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常談/文第十三
現存的中國最早的文,是商代的卜辭。這只算是些句子,很少有一章一節的。後來《周易》卦爻辭和《魯春秋》也是如此,不過經卜官和史官按著卦爻與年月的順序編纂起來,比卜辭顯得整齊些罷了。便是這樣,王安石還說《魯春秋》是“斷爛朝報”[1]。所謂“斷”,正是不成片段、不成章節的意思。卜辭的簡略大概是工具的緣故,在脆而狹的甲骨上用刀筆刻字,自然不得不如此。卦爻辭和《魯春秋》似乎沒有能夠跳出卜辭的氛圍去;雖然寫在竹木簡上,自由比較多,卻依然只跟著卜辭走。《尚書》就不同了。《虞書》《夏書》大概是後人追記,而且大部分是戰國末年的追記,可以不論;但那幾篇《商書》,即使有些是追記,也總在商周之間。那不但有章節,並且成了篇,足以代表當時史的發展,就是敘述文的發展。而議論文也在這裡面見了源頭。卜辭是“辭”,《尚書》裡大部分也是“辭”。這些都是官文書。
記言記事的辭之外,還有訟辭。打官司的時候,原被告的口供都叫做“辭”;辭原是“訟”的意思[2],是辯解的言語。這種辭關係兩造的利害很大,兩造都得用心陳說;審判官也得用心聽,他得公平的聽兩面兒的。這種辭也兼有敘述和議論;兩造自己辦不了,可以請教訟師。這至少是周代的情形。春秋時候,列國交際頻繁,外交的言語關係國體和國家的利害更大,不用說更需慎重了。這也稱為“辭”,又稱為“命”,又合稱為“辭命”或“辭令”。鄭子產便是個善於辭命的人。鄭是個小國,他辦外交,卻能教大國折服,便靠他的辭命。他的辭引古為證,宛轉而有理,他的態度卻堅強不屈。孔子讚美他的辭,更讚美他的“慎辭”[3]。孔子說當時鄭國的辭命,子產先教裨諶創意起草,交給世叔審查,再教行人子羽修改,末了兒他再加潤色[4]。他的確是很慎重的。辭命得“順”,就是宛轉而有理;還得“文”,就是引古為證。
孔子很注意辭命,他覺得這不是件易事,所以自己謙虛地說是辦不了。但教學生卻有這一科;他稱讚宰我、子貢,擅長言語[5],“言語”就是“辭命”。那時候言文似乎是合一的。辭多指說出的言語,命多指寫出的言語;但也可以兼指。各國派使臣,有時只口頭指示策略,有時預備下稿子讓他帶著走。這都是命。使臣受了命,到時候總還得隨機應變,自己想說話;因為許多情形是沒法預料的。——當時言語,方言之外有“雅言”。“雅言”就是“夏言”,是當時的京話或官話。孔子講學似乎就用雅言,不用魯語[6]。卜、《尚書》和辭命,大概都是歷代的雅言。訟辭也許不同些。雅言用的既多,所以每字都能寫出,而寫出的和說出的雅言,大體上是一致的。孔子說“辭”只要“達”就成[7]。辭是辭命,“達”是明白,辭多了像背書,少了說不明白,多少要恰如其分[8]。辭命的重要,代表議論文的發展。
戰國時代,遊說之風大盛。遊土立談可以取卿相,所以最重說辭。他們的說辭卻不像春秋的辭命那樣從容宛轉了。他們鋪張局勢,滔滔不絕,真像背書似的;他們的話,像天花亂墜,有時誇飾,有時詭曲,不問是非,只圖激動人主的心。那時最重辯。墨子是第一個注意辯論方法的人,他主張“言必有三表”。“三表”是“上本之於古者聖王之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實”,“廢(發)以為刑政,觀其中國家百姓人民之利”[9];便是三個標準。不過他究竟是個注重功利的人,不大喜歡文飾,“恐人懷其文,忘其‘用’”,所以楚王說他“言多不辯”[10]。