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紅樓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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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賈璉領包勇三四人來饅頭庵,下牲口走進山門,正遇妙空,說道:「二爺來的正好,柳大爺剛才要去。」賈璉道:「你去對柳大爺說,我來了。」妙空請二爺客堂坐下,包勇等簾外伺候。不多一會,柳緒同妙空出來問好,說道:「早間鐵檻寺老和尚著人來請吃晚飯,我知二哥要到這兒來,因此在家等候。」賈璉道:「我在家收拾收拾出城,就不很早,又到寺裡耽擱一會才來。兄弟進去對太太說,我帶包勇來見。」柳緒進去不多會,來請賈璉帶著包勇等都到後院上房,見過柳太太,將包勇的話又說一遍,並將交給他盤費銀七百兩的話,也說個明白。吩咐三兒將氈包送上,說道:「這是三百兩銀,請嬸母收下,置辦行裝。所有靈柩上一切應用物件,都不用太太費心,總是包勇一人去辦。」柳太太兩淚交流,領著柳緒,娘兒兩個倒身下拜,跪在地上說道:「生死得歸故土,二爺大恩淪肌浹髓,正不知作何報答!」母子兩個伏地哭拜。賈璉道:「姪兒力所能為,何足掛齒!惟願歸去後,兄弟下帷苦志,奮翼青雲,不枉此一番相聚。姪兒將來要做野鶴閒雲,脫身世外,亦未必無相見之期。」彼此拜畢,就將包勇叫進來見過太太同大爺,當面吩咐一遍。包勇當著二爺一力承擔。賈璉道:「很好。自此以後,這裡起身之事你想著去辦就是了。」包勇連聲答應道:

  「二爺只管放心,小的斷不敢負此重任,必定竭盡心力,報答老爺同二爺這番知遇的恩典。」賈璉道:「很好。你過了明日,就將行李搬到這裡,以便辦事。」包勇答應。

  賈璉命周瑞、三兒見過柳太太同大爺,吩咐三兒:「先去河邊找著老劉,問他席棚可曾搭好,說我同柳大爺在棚底下吃晚飯,看個野景兒。你就便到寺裡去對老和尚說,將晚飯送到棚裡去。」命周瑞也同去照應。周瑞、三兒答應出去。賈璉與柳緒說些起身之話,隨站起身來對柳太太說:「要請兄弟同去吃飯,今晚未必回來,不知太太可放心?」柳太太道:「既是二爺在那裡,沒有什麼不放心之理。」柳緒辭過母親,同賈璉走出院去。

  賈璉問道:「兄弟,聽見老姑子怎麼樣了?」柳緒道:「聽說昨晚上見神見鬼鬧了一夜,這會兒不聽見怎麼著。」賈璉道:「咱們走吧,別叫老姑子知道,一會兒拉著胡纏。」柳緒笑道:「很是。」兩個人就向殿後繞出山門,有包勇拉著牲口伺候上馬,包勇騎上那個大騾子,三個人望柳陰深處而去。

  不到裡半多路,就是河邊,沙堤上放開牲口,坦坦平平一路順境。正走得高興,不覺已到棚邊。老劉正在結燈掛彩,有好些人手忙腳亂,十分熱鬧。賈璉、柳緒一直騎到棚前下馬,走到棚來,只見地下鋪著棕韉,上面列著幾扇圍屏,中間長桌上供著關聖帝君、三官大帝、金龍四大王、魯班祖師、賜福財神、后土眾神諸位神道,面前擺著高果高供、金錢紙馬,賈璉瞧著心中歡喜。老劉請二爺同柳大爺到更衣棚裡坐下,比上面更收拾得體面。璉二爺、柳大爺就在棚裡吃晚飯、過夜,老劉備下鼓樂。

