絜齋家塾書鈔 (四庫全書本)/卷10

卷九 絜齋家塾書鈔 卷十 卷十一

  欽定四庫全書
  絜齋家塾書鈔卷十    宋 袁燮 撰
  西旅獻獒太保作旅獒
  西西戎之國也旅庭實旅百也言西戎之國來貢庭實旅百之中有獒也書言西旅底貢厥獒而孔子序書筆之曰獻蓋所謂貢者如禹貢所言貢賦皆服食器用有用之物獒豈用物乎非用物而貢之是逺夷以此媚中國也故聖人易貢為獻其意深矣
  旅獒
  惟克商遂通道于九夷八蠻西旅厎貢厥獒大保乃作旅獒用訓于王曰嗚呼明王愼徳四夷咸賔無有逺邇畢獻方物惟服食噐用王乃昭徳之致于異姓之邦無替厥服分寳玉于伯叔之國時庸展親
  服食噐用之物此人生日用所不可闕者故諸侯所貢于天子者惟此王乃分之異姓之邦昭吾徳之所致而使其無替服事天子之心以其寳玉則分之伯叔之國而展親親之義夫分寳玉于同姓非厚于同姓而薄于異姓也義有親踈循而行之乃所以為公也人之親其兄之子必異于親其鄰之赤子王者待諸侯亦猶是爾使其待同姓異姓混然無别則天下亦安有是理哉
  人不易物惟徳其物徳盛不狎侮狎侮君子罔以盡人心狎侮小人罔以盡其力
  易一音如字一音以豉反二說皆通若作輕易之易則以為我以物與人而人不輕易物者以徳寓于其間也徳盛之人不狎侮人人亦不狎侮我道理固如此然作易字說意味又覺好易變易也言人所以不為物所移易蓋有徳在焉故也如服食噐用豈能移人今獒之為物不過以供耳目之好則在我必將為所轉移豈可受乎一獒之受雖若細事然便是狎侮何者方其受之是不敬也既是不敬非狎侮乎狎侮君子則人必不盡心狎侮小人則人必不盡力言狎侮無時而可用也
  不役耳目百度惟貞玩人喪徳玩物喪志志以道寧言以道接
  大抵人當有以宰制耳目不可為耳目所使吾心有主宰而不為耳目所役則百度皆正矣今獒之受是悅吾耳目也是耳目足以役心而心反聼命于耳目也心失其權而耳目役之此其害豈淺淺哉人心最易于玩而最不可有所玩方其玩人之時在我者必輕狂徳何在焉故喪徳為物所引玩好無厭則吾之志不過于區區之物其志小矣故喪志合於道理則此心泰然故志以道而寧言不妄𤼵則無有間斷故言以道而接不然合於道之時常少不合於道之時常多豈能相接而無間耶
  不作無益害有益功乃成不貴異物賤用物民乃足犬馬非其土性不畜珍禽竒獸不育于國不寳逺物則逺人格所寶惟賢則邇人安
  大抵人之一心不能以两用作無益必害有益貴異物必賤用物不寶逺物逺人便格所寶惟賢則邇人便安孟子所謂二者不可得兼舎魚而取熊掌者也
  嗚呼夙夜罔或不勤不矜細行終累大徳為山九仞功虧一簣允廸兹生民保厥居惟乃世王
  聖人之所以為聖只是一個勤詩言文王既勤止纔不勤便有間斷纔間斷便有過失古人未嘗一念之不勤如農夫之勤於稼穡如學者之勤於讀書是謂之勤九仞之山欠了一簣便不成這山十分功夫欠了一分豈能至於聖然非謂足此一簣便住足此一分便了若有此心便非聖人之心蓋大略言功夫不可有毫釐之不到爾掘井九仞為山九仞古人皆以九言陽數至九而終舉成數也能行我之所言則生民皆安其居世世王天下矣讀旅獒一書須思一獒之受亦未甚害而召公於此便作書以規戒之何故此是三代王佐格心之業在後世則無矣後世若有此事視之不以為急三代王佐格君之非豈容一毫之不至哉何則古人為善帷日不足戰戰兢兢如臨深履薄猶懼有失何敢玩耳目之好夙夜罔或不勤今獒之受是不勤也夫事未有不生於微而成於著今雖受一獒而耳目之欲滋熾好之不已其害豈小自古人主窮奢極侈竭天下之財以奉一人至於敗國亡家者皆生於其微也所以召公汲汲於此截斷了又况人主之情方經營締建之初未有不知戒懼當治定功成之後鮮不萌怠惰之心晉武帝平呉之後掖庭殆至萬人唐憲宗平淮西之後便興土木二君皆一時之英主只為功成而怠所以皆不克終今武王既通道於九夷八蠻天下大治玩易之心易起召公安得不深切慮之哉
  武王有疾周公作金縢案袁氏此條解永樂大典原闕
  金縢
  既克商二年王有疾弗豫二公曰我其為王穆卜周公曰未可以戚我先王公乃自以為功為三壇同墠為壇於南方北靣周公立焉植璧秉珪乃告太王王季文王史乃册祝曰惟爾元孫某遘厲虐疾若爾三王是有丕子之責於天以旦代某之身予仁若考能多材多藝能事鬼神乃元孫不若旦多材多藝不能事鬼神乃命於帝庭敷佑四方用能定爾子孫於下地四方之民罔不祗畏嗚呼無墜天之降寶命我先王亦永有依歸武王既克商二年天下甫定人心猶未安根本猶未固而虐疾如此不幸而崩則王業殆哉此周公所以不勝其憂思以身代其死也二公之心與周公之心不同故惟欲穆卜之夫武王之不可死二公固見之明矣然惟欲穆卜則不過見其吉㐫豈能轉移此事周公之心直是篤切所以不愛其身而欲代武王之死自以為功言其身任此事也觀其祝册之辭至誠懇到周公之心何如哉武王尚在則天命不墜而先王亦永有依歸否則天命去之而先王亦失其所依矣
  今我即命於元龜爾之許我我其以璧與珪歸俟爾命爾不許我我乃屏璧與珪
  屏璧與珪言其不復事鬼神也武王茍䘮社稷宗廟存亡皆未可知而又何能事鬼神乎
  乃卜三龜一習吉啓籥見書乃并是吉公曰體王其罔害予小子新命于三王惟永終是圖兹攸俟能念予一人公歸乃納册于金縢之匱中王翼日乃瘳
  夫周公今日以代死之言告於先王而翼日武王之疾果然便瘳信哉至誠之道其感動之捷如此至誠可以動金石而况先王乎故曰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不誠未有能動者也誠則此心純一更無他念自然通乎鬼神今人所以不能感動皆縁不誠之故念慮紛擾胷中雜然其能感動乎