——後來有了專以辯論為事的“辯者”,墨家這才更發展了他們的辯論方法,所謂《墨經》便成於那班墨家的手裡。——儒家的孟、荀也重辯。孟子說:“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11]荀子也說:“君子必辯。”[12]這些都是遊士的影響。但道家的老、莊,法家的韓非,卻不重辯。《老子》裡說“信言不美,美言不信”[13],“老學”所重的是自然。《莊子》裡說“大辯不言”[14],“莊學”所要的是神秘。韓非也注重功利,主張以法禁辯,說辯“生於上之不明”[15]。後來儒家作《易·文言傳》,也道:“君子進德修業。忠信,所以進德也;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也。”這不但是在暗暗的批評著遊士好辯的風氣,恐怕還在暗暗地批評著後來稱為名家的“辯者”呢。《文言傳》舊傳是孔子所作,不足信;但這幾句話和“辭達”論倒是合拍的。
孔子開了私人講學的風氣,從此也便有了私家的著作。第一種私家著作是《論語》,卻不是孔子自作而是他的弟子們記的他的說話。諸子書大概多是弟子們及後學者所記,自作的極少。《論語》以記言為主,所記的多是很簡單的。孔子主張“慎言”,痛恨“巧言”和“利口”;他向弟子們說話,大概是很質直的,弟子們體念他的意思,也只簡單的記出。到了墨子和孟子,可就鋪排得多。《墨子》大約也是弟子們所記。《孟子》據說是孟子晚年和他的弟子公孫丑、萬章等編定的,可也是弟子們記言的體制。那時是個“好辯”的時代。墨子雖不好辯,卻也脫不了時代影響。孟子本是個好辯的人。記言體制的恢張,也是自然的趨勢。這種記言是直接的對話。由對話而發展為獨白,便是“論”。初期的論,言意渾括,《老子》可為代表;後來的《墨經》,《韓非子·儲說》的經,《管子》的《經言》,都是這體制。再進一步,便是恢張的論,《莊子·齊物論》等篇以及《荀子》《韓非子》《管子》的一部分,都是的。——群經諸子書裡常常夾著一些韻句,大概是為了強調。後世的文也偶爾有這種例子。中國的有韻文和無韻文的界限,是並不怎樣嚴格的。
還有一種“寓言”,借著神話或歷史故事來抒論。《莊子》多用神話,《韓非子》多用歷史故事,《莊子》有些神仙家言,《韓非子》是繼承《莊子》的寓言而加以變化。戰國遊士的說辭也好用譬喻。譬喻成了風氣,這開了後來辭賦的路。論是進步的體制,但還只以篇為單位,“書”的觀念還沒有。直到《呂氏春秋》,才成了第一部有系統的書[16]。這部書成於呂不韋的門客之手,有十二紀、八覽、六論,共三十多萬字。十二代表十二月,八是卦數,六是秦代的聖數;這些數目是本書的間架,是外在的系統,並非邏輯的秩序,漢代劉安主編《淮南子》,才按照邏輯的秩序,結構就嚴密多了。自從有了私家著作,學術日漸平民化。著作越來越多,流傳也越來越廣。“雅言”便成了凝定的文體了。後世大體採用,言文漸漸分離。戰國末期,“雅言”之外原還有齊語、楚語兩種有勢力的方言[17]。但是齊語只在《春秋公羊傳》裡留下一些,楚語只在屈原的“辭”裡留下幾個助詞如“羌”“些”等;這些都讓“雅言”壓倒了。
伴隨著議論文的發展,記事文也有了長足的進步。這裡《春秋左氏傳》是一座里程碑。在前有分國記言的《國語》,《左傳》從它裡面取材很多。那是鋪排的記言,一面以《尚書》為範本,一面讓當時記言體恢張的趨勢推動著,成了這部書。其中自然免不了記事的文字;《左傳》便從這裡出發,將那恢張的趨勢表現在記事文裡。那時遊士的說辭也有人分國記載,也是鋪排的記言,後來成為《戰國策》那部書。《左傳》是說明《春秋》的,是中國第一部編年史。它最長於戰爭的記載;它能夠將千頭萬緒的戰事敘得層次分明,它的描寫更是栩栩如生。它的記言也異曲同工,不過不算獨創罷了。它可還算不得一部有自己的系統的書;它的順序是依著《春秋》的。《春秋》的編年並不是自覺的系統,而且“斷如復斷”,也不成一部“書”。