  次日寅時,賈璉穿著公服,老劉將豬羊牽到河邊宰牲瀝血後,即趕忙湔毛供獻,鼓樂齊奏。賈璉拜神上香供獻已畢,親將鐵鍬在河邊鋤了三鋤。老劉領著工人將舊橋基石起了一塊。

  棚下焚化金錢紙馬,點放鞭炮,眾人道喜、散福,整熱鬧一夜。

  這些話一時也說不完。

  賈璉開工造橋之事交過不表。另提那陸賓的主人祝府之事。原來這祝大人名叫祝鳳,字仙羽,係江蘇鎮江府丹徒縣人,由甲辰進士官為兵部侍郎,因往琉球國封王,回來特升禮部尚書。在海船裡受了些風波驚險,因此得病未愈。夫人柏氏,係原任都御史柏堂之女,現任四川安撫使柏齡之姐。夫妻年已半百,並無子女,雖有幾個姬妾,從未生育。太老爺祝簡,原任通政使大堂,早已仙逝。太夫人松氏,是浙江錢塘松學士之女,現任荊襄節度使松柱的姑母。六月十八日是松太君的七十大慶。

  祝尚書有兩個胞弟。一個名祝筠,字蘭友,行二,是議敘的四品金吾衛。夫人桂氏,係現任兵部郎中桂老爺,名叫桂恕字廉夫之胞妹。桂夫人今年三十六歲,比祝蘭友還大兩歲,生了一子一女。這位公子未生之前,堂柱上長出一個五色靈芝,光彩奪目,桂夫人歡喜,用玉盤寶沙將仙芝種於臥室。臨產之時,祝筠夢中見一位赤腳神仙,送他一塊光彩通明的美玉,說是給夫人吃下必生貴子。祝筠夢中給桂夫人吞下腹去,睡醒時果然生下一子,因取名夢玉,今年一十六歲,生得面如蓮萼,唇似含桃,目如秋水,膚若凝脂,且聰慧多情,襟懷豁達。這位小姐也生得落雁沉魚,羞花閉月,性格溫柔。真個是一對玉人。小姐今年十五,名叫修雲,已同桂廉夫結了親家。三老爺名祝露,字清可,今年二十八歲,由廩膳生納了個員外郎的官誥。夫人石氏是翰林石芬之女,與祝露同庚。現在三老爺患失血症,石夫人身懷六甲。

  祝尚書還有一個胞妹秋琴小姐,是祝露之姊,嫁在蘇州吳縣梅家。這梅郎名白,字香月,年少登科。中解元之後,放情詩酒,不願為官,與秋琴十分相得,生了一對雙生女兒:長名海珠,次名掌珠,俱已十五歲了,生得月貌仙姿,窈窕嬌麗。

  梅秋琴因他兩個是雙生姐妹,不忍分開受聘,又奉母親松太夫人之命,將兩個女兒俱給夢玉為妻。還有一子,名叫梅春,乳名魁兒,貌似潘安,十分聰俊。祝筠因六月十八是老太太七十大慶,趕著春天同妹子說明,就給夢玉完了姻事,使老太太歡喜。夢玉同梅海珠、掌珠三個人夫妻姐妹之樂,比神仙還要受用,這且慢提。

  且說祝尚書自從海外封王回來,船中受些驚險,因此得病。

  面聖之後升了尚書官爵,勉強支著上朝辦事。一年之後,漸漸沉重起來。新近接著家書,說是清可三弟吐血病重,百醫不效,危在旦夕。祝尚書手足情深,更添病症。柏夫人心中愁急,日夜不安,每晚上焚香對天,保佑夫病痊癒,願以身代。

