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紅樓復夢
◀上一回 第六十九回 弔佳人香茶一盞 托義僕重任千金 下一回▶

  話說王夫人用過參湯,剛要問話,聽見鑼炮之聲,驚問道:

  「天亮了不成?」寶釵道:「已交寅刻,剛才是孫大人祭後土放炮鼓樂,那位欽差大人早已宣過聖旨,念畢祭文,等安葬後,陳設御祭。各位太太們都已起來梳洗。城裡的也有幾位剛到,等著各官到齊,就要安葬了。」王夫人笑道:「聽說起來,我倒睡了一夜,也該起來收拾才是。」惜春道:「媽媽也才梳洗完結,說等太太去同吃素面。」王夫人點頭,趕著起來,對他姐妹們道:「昨日給周姑娘奠酒,誰知很有應驗,今日下午無事,咱們都到他墳上去奠杯酒兒。」寶釵們答應,伺候太太梳洗、穿衣、吃丸藥。夢玉、修雲各姐妹們進來請安,還有各家親戚奶奶、小姐們也來請安。

  王夫人收拾完畢,領著他們出來,同柏夫人、桂夫人、梅秋琴彼此問安。姐妹們坐下吃了點子素面,就去分陪送葬的親眷。聽見外面鑼聲喝道,各官府們先後到齊,城裡親友也都趕到,隨即內外擺設酒面。此時正交寅正,堪輿先生安金掛線,諸事停當,連聲大炮,繼之以金鑼鞭炮,鼓樂聲應山谷,尚書業已安葬。堪輿先生定准山向安妥,才轉到祝露那邊一樣熱鬧安葬。未曾設祭,先是柏夫人領著兒女、媳婦跪在墳前,嚎啕大哭,幾番昏暈,聲音皆啞。桂夫人、王夫人、梅秋琴同各家太太們都拭淚苦勸。柏夫人哀慟迫切之至,恨不能以身相殉,悲不可解。寶釵見這光景,忙向夢玉們私相照會。寶釵領著夢玉、惜春、秋瑞、珍珠、芙蓉抱住柏夫人一齊大哭,求看兒女之面暫且釋哀。後面又是修雲、汝湘、九如、芳芸、紫簫跪了一地,祝筠同桂夫人也跪下哭勸。柏夫人看見如此,含淚點頭,請祝筠夫婦起來,又將兒女、諸姐妹們吩咐丫頭、媳婦們都攙扶起來。這才自用麻衣兜土,給尚書添上。然後兒女、媳婦都照著添過,才是祝筠夫婦領著姪女、姪媳合家眷屬挨次添土。

  完畢之後,土工一齊動手,立刻將土堆上。夢玉同著芳芸、紫簫到祝露墳前哭拜添土。芳芸、紫簫十分哀感迫切,慟哭失聲。

  柏夫人、桂夫人領著兒女們也來哭拜添土之後,勸住芳芸、紫簫,叫他們跟著過來歇息。

  不多一會,尚書墳上擺設御祭,那邊也擺上祭席,各官上香拜奠。這些大小親友挨次行禮,鬧了好大一會。外面完納,又是內裡太太們兩邊拜祭,將這幾個本家孝眷勞頓不堪。祝筠外面要四下裡接待,幸虧梅白父子同鞠、鄭兩親家,賈環、賈蘭叔姪,還有本家的幾位幫著出力照應,所以還不十分吃力,也就當不起的勞困,偷個空兒歇歇。這幾天因梅春同賈蘭叔姪們很相投契,諸事相得,祝筠心中歡喜,以此重托。王夫人也吩咐過他叔姪不用客氣。只管諸事照應,就是賈府上跟來的家人、小子,祝筠一樣派差伺候。真作了賈、祝二家,不分彼此。

  且說內外帳房挨擠不開,各項人等收發領取。寶釵領著如意、婉春、秋雲、金鳳這幾個人,手口不定,應答不及。外面帳房更多轎馬夫役、各官跟役、執事營兵及一切雜項開發,都全虧辦事家人們得力,各分行款,各人領辦,看去擠著一堆,並不一毫雜亂。甄寶玉聽見人贊寶釵們辦的妥當,他也更外各處周到,諸事盡心竭力。這會內外祭奠完畢,就趕忙擺設酒席,水陸並陳,極其豐盛。下午以後,各處散席,先是男客告辭上轎馬,祝筠領著夢玉跪送不了,接著太太們也相約上轎,留下汪、周、江、鄭幾家至親太太、姑娘同本家奶奶等著柏夫人們初八進城。當日客散,柏夫人勞乏過分,甚覺支持不住,只得暫時歇息。珍珠們伺候一會,見太太熟睡,都抽身出來,另派幾個姑娘在牀前陪伴。眾姐妹亦脫身來到客坐棚裡,聽著王夫人同鄭、汪各位親家太太們說些閒話。