漢代司馬遷的《史記》才是第一部有自己的系統的史書。他創造了“紀傳”的體制。他的書包括十二本紀、十表、八書、三十世家、七十列傳,共五十多萬字。十二是十二月,是地支,十是天干,八是卦數,三十取《老子》“三十輻共一轂”的意思,表示那些“輔弼股肱之臣”,“忠信行道以奉主上”[18];七十表示人壽之大齊,因為列傳是記載人物的。這也是用數目的哲學作系統,並非邏輯的秩序,和《呂氏春秋》一樣。這部書“厥協六經異傳,整齊百家雜語”,以剪裁與組織見長。但是它的文字最大的貢獻,還在描寫人物。左氏只是描寫事,司馬遷進一步描寫人;寫人更漢武帝時候,盛行辭賦;後世說“楚辭漢賦”,真的,漢代簡直可以說是賦的時代。所有的作家幾乎都是賦的作家。賦既有這樣壓倒的勢力,一切的文體,自然都受它的影響。賦的特色是鋪張、排偶、用典故。西漢記事記言,都還用散行的文字,語意大抵簡明;東漢就在散行裡夾排偶,漢魏之際,排偶更甚。西漢的賦,雖用排偶,卻還重自然,並不力求工整;東漢到魏,越來越工整,典故也越用越多。西漢普通文字,句子很短,最短有兩個字的。東漢的句子,便長起來,最短的是四個字;魏代更長,往往用上四下六或上六下四的兩句以完一意。所謂“駢文”或“駢體”,便這樣開始發展。駢體出於辭賦,夾帶著不少的抒情的成分;而句讀整齊,對偶工麗,可以悅目,聲調和諧,又可悅耳,也都助人情韻。因此能夠投人所好,成為不廢的體制。
梁昭明太子在《文選》裡第一次提出“文”的標準,可以說是駢體發展的指路牌。他不選經、子、史,也不選“辭”。經太尊,不可選;史“褒貶是非,紀別異同”,不算“文”;子“以立意為宗,不以能文為本”;“辭”是子史的支流,也都不算“文”。他所選的只是“事出於沉思,義歸乎翰藻”之作。“事”是“事類”,就是典故;“翰藻”兼指典故和譬喻。典故用得好的,譬喻用得好的,他才選在他的書裡。這種作品好像各種樂器,“並為入耳之娛”;好像各種繡衣,“俱為悅目之玩”。這是“文”,和經、子、史及“辭”的作用不同,性質自異。後來梁元帝又說“吟詠風謠,流連哀思者謂之文”,“文者,惟須綺縠紛披,宮徵靡曼,唇吻遒會,情靈搖盪。”[19]。這是說,用典故、有對偶、諧聲調的抒情作品才叫作“文”呢。這種“文”大體上專指詩賦和駢體而言;但應用的駢體如章奏等,卻不算在裡頭。漢代本已稱詩賦為“文”,而以“文辭”或“文章”稱記言、記事之作。駢體原也是些記言、記事之作,這時候卻被提出一部分來,與詩賦並列在“文”的尊稱之下,真是“附庸蔚為大國”了。 需要精細的觀察和選擇,比較的更難些。班彪論《史記》“善敘事理,辨而不華,質而不野,文質相稱”[20],這是說司馬遷行文委曲自然。他寫人也是如此。他又往往即事寓情,低徊不盡;他的悲憤的襟懷,常流露在字裡行間。明代茅坤稱他“出《風》入《騷》”[21],是不錯的。