  這夜禱告之後,時已三鼓,朦朧睡去,只見祝尚書身穿朝服,說道:「玉京奉召,難以久留,三十年伉儷暫且長離。」袖中取出大珠一粒,遞與柏夫人道:「這粒珍珠好生收著,將來是我家一個好媳婦,不可當面錯過。」柏夫人接珠在手,正在觀看,忽然走過一個蓬頭赤腳和尚,將那珠子搶在手內轉身就走,柏夫人趕去奪珠,和尚笑道:「我替你供在鐵檻寺中,你自家去取。」說畢,如飛而去。柏夫人正要去追,轉眼不見和尚,只覺得身在舟中,江水滔滔,風狂浪湧,心中正是害怕,不覺那船已灣入小港,岸上柳樹成行,蓼花飛舞,樹林之內隱隱有鐘磬之聲。柏夫人靠著船窗遙望,見那樹林中一個女童兒走上船來,說道:「奉仙姑之命,請夫人相見,要還夫人的珍珠。」柏夫人心中歡喜,笑道:「我為珍珠走到此地,原來在仙姑那裡。」說畢,同著女童上去,走入樹林,看見茅屋數間,竹籬半掩,小橋曲澗,花草紛然。方過小橋,那竹籬中走出一個美人,翩翩然似凌波仙子,對柏夫人笑道:「夫人何以今日才來?我替夫人收著珍珠,藏之久矣,今當奉還。」說畢,就遞了過去。柏夫人接著正要拜謝,聽見尚書叫喚,猛然驚醒,原來是個大夢。心中暗忖,此夢甚是不祥。夫妻年已半百,膝下無兒,安能有媳?珠子、媳婦之說更不可解。那和尚將珠子搶去,說供在鐵檻寺,叫我去取,怎麼又在船裡,又有什麼仙女還我珠子?雖是亂夢顛倒,其中總有什麼緣故。

  翻來覆去一夜未曾合眼,想著鐵檻寺有兩年未去燒香,明日是個好日,我去拈香,看這珠子的話是何應驗。早飯後,差陸賓先至寺中知會說明日要去拈香,吩咐芙蓉預備檀香素燭、香金賞封等物。這芙蓉是柏夫人身邊得用的侍兒,年雖十七歲,生得品貌端莊,風姿嬌豔,且又知書識字,手巧心慧。柏夫人愛如珍寶,就將衣服首飾以及銀錢出入皆交他經管,十分重用。

  內外人等俱稱為蓉姑娘,就是老爺身邊的幾個姨娘,也跟不上他的權勢。芙蓉奉太太之命,預備明日往鐵檻寺拈香應用物件。

  不一會,陸賓上來回話說:「奴才到寺裡對老和尚說,太太明日要來拈香。老和尚連聲念佛,說太太有兩三年未曾到寺,明日正值榮國府賈二太太在寺裡做經事,說請太太早些去,同賈府太太相會,逛一天回來。」柏夫人道:「榮府賈太太不知可是元妃娘娘的母親?」陸賓答道:「奴才問過,一點不錯,是元妃娘娘的母親。」柏夫人道:「在京多年總沒有會面,誰知可巧的明日都在寺裡拈香,這也真是個緣分。」芙蓉吩咐收拾大轎、車輛,明日伺候。陸賓答應,出去預備不提。

  且說賈璉同柳緒在河邊熱鬧了一早,見寺裡來請,說太太已到,請二爺去拈香。賈璉聽說,同柳緒騎上牲口,加鞭飛馬到鐵檻寺來。王夫人已經拈過香,同大奶奶眾人在方丈用茶。

  賈璉來見請安,眾人問好,王夫人們給他道喜。賈璉稟明太太說:「柳家兄弟要來拜見。」王夫人吩咐請見,對大奶奶們道:「你們不用迴避,孩子家相見何妨。」賈璉出去,同柳緒進來,恭敬拜見,王夫人用手相扶。柳緒拜完後另又請安,依著次序同各位奶奶、姐姐見禮。王夫人將他仔細看了一遍,笑道:

  「你們瞧,真個同蓉哥兒的舅子秦相公一個模樣兒。」賈璉笑道:「叫寶兄弟瞧見,又是一個好朋友。」王夫人笑道:「寶玉如今只相與和尚道士,誰也不要了。」說的眾人好笑。寶釵回頭見珍珠眼圈兒通紅,那俏眼梢頭含著兩粒明珠,瑩瑩欲墜。

