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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賈蘭初到遼東便膺薦舉,說起來未免僥倖,卻也不是容易得來的。他到了遼東幕府,那節度使見他少年老成,又有文采,非常愛敬。當下便請他專辦邊務文牘,兼管折奏,賈蘭替出了許多計策。又隨同節度出去巡邊,正在隆冬時候,冰天雪地裡走遍了各部落。有時騎馬,有時坐騾車,有時坐馬套的扒犁,一早出去,衣襟上就見好些冰花,都是呼吸氣結成的。

  跟去的戈什哈一到行館貪烤火,就掉下一隻耳朵,也就算嘗盡苦處的了。

  那些部落名王見了節度使,必要見見賈大人,賈蘭激勵他們尊君親上,莫不中心悅服。有個烏斯哩族偷占邊地,還要一味蠻凶。賈蘭和節度商量,派了文武員弁陳文炤、胡祿二人帶兵前往。威惠兼施,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們降服。從此歸還侵地,輸誠效順。一切運籌決策,以及馳檄飛書,都出自賈蘭一手。那節度使見賈蘭謀斷兼優,更為佩服,剛好朝廷下詔求才,便將賈蘭保奏上去,奏本上說了許多好話。皇上見了,即時下旨,命賈蘭來京預備召見。

  此時朝中大臣們都在醉夢之中,那裡知道外頭這些事。只見賈蘭留館授職未及兩年,都說他資格太淺,尚欠歷練。有的說要養他才望,以待晚成。其中最奇的是一位尚書,姓華名慶,此人是假道學,賈蘭會試出在他的門下,見賈蘭貴族高才,暗懷妒忌,事事都要做對。此次賈蘭來京,也知道這位師門貌似清高,內實多欲,特地送他一份重禮,又親自去見他。那華尚書把禮物照單全收,還帶著賈蘭去逛逛他的園子,面子上十分親熱,背地裡卻向政府進了許多讒言,這更是想不到的。軍機裡有和賈府關切的,將這些話都告訴賈蘭,賈蘭聽了,未免有些負氣。

  那天回來,坐著騾車,跑了三四十里的石路,到了家裡也很乏了。此時梅氏因要歸寧,也隨同來京。見賈蘭回來,忙拿著新填的《謁金門》小詞給他看,說道:「你去了兩天,我在家裡怪悶的慌,這是填著玩的,我看好不好?」賈蘭那裡有心思看詞,接過大致看看,只說聲很好,便拉著梅氏,將外間的話背了一大套。一會兒,李紈回來,賈蘭又重新向李紈說了,那臉上還是不高興的樣子。李紈道:「蘭兒,你還是這麼孩子氣!古來做大事的人,都是要忍辱負重,這一時的毀譽都看不開,還能忍辱麼?你且沉住氣。據我看來,當今皇上聖明,也未必都聽他們的。」

  果然,過兩天在仁德殿召見。皇上見賈蘭少年英發,又出自世爵高門,且是元妃的胞姪,天顏甚喜。降旨問他在翰林院幾年,在東邊辦的何事?賈蘭將整頓東邊的大計畫,原原本本的奏陳了一遍。聖上聽了,更為動容。又問他幾個弟兄,他們曾否出仕?又降旨道:「那些大臣們都說你好,歷來大人物,有許多都出在幕府裡的,你好好的努力做去罷。」賈蘭謝恩下來,心想原來那些話皇上並沒有聽到。當下拜了兩天客。那遼東節度使又有信來催,便和梅氏起身回去。上頭早已將他的姓名記下。又過了兩個月,剛好江西九江道出缺,本省節度使和政府大臣,各保各的私人,皇上都不稱意。問道:

  「這缺必得用你們保的人麼?」大臣們見聖顏微怒,忙奏道:「這缺本是特簡的,恐怕皇上一時想不到,所以預備下一兩個人。」皇上當時降旨,即著賈蘭補授。大臣們又奏道:「這賈蘭年紀太輕,只怕還得歷練歷練。」皇上登時大怒道:「做官不是歷練麼?教他怎麼歷練!」那大臣連忙叩頭謝罪,承旨而退,還請了三天病假。

  在賈蘭此番邀簡得之意外,不是非常的恩遇麼?那天報喜的趕到榮國府,在門前吵嚷了一陣。門上的人喝道:「這是什麼地方?你們敢來作吵。」報喜的道:「誰教你們大爺放了缺啦?人家盼望著,還不能夠呢。」一班家人們連忙帶上帽子,捧著報單,上去給賈政、王夫人道喜。賈赦、邢夫人聽見了,也連忙過來,彼此稱賀。

  賈赦是向來安富尊榮的,向賈政笑道:「我說過咱們這樣人家的子弟,只要稍微過得去,便脫不了一個官兒。二老爺,你看我說著了沒有?更難得的是放到江西,正是你的舊治,也算上繩祖武了。」賈政聽見賈蘭放了缺,倒添了一肚子的心事,說道:「我正替蘭小子擔心呢,你道那外任是做得的麼?我做了兩年糧道,從家裡搬了許多銀錢去用。那班家人們瞞著我無所不為,一個個都發了財了,那李十兒尤其可惡。如今蘭小子年紀這麼輕,當個翰林,或是在外頭幕府裡混混,尚可勉強。

  如何能做外任呢?」賈赦笑道:「俗語說的好,『兒孫自有兒孫福』,你愁的是什麼?」李紈、寶釵、平兒、惜春、湘雲聽見喜信,都陸續至王夫人處。王夫人正和邢夫人說話,見李紈進來,便對他道:「大奶奶,這不枉你苦守了半輩子!」口中雖如此說,心裡卻想起賈珠、寶玉來:自己養的兒子功名不成,倒是孫子闊了。不免反增傷感!寶釵、湘雲等都拉著李紈道喜道:「大嫂子這可真要去做老太太,又替你歡喜,又捨不得你去。」

  一時,探春聞信趕來道喜,向賈政寬解一番。無奈賈政拘執不化。此時賈蘭已赴遼東,到底趕了信去,命他在幕府多多歷練,不必忙著到任。剛好那節度使因賈蘭籌辦邊務得力,一時未有替人,請暫留三個月,皇上也准了。賈政才放了心。

  轉眼度過年關,已至春融時候,探春本與寶釵、湘雲商訂,到了上巳那天,要舉個流觴春禊。偏是前兩天正值王夫人生日,來了許多外客,大家累得人困馬乏。緊趕著又是賈政由大理卿升了工部侍郎,--也是朝廷因他工部出身,取其駕輕就熟的意思。自又有一番慶賀熱鬧,把禊敘之事,便岔過去了。

  那天,湘雲想同著惜春至菱洲、藕榭一帶近水地方去走走,應那湔裙佳節。見惜春正在虔誠寫經,不便打斷,便帶了翠縷,到怡紅院去尋寶釵。走到院門外,翠縷指著那枝出牆的海棠,笑道:「姑娘,你瞧那海棠都開了!」湘雲抬頭一看道:「這不是那年重活的那一棵麼?才幾年長得這麼大了!」翠縷笑道:「他們怎麼說是花妖呢?又沒見這妖精出來。」湘雲道:「這『妖』字不一定說是妖精,只是不祥之兆。自從他重活了,這裡就抄了家,又是老太太的白事,連寶二爺也走了,可不是不好麼?」翠縷道:「那末,現在這府裡又興旺起來,老爺和蘭哥兒都升了官,還能說不好麼?不好了就怪他,好了又跟他沒分,這是怎麼說的呢?」湘雲笑道:「傻丫頭,什麼事都要刨根,我倒被你問短了。」說著,已走到院子裡。奶子抱著蕙哥兒,秋紋、鶯兒都在那裡哄著,正瞧著天上放的風箏。蕙哥兒已能學著說話,這個是沙雁,那個是蝴蝶兒,那一個是大金魚,小手指著,說得有來有去。又學那繃弓上嗡嗡的聲音。碧痕從屋裡拿個大美人風箏出來,說道:「我們替哥兒放了罷。」哥兒又搶著來看,剛好湘雲進來。大家說:

  「史姑奶奶來了。」

  寶釵正在窗前做活計,連忙放下,迎了出來。湘雲一面向寶釵說話,一面把哥兒抱了過來,逗著他說笑。又對寶釵道:

  「你這哥兒跟我真有緣,一點也不認生。可惜我沒落下個女兒,不然一定招他做小女婿。」寶釵道:「叫他認你做乾媽不好麼?」湘雲道:「我那苦命,別帶累哥兒,還當表姑太太罷。」

  寶釵笑道:「奶子接過來罷,別尿得表姑太太一身。」二人笑著進屋坐下。

  湘雲道:「寶姐姐,你還做活麼?這春景天還是出去走走的好。」寶釵道:「一個人也懶得出去。你來了,咱們說一會話兒,回頭找大嫂子去罷。」湘雲道:「別找他。剛才入畫從他那裡回來,說這兩天蘭哥兒夫婦就要家來,大嫂子正歸著屋子呢。」寶釵道:「大嫂子這一走,咱們這裡更冷清了,眼前詩社就沒人主持。」湘雲道:「這個只可推你了。」寶釵正要答言,鶯兒端茶進來,瞧著湘雲只管笑。寶釵道:

  「傻丫頭,有什麼可笑的?」鶯兒笑道:「我看史姑娘好久沒帶那金麒麟,別丟掉了罷!」湘雲道:「我自從穿素,就沒帶他,不記得擱在那兒了。」鶯兒道:「我聽說大奶奶家裡辦嫁妝,買了一對金麒麟,不知是姑娘那個不是?姑娘查查看罷。

  「湘雲道:「同樣的東西多著呢,怎見得便是我的。就算是我的,也只有一個,怎麼會成對呢?別瞎疑惑了。」寶釵道:「從先張道士也送過一個,這東西外頭常有的,不算什麼希奇。

  顰兒那小心眼兒,那回瞧見有兩個麒麟,還說了多少尖酸話,想起來怪可笑的!」湘雲道:「你夢中見了他,還是那個樣兒麼?」寶釵道:「他如今決不說那些話了,簡直換了個人似的。我想他從前也因積慮太深,覺得處處都是杯弓蛇影。有的說他尖刻,有的說他脾氣乖僻,那裡是他的本性呢!」二人又說了一回閒話。

  湘雲說起要到紫菱洲一帶走走,寶釵道:「那裡眼界也不寬,這時候除掉看水,還有什麼可看的?不如到荇葉渚那邊去看新柳。」湘雲也說好,當下便帶著翠縷、鶯兒一路出去。剛走得不遠,彩雲從後趕來,說道:「太太叫我來請寶二奶奶。「寶釵只得別了湘雲,同彩雲折回,往王夫人處。王夫人見了寶釵,說道:「理國公府裡辦喜事,來借圍屏,你看著人到東樓上,把雕刻象牙人物那一堂尋出來借給他。先瞧那上頭鑲嵌有損壞沒有,別叫人家說是破的。」又說道:「剛才聽說舅太太犯了肝氣,比往年春天都厲害。你明兒替我去看看他,就說我這兩天也不大舒服,不然就親自來了。」寶釵都答應了。

  王夫人又道:「你見著你大嫂子沒有?」寶釵道:「大嫂子正忙著收拾屋子,今兒沒見著他。」王夫人道:「蘭兒不久就要上任去,你大嫂子總說,應該在家裡侍奉公婆,沒有丟下老人家,單跟著兒子去享福的道理。這話原也不錯,只是蘭兒年紀太輕,你老爺先就替他擔心,若是你大嫂子同去,多少總可以替拿點主意。所以,我倒勸著他去。他去後,家裡可就仗著你了。平兒雖說熟悉,如今璉兒辦了捐復,早晚也是要走的。