  武王既䘮管叔及其羣弟乃流言於國曰公將不利於孺子周公乃告二公曰我之弗辟我無以告我先王周公居東二年則罪人斯得于後公乃為詩以貽王名之曰鴟鴞王亦未敢誚公秋大熟未穫天大雷電以風禾盡偃大木斯㧞邦人大恐王與大夫盡弁以啓金縢之書乃得周公所自以為功代武王之說二公及王乃問諸史與百執事對曰信噫公命我勿敢言王執書以泣曰其勿穆卜昔公勤勞王家惟予沖人弗及知今天動威以彰周公之徳惟朕小子其新逆我國家禮亦宜之王出郊天乃雨反風禾則盡起二公命邦人凡大木所偃盡起而築之嵗則大熟
  辟法也流言四出宗廟社稷又將不可保故周公東征誅管蔡而天下始安東山之詩是也或以辟為避不知周公之誅管蔡義所當誅也周公何心哉乃致辟管叔于商可見矣夫宰相而敢乆於在外其中有人故也後世惟諸葛孔明累歳出師亦以有費禕董允之徒其國多賢者故爾王亦未敢誚公蓋周公之形迹似可疑管叔之流言似可信其心不能無疑然又見周公之忠所以雖疑而未敢誚公也方成王疑周公則天大雷電以風禾盡偃大木斯㧞及成王之疑一旦消釋則天乃雨反風禾盡起學者觀此可以見天人一致之理直是明白直是切近人多說天道逺觀此事天道果逺乎近乎人主一念慮之間而其報應有反掌之易以是知天即人也人即天也天大雷電以風何自而來哉成王之心也天乃兩反風又何自而至哉亦成王之心也洪範咎徴以為蒙恒風若方成王疑周公此心昬蒙故有大雷電以風之應及得金縢之書前日之疑渙然氷釋執書以泣且謂其無俟於卜焉蓋深見周公之心且不有其身况欲為天子乎成王之心既復而天變亦隨即消弭欲觀天人相與之際觀諸此而昭然矣嘗觀太甲悔過至於拜伊尹而有予小子不明於徳自底不類之言成王得書執之以泣而謂其無俟於卜自迎周公出郊以幣帛告天而謝前日之過觀其辭氣懇惻至於如此若二君者可謂此心之復者矣
  武王崩三監及淮夷叛周公相成王將黜殷作大誥三監管叔蔡叔霍叔也武王誅紂立武庚於朝歌而使三人者監之王制所謂天子使其大夫為三監監於方伯之國國三人是也武王崩三監挾武庚淮夷以叛不言武庚倡為亂首者三監也觀金縢所言管叔及其羣弟乃流言於國曰公將不利於孺子可見其所以叛者乃疑周公也然監武庚者既叛則武庚固不言可知矣下文將黜殷一句可見向者武王雖殺紂然立武庚以續商後殷命猶未絶焉至此而其命始絶矣觀此一書則周公前日所以欲代武王之死如此苦切者其意愈更分明夫武王有疾既瘳之後在位當不下數年而武王甫崩三監便叛况當克商二年若不幸而不救周家之社稷宗廟存亡未可知也周公安得而不苦切惟其苦切之至所以能通乎神明夫伐三監如此等事皆是非常之事處非常之事天下之至難也讀此一篇便當觀古人所以處天下之大變者大扺君子之於天下無適無莫義之與比周公之於兄弟其親愛至矣然至於叛亂以危社稷則義又在國家蓋義無定形如權衡然只觀其輕重三監之叛國家之義為重而兄弟之義為輕此周公所以決然為之不疑而行也若夫太宗之殺建成則又不與此同何者三監之叛罪莫大焉建成非有大罪太宗烏得而殺夫天下固宜為太宗所有使建成能如呉太伯東海王疆則可以保全太宗無此失矣太宗不可與周公並論也大抵聖人任天下之重只觀道理如何道理所當為則為之天下謗議皆所不恤觀周公七年攝政何事不慎及羣叔流言便出征伐更不顧天下之議已更不自有其身如此方是宰相大臣方可以立天下之大事方見聖人之心若如後世宰相大臣畏首畏尾蓄縮顧忌而不敢為固可以免天下之疑矣然國家何賴焉
  大誥
  王若曰猷大誥爾多邦越爾御事弗弔天降割于我家不少延洪惟我幼沖人嗣無疆大歴服弗造哲迪民康矧曰其有能格知天命
  夫舉天下之大事須使人人皆曉然知朝廷之意有一不知天下皆將羣起而事未可知矣所以周公不惟大誥爾多邦雖諸侯之臣亦無不誥焉所以使四海九州之人曉然皆知吾所以征伐之意也夫此書皆周公之所作而以王若曰為言者體成王之意以作誥也然成王疑周公者也觀其居東二年罪人既得公以鴟鴞貽王王亦未敢誚公其疑至此猶未釋疑周公則以三監為是矣周公乃奉其意以伐之何哉曰此探成王之本心而言之也大抵有非心有本心不欲伐三監者成王之非心也欲伐之者成王之本心也觀成王因天大雷電以風之變而能釋然無疑深知周公之忠是本心之復也則論其本心豈不以三監為當討乎此周公所以不顧其非心而奉其本心以伐之也
  已予惟小子若渉淵水予惟徃求朕攸濟敷賁敷前人受命兹不忘大功
  夫當禍亂之起正猶渉淵水然更無津涯言其如此可畏然如此之難而我今日又不可不徃故曰予惟徃求朕攸濟所以示其决然必徃之意也此兩句無一句不得不知反復思慮冒然輕易而為之固不可也然徒畏縮不求必濟之道亦不可故兩者並用方能有濟敷大也賁飾也蓋為人子孫不可只守先王之基業須當有以増廣而敷大之當是時周之王業固已定矣天命固已安矣而周公猶不肯如是而遂止曰敷者欲其恢張之也曰賁者欲其藩飾之也蓋為人子孫之道必如是方可觀君奭欲告歸而周公以為我式克至於今日休我咸成文王功於不怠丕冒海隅出日罔不率俾夫文王之功安有不成者然周公猶欲勉勉不怠以成其功必至於際天所覆極地所載凢有血氣者莫不尊親嗚呼聖人之心可見矣其後成王撫萬邦廵侯甸四征弗庭綏厥兆民六服羣辟罔不承徳制禮作樂郁郁乎極其盛果能踐履周公之言者矣後世繼體守成之君只縁不知這道理使其誠知此理則豈敢惑於聲色豈敢沉湎於酒豈敢盤於逰畋惟其不知所以且苟安目前而前人之功卒不能廣而大之也豈為人後嗣之道哉
  予不敢閉于天降威用寧王遺我大寶龜紹天明即命曰有大艱于西土西土人亦不静越兹蠢殷小腆誕敢紀其敘天降威知我國有疵民不康曰予復反鄙我周邦
  三監之伐所以奉行天討天既降威我安敢閉而不用乎神龜者國之寶鎮吉凶禍福將於是乎占焉紹天明者繼天之明也天之明命見於龜卜即命者即於是而命也只㸔繇辭所謂有大艱於西土西土人亦不静之言這便是命及兹而果然蠢動信如龜卜所言武庚有一國不過小腆爾今誕敢紀其既亡之敘因天降威於我武王之崩知我國有疵民皆不康静曰予其復先王之業反以周邦為鄙武庚桀惡若是而可以不征乎
  今蠢今翼日民獻有十夫予翼以于敉寜武圖功我有大事休朕卜并吉肆予告我友邦君越尹氏庶士御事曰予得吉卜予惟以爾庶邦于伐殷逋播臣爾庶邦君越庶士御事罔不反曰艱大民不静亦惟在王宫邦君室越予小子考翼不可征王害不違卜