這時有兩種新文體發展。一是佛典的翻譯,一是群經的義疏。佛典翻譯從前不是太直,便是太華;太直的不好懂,太華的簡直是魏、晉人講老、莊之學的文字,不見新義。這些譯筆都不能做到“達”的地步。東晉時候,後秦主姚興聘龜茲僧鳩摩羅什為國師,主持譯事。他兼通華語及西域語,所譯諸書,一面曲從華語,一面不失本旨。他的譯筆可也不完全華化,往往有“天然西域之語趣”[22];他介紹的“西域之語趣”是華語所能容納的,所以覺得“天然”。新文體這樣成立在他的手裡。但他的翻譯雖能“達”,卻還不能盡“信”;他對原文是不太忠實的。到了唐代的玄奘,更求精確,才能“信”、“達”兼盡,集佛典翻譯的大成。這種新文體一面增擴了國語的辭彙,也增擴了國語的句式。辭彙的增擴,影響最大而易見,如現在口語裡還用著的“因果”“懺悔”“刹那”等詞,便都是佛典的譯語。句式的增擴,直接的影響比較小些,但像文言裡常用的“所以者何”“何以故”等也都是佛典的譯語。另一面,這種文體是“組織的,解剖的”[23]。這直接影響了佛教徒的注疏和“科分”之學[24],間接影響了一般解經和講學的人。
演釋古人的話的有“故”“解”“傳”“注”等。用故事來說明或補充原文,叫作“故”。演釋原來辭意,叫作“解”。但後來解釋字句,也叫做“故”或“解”。“傳”,轉也,兼有“故”“解”的各種意義。如《春秋左氏傳》補充故事,兼闡明《春秋》辭意。《公羊傳》《穀梁傳》只闡明《春秋》辭意——用的是問答式的記言。《易傳》推演卦爻辭的意旨,也是鋪排的記言。《詩毛氏傳》解釋字句,並給每篇詩作小序,闡明辭意。“注”原只解釋字句,但後來也有推演辭意、補充故事的。用故事來說明或補充原文,以及一般的解釋辭意,大抵明白易曉。《春秋》三傳和《詩毛氏傳》闡明辭意,卻是斷章取義,甚至斷句取義,所以支離破碎,無中生有。注字句的本不該有大出入,但因對於辭意的見解不同,去取字義,也有各別的標準。注辭意的出入更大。像王弼注《周易》,實在是發揮老、莊的哲學;郭象注《莊子》,更是借了《莊子》發揮他自己的哲學。南北朝人作群經“義疏”,一面便是王弼等人的影響,一面也是翻譯文體的間接影響。這稱為“義疏”之學。
漢、晉人作群經的注,注文簡括,時代久了,有些便不容易通曉。南北朝人給這些注作解釋,也是補充材料,或推演辭意。“義疏”便是這個。無論補充或推演,都得先解剖文義;這種解剖必然地比注文解剖經文更精細一層。這種精細的確不算是破壞的解剖,似乎是佛典翻譯的影響。就中推演辭意的有些也只發揮老、莊之學,雖然也是無中生有,卻能自成片段,便比漢人的支離破碎進步。這是王弼等人的衣缽,也是魏晉以來哲學發展的表現。這是又一種新文體的分化。到了唐修《五經正義》,削去玄談,力求切實,只以疏明注義為重。解剖字句的功夫,至此而極詳。宋人所謂“注疏”的文體,便成立在這時代。後來清代的精詳的考證文,就是從這裡變化出來的。
不過佛典只是佛典,義疏只是義疏,當時沒有人將這些當作“文”的。“文”只用來稱“沉思翰藻”的作品。但“沉思翰藻”的“文”,漸漸有人嫌“浮”“豔”了。“浮”是不直說,不簡捷說的意思。“豔”正是隋代李諤《上文帝書》中所指斥的:“連篇累牘,不出月露之形;積案盈箱,唯是風云之狀。”那時北周的蘇綽是首先提倡復古的人,李諤等紛紛響應。但是他們都沒有找到路子,死板的模仿古人到底是行不通的。唐初,陳子昂提倡改革文體,和者尚少。到了中葉,才有一班人“憲章六藝,能探古人述作之旨”[25],而元結、獨孤及、梁肅最著。他們作文,主於教化,力避排偶,辭取樸拙。但教化的觀念,廣泛難以動眾,而關於文體,他們不曾積極宣揚,因此未成宗派。開宗派的是韓愈。