  王夫人忽然想起一事,對珍珠道:「橫豎這會兒閒著無事,知會寶釵姐姐,咱們到周姑娘墳上去燒個紙兒,帶著看看野景。」

  珍珠答應出去。夢玉道:「我也同去逛逛。」王夫人應允,吩咐伺候轎馬。周惠夫妻知道,趕忙進來叩謝,再三跪阻,不敢勞太太們大駕親奠。王夫人道:「我們要到接引庵去閒逛,帶著給孩子燒張紙,也不枉我疼他的一番情義。」周惠夫妻感激不盡,只得出去伺候轎馬。桂夫人派幾個姑娘、嫂子們小心照應大太太,不許擅離左右。餘外有職事的各人,辦事休要混走。吩咐已畢,同著王夫人、各位太太、奶奶都往接引庵去逛。

  先到婉貞墳上,眾位太太見墳堆上已長滿青草,想起傷心,親為奠酒。王夫人對著墳堆說道:「姑娘日前親愛,朝夕相依,正擬貯嬌金屋,娛我暮年,不意魔障橫臨,紅顏夭折。青山黃土,瘞玉埋香,昨宵夢裡相逢,所言俱悉。今日會中人都在此間,一杯致奠,望其欣饗。」王夫人拭淚祝贊。夢玉、寶釵、秋瑞諸姐妹又皆哭奠一番。周惠夫妻磕頭哭謝。

  王夫人們傷感之至,四面看了一會,同著各位太太到接引庵來。那些姑子們早已有信,裡外收拾打掃,焚上好香,都在山門外伺候迎接。太太們下轎,先至佛殿拈香,各處禮拜已畢,姑子們請到客堂去坐,致謝日前厚賜,並道簡褻。太太們也各致謝攪擾。

  小姑子送茶,寶釵見茶杯精雅,款式亦很古僕,對著太太道:「這兒有這好茶杯,很像那年櫳翠庵的風景。」王夫人歎道:「也正是梅花時候,只可憐妙玉遭了魔劫,杳無音信。」老姑子法喜道:「太太們若要問妙玉的下落,我很知道。」寶釵忙問:「怎麼你知道?他如今現在那兒?」法喜道:「說來話長。妙玉原是我的師姪,從小兒性情就怪,每日看經念佛之後,閉門靜坐,憑你是誰總對不上來,惹著他就要使氣。為著他,我師兄得罪了好些主顧人家,真真怄死。又不知他俗家是誰,他原是平空走來求著出家的,問他也不肯說。正在沒法安置,遇著賈府裡辦小姑子進京伺候元妃娘娘拜經,才將他送出山門。後來聽說甚好,得了櫳翠庵的方丈。咱們同他也從不往來,連個字角兒也沒有接他一個。後來聽說被強盜搶去了。誰知五年前,我在觀音山進香道兒上,見他坐在一棵老梅樹下,我問道:『聽你被人搶去,怎麼又在這兒?』他說:『我遭魔劫,壞了真元,還得再歷塵寰,了除情障才歸幻境。我今日要復還本原,求師叔慈悲,收我皮骨,埋以淨土。數年之後依然見面,再報你掩埋的大恩。』指著梅樹說道:『這是我來生名字。』說畢倒身在地,就咽了氣。真說也可憐,誰知他是個白色狐狸!我心中不忍,趕著叫跟去的老道就在梅樹根下深深開了個大坑,將他埋上。幸而無人瞧見,免被人偷去剝皮。不拘是誰,也不知他這樣的下落。」王夫人驚歎道:「原來妙玉是個狐仙!當年相處如何知道。」珍珠對寶釵道:「這樣說起來,那天後樓上仙姐的話自然有因。真是輪迴之道,其理難明。」寶釵笑道:「橫豎將來總有應驗,可見就是神仙,亦難逃劫數,何況咱們這些凡人。」

  法喜道:「天已快黑,又難得諸位太太們約齊了到荒庵來逛,隨便用點素齋罷。」汪太太道:「且等正月間來燒香再擾你的素齋,今日咱們都還有事,不能多坐。」鄭太太笑道:

  「走罷,再坐會子緣簿就要出現。」眾人一齊好笑。法喜道:

  「阿彌陀佛,庵裡那一件兒不是太太們施捨的,還敢再寫緣簿。師徒們吃的白白胖胖,外人總氣不過,咱們也全仗著各位太太的護法。」秋琴笑道:「怨不得聽說有人要拿你們去煉油,還不快些躲著。」眾人哄然大笑。桂夫人道:「咱們別盡著開心,回去瞧大姐姐不知可好些。」諸人都說:「甚是。」辭了那些姑子,仍俱回到新塋。柏夫人已睡起一會,總覺勞乏,見他們回來,問些閒話,晚飯之後俱各早為安歇。

  次日,諸人歇息一天。內外帳房各項領取歸帳,執事人等收拾陳設、鋪墊、燈彩、一切應用器皿,交代被褥,銷算總帳,整整忙了一日。初八一早,復山圓墳,上祭供飯。諸事完畢,寶釵、探春吩咐先發箱子及各樣板箱、桶簍,派家人們押著先進城去,其餘交外帳房一並收拾。剩下花果茶點,各處按人分散。

  早飯之後,太太們都進城來,先到介壽堂請安。老太太將各人勞慰一番。拉著寶釵、探春十分獎贊。荊、朱兩姨娘也很為感謝。趙奶子、錢、宋兩奶子抱著慧哥同探春的定哥兒、閏姑娘,楊家的抱著夢金,俱來請安道乏。王夫人同各位太太彼此接抱一會。夢玉們到承瑛堂請安。石夫人給寶釵、探春道謝慰勞。海珠們亦再三稱謝。擺過晚飯,各位至親太太同本家的奶奶、姑娘俱各告辭家去。

  王夫人們亦將息過數日,不覺已是十二月半,去封印不遠,來辭老太太,要回金陵料理年事。祝母同柏夫人們初意不肯放去,因想著多年回家,頭一個年下,不能不去料理,定了十八起身回金陵。梅秋琴亦揀十八日娘兒夫妻回蘇州過年。連日兩宅裡設席謝勞餞行。探春、寶釵交代算帳,十分熱鬧。

  今且將王夫人領著寶釵、探春、珍珠、巧姑娘們回金陵,梅秋琴回姑蘇度歲,祝府守制閉靈之事暫且不敘。再說柳緒自從揚州與夢玉分手之後,又遇薛姨太太繼女結親一段事務。母子夫妻一路上受盡風波艱險。船中遇盜,真是九死一生,幸得包勇死力保全,得還鄉里。先趕著辦完葬事,這才修理房屋,買了百畝腴田,外有包勇經營,內有薛寶書主持家務。柳主事是個清貧寒士,身後多變了個溫飽人家。真個是:

    溪水漸生朱舫活,野梅半落綠苔香。

  柳太太有此佳兒、佳婦,絲毫不用操心,十分安樂。常對著兒子、媳婦道:「賈府恩情刻銘心骨,我家世世子孫不可忘本,逢祭祀必禱之先靈家廟。」這柳緒承歡膝下,頗稱孝順,與薛寶書伉債情深,相依形影,終朝無事,閉戶讀書,潛心經史。正值秋光清爽之時,稟過母親,帶著包勇亦常到名山古劑,漁舍樵林,隨心遊玩。

  這日,帶著包勇逛到一個村莊,見有好些人圍著說話,柳緒同包勇站在後面聽人說道:「這位新太守,不比前任的那位太守,你只看他到任不久,地方諸事肅清、各樣整頓,百姓們誰不敬服?況且咱們村莊都臨著海口,就是新太爺不吩咐,咱們也得出力,何況親加面諭,必得要商量出一個善法才是。」包勇忍不住上前問道:「列位在此說些什麼?」內中有個年老的說道:「新任太守桂太爺到任後,因聞海盜屢劫商船,甚不安靜,昨日親到臨海各莊,當面吩咐莊中挑選精勇會水的後生,十人一船,幫著兵役巡河捕盜。看莊之大小,定船之多寡,來往換班,巡環不絕,海面上自能安靜。因桂太守吩咐,咱們在這裡商議怎樣一個辦法。」包勇笑道:「這件事不是站著三言兩語就說得完的。尋個地方坐著再從長計議。」眾人都說:

  「甚是。」柳緒也要同去聽他們議論。

  眾人來到村外社公廟裡,問和尚借些板凳,讓有年紀的幾位鄉長坐下。那些壯年後生站的站,蹲的蹲,各隨其便。柳緒在棵大槐樹下藉花而坐。聽那為首的是個候選縣左老楊說道:

  「這件事必得知會合村,有情願不避艱險要去捕盜的後生,約個日子齊集至社公廟,商量妥當,擇日上船,分頭去捕。不知諸位意見何如?」有個錢老者說道:「也不用上船去找,只要聽說那裡有盜賊,趕著駕船追去,還怕他跑到那裡去不成?」

  台階上坐的老孫笑道:「等著咱們追去,那強盜早沒有了影兒。」有個姓李的說道:「自然到海裡去等著的為是。」眾人議論半日,毫無主意,那聽的人也都慢慢散去。

  包勇甚覺好笑,忍不住對他們說道:「我倒有個主意,必得如此辦法。」眾人道:「你說了,我們聽聽是個什麼主意。」包勇道:「咱們這村裡有一千多煙戶,其間有一大半都是財主人家,誰肯去衝風冒險?那肯去的人自然都是些無產無業窮苦之人。況且那強盜幾次上岸打劫的,都是富戶,與窮人毫不相干,他們吃了自家的飯,給那些富戶人家去拿強盜,情理上也說不過去。如今既是新太爺吩咐臨海各村派人隨同兵役捕盜,必得先同富戶們商量,捐出銀兩,議出一位至公無私、村中素來敬信之人,總司其事。然後選擇願去的後生,共是多少分作兩起,僱定漁船,衙門裡去具呈請領船上應用軍器。自上船起,每人每日是多少柴米小菜,俱要寬為預備。定以五日為期,回來換下一班去。還有一切風雨寒暑衣履俱得備辦,每月至期給他們工價,以便養各人父母妻子。必得如此辦理,不但諸人踴躍,亦且可以久遠,咱們村莊裡免海盜之患。我的主意如此,不知諸位以為何如?」那些老丈們都點頭贊道:「包大爺議論的很是。我們都想不到有這些為難之處。既是這樣說,明日就得請合村富戶們公議,趕著湊齊銀兩,以便請人料理。自然你們柳府上也是少不了的。」包勇道:「咱們大爺年輕,諸樣都是太太作主,況且柳府上並非富戶,明日不便去議事。」老錢道:「不是這麼說,你主人雖非富戶,到底是個紳衿。咱們村裡除掉村南的張舉人,小紅廟的蕭舉人、陳翰林,東頭兒徐通政同你們柳家這幾家書香世族外,其餘都是有錢並不做官。這樣公議,豈可沒有一個鄉紳子弟們在坐?就不出錢,也得同來商議。」包勇問道:「大爺意下如何?」柳緒應道:「是咱們村中有益之事,理應去聽諸位鄉長公議。」眾人大樂,各去分頭邀請富戶。

  柳緒帶著包勇離了社公廟,繞著樹林由溪邊沿堤慢走,看那農夫們收割晚稻。包勇指道:「那橋邊一帶光景很像璉二爺造的萬緣橋一樣,就是少個碑亭。」柳緒點頭歎道:「不知賈太太們安否?相隔萬里,信息難通。還有鎮江祝大爺,那天分手之後,不知作何光景。我提起他們只是要哭。不知是幾年上才能見面。」說著,止不住紛紛流淚。

  信腳剛到橋邊,見有四五個人騎著馬過了橋來。柳緒拭著淚將身閃開讓過牲口,慢慢踱上橋去。聽見背後有人招呼,柳緒們站住。回望見那些人勒馬站住,有一個像跟班的拉著馬走上橋來,口裡問道:「這位可是柳大爺?」包勇答道:「是柳大爺。你們是那兒來的?」那人道:「新任太守的大爺。」說著,趕忙下橋,走到馬前回話。原來馬上是桂堂領著家人、小子,聽說甚喜,忙下牲口走上橋來。柳緒也搶著迎下橋去。桂堂雙手拉住叫道:「柳哥,咱們雖未見面,久欽風采,剛才到府拜見伯母暨尊嫂夫人,送上賈、祝兩家書信,坐談良久。知柳哥郊外閒遊,弟不能久待,正擬另日專誠奉訪,剛才馬上瞧見尊范同從人光景很像包勇,是以問詢,幾乎當面錯過。」柳緒道:「原來是桂公祖的少君,有失迎候,負罪之至。但不知怎麼認得賈、祝兩家,有煩寄信?」桂堂道:「此間難以立談,那邊是個廟宇,咱們且去坐談一會。」