  今日四國蠢動而明日有十夫來告成王周公以為四國當伐輔翼我之有為撫安武王所圖之功寜武即寜王也謂武王也賢者之心既歸而我又卜并吉想當時因四國之蠢動又曽卜之鬼神以為此事將如之何而卜無不吉是鬼神之心又以為然矣賢者之心既歸鬼神之心又從我乃播告爾友邦冢君及其臣相與伐此逋播不軌者是舉也可謂至當爾反曰兹事艱大不可輕𤼵民之不静乃在王宫及邦君室由已實致之當反求諸已不可専於責人又曰汝小子當考已之翼敬卜雖曰吉而理不當徃王何不違卜而勿徃乎夫愛人不親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禮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已自反之說誠人主所當念者然有當自反之時亦有不當自反之時四國蠢動將以危吾宗廟社稷而猶自反是乃腐儒不知通變之論也譬如兄考乃有友伐厥子而曰我且當自反不速救之其可乎雖使在我未有以致之亦不必自反矣古人舉事只㸔吾心如何吾心以為當然便為之好言語好議論都用不着此古人之舉事所以過於後世也
  肆予沖人永思艱曰嗚呼允蠢鰥寡哀哉予造天役遺大投艱于朕身越予沖人不卬自恤義爾邦君越爾多士尹氏御事綏予曰無毖于恤不可不成乃寧考圖功考翼不可征之言雖不可用然吾聞汝等之言亦嘗再三深思兹事之難矣允蠢者信其蠢動也四國蠢動師旅一興惟鰥寡之人為可哀古人最念這鰥寡詩云哿矣富人哀此㷀獨文王𤼵政施仁必先斯四者蓋此等人最可念也然予造天役奉天以有為而投大艱於朕身我亦不暇自恤其身茍可為民身且不恤則三監其可不伐乎邦君御事前日雖以為在王宫邦君室成王周公委曲開𨗳今亦以為當伐而綏寕我曰毋毖其憂不可不自奮以成寜考所圖之功其言甚合於義故曰義爾邦君
  已予惟小子不敢替上帝命天休于寜王興我小邦周寧王惟卜用克綏受兹命今天其相民矧亦惟卜用邦君御事雖能綏我而猶恐其心有所未喻故又反覆開𨗳之以為我寧王所以興亦只惟卜是用今禍亂之作乃天所以相我况我之卜又無有不吉其可不往乎
  嗚呼天明畏弼我丕丕基王曰爾惟舊人爾丕克逺省爾知寧王若勤哉天閟毖我成功所予不敢不極卒寧王圖事
  上文既曰今天其相民此又曰弼我丕丕基夫自常情視之武王不幸而有疾周公有代死之言而疾瘳未幾武王又崩三監武庚淮夷相挾以叛骨肉兄弟之間自為反逆天意於周家似不相向而成王周公乃以為此天所以相我也此天所以弼我丕丕基也這非是聖人如何見得漢人有言禍亂之作天所以開聖人也大抵國家無事中外乂安未必非天所以稔其毒敵國外患侵陵擾攘未必非天所以開其治考之古今之變如是者多矣虢公驟勝而晉人以為是天奪其鍳而益其疾晉師勝楚而范文子以為憂蓋國家盛强徃徃未必是福若有患難有禍亂則志氣益强政治自修乃天所以輔之也故曰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然後知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也由此觀之則人主處天下治安之時不可以自恃當禍亂正作之時亦不可以自沮爾邦君御事皆嘗服事武王皆國家之舊人亦能逺省亦知寧王所以勤勞於天下者乎以寧王之勤如此天命豈止於此而遂絶則知周之王業必未便替我所以見得三監之叛乃天所以弼我也勤之一字是武王所以造周家基業之根本古人只是一箇勤予小子夙夜祗懼召公旅獒之作亦告之以夙夜罔或不勤詩稱文王既勤止古人之勤非後世之所謂勤也後世所謂勤不過了得些事古人直是無一念間斷所以徳為聖人亦只是一箇勤字天閟毖我成功所謂閟毖大畧是戒懼之意言今日禍亂之作天所以與我成功之處也
  肆予大化誘我友邦君天棐忱辭其考我民予曷其不于前寧人圖功攸終
  凡人此心至誠則𤼵於言者亦無非忱辭忱辭之人天之所輔相者也何以知天之棐忱辭考之我民可見矣且當時成王周公所以見得是今天其相民見得是弼我丕丕基他如何知得只是考之於民蓋當時只是三監武庚淮夷叛亂天下之心其愛戴周家為如何只觀武王用兵華夏蠻貊罔不率俾不期而㑹孟津者八百諸侯人心如此歸周也民之所欲天必從之人心既歸周天其不輔我乎似此一句是成王周公所以伐三監之根本
  天亦惟用勤毖我民若有疾予曷敢不于前寧人攸受休畢
  今日四國之叛非特毖我一人亦必毖吾民焉人疾在身必思所以去之四國之危社稷正猶疾之在身也其可不去乎此皆是懼邦君御事猶有未喻故反覆開𨗳如此
  王曰若昔朕其逝朕言艱日思
  我之心自以為當徃知其艱難反覆思之所以勇徃如此也成王言此欲使邦君御事知此舉之非輕動也歟
  若考作室既厎法厥子乃弗肯堂矧肯構厥父葘厥子乃弗肯播矧肯穫厥考翼其肯曰予有後弗棄基成王周公思所以與邦君御事相與圖成者蓋將為深逺不㧞之計非特伐三監而已今此舉不我從則他日深逺不㧞之計尚有望於爾乎既弗肯堂况於肯構既弗肯播况於肯穫觀此一叚便見得古之人君所以與諸侯及諸侯之臣必相期至於千萬年不㧞之地其意深且逺矣
  肆予曷敢不越卬敉寧王大命
  越於也卬我也豈可不於我而敉安寧王之大命言寧王大命不可使至我而絶也此便見得聖人自任天下之重處
  若兄考乃有友伐厥子民養其勸弗救
  友喻三監也子喻周家也民養喻邦君御事也為人父兄有友伐厥子而民養坐視弗救則必加刑罰焉今三監蠢動危我社稷爾為臣子而弗之救曽民養之尚不若乎此處是成王周公將道理至明白者以觧其疑破其昏而使之曉然見此理之所在蓋當時邦君御事所以不肯從成王伐三監只為其心疑疑故昏何則彼見周家得天下未幾不幸而武王病又未幾而武王崩而兄弟骨肉之間自相離叛蓋以為周家之天命未可知也正當危疑之際所以此心皆昏蔽而不知天理之所在周公將此等言語曉喻之彼反而思之以為友伐厥子民養弗救吾必將加罪責於民養今爾為人臣坐視國家之難而不救可乎至此前日之昏蔽皆釋然矣此處見得人心本自分明又見得聖賢善於開諭人心如此