  寶釵道:「你又仔嗎呢?」珍珠忙陪著笑,將手一搖,趕緊將手巾在眼梢上擦了一擦。王夫人問道:「你兩個又搗什麼鬼?」珍珠道:「我們也說柳大爺像秦相公,一絲一毫也不走了樣兒。那年蓉大奶奶出殯,寶兄弟同他寸步不離,還跟著鳳姐姐在饅頭庵住了兩晚上。這如今……」珍珠才說到這三個字,外面來回說祝太太到了,賈璉、柳緒連忙迴避。王夫人吩咐周瑞的媳婦道:「你們四個人出去接接。」周家的答應,急忙去接。王夫人命珠大奶奶:「帶著妹妹們、巧姑娘就在方丈門口迎接罷。」宮裁答應,領著平兒、寶釵、珍珠、巧姑娘跟著一大群姑娘、媳婦們都在方丈門口等候,瞧見花團錦簇,一群人圍著一位太太緩步而來。老和尚在前引道,眾人看那位太太,約有五十左右年紀,生得幽嫻淡雅,品格端莊,頭上帶著珠冠,身穿一品蟒服,腰垂羊脂玉帶,下係湘妃色顧繡富貴散花裙,下露著二寸紅緞繡宮鞋。寶釵們十分稱贊。珍珠瞧見祝太太背後一人,連忙指給寶釵道:「你看那個穿月白繡花襖的,不是麝月兒嗎?」寶釵道:「我正瞧著像他。」平兒道:「不是像,竟是他。」宮裁笑道:「剛才見一個活像秦相公,這會兒又遇著一個活像麝月。咱們今日活該是見鬼的日子。」眾人正在說笑,見祝太太已離門不遠。老和尚笑道:「奶奶,姑娘們都在門口接太太呢。」柏夫人早已看見一堆錦繡站在門口,正不知是誰,這會兒聽見老和尚說,才知道是奶奶、姑娘們,連忙問周瑞的媳婦道:「是那幾位奶奶、姑娘?」周家的答道:「頭裡站的是珠大奶奶,後面是璉二奶奶,旁邊是巧姑娘,左邊那一位是寶二奶奶,這邊站的是珍珠四姑娘。」柏夫人聽得「珍珠」二字,倒大大的嚇了一跳。宮裁們走出門外迎接上來。柏夫人瞧著奶奶、姑娘們,雖俱穿著素服,一個賽一個的美麗,趕忙走上前來,彼此見禮,拉著珍珠道:「這位是珍珠小姐嗎?」周家的答道:「是。」柏夫人點頭稱怪,看他不但丰姿嬌豔,且生得富厚福相,因笑道:「這位小姐真個是個珍珠。」說首,站在門邊彼此謙讓一會。柏夫人笑道:「既是奶奶們過謙,四小姐陪我走罷。」於是,拉著珍珠的手一同在前,大奶奶們跟著進了方丈。

  老和尚站在禪房的階前等候,柏夫人將到台階,只見竹簾掀起,王夫人迎接出來。柏夫人看見賈太太也有五十來歲年紀,另是一樣富貴大家氣象。王夫人才要走下台階,柏夫人趕忙放了珍珠,急迎上去,兩手拉著王夫人說道:「自愧緣慳,未親壺范,今幸得依芳趾,深慰渴懷。」王夫人答道:「久仰壺儀,未由拜見,今瞻慈范,欣慰生平。」兩位太太謙讓一會,進了禪房,彼此見禮。宮裁領著平兒、寶釵、珍珠過來拜見。柏夫人剛要回拜,王夫人趕忙讓住,只得受了兩禮。巧姑娘拜過,兩位太太讓了坐位,眾姐妹依次坐定。周瑞家的領著媳婦、姑娘們給祝太太磕頭,祝府的姑娘、媳婦們也上來請賈太太安。

  末了兒,芙蓉過來磕頭。王夫人見他活像麝月,帶著一頭珠翠,身穿月白緞顧繡團花襖,下係著銀紅繡三藍串枝蓮的緞裙,三寸紅緞宮鞋。知道是祝太太得用之人,不同眾人一堆兒的磕頭,因此趕忙拉住。芙蓉轉身向各位奶奶、姑娘們行禮。宮裁們見太太待他如此,知道是個有體面的人,奶奶、姑娘們亦俱回禮。