  柳緒應允,領著眾人一同走到廟前,見匾上寫著」鐵佛寺「。柳緒們走進山門,老和尚領了徒弟們趕著出來迎接桂少爺,進方丈獻茶。桂堂將賈、祝兩家之事大概說了一遍。柳緒聽說璉二哥出家去了,不勝悲感,掩面飲泣。幸而賈太太們業已回南,又與夢玉朝夕相聚。聽說珍珠姐姐失足落江,不覺放聲大哭,真是悲恨交集,又感又歎,說道:「若非公子光臨,何以知其詳細。」桂堂道:「柳哥再休要這樣稱呼。寶釵、珍珠兩姐同夢玉哥再三諄囑,叫我與柳哥訂為昆季,以領教益。咱們就在此神前一拜,省了多少客氣。」柳緒見桂堂和藹可親,情詞真切,只得應允。吩咐包勇點了香燭,與桂堂拈香拜為昆季。

  柳緒年長為兄,兩人親愛異常。柳緒問些夢玉的近況。桂堂因天色已暮,趕忙辭別進城。柳緒再三相訂,彼此分手。

  不言桂堂進城一事。柳緒同著包勇急忙回到家中,柳太太婆媳正在盼望,見他回來報怨幾句,隨將賈、祝、薛三家書信叫他細看。柳緒先將與桂堂相遇,到廟裡拜盟之事稟過母親。

  婆媳們聽說十分歡喜,也將剛才桂公子來家相會敘談之事說了一遍。柳緒忙將寶釵、珍珠之信念了一遍,又將薛家岳母同夢玉之信開看,真是情現於紙。夢玉信尾上還有一詩,因高聲念道:

    送君何限意,一別竟無詞。

    但去不復問,我心君自知。

  柳緒念完,不勝悲感。柳太太道:「剛才桂公子來定要請見,一會兒又找你不著,只得同媳婦見他。誰知也同夢玉一樣親熱,並無一點貴公子的習氣。我聽說璉二哥出家,珍姐姐掉下江去,由不得同媳婦哭起來。他也出了好些眼淚。賈太太們回南之後,他們在金陵同你丈母們住了幾天才起身來的。這書子、物件都是這三處寄來的,令人見物思人,更深寄念。他說一半天桂太守的夫人、小姐都要到咱們家裡拜會。既是璉二哥的親家,同咱們也是親眷一樣。」薛寶書道:「又是夢玉的丈人,自然玉兄弟一定再三囑托照應。咱們明日就去回拜,給桂太守請安才是個道理。」柳緒道:「論理明日進城才是道理,偏生村裡又有公議必須要到。」柳太太問:「是什麼公議?」柳緒將剛才眾人所議之事說了一遍。寶書道:「既是鄉長們相訂,不去倒使不得,只好後日一早進城。」柳太太道:「我們既知道珍姑娘落江身故,想他待咱們那番情義,令人可憐,要報也是不能,我打諒在鐵佛寺給他做三天道場,盡點窮心。」柳緒夫妻忙應道:「太太說的甚是。」母子們商量已定。次日早飯後,柳緒仍帶著包勇到社公廟來。村裡的父老、富戶、鄉長們俱早已到齊,商量已定,各量田地多寡,家富厚薄捐銀多少。諸人就在公議簿上寫明數目。共湊了三千七百幾十兩。就少那總辦之人尚未議定,你提我讓,都不肯經手,有那願意的,眾人又不托心,議論雖多,總難其選。內中有位年高有德,合村最為敬服的孔老人家名叫孔紹洙,是個講禮君子。

  他見彼此推讓不了,因說:「諸位既不肯擔此重任,我倒有個主意,不知可還使得?」眾人齊聲答道:「孔老丈吩咐自然不錯,再無不妥之理。」孔紹洙道:「這個重任不但光收銀兩,叫眾人托信得過,還要是個在行人生發經營,用銀得當,一切僱募人工,制辦物件,應用應省,咱們全然摸不著頭腦。村中既捐出這項銀兩,也必須一勞而逸,從此安寧,這才是個道理。

  若是托人不妥當,將銀花費,村中毫無益處,白費了新太守為民的苦心,眾親友捐資的高誼。所以這總辦之人,也不是可以推遜出來的。咱們這柳相公的祖老太爺就是我的好友,後來有他父親,從小兒就不多言多語,只知道攻苦唸書,閒暇無事就到我家談談世務。我瞧著他做秀才、舉孝廉、成進士做官。如今又見了他的兒子,又是這樣翩翩英俊,令人可愛。他家是個世代讀書君子,自從他們回家這幾個月,我瞧著舉止動作全是祖父家風,我心中也很歡喜。他家的這個包管家也是個忠心義膽的人,我見他給主人料理葬事、修造房屋、經營產業,出力出心,絲毫不苟;還兼著一身本領,勇力過人,真是個草野丈夫。我聽說昨日是他的議論頗有規則,可見他胸中自有經濟。