  你一個人撐得下去麼?」寶釵道:「眼下璉二哥在家,外面有他撐著。家裡這些零碎事,我還可以對付。若都走了,可叫誰應付外頭呢?」王夫人道:「這個人就不容易,從前芹兒、芸兒都試過,究竟不是自己的人,總靠不住。到那時候再說罷。

  「寶釵下來,又忙著去料理瑣事。

  大家算計著賈蘭到京還有幾天,不料房子尚未收拾好,他們夫婦已先來了。原來賈蘭因節度托辦的事提前走的。一到京裡,便天天忙著拜客。那些世族舊交都要治筵設餞,每天都有四五局,東城跑到西城,西城又跑到南城,把賈蘭忙得不了。

  只有他的同年曾翰林,請在柳湖村棗花寺賞牡丹,一班陪客全是同年至好,大家賞花做詩。那天算是最舒服的。又有許多親友,或薦幕友,或薦家丁,十分情不可卻的,也只可收下。到了臨行前兩天,一切宴會概行謝卻,只說走了。

  尤氏和寶釵、平兒商量,在園中嘉蔭堂設筵,請李紈及賈蘭夫婦聚了一日。此時芍藥花正開,探春、湘雲又訂在紅香圃,請他們母子夫妻餞敘。那天天氣甚好,大家看了一回花,方才入坐。坐到半席,王夫人同著薛姨媽也來了,忙又重新添座、安席。王夫人笑道:「剛才姨太太說起,你們都在這裡。天長了,又沒有什麼事,來看看熱鬧。這一來,倒把你大嫂子的位子占了。」探春笑道:「大嫂子已經坐過了,我們也因為這個,沒敢請太太和姨太太。」

  王夫人又對賈蘭道:「蘭兒,你前兒逛棗花寺,那裡牡丹開得好麼?」賈蘭道:「有兩棵孩兒面紫鳳樓開得正好,其餘的有些殘了。」王夫人道:「這裡明年也添種些牡丹罷,那邊牡丹台,從前也很好的。可惜前一向沒人管,都凍壞了。」探春道:「蘭姪兒,你前天賞牡丹,做的詩呢?」賈蘭忙叫碧雲去取,一時取到。探春便和湘雲寶釵同看,那詩是:

    深色僧房照舉卮,帽簷乞得半開枝。

    款春臨別花俱黯,憫亂沉吟酒豈辭。

    日氣烘香圍錦幄,劫痕尋夢倚苔碑。

    與君努力安危事,莫使元都見兔葵。

  寶釵湘雲看了,當然說好。探春道:「好可是好,只是『憫亂』一句,稍有些語病。蘭姪兒,你如今是方面大員,有責任在身上。既見到這裡,就該盡力去挽救,不是私憂竊歎的事。

  倒是結韻,詩雖平常,意思卻好。」湘雲道:「這詩命意並不錯,我聽我叔叔說:有一班達官,上朝不敢說話,背地裡痛罵政府,討那些閒人說好。不知是什麼居心呢?」

  一時席罷。王夫人約薛姨媽同到圃外看芍藥,眾人也隨同閒步。探春指著湘雲那年醉眠的石牀,笑道:「史妹妹,你那回尋那石牀沒尋著,不就在那裡麼?」寶釵拉湘雲同看,也笑道:「你能在那上頭再睡一覺,我就服你。」湘雲道:「你們還是這麼信口胡扯,別叫小蘭大奶奶笑話。」探春見那邊有一叢金帶圍,忙走過去看。剛好開了兩枝並蒂的,就請王夫人等同賞。湘雲道:「這花向來是宰相之兆,這回又開了並蒂的,真要算是花瑞了。」探春道:「將來蘭哥兒入相,我們還在這裡接風。那時候,大嫂子不知要多麼樂呢!」說得王夫人、李紈等都笑了。又賞玩了一會方散。