  柏夫人趕忙止道:「奶奶、姑娘請起,丫頭們應該磕頭,仔嗎要回禮,過於抬舉他了。」眾人坐定,四個媳婦送上茶來,夫人們用茶已畢。柏夫人問道:「太夫人可曾拈香?」王夫人答道:「先已有僭。」柏夫人道:「既是如此,我且去拜佛拈香,再來陪侍。」王夫人道:「小妹禮當奉陪。」柏夫人道:「不敢有勞,只請四小姐同去走走。」王夫人道:「既是夫人吩咐,竟遵命在此烹茶伺候罷。珍珠,你陪夫人上去拈香。」珍珠答應,同柏夫人走出禪房,王夫人領著宮裁們送至方丈門口,轉回禪房等候,這且慢表。

  且說柏夫人同珍珠一路走著,心中驚異,細想前日這夢好生奇怪,那和尚分明說是鐵檻寺中叫我去取,老爺又說是我家媳婦休要錯過,誰知今日果然遇著珍珠。我看他生得很有福相,怎麼後頭又在船裡大江大浪的又遇著一個仙子還我?這個啞謎,真個令人不解。柏夫人思想出神,不覺已到大雄寶殿。老和尚率領眾僧鳴鍾擊鼓。柏夫人站在佛前,芙蓉捧過檀香。柏夫人虔誠三獻,在拜墊上深深下拜,默禱了半日,許下心願,保佑尚書病體痊癒之後,佛前來上長幡。拜畢起來,站在供桌前瞻仰佛像。見佛前供著一個紫檀雕刻三面玻璃的小佛龕子,裡面一尊小佛,異常光亮。柏夫人問老和尚:「這是一尊什麼佛像?」法本道:「這一尊小金佛,是賈太太今日才請來供在這裡的,也是許的什麼心願。」柏夫人點頭看了一會,轉身過去,見旁邊一張桌上供著果品、素菜,中間有個疏頭上寫著「例贈宜人姪媳王氏熙鳳、尤氏二姐之位」。柏夫人看了,命芙蓉取過香來,珍珠趕忙稟阻。柏夫人親自上香,站著拜了兩拜,命芙蓉代為行禮。珍珠回拜,謝過夫人。

  老和尚請太太上觀音閣拈香。柏夫人同珍珠走迴廊轉上觀音閣,吩咐眾人下去伺候,只留芙蓉在此。眾人答應,同法本都下閣來。柏夫人上了三片檀香,跪在觀音像前,保佑丈夫病體痊癒。祝贊一會,命芙蓉捧過籤筒,柏夫人輕輕搖了幾搖,飛出一簽在地,芙蓉拾起,接去籤筒。珍珠忙攙起夫人。芙蓉見是第八十五簽,向牆上照著,取下簽帖送與太太,柏夫人接在手內,看那簽上寫著「觀音靈簽八十五簽中平」。念那四句籤詩道:

    滄海已曾過,春光老去何。

  一堆荒草外,回首白雲多。▉柏夫人看那解語是「名必成,財未遂,行人滯,病纏綿」。隨將簽帖交給芙蓉,心中十分愁悶。回身又至供桌前,再上了三片檀香,跪下將夫妻年已五十,膝下無兒,前夜夢中之事,今日所見之人,不知將來此人可有緣分,細細默禱一遍,又命芙蓉取過籤筒,搖了幾搖,見那簽中間一枝直跳出來,落在柏夫人面前。芙蓉忙將籤筒接過,候太太拜完,珍珠扶起,芙蓉彎身去拾那簽,滿地不見,又在桌圍底下,蒲團旁沿四處找尋,不見影跡。珍珠也同著找了一會,抬起頭來,笑道:「不用找了,倒在這裡。」走向柏夫人衣襟上取了下來。柏夫人心中大為驚異,又是珍珠取下來的。忙命芙蓉取簽帖來看,是「第八簽大吉」。那簽句是:

  今日喜相逢,誰知事尚空。一江風浪外,攜手洞房中。

  柏夫人看了詩句,心中又驚又喜。驚的是與夢相合,喜的是果然這人終歸我家。想了一會,隨將衣服裡面佩的一件東西取下,說道:「這是我老爺海外封王,國王所送之物,是兩粒明珠用金絲結成的雙龍佩。我愛他做的精巧,常佩在身。今送與小姐,帶在身旁猶如我與小姐朝夕相親一樣。」珍珠那裡敢受,再三推讓。柏夫人道:「我有一點心願,小姐且請收下。菲薄之物,何足掛齒。」珍珠聽說,只得勉強接著,就在佛前拜謝,柏夫人趕忙扶住。

  芙蓉扶了太太同下閣來,丫頭、媳婦們趕忙過來伺候,老和尚稟請夫人到方丈用齋。柏夫人同珍珠一路問答回來,王夫人接至禪房,依次坐下。姑娘們送茶已畢,珍珠將祝太太所賜之物回明太太,王夫人看了再三稱謝。柏夫人道:「我有一點心願,改日到府再與太夫人細說。」王夫人點頭答應,吩咐擺面。兩位太太敘說家務,柏夫人問道:「太太有幾位公子、小姐?」王夫人答道:「長子名珠,久已物故。」指著宮裁道:「此即長婦,遺有一孫,已僥倖鄉薦。次子寶玉,中式後托足空門。」指寶釵道:「撇此紅妝,青燈長夜,幸有襁褓兒,聊以自慰。三子名環,頑劣未有室家,現與長孫蘭兒離家就學。

  長女即元妃,次為姪女,三女探春,早已出閣,近聞失偶,未知真確。」指著珍珠道:「此女雖非所出,不亞親生,先曾配婿,未期歲而獨處孤幃,此時與未亡人形影相依,暫延朝夕,細思之亦非良策也。」指平兒道:「此係璉姪之婦,與巧孫女同我相依度日。五姪女名惜春,出家做女道士,前歲已返金陵,至今不通音問。男女中比比出家,夫人聞之實可笑也!」柏夫人道:「一人得道,九世皆仙。今公子、小姐坐長富貴之家,能於脫身方外,其骨格非凡,定皆仙品。是皆太夫人修福積善而來,令人可敬。」王夫人問道:「不知夫人有幾位公子、小姐?」柏夫人歎道:「愚夫婦年已五旬,並無子女,雖有數妾,皆無所出。惟有一姪夢玉,今年十六,春間已娶婦矣,乃二小叔之子。三房中只共此一點骨血。又居常多病,每日以藥為伴,實非佳況。」王夫人正要再問,周瑞家的稟請用齋。兩位太太見上下擺著兩席,柏夫人道:「何必要擺兩席,一堆兒坐著,又好說話。」王夫人笑道:「他們小輩,如何敢與夫人同坐。」柏夫人道:「將來正要親近,怎麼太夫人倒反見外。」王夫人道:「既是夫人見愛,你們告個坐罷。」柏夫人止住道:「何必多禮,竟請坐下。」柏夫人坐了客席,王夫人對面,珠大奶奶、璉二奶奶坐在上面,寶釵、珍珠下面向北坐下。王夫人吩咐:「巧兒不妨同我坐罷。」眾家媳婦們輪流上菜,兩位太太又敘家常。柏夫人指巧姑娘道:「好個姑娘,不知是那一家有福的媳婦!」王夫人道:「他母親擇婿甚難,未曾受聘。」柏夫人笑道:「等我想著好親家,必來作伐。」平兒再三稱謝。寶釵、珍珠慇懃讓酒讓菜,王夫人見柏夫人眼圈兒紅了數次,心中明白,笑道:「一半天差寶釵、珍珠到宅裡去給大人請安磕頭,拜在膝下做個女兒,不知夫人要這兩個蠢丫頭不要?」

