賈赦𪾶了,方纔過來。至晚間,鳯姐兒告訴他,方纔明白。
且說鴛鴦一夜没睡,至次日,他哥哥囬賈母,接他家去逛逛,賈母𠃔了,呌他家去。鴛鴦意欲不去,只怕賈母疑心,只得勉强出來。他哥哥只得將賈赦的話說與他,又許他怎麽體面,又怎麽當家做姨娘,鴛鴦只咬定牙不愿意。他哥哥無法,少不得囘去囬覆了賈赦。賈赦怒起來,因說道:「我說與你,你女人向他說去,就說我的話:『自古嫦娥愛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約他戀着少爺們,多半是看上了寳玉,只怕也有賈璉。若有此心,呌他早早歇了,我要他不來,已後誰敢𭣣他?這是一件。第二件,想着老太太疼他,將來外邊聘個正頭夫妻去。呌他細想,凴他嫁到了誰家,也難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終身不嫁男人,我就伏了他!若不然時,呌他趂早囬心轉意,有多少好處。」賈赦說一句,金文翔應一聲「是」。賈赦道:「你别哄我,明兒我還打發你太太過去問鴛鴦。你們說了,他不依,便没你們的不是。若問他,他再依了,仔細你們的腦袋!」金文翔忙應了又應,退出囘家,也等不得告訴他女人轉說,竟自己對面說了這話,把個鴛鴦氣的無話可囬,想了一想,便說道:「我便愿意去,也須得你們帶了我囬聲老太太去。」他哥嫂只當囘想過來,都喜之不盡,他嫂子卽刻帶了他上來見賈母。
可巧王夫人、薛姨媽、李紈、鳯姐兒、寶釵等姊妹並外頭的幾個執事有頭臉的媳婦,都在賈母跟前凑趣兒呢。鴛鴦看見,忙拉了他嫂子,到賈母跟前跪下,一面哭一面說,把邢夫人怎麽來說,園子裡嫂子又如何說,今兒他哥哥又如何說,「因爲不依,方纔大老爺越發說我戀着寳玉,不然要等着往外聘,凴我到天上,這一輩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終久要報仇。我是橫了心的,當着衆人在這裡,我這一輩子,别說是寳玉,便是『寶金』、『寳銀』、『寳天王』、『寳皇帝』,橫𥪡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從命!伏侍老太太歸了西,我也不跟着我老子娘哥哥去,或是尋死,或是剪了頭髮當姑子去!若說我不是真心,暫且拿話支吾,這不是天地鬼神、日頭月亮照着嗓子裡頭長疔!」
原來這鴛鴦一進来時,便袖内帶了一把剪子,一靣說着,一面囘手打開頭髮就鉸。衆婆子丫鬟看見,忙來拉住,已剪下半綹來了。衆人看時,幸而他的頭髮極多,鉸的不透,連忙替他挽上。賈母聼了,氣的渾身打戰,口内只說:「我通共剩了這麽一個可靠的人,他們還要來筭計!」因見王夫人在旁,便向王夫人道:「你們原來都是哄我的!外頭孝順,暗地裡盤算我。有好東西也來要,有好人也來要。剰了這個毛丫頭,見我待他好了,你們自然氣不過,弄開了他,好擺弄我!」王夫人忙站起來,不敢還一言。薛姨媽見連王夫人怪上,反不好勸的了。李紈一聼見鴛鴦這話,早帶了姊妹們出去。探春有心的人,想王夫人雖有委屈,如何敢辯;薛姨媽現是親姊妹,自然也不好辯;寶釵也不便爲姨母辯;李紈、鳳姐、寶玉一發不敢辯。這正用着女孩兒之時,迎春老實,惜春小,因此𥦗外𦗟了一𦗟,便走進來,陪笑向賈母道:「這事與太太什麽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的事,小嬸子如何知道?」話未說完,賈母笑道:「可是我老糊塗了!姨太太别笑話我。你這個姐姐,他極孝順我,不像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爺,婆婆跟前不過應景兒。可是我委屈了他。」薛姨媽只答應「是」,又說:「老太太偏心,多疼小兒子媳婦,也是有的。」賈母道:「不偏心!」因又說:「寳玉,我錯怪了你娘,你怎麽也不提我,看着你娘受委屈?」寳玉笑道:「我偏着母親說大爺大娘不成?通共一個不是,我母親要不認,𨚫推誰去?我倒要認是我的不是,老太太又不信!」賈母笑道:「這也有理。你快給你娘跪下,你說:太太别委屈了,老太太有年紀了,看着寳玉罷。」寳玉聽了,忙走過來,便跪下要說。王夫人忙笑着拉他起來,說:「快起来,㫁乎使不得,難道替老太太給我陪不是不成?」寳玉聽說,忙站起來。
賈母又笑道:「鳯姐兒也不提我!」鳯姐笑道:「我倒不𣲖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尋上我了?」賈母聼了,與衆人都笑道:「這可竒了!倒要𦗟𦗟這不是。」鳯姐兒道:「誰呌老太太會調理人,調理的水葱兒似的,怎麼怨得人要?我幸虧是孫子媳婦,我若是孫子,我早要了,𮟃等到這會子呢!」賈母笑道:「這倒是我的不是了?」鳳姐笑道:「自然是老太太的不是了。」賈母笑道:「這様,我也不要了,你帶了去罷。」鳯姐兒道:「等着修了這軰子,來生托生男人,我再要罷。」賈母笑道:「你帶了去,給璉兒放在屋裡,看你那没臉的公公還要不要了!」鳳姐兒道:「璉兒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兒這一對『燒煳了的𩜇子』,和他混罷。」說的衆人都笑起来了。
丫頭囬說:「大太太來了。」王夫人忙𨒖了出去。要知端的,再𦗟下囘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