  次日便是行期,賈蘭叩別了賈政、王夫人,賈政又將『位不期驕,祿不期侈』的話,著實訓誡一番,賈蘭一一領受。隨後李紈叩辭,王夫人又再三囑咐他,替蘭兒隨事留心,那外官不是好做的。當下賈蘭便奉著李紈,帶了梅氏,從容赴任去了。

  暫且按下不表。

  卻說柳湘蓮同著寶玉,到了太虛幻境,本是為尤三姐之事而來。起初見寶黛婚事如此波折,自己更不便提起。住在那小院裡,每日仍用他靜坐的工夫,有時替寶玉排愁解悶。閒中想起此事,卻也情牽意惹,放他不下。那天寶黛吉期,尤氏姐妹在此幫忙款客,湘蓮無意間在前院花叢中遇著。那尤三姐見了他,神光離合,宛轉含情,卻不像惱恨的樣子。只礙著人多,未便通語。後來,屢次想自己找了他去,揣度那人的脾氣,又怕近於唐突。幸虧素來心冷,想過了便自擱下。

  一日,寶玉到前院來談話。寶玉說起寶釵新近也從家裡來過,釵黛二人彼此十分見好,也是想不到的。湘蓮道:「寶兄弟,你如今總算事事稱心了,可還想起荒山寂坐的意境麼?」

  寶玉道:「在荒山古洞的時候是個我,在花團錦簇的境界中,也還是個我,有什麼兩樣的呢?」湘蓮笑道:「既是一樣,為什麼你心心意意只想到這裡來。」寶玉只是笑,無詞可答。湘蓮道:「你自己心願既了,那推己及人的話,只怕丟在脖子後頭了。」寶玉忙道:「柳二哥,你這話可冤枉了我,你的事就如同我自己的事,那一天不想著。況且你們這段姻緣由我一言打破,還得由我摶弄上。不然,怎對得住三姐兒呢?」

  湘蓮道:「依你說該怎麼辦才好。」寶玉道:「我早已托了鴛鴦,叫他探探三姐兒的意思,不知他說了沒有?等一會就問他去。萬一不行,還有別的辦法,你只放心罷。」湘蓮道:「那位鴛鴦,就是殉老太太的義婢麼?」寶玉道:「正是他。他現在做『癡情司』的領袖,這事正歸他掌管哪。」又談了一會話,方回至內室。見黛玉和晴雯手裡都套著金線,好似在那裡解九連環。寶玉笑道:「我正惦記著,怕你悶的慌,這麼玩兒倒好。只是怎麼想起把小時候的玩意都搬出來了。」黛玉瞅他一眼道:「你管我們呢!」晴雯道:「這一股子金線,奶奶叫我幫著理出來,那裡是玩意兒呢?」寶玉問道:「金釧兒在那裡?」晴雯道:「他和紫鵑、麝月都在西屋裡,半天也沒有聲音,只怕都睡著了。」

  寶玉到了西屋,見紫鵑正在低頭做針線。麝月、金釧兒坐在窗下,手裡都描著花樣。寶玉看了這個,又瞧那個,問是做什麼用的?麝月道:「橫豎不是我們用的,你過幾天就看見了。「寶玉道:「金釧兒姐姐,我替你描花樣兒,你去替我請了鴛鴦姐姐來。說我有事和他商量。」金釧兒將花樣兒擱下,瞅著寶玉道:「你可別替我描,描壞了,誰賠我喲!」說著,便去了。

  寶玉看那花樣,一方是梧台彩鳳,一方是蓮渚文鴛,又細緻,又鮮明,十分可愛。便問麝月道:「什麼花樣?這們矜貴。「麝月道:「你信他呢,這就是枕頭心子。奶奶嫌原來那個俗氣,叫我們繡了,預備換上的。」寶玉拿起筆來,隨意描了幾筆,也還不差什麼。