  王曰嗚呼肆哉爾庶邦君越爾御事爽邦由哲亦惟十人迪知上帝命越天棐忱爾時罔敢易法矧今天降戾于周邦惟大艱人誕鄰胥伐于厥室爾亦不知天命不易
  開爽邦家必明哲之人能之迪者蹈也蹈者行也曰迪知上帝命曰迪知天威皆真知之而異乎常人之所謂知故謂迪知想像泰山之髙者是臆度之知也足親歴之親見其所以為髙是謂迪知上帝之命至為難知而十人能知之此其所以謂之迪知越天棐忱言三監未為亂之時也豈謂天前日則棐忱今日則否乎今日亦是棐忱但措辭之法固如是耳爾于是時猶且罔易法况今天降戾于周邦爾正宜協力以奬王室而乃勸而弗救其可乎是爾不知天命之不易也當時邦君御事所以不肯伐三監只縁疑周家之天命未必永不知天命固斷然不易矣天命最難知當時見得天命不易者惟是十人
  予永念曰天惟喪殷若穡夫予曷敢不終朕畝天亦惟休于前寧人予曷其極卜敢弗于從
  武王殺紂立武庚殷之天命猶未絶也至今商始喪矣武王克商猶農夫之耕此畝予可不與之竟乎極卜者卜之極于善者也予可不惟善之是從乎
  率寧人有指疆土矧今卜并吉肆朕誕以爾東征天命不僭卜陳惟若兹
  指指意也當武王克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使他人得以據之而不全有所覆豈寧王之指意乎我今日所以必徃道理既已如此何况我之卜并吉可不徃乎大凡為人子孫受前人全盛之天下茍為他人所據而不能全而覆之失為子孫之道矣武王全有天下今三監叛亂周公便肯已乎卜陳惟若兹言卜之道如是而已也讀大誥一篇須㸔三監叛亂周公東征三年罪人斯得何故處天下大變而所為必成如此只詳味此書便可見矣這卜極有深意蓋邦君御事見武王崩三監叛皆疑周家之天命未必能永周公以為吾卜之鬼神而卜并吉矣是天意灼然可知天命斷然不易矣又况今日四國蠢動而明日有十夫予翼天意尤更可見所以此一篇書多說卜又說十夫蓋以此而破當時人心之疑使之釋然知天命之在我也聖賢言語真切當一句是一句若泛泛說一篇如何感動得人觀此處便見得古人所以處天下之事而能必于有成者不特此也如盤庚之遷都須㸔他如何終于遷得成如周家之安商民須㸔他如何撫循之使之帖然不動能如此㸔便是經歴也然于此又可以觀古今之變且後世朝廷卒然有非常之變若使人主諄諄而告之以為吾卜之鬼神而吉爾不可不徃人誰我信而古人如此說人皆信之何哉此却是在平日有工夫蓋古之時上下之間此心相孚上有言焉人無敢不信後世上下相疑平日不曽做得工夫一旦如何以空言動得人然人心依舊自在亦未常有不可感動者唐徳宗奉天之禍可謂極矣然一下罪已之詔而武夫悍卒無不流涕人心亦何嘗不可感動哉
  成王既黜殷命殺武庚命微子啟代殷後作微子之命微子帝乙之元子當立者實微子也帝乙未即位之前生微子帝乙即位之後生紂以紂為后之子故立之紂既滅而立武庚紂之子也武庚既滅則理當立微子昔者堯有天下丹朱不肖而遜於舜及舜既為天子則以朱為虞賔書所謂虞賔在位是也舜既以堯之後為賔有夏氏亦必以虞氏之後為賔矣至周而以虞夏商之後為三恪左氏所謂封之於陳以備三恪是也恪之為言敬也不敢以臣禮待之也此書命微子亦曰作賔於王家蓋以賔客之禮待之也觀此處便見古人於先代之後未嘗滅絶自漢以下此事不復有矣魏晉以來名為受禪而實奪之其子孫宗族殄滅無復遺類而尚望其尊禮之乎古今世變於此可考矣三代聖王之心於此可見矣
  微子之命
  王若曰猷殷王元子惟稽古崇徳象賢統承先王修其禮物作賔于王家與國咸休永世無窮
  紂得罪於天武王奉天討以伐之紂雖絶滅而自成湯以下賢聖之君豈可以不祀此其所以命微子代殷後也修其禮物者使之用商家之禮物如禮樂皆自用商家一代之制
  嗚呼乃祖成湯克齊聖廣淵皇天眷佑誕受厥命撫民以寛除其邪虐功加于時徳垂後裔
  此一篇書有四事焉一則當㸔三代聖王所以重其先代之後之意二則當㸔成湯之徳三則當㸔微子之賢四則當㸔成王所以命微子者此一叚是說成湯之徳也撫民以寛一句當從東萊之說雖曰商人尊而不親先罰而後賞若少過於尊嚴然一代治體畢竟寛大蓋立國之體未有不寛者也彼其少過於尊嚴雖與周家之忠厚不相似然大畧依舊只是寛所謂寛非曰委靡不振只是一箇寛大仲虺稱湯自說克寛克仁彰信兆民蓋可見矣
  爾惟踐修厥猷舊有令聞恪慎克孝肅恭神人予嘉乃徳曰篤不忘上帝時歆下民祗協
  此是稱微子之賢恪謹克孝肅恭神人深味此二句微子可謂賢矣想其為人必是一嚴恭儼恪至誠篤實之人有一毫之馳散乎有一毫之懈怠乎可謂不失其本心者矣曰篤不忘信乎其篤厚而不可忘人之徳貴乎厚誰無此徳積之不厚亦何足貴
  庸建爾于上公尹兹東夏欽哉徃敷乃訓慎乃服命率由典常以蕃王室𢎞乃烈祖律乃有民永綏厥位毗予一人世世享徳萬邦作式俾我有周無斁嗚呼徃哉惟休無替朕命
  此是成王所以命微子者蓋為上公之道當如此也徃敷乃訓𢎞乃烈祖曰敷曰𢎞如此等字皆當詳味蓋人君有命不但只遵守其所言而已又當廣而敷之前人之徳亦不但只持循勿失而已又當廓而大之夫微子商之後正處危疑之間而成王乃以成湯事命之曰𢎞乃烈祖曰萬邦作式是使之復為成湯之事業也蓋古人之心不與後世相似吾心以為當然當說便說更無疑忌在後世肯如此說乎於此可以見古人之心亦可以觀古今之變
  唐叔得禾異畝同穎獻諸天子王命唐叔歸周公于東作歸禾周公既得命禾旅天子之命作嘉禾
  天地間只是一箇和氣嘉禾之生和氣之所致也當成王啟金縢之書前日疑周公之心消散無餘而本心卓然著明當是時成王之心與周公之心一也所以異畝同穎分明是君臣間一徳一心之所感召揚 --(『昜』上『旦』之『日』與『一』相連)子雲曰泰和其在唐虞成周乎觀書及詩温温乎其和可知也觀夫百獸率舞鳯凰來儀與唐叔得禾異畝同穎祥瑞至此真所謂和之至歟