  我的意見竟將這總理重任托包管家去辦最為妥當。因他是柳宅管家,不便出名,議單上寫明交與柳家主僕,似乎很可使得,不知諸位以為何如?」柳緒不等眾人開口,趕忙說道:「柳緒年輕,包勇又是下人,如何能夠料理這些事務?斷不敢當此重任,求老丈另托人辦。」包勇說道:「我是下人,何敢經理?求諸位大爺們再從長商議。」眾人一齊道:「不用多說,孔老丈議論很是。咱們竟立了議單,各畫花押,所有捐項,各人送到柳宅。」諸人應允,也不管柳家主僕依與不依,竟是孔紹洙出名立議,拉著柳緒主僕各畫了花押。柳緒道:「既蒙見委,自當令小僕竭心盡力,但諸事紛繁,倘有不週之處,還求諸長翁指教。」眾人又謙了一會,時已下午,就在那桂花樹下擺設立議公席,彼此暢飲,直到月上花梢而散。

  柳緒到家,帶著包勇將孔老丈同各鄉長立議托辦之事稟了母親。柳太太道:「既是鄉鄰公議,自難推托,但你年幼無才,不過居其名色,其重任全在包勇,很可放心,自能料理妥當。

  一切應辦之事,你不可混出主意。」柳緒唯唯答應。包勇道:

  「太太雖是這樣吩咐,但小的總要同大爺商量才能辦事。若光是包勇一人,倒要掣肘。太太只管放心,不叫大爺落人褒貶。」

  柳太太點頭道:「諸事仗你斷,不可靠住大爺。」包勇答應出去,歇息一宵,晚景不提。

  次日早飯之後,柳緒辭過母親,帶小子得祿進城去謁見太守,主僕兩個騎著牲口款款慢行。正是晚稻登場,雁聲天際,那些莊家男女都帶著豐收景象。不多會進了城門,只見巷舞衢歌,士民樂業。來到太守轅門,下了牲口,就命得祿看著鞍馬,自家走到號房裡,通了名姓,敘其來歷,遞上名帖、號禮。那位號房先生一面接著包兒,說道:「原來是柳老先生的相公,失敬了。前日府裡的少爺要到尊府去拜望,要看鄉紳名單,因敝同事們不知府上住處,就不寫住居何處。一會裡面查問出來,他們對答不出。太爺動氣,說道:『有錢貢監職員開滿一單,將一位有名的鄉紳,連住處都不知道,算個什麼號房!』將值日的兩個敝同事每人打了三十板,聽說還要革役。今日尊駕來的正好,若是見著太爺,可以說個情兒,免他們革役,真是莫大的德行。咱們上這號缺,實在不是容易的。」柳緒道:「若是別事斷不敢預聞,既為舍間住處受屈,弟倒可以力求這個情分。」

  那人大喜,連忙招呼道:「奚老大,你們快來!」裡間屋內走出兩人,問道:「什麼?」這值日號房指著柳緒,將剛才彼此的話說了一遍。那奚、魏兩先生歡喜之至,忙邀柳緒到屋裡坐下,倒茶致謝,說道:「若能保全,還要格外酬謝。」柳緒問那值日先生尊姓,那人答道:「姓佟」。柳緒道:「煩佟先生將名帖投進去罷。」老佟應道:「就去。怎麼相公不跟個尊管?」柳緒道:「有個小子得祿,在轅門看著牲口。」那先生笑道:「原來相公尚不知道,桂太爺下車以來政治肅清,十分風厲,真是宵小潛蹤,可以夜不閉戶。路上掉了東西無人肯拾,何況兩個大牲口拴在那裡,就餓死了也沒人去動的,盡可放心。我著人去叫尊管來,也好跟著進去。」柳緒拱手稱謝。

  老佟叫人去不多會,領著得祿進來伺候相公;拿著名帖一直來到宅門,見堂官杜大爺回明來歷。杜麻子道:「這是要見的,快請進來!」接了帖兒往裡去回。剛到二堂上,裡邊轉出一人,老杜瞧見大喜。不知那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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