  正描著,黛玉和晴雯從那屋過來。晴雯笑道:「二爺真能乾,連花樣都會描了。」黛玉道:「有弄這個的工夫,不如把娘娘叫做的鳳德宮頌,早點做出來交卷。剛才那邊宮女們送東西來,還問起呢。」寶玉道:「我這兩天那有心思做文章,好妹妹,你替我做了罷。」黛玉道:「什麼事這們煩心,你若想他,我再把他找了來,這有什麼為難的?」寶玉道:「你又胡猜了,我想他做什麼。只為那柳二哥的事,至今還沒有辦,是一樁對不起人的事。紫鵑道:「前兒,我們出去走走,還遇見三姨兒呢,只不肯往這裡來。」

  說話間,金釧兒引著鴛鴦來了,寶玉黛玉連忙迎出相見。

  寶玉道:「又要煩姐姐多走一趟,我本要到姐姐那裡面求的,只因那裡人多,恐怕說話不大方便。」鴛鴦笑道:「到底是怎麼一件事喲?我最怕藏頭露尾的,二爺直說了罷。」黛玉道:「鴛鴦姐姐裡屋坐罷,這也不是一兩句話說得完的。」三人同至東屋坐定。

  寶玉道:「沒別的事,就為的那柳二哥和尤三姐一段因果。上回我跟姐姐說過的,這件事總是由我答應的含糊,以致他起了疑心,害得三姐兒枉送了性命。那湘蓮又和我同道至交,我想要把他們的姻緣重新接上,將功折罪。不知三姐兒意思如何?姐姐給探問了沒有?」鴛鴦道:「那天在絳珠宮見著他們姐妹,我把你這番好意已經說到了,他可沒有答碴。他那人的脾氣是說一不二的,我生怕把這件事給說僵了。再則就是說成了,咱們這裡夫婦同居的很少,那能都像你們玉旨賜婚呢!」寶玉道:「若說三姐兒,他性子是烈的,只可軟磨,不可硬勸。只要他答應了,我這裡有的是房子,借給他們同住,那算得什麼?這裡頭可全仗著姐姐善為說辭了。」說到此,便深深的作了一揖。鴛鴦道:「我管的是『癡情司』,這也是分內的事,二爺你還和我客氣麼?」等一會兒,我先去和二姐兒商量,成不成再來回話。」說著,便要告辭。黛玉道:「這件事也不忙在一時半刻,姐姐且再坐坐,咱們說說話兒。」又叫紫鵑沏了新茶換上。

  鴛鴦說起那回在姑老爺衙門裡,聽說豐都地方也有榮寧兩府,國公爺和老太太都在那裡。我拚著一死,原要跟了老太太去的。就是不許我跟去,也要見一見老太太的面,我才甘心。

  這裡往豐都必然有個去法,明兒想和警幻商量,求他攜帶,了此心願。你們二位都是老太太最疼的,有什麼話,我也可以帶了去。你們以為如何?」

  黛玉道:「姐姐去尋老太太,這是天經地義的一件事,還有什麼商量的。我倒想起鳳姐姐如今還在陰間受罪,他也是這裡冊子上有名的,我們都好好的在這裡,單他弄得如此下場,想起來怪難過的。還有妙玉也和我很好,聽說他被強盜殺了,沒到這裡歸冊,想必也在陰間。姐姐若去了,得便求求老太太,把他們都救了回來,也是大功德的事。」鴛鴦道:「老太太那麼疼璉二奶奶,決不會不替他想法子的。那妙玉更沒有什麼大罪過,我到那裡瞧著辦罷」。寶玉道:「鴛鴦姐姐,你尚且要去見見老太太,我是老太太的兒孫,又那麼疼我,怎好倒躲在一邊。你若去,我便同了你去。一則接老太太來這裡奉養幾時,也不枉疼我一場。二則面見榮寧兩公,以謝我不能立身顯揚之罪。三則鳳姐姐妙玉的事,也可以合力辦去。且等柳二哥的事辦妥了,咱們同去如何?」鴛鴦道:「二爺同去那更好了,只是二奶奶放心麼?姑且這麼說著,到那時候再看罷。」說罷,便起身告辭,去尋尤二姐去了。