  成王既伐管叔蔡叔以殷餘民封康叔作康誥酒誥梓材武王既滅紂封武庚於朝歌朝歌紂國都之内也及武庚為亂既殺之乃以朝歌之民凡其强家大族遷之于洛使之近周家之都邑服周家之教化所謂毖殷頑民遷于洛邑密邇王室式化厥訓是也而其餘民之不遷者封康叔于衛以治之學者讀此處當觀古聖賢所以經綸斯世斡旋造化之妙易窮則變變則通天下事到窮處豈可不知通變且如當初武庚既是紂之子安得不封之以續商後管叔蔡叔既是周家骨肉安得不信而用之然到得他叛亂以危王室則如之何可以不知通變之道所以周公於此毖殷頑民遷于洛邑而又不復立商之後于朝歌乃國微子於宋而其餘民則使吾家之子孫治之蓋微子雖不至於為武庚然萬一有挾之以為亂者豈不可慮哉是以周公變而通之其慮事深逺矣使當時不遷其民固不可遷其民而復立商之後於朝歌亦不可封康叔一事而命書至於三篇蓋商民染紂之惡習深入骨髓豈易撫循所以不得不如此委曲詳切言之
  康誥
  惟三月哉生魄周公初基作新大邑于東國洛四方民大和會侯甸男邦采衛百工播民和見士于周周公咸勤乃洪大誥治
  此一叚說者多以為脫簡其實不然此事正與封康叔一事脉絡相貫當時雖命康叔而心在洛邑商之民既遷于此而吾於是乎命焉不特告康叔亦使商民聞之曉然知上意所在周公之意正是如此則作書者正當叙此一叚如何是脱簡乎侯甸男邦采衛間邦字于其中者以言九服之諸侯無有不至也不可得而盡見故所見者惟士焉咸勤者咸勞來之也
  王若曰孟侯朕其弟小子封惟乃丕顯考文王克明徳慎罰不敢侮鰥寡庸庸祗祗威威顯民用肇造我區夏越我一二邦以修我西土惟時怙冒聞于上帝帝休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誕受厥命越厥邦厥民惟時敘乃寡兄勗肆汝小子封在兹東土
  此書周公奉成王之命以告康叔也曰王者謂成王也曰孟侯朕其弟者周公自言也成王扵康叔當稱為叔父今周公奉王命以告而稱弟蓋雖出於王命然周公自言却無縁以叔父稱也以人情觀之可見矣丕顯者有光也詩大明言文王有明徳這箇明徳人皆有之方其此心之存必有些光輝但甚微爾聖人之光明直是極於大所謂光於四方顯於西土堯之光宅天下舜之光天之下皆丕顯也明徳慎罰不敢侮鰥寡這是周公舉文王之心說與康叔明徳皆丕顯之意慎罰者於刑罰之用直是無一毫之或忽此其恭敬慈仁之心為何如哉庸庸祗祗威威此六字須當仔細㸔庸其所當庸祗其所當祗威其所當威㸔來甚易其實此事最易得差且如所謂庸庸者必是有十分之徳然後予之以十分官爵有九分之徳然後予之以九分官爵徳與位稱而無一毫之差方是庸庸若有十分之徳而予之以九分官爵這便不是庸庸爾祗祗者如鬼神如父兄尊長如賢者皆所當敬當敬而不敬豈是祗祗有當用威之時當威而不威豈是威威曰庸庸祗祗威威措辭如此蓋須是恰好相對始得有一毫差錯便不是了初不髙逺只是當如此便如此即是道理當如此而不如此即悖於理矣惟文王能順於理所以其道大顯於天下為天下君天之所覆地之所載凢有血氣莫不尊親其尊顯如何哉用肇造我區夏越我一二邦以修言其艱難積累之勤如此也當紂在上文王之肇造區夏直是難皆漸漸自一二邦做起怙冒者西土之人怙恃文王也革商者武王今稱文王而曰殪戎殷蓋當文王之時三分天下有其二其實商命於此已絶矣在太王已言居岐之陽實始翦商况又歴王季文王三分天下歸紂者一而已天命獨不在周乎寡兄以為武王固順但前盛稱文王如此尊顯不應稱武王只說寡兄勗三字於此未安只以為周公自稱古人不嫌於自稱我有這工夫便自言之亦何嫌之有這箇却不是矜伐况命其弟乎何嫌於自稱也勗者勉也言文王如此積累之艱難我又輔佐文王勤勞如此以得有天下而汝今日小子封得在東土言此者欲康叔之知所自來也大凡人安享現成莫患於不知所自康叔今日據孟侯之尊享富貴之奉可不知其所自耶周公言此所以警康叔者切矣此意學者當諷誦而玩味之孟侯諸侯之長方伯連帥之國也觀旄丘詩序言衛不能修方伯連帥之職黎之臣子以責於衛其國蓋侯伯之國也
  王曰嗚呼封汝念哉今民将在祗遹乃文考紹聞衣徳言徃敷求于殷先哲王用保乂民汝丕逺惟商耉成人宅心知訓别求聞由古先哲王用康保民𢎞于天若徳裕乃身不廢在王命
  祗遹者敬述文王之所為也紹接續也衣佩服也言不徒聞之於耳必佩服於身如衣服之未嘗少離焉曰祗遹曰紹曰衣其間有工夫能紹聞衣徳言方是祗遹乃文考處聞與徳言在文王者紹與衣在我者文王既有所聞矣我又從而接續之是之謂紹孔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實有所得謂之聞今人誰不有耳而實未嘗有聞入於耳而不得於心非聞也文王有此徳我又須當佩服之佩服者不徒聞而知之便以為已也夫能祇遹文王如是亦足矣而以為未也又必徃敷求於殷先哲王所以康乂民者猶以為未也又必逺惟商耉成人所以宅心知訓者猶以為未也又必别求聞由古先哲王則是上自伏羲神農黄帝堯舜禹湯無所徃而不取也既求之又聞之又由而行之是之謂求聞由讀此一叚須仔細玩味古人所以無所不取之意孟子稱舜以為自耕稼陶漁至於帝無非取諸人者若如常人之見只是祗遹乃文考亦自了得而周公之言深切如此蓋不若是不可以治民古人内而修身外而建功立業若逺若近皆無所徃而不取如此方纔至當方纔契勘得是後世茍簡滅裂安能望古人之治古人之治光明雋偉乆而無弊後世之治卑汚蹇淺毫無足觀分於此而已矣學者為學亦當如是此周公於此做工夫故舉以誥康叔以上所言者皆𢎞於天也天天徳也有是天徳須當從而𢎞之𢎞者恢洪而廣大之也子曰人能𢎞道非道𢎞人孟子論人皆有是四端以為知皆擴而充之也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