  柏夫人眼圈一紅道:「若蒙太夫人不棄,實所深感。」太太們用齋已畢,散席用茶。柏夫人知璉二爺在此,吩咐請見。不一會,賈璉走進禪房,深深下拜。柏夫人拉住不叫行禮,見賈璉生得飄飄逸逸,十分清秀,說道:「真不愧是朱門公子,將來定為大器。」賈璉唯唯答應,退了出去。柏夫人同宮裁、平兒敘談的十分相契。芙蓉上來回道:「賈太太內外俱有重賞,又賞芙蓉尺頭、荷包。」柏夫人向著王夫人稱謝一番,芙蓉領著姑娘、媳婦們上來謝賞。周瑞媳婦回說,祝府的管家們領著轎夫人等,俱在方丈門外磕頭謝賞。王夫人吩咐:「快些止住,叫別多禮,這算什麼,不過遮遮臊罷。」周家的答應,出去傳話。陸賓領著眾人,向著裡面磕頭,散了出去。芙蓉也將賈府內外大小人等,按著職事輕重厚薄,俱給了賞賜,賈府眾人也來叩謝。

  柏夫人對王夫人道:「本該在此侍奉太夫人,盤桓一日,因家老爺病勢甚危放心不下,暫此告別,一半天專誠到府請安。」

  王夫人道:「既是大人欠安,不敢強留。改日帶著孩子們親來請安。」柏夫人再三致謝,彼此告辭,拉著珍珠道:「暫別小姐,再圖後會。」珍珠不覺眼圈一紅,恐人瞧見笑話,連忙忍住,勉強笑道:「改日跟著太太來請夫人的安。」柏夫人心中甚覺難捨,拉著手又細看一遍,只得硬著頭皮放開手,走出禪房。王夫人們送出方丈,柏夫人再三力辭。王夫人道:「遵命。」命媳婦、女兒相送,柏夫人不好再卻,辭過王夫人,拉著珍珠、寶釵同二位奶奶、巧姑娘一直往外而來。眾家人俱已伺候齊集,柏夫人到了大殿前,老和尚率領眾僧叩謝太太的香金齋襯。柏夫人道:「等著大人病好,我來還願,再謝你們罷。」說畢,眾家人已將轎子搭在天王殿,柏夫人辭別三位奶奶、姑娘,拉著珍珠直到轎前,說道:「小姐珍重!」只說了這一句,放手走過轎門。珍珠見祝太太眼眶通紅,心中甚覺難捨。陸賓放下轎簾,柏夫人吩咐芙蓉,送小姐同三位奶奶、姑娘進去。

  眾家人搭出山門,轎夫們接住上肩,大小家人蜂擁如飛而去。

  眾丫頭、媳婦趕忙上車。芙蓉是各自的後擋轎車,還有一個老媽同芙蓉的丫頭美兒等著,眾家人已去,只留一個小子伺候蓉姑娘。

  且說芙蓉奉太太之命,轉來送小姐、奶奶、姑娘進去,對珠大奶奶笑道:「三位奶奶同四小姐、巧姑娘我不知在那兒見過,竟很面熟,總想不起來;這寶二奶奶、四小姐兩位更熟的利害,倒像常在一堆兒的一樣。」寶釵笑道:「咱們四個人都認得你,你如今不認得咱們,這會兒你得意,那裡還認咱們這些舊朋友呢!」芙蓉笑道:「我今日才見小姐同奶奶們,怎麼倒說我忘了舊友呢?」珍珠笑道:「我還記得你右脅下有一塊通紅的硃砂記,不知還在不在?」芙蓉聽說,嚇了一跳,問道:

  「小姐怎麼知道我身上有這塊硃砂記?」寶釵、平兒笑道:「咱們混猜。」珍珠道:「只怕你也如此。」寶釵搖頭道:

  「我老人家是個清淨人兒。」平兒笑道:「未必。」李紈道:

  「你們說些什麼啞謎兒?別說芙蓉姐姐不懂,連我也不懂。」寶釵道:「咱們慢慢再對你說,橫豎總叫你懂。趕忙讓芙蓉姐姐去罷,一會兒趕不上轎子。」芙蓉依依不捨的,只得勉強告辭而去。不知奶奶們到方丈來說些什麼,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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