  這裡黛玉瞧著寶玉道:「你真個要去麼?」寶玉見沒有人,拉了黛玉的手道:「去是要去,只是捨不得你!」黛玉撇嘴道:「這話我不信。你那邊家裡,怎麼硬著心腸,丟下了就走呢?「寶玉笑道:「不丟下姐姐,怎能尋著妹妹?那也是不得已兒!」黛玉用指頭羞他道:「虧你有臉說得出,這簡直是三歲小孩子的話,那裡像中過舉人,又做了老子的?別叫哥兒羞你了!」寶玉笑道:「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這才是至道呢,你們那裡知道?」黛玉道:「胡說。你那個道,真是道其所道,騙騙外人罷了,還瞞得了我麼?」剛好晴雯進來,便將話截住。

  只聽晴雯道:「剛才聽二爺說,要和鴛鴦姐姐到豐都去尋老太太。我也是老太太的人,求奶奶和二爺說,帶了我去,見他老人家一面。我的老子娘也早故了,借此探聽他們在那裡,到底受罪不受罪,也是做兒女的一點癡心。」黛玉笑對寶玉道:「你去不去還沒定,那隨駕的龍套都要上台了。」寶玉聽得也笑了。

  那天盼到天黑,鴛鴦也沒來回話,直到第二天下午才來,說是先見了尤二姐,那二姐兒不敢拿主意,說道:「依我說倒很好的。可是三妹子的事,誰說了也不算,只可由他自己。」倒是三姐兒在裡屋,聽他們說的不得要領,便隨身便服,自己走了出來。鴛鴦先和他寒暄幾句,才提到湘蓮之事。三姐兒道:

  「柳郎來意,我已知道。從前我是一心跟他,偏他聽了人家閒話,好端端的不要我了。這樣婚姻大事,豈是像吆喝賣東西似的,管保來回,不好了管換?再說,到底看出來有什麼不好了麼?一會兒說翻了,繃著臉不要,一會兒又要檢了回去。這可不是一句兩句的話,要末請他自己來,我們當面說說,我看他是否真心,還活動不活動。果然是真心要我,我便跟了他去,任怎麼吃苦,我也不怨。若有一點兒活動,不如就此掰了,大家乾淨。」鴛鴦也佩服他爽直。當下將三姐兒的話,都告訴了寶玉。寶玉送鴛鴦出去,便到小院裡,向湘蓮仔細說了。

  又過一天,湘蓮自己去尋三姐兒。先賠了許多不是,又將前前後後的話,連寶玉在大荒山怎麼說的,都背了一遍。又是央及,又是賭咒。三姐兒是痛快的,即時一言說定。

  等不幾天,這裡把新房佈置好了,二姐兒便送他妹子到赤霞宮,自有一番禮節。寶玉替備喜

  筵,約了鴛鴦、香菱諸人,也熱鬧了一日。鴛鴦又陪他進去見黛玉致謝。黛玉本喜三姐兒爽直,又因他也是再世姻緣,動了同病相憐之意,所以看待得甚好。晴雯、金釧兒從前就和三姐兒相處很熟,更見親熱。

  從此,尤三姐便隨著柳湘蓮,住在那赤霞宮的外偏院了,那尤二姐獨居寂寞,時常來看妹子,也常進去和黛玉及晴釧等閒談。黛玉要留他也住在那裡,不知尤二姐肯與不肯?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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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真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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