逹茍能充之足以保四海曽子論孝以為置之而塞乎天地溥之而横乎四海施諸後世而無朝夕推而放諸四海而凖皆𢎞乎天之意也欲識此理但觀中庸所言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無窮也日月星辰繫焉萬物覆焉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廣厚載華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洩萬物載焉今夫山一卷石之多及其廣大草木生之禽獸居之寳藏興焉今夫水一勺之多及其不測黿鼉蛟龍魚鼈生焉貨財殖焉知此則知所謂𢎞於天矣順我之徳至於沛然有餘於身是之謂裕裕者言其充足飽滿綽綽然有餘裕也曰𢎞曰裕此等字皆當仔細玩味大抵欲出而有為於世須是在我者有餘方能有所建立古人全盡此道特時出而用之耳其所用者蓋不能加毫末也如此方纔不廢王命不然皆是廢王命也
  王曰嗚呼小子封恫瘝乃身敬哉天畏棐忱民情大可見小人難保徃盡乃心無康好逸豫乃其乂民我聞曰怨不在大亦不在小惠不惠懋不懋
  恫痛也瘝疾也言當常如疾痛之在身也且康叔以孟侯之尊處富貴之位豈使之逸豫以自奉其一已哉位愈尊而責愈重諸侯之所取法下民之所視傚也恐恐然常若抱疾痛於其身此意豈可少忘哉嗚呼非周公何以言之深切如此天雖明可畏而忱誠之人天必輔之民情雖大可見而難保莫甚焉以言民之難保甚於天之可畏也常人但知小人難保而已今周公直以為民之難保甚於天之可畏其言尤深切焉論至於此如何不是恫瘝乃身徃盡乃心即𢎞於天也人有此心不可不盡無康好逸豫即恫瘝乃身也盡心竭力而逸豫之念不萌如此方可以治民矣故曰乃其乂民不在大亦不在小言怨之大固不可怨之小亦不可無小無大皆不可也孔子告仲弓曰在邦無怨在家無怨人豈可有怨於人哉况為一國之君至於民皆怨其上是豈小事夫民之怨心易萌所謂夏暑雨小民惟曰怨咨冬祁寒小民亦惟曰怨咨厥惟艱哉古人惟恐民有一毫怨其上之心故曰小人怨汝詈汝則皇自敬徳蓋深知夫怨之必有也怨豈在明不見是圖太康之所以失邦亦只是結怨於民其初怨之亦小日復一日怨之愈大是以卒至於黎民咸貳吁可不懼哉惠不惠者常人之所不加惠吾從而惠之也懋不懋者常人至此不加勉吾愈知所自勉也人所不惠者惠之人所不勉者勉之果能此道矣豈復有怨於人故惠不惠懋不懋此止怨之道也
  已汝惟小子乃服惟𢎞王應保殷民亦惟助王宅天命作新民
  此指康叔以所服之事也人莫不有所服上自天子之尊下至一介之士皆有所服之事則為諸侯者所服果何事哉𢎞王應保殷命民助王宅天命斯其所服也應如丕應徯志之應民以懐保之道望於我我能應民心而保之是王之心也汝當𢎞而大之𢎞之一字其意甚逺不止於此而遂已更欲恢而廣之所謂𢎞於天是也周家之安危治亂係於商民康叔若能撫安商民不惟衛國可治王室亦有賴焉商民安則周家之天命亦可以常治而不亂常安而不危矣所謂宅也夫康叔所治者衛國爾而周家之安危去就繫焉則其責豈不甚重而其所服之事豈不甚難也哉此成王所以明指而告之也
  王曰嗚呼封敬明乃罰人有小罪非眚乃惟終自作不典式爾有厥罪小乃不可不殺乃有大罪非終乃惟𤯝災適爾既道極厥辜時乃不可殺
  怙終者雖小必刑過眚者雖大必赦所謂眚災肆赦怙終賊刑是也此是唐虞三代之用刑異於後世之用刑矣後世之用刑也不過觀其迹古人之用刑也必深察其情後世罪大者加之大刑罪小者加之小刑其情之所在未嘗深究也古人原情定罪固有入於大辟之刑而情非怙終則從而赦之者亦有所犯不至於死而情非過眚則從而殺之者故曰此唐虞三代之用刑非後世之用刑也且唐虞三代之盛四方風動民協於中陶冶天下人人有士君子之行彼果何道以致之只觀其用刑一事便可見矣過眚者雖大必赦則人誰敢不遷善逺罪怙終者雖小必刑則天下誰敢故意為惡所以能使民協於中只是此道理人皆言古人尚寛不知此乃至嚴處觀其人有小罪非眚自作不典又自以為合於法度雖是小罪不可不殺非嚴而何至寛之中固有至嚴者存也後世嚴者皆非真嚴只如漢宣帝明帝非不嚴也然當時怙終為惡而刑反不加者何可勝計烏得為嚴古人之嚴所謂真嚴者也至於所犯罪大若幾不可恕矣而深究其情實非怙終適然冒法乃在可宥雖然既道極厥辜又須有這一句方可極厥辜者極其罪也既明正其罪矣而察其真情實是過眚然後從而赦之不然下之人並縁為姦凡有罪者孰不以為眚災而求幸免乎故必有此一句乃可
  王曰嗚呼封有敘時乃大明服惟民其勑懋和若有疾惟民其畢棄咎若保赤子惟民其康乂
  敘倫敘也天下事豈能逃這倫敘吕刑曰惟齊非齊有倫有要所謂倫即此敘也臯陶方祗厥敘方施象刑惟明臯陶用刑亦只是一箇次敘何謂敘罪大者加之大刑罪小者加之小刑此敘也罪大而眚災者赦之罪小而怙終者殺之亦敘也用刑有序則能大明其所服服如上刑適輕下服下刑適重上服之服勑懋和者民皆相戒相勉以為和順而無有乖爭悖亂之風也不得己而用刑常如疾痛在身急欲去之吾設心如是民其肯犯我乎凡有過咎將畢棄之亦如疾痛之在身欲其速去矣古人用刑分明如疾痛之在身蓋以刑待天下豈是美事曽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乆矣如得其情則哀矜而勿喜曽子哀矜勿喜之意即此所謂若有疾之意也大學曰若保赤子心誠求之雖不中不逺矣赤子口不能言而慈母能知其所欲心誠求之故也故曰民不求其所欲而得之之謂信民無求於上而上能求其民可謂信矣康叔保養斯民必如慈母之保赤子可也必曰若保赤子以言其愛民之篤切懇至如此夫然後民無有不康乂者也此三句一節時乃大明服亦未見刑之為不美至於若有疾則深以刑為不得已而去之惟恐不速至於若保赤子則刑將措而不用矣成王之望康叔豈不甚深
  非汝封刑人殺人無或刑人殺人非汝封又曰劓刵人無或劓刵人
  康叔擅一國之生殺則夫刑人殺人者非汝封乎然猶有刑殺不足貴也至於無或刑人殺人又非汝封乎劓刵人汝封也至於無或劓刵人亦汝封也不言非汝封省文也劓刵刑之輕者雖刑之輕者亦以無為貴有虞之治好生之徳洽於民心兹用不犯於有司成康之時刑措四十年不用蓋猶有刑罰終非盛世之美事措刑不用方是致治之極教化之行至於比屋可封人人有士君子之行雖有刑將安所施哉
  王曰外事汝陳時臬司師兹殷罰有倫
  如上所言告之既悉矣然此外更有事焉故謂之外事陳列也斷獄之際凡臬司皆陳列於此如周官所謂羣士司刑皆在欲其合衆論不專於一已之見也師兹殷罰有倫有倫即所謂有敘也師兹殷罰此意思甚好康叔為周之諸侯固當用周罰今乃使之惟商之罰是師蓋商周之刑罰大畧固同然一旦以周之刑罰治之則終扞格而難入以殷罰治之則皆其耳目之所習熟者於是乎民心安矣此可見古人為政知變通處若膠固不通遽律之以我周家之刑法固無有不可者而民蓋亦擾矣古者有九州之戎便以戎索治之左氏所謂疆以戎索是也無他正欲其安且便爾所以為治不可不知變通膠柱調瑟其可得而調哉
  又曰要囚服念五六日至於旬時丕蔽要囚
  要囚獄辭之已成者獄辭雖已成然不可便輕斷須當反覆思念之此處可以深見古人之心且念之五六日亦足矣而猶以為未也必至於旬日以旬日為未也甚者至於一時之乆焉其詳審謹重有如此者則刑罰之用安得有錯此所以民協於中也此成王周公之心也曽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乆矣如得其情則哀矜而勿喜深味服念五六日至於旬時之言其哀矜惻怛愛民之心為何如哉學者玩誦此處以想像成王周公之用心古聖王用心端的處於此見之矣
  王曰汝陳時臬事罰蔽殷彞用其義刑義殺勿庸以次汝封乃汝盡遜曰時敘惟曰未有遜事
  臬事謂刑罰之事也罰蔽殷彝即師兹殷罰有倫之意義者理所當然也凡有刑殺皆當觀其理之何如不可以已與乎其間也次就也不可遷就汝之意古人治天下皆只是順行乎義理之當然未嘗以已參焉所謂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而不與也先說臬司後說臬事臬司刑法之官也臬事刑法之事也此便見古人任人不專任法處吕刑多說得人亦是此意後世只縁任法而不任人所以胥吏得執其權順於理之謂遜無所不順之謂盡遜能如上之所言可謂盡遜矣可謂得其敘矣然不可以為足也必當常若未有遜焉此處皆可以見古人之心且如成王周公之告康叔既如是其詳且悉矣而猶以為未也又曰此外更有事焉既使之陳時臬司又使之陳時臬事又使之服念五六日至於旬時可謂盡遜而方且告之以惟曰未有遜事蓋纔說道如此而止即是有其善喪厥善矜其能喪厥功維天之命於穆不已蓋曰天之所以為天也於乎不顯文王之徳之純蓋曰文王之所以為文也只這可已而不已便是聖人茍有一毫自滿之念豈古人之心也哉
  巳汝惟小子未其有若汝封之心朕心朕徳惟乃知周公謂我遍察舉朝之臣無有若爾用心之善者大抵古人用人未論他外靣如何且要他心術端正康叔少年小子而成王周公便使之為方伯連帥居諸侯之長正縁察其心術之正爾深味此一句康叔之為人何如哉真所謂仰不媿於天俯不怍於人者也惟其心如是所以朕心朕徳惟汝知之
  凡民自得罪寇攘姦宄殺越人于貨暋不畏死罔弗憝王曰封元惡大憝矧惟不孝不友子弗祗服厥父事大傷厥考心于父不能字厥子乃疾厥子于弟弗念天顯乃弗克恭厥兄兄亦不念鞠子哀大不友于弟惟弔兹不于我政人得罪天惟與我民彝大泯亂曰乃其速由文王作罰刑兹無赦不率大戛
  殺越人于貨者衆罔不憝之况不孝不友之人乎雖然元惡之人殺之而已父子兄弟之間無絶法也子弗孝而罪其子弟弗共而罪其弟則父子兄弟之間終身不可復合矣此事闗繫教化教化不明至於民彝泯亂此乃我為政之人有罪而致此方當自反之不暇而又何罪云乎哉若以其有罪便以文王之罰刑之是不率其常也戛常也文王之罰固無不善矣然民𢑴之泯亂却不可便用刑治之此處亦可見古人之變通處周官八刑有不孝之刑不弟之刑此固國家之常法然以為常法而便以其罪罪之豈不大傷父子兄弟之情大壊天下之風俗哉王制曰凡聼五刑之訟必原父子之親立君臣之義以權之又曰凡制五刑必即天倫孔子為魯司㓂有父子訟者拘之三月其父請止季孫以為言孔子曰三軍大敗不可斬也獄犴不治不可刑也罪不在民故也骨肉親戚之刑豈與其他事相似拘之三月而父子之天性終不可泯滅所以其父請止從而赦之則父子復合矣
  矧惟外庶子訓人惟厥正人越小臣諸節乃别播敷造民大譽弗念弗庸瘝厥君時乃引惡惟朕憝巳汝乃其速由兹義率殺亦惟君惟長不能厥家人越厥小臣外正惟威惟虐大放王命乃非徳用乂汝亦罔不克敬典乃由裕民惟文王之敬忌乃裕民曰我惟有及則予一人以懌
  庶子訓人之官如周官諸子之官是也正人小臣諸節此衛國之臣僚如或不遵國君之號令而别有所播敷以要民譽之歸己弗庸其君而病其君所以致此者皆汝君長不能朕實憝之而汝乃速由兹義率殺不知汝為君長不能安厥家人此汝當自反者而可遽以刑殺加諸人哉小臣外正並為威虐大放王命亦汝非徳用乂之故不可以罪人也自凡民自得罪至此凡三節㓂攘姦宄殺越人於貨如此者固衆之所憝也至於父子兄弟之間不孝不慈不友不恭則事闗風俗民彝泯亂此又甚於㓂攘姦宄然民彝泯亂固是風俗不美至於臣下敢自為號令要求美名惟威惟虐大放王命則紀綱蕩然矣尚可為國乎此又闗係之至大者也故曰矧惟不孝不友又曰矧惟外庶子訓人觀二矧字可見矣然父子兄弟之不睦不可便以文王之罰刑之臣下之不遵教令亦不可便由兹義率殺既不可加之刑然則當如何曰汝亦罔不克敬典乃由裕民惟文王之敬忌乃裕民曰我惟有及則予一人以懌此康叔之所當盡心也典常道也敬此常道以寛裕其民優而柔之厭而飫之漸摩撫育使斯民日入於善而不自知此所謂裕也文王所敬者徳所忌者刑忌言其畏忌也文王雖作為刑罰曷嘗敢輕用哉康叔而能取法於文王之敬忌務徳而不務刑則有以慰我一人之心而我其有懌矣今觀周公告康叔文王之罰則欲其不用文王之敬忌則欲其取法焉熟味此處可以識治道矣後世言遵祖宗之法者皆以為祖宗法令明具吾從而遵用之今於文王之罰周公則欲康叔勿用焉此便見古人為政與後世不同處若一以法令從事不孝不恭者有刑造民大譽者有刑惟威惟虐者有刑亦整齊矣然有甚意思故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耻道之以徳齊之以禮有耻且格亦必有徳禮以感動之可也政刑其可専用哉
  王曰封爽惟民廸吉康我時其惟殷先哲王徳用康乂民作求矧今民罔迪不適不迪則罔政在厥邦
  爽明也有以𨗳之則民皆吉康此理之至明者也我今亦惟取法於殷先哲王之徳用康乂斯民以作天下之求汝康叔今所治者商民可不惟商先哲王之是式乎故曰徃敷求於殷先哲王又曰汝丕逺惟商耉成人宅心知訓又曰罰蔽殷彝又曰師兹殷罰有倫諄諄以商為言者蓋紂自無道而絶滅商先王豈可不知取法哉成王周公既惟殷先哲王徳用康乂民康叔又可不知所取法乎民之良心無不可感動者有以𨗳迪之則必歸於道矣罔迪不適者有之無有迪而不適者也茍為國家而不知𨗳民為務其為無政也大矣
  王曰封予帷不可不監告汝徳之說于罰之行
  監監觀也周監於二代郁郁乎文哉監於先王成憲其永無愆古人凡事皆有所監觀其得其失其是其非皆以前人為監則豈復有所過差監之一字不可輕㸔是心不存安能監觀不能監觀便是我之私意以之立政立事有多少病痛夫所謂監者固非規規然求合於前人也隨時損益固亦有之或有未善亦必更改但當常惺惺着以㸔前代之治亂得失如此叅而用之方可以無過矣告汝徳之說於罰之行所謂徳之說即罰之行是也大抵刑罰有行有不行罰施於上而人心皆服此罰之行也罰施於上而人心或有不服是罰之不行也罰之行由吾有徳以為之本也罰之不行由吾徳之不足故也夫有徳以為之本輕重各當人心咸服非罰之行乎罰一人而千萬人懼非罰之行乎教化所漸民將不犯於有司非罰之行乎後世非無刑罰而人心未必皆帖然服從此無徳以寓乎其間也
  今惟民不静未戾厥心迪屢未同爽惟天其罰殛我我其不怨惟厥罪無在大亦無在多矧曰其尚顯聞于天民心未有所止戾屢迪之而未至於大同蓋或有為善或有為惡未到這大同田地夫人主代天司牧使天下皆勿失其性是人主之職分也有一人未入於善便是曠司牧之職吾代天司牧而至於曠其職焉失天之心矣失天之心天必罰殛我我亦何敢怨哉成王周公言此所以深警康叔也謂我尚如此爾康叔當如之何是必前日沉湎之俗與夫强暴不識道理風俗翕然丕變無一人之不化則上有以合天之心而衛國可保矣不然失天之心天必罰殛之而國豈其國乎觀此處便見古聖賢求所以自盡其職分不敢有毫釐之不到如此且所謂迪屢未同又非民皆狃於惡習不過未至於翕然大同爾而古人便以為天其罰殛我蓋見得這道理甚明所謂代天司牧專在使之勿失其性茍不自盡其職天安不得罰殛之後世為天下者皆不知此理彼固以為便有未到亦未至於如何使其明見此理豈容有一人不歸於善者乎罰無在大亦無在多言其不可有毫釐之罪也易曰小人以小善為無益而勿為也以小惡為無傷而弗去也大抵善最不可以為小而弗為惡最不可以為小而不去且方其為善雖若甚小然當是時此心即千古聖賢之心方其為惡雖若甚小然當是時便是有罪但省察為善之時此心如何為惡之時此心又如何則可見其不在大與多矣不在大雖小亦不可也不在多雖少亦不可也小罪且不可有况於職分之不盡而顯聞于天者其罪為大天安得不罰殛之乎嗚呼成王畏天之心可謂至矣其所以警康叔者可謂切矣
  王曰嗚呼封敬哉無作怨勿用非謀非𢑴蔽時忱丕則敏徳用康乃心顧乃徳逺乃猷裕乃以民寧不汝瑕殄蔽斷也誠信之道斷然在所必行也後世之人雖心知善之在所當為然徃徃病於無斷所以徳之不進實由於此月攘一雞以待來年然後已此無斷者也當為便為既無疑惑更無等待是之謂蔽敏徳者日進無疆之意也夫欲速則不逹其進銳者其退速事固戒夫欲速也然敏徳與欲速不同又况丕則敏徳丕者大也既大能勉於進徳如何㑹退人之所以進銳退速非丕則敏徳也一時勇於為善而非有忠信誠慤之心以守之所以其終必退若是大能敏於進徳則其規模已大安得有退速之患哉學者須㸔蔽字與這丕字不是區區寸進寸益進時直是進此所謂丕周公告康叔一篇之書綱領處只在這兩句能如此則用此道以康乃心顧乃徳逺乃猷康安也如所謂安汝止宅厥心是也外物不足以動摇其心安然不擾此之謂康顧顧省也常常循省常常照管惟恐吾身有一毫之失正如明目以視之此之謂顧逺乃猷者謂長乆無窮之規模不止於僅了目前而已也這許多皆綽然有餘裕民始寧矣裕如若徳裕乃身之裕觧已見前康叔果能盡之豈有可瑕疵亦豈復至於殄滅也哉
  王曰嗚呼肆汝小子封惟命不于常汝念哉無我殄享明乃服命高乃聴用康乂民
  上帝之命何常之有汝康叔須當念之無殄絶其享上之義明其所當服行之事也前所謂已汝惟小子乃服惟𢎞王應保殷民是也人之聼不可卑汚聽徳惟聰必有徳之言方可聽聽無稽之言聴䜛謟靣諛之言則其聽卑矣故聽不可以不高如此而後能康乂民矣
  王若曰徃哉封勿替敬典聽朕告汝乃以殷民世享前告之以汝亦罔不克敬典故此告之以勿替典常道也道不可須臾離一日替敬典之心是離乎道也離乎道何以為人乃以殷民世享世世享有衛國也享之一字富貴亦在其中然不特富貴雖處貧賤亦有可享者顔子簞瓢陋卷不改其樂享孰大焉此天爵良貴富貴特外物爾


<經部,書類,絜齋家塾書鈔>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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