韓愈,鄧州南陽(今河南南陽)人。唐憲宗時,他做刑部侍郞,因諫迎佛骨被貶;後來官至吏部侍郞,所以稱為韓吏部。他很稱讚陳子昂、元結復古的功勞,又曾請教過梁肅、獨孤及。他的脾氣很壞,但提攜後進,最是熱腸。當時人不願為師,以避標榜之名;他卻不在乎,大收其弟子。他可不願作章句師,他說師是“傳道授業解惑”的[26]。他實在是以文辭為教的創始者。他所謂“傳道”,便是傳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孟子的道;所謂“解惑”,便是排斥佛、老。他是以繼承孟子自命的;他排佛、老,正和孔子的拒楊、墨一樣。當時佛、老的勢力極大,他敢公然排斥,而且因此觸犯了皇帝[27]。這自然足以驚動一世。他並沒有傳什麼新的道,卻指示了道統,給宋儒開了先路。他的重要的貢獻,還在他所提倡的“古文”上。
他說他作文取法《尚書》《春秋》《左傳》《周易》《詩經》以及《莊子》《楚辭》《史記》、揚雄、司馬相如等。《文選》所不收的經、子、史,他都排進“文”裡去。這是一個大改革、大解放。他這樣建立起文統來。但他並不死板的復古,而以變古為復古。他說“惟古於辭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賊”[28],又說“惟陳言之務去,戛戛乎其難哉”[29];他是在創造新語。他力求以散行的句子換去排偶的句子,句逗總弄得參參差差的。但他有他的標準,那就是“氣”。他說“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30];“氣”就是自然的語氣,也就是自然的音節。他還不能跳出那定體“雅言”的圈子而採用當時的白話;但有意地將白話的自然音節引到文裡去,他是第一個人。在這一點上,所謂“古文”也是不“古”的;不過他提出“語氣流暢”(氣盛)這個標準,卻給後進指點了一條明路。他的弟子本就不少,再加上私淑的,都往這條路上走,文體於是乎大變。這實在是新體的“古文”,宋代又稱為“散文”——算成立在他的手裡。
柳宗元與韓愈,宋代並稱;他們是好朋友。柳作文取法《書》《詩》《禮》《春秋》《易》,以及《穀梁》《孟》《荀》《莊》《老》《國語》《離騷》《史記》,也將經、子、史排在“文”裡,和韓的文統大同小異。但他不敢為師,“推陷廓清”的勞績,比韓差得多。他的學問見解,卻在韓之上,並不墨守儒言。他的文深幽精潔,最工遊記;他創造了描寫景物的新語。韓愈的門下有難易兩派。愛易派主張新而不失自然,李翱是代表。愛難派主張新就不妨奇怪,皇甫湜是代表。當時愛難派的流傳盛些。他們矯枉過正,語艱意奧,扭曲了自然的語氣、自然的音節,僻澀詭異,不易讀誦。所以唐末宋初,駢體文又回光返照了一下。雕琢的駢體文和僻澀的古文先後盤踞著宋初的文壇。直到歐陽修出來,才又回到韓愈與李翱,走上平正通達的古文的路。
韓愈抗顏為人師而提倡古文,形勢比較難;歐陽修居高位而提倡古文,形勢比較容易。明代所稱唐宋八大家[31],韓、柳之外,六家都是宋人。歐陽修為首,以下是曾鞏,王安石,蘇洵和他的兒子蘇軾、蘇轍。曾鞏、蘇軾是歐陽修的門生,別的三個也都是他提拔的。他真是當時文壇的盟主。韓愈雖然開了宗派,卻不曾有意地立宗派;歐、蘇是有意地立宗派。他們雖也提倡道,但只促進並且擴大了古文的發展。歐文主自然。他所作紆徐曲折,而能條達疏暢,無艱難勞苦之態;最以言情見長,評者說是從《史記》脫化而出。曾學問有根柢,他的文確實而謹嚴;王是政治家,所作以精悍勝人。三蘇長於議論,得力於《戰國策》《孟子》;而蘇軾才氣縱橫,並得力於《莊子》。他說他的文“隨物賦形”,“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32];又說他意到筆隨,無不盡之處[33]。這真是自然的極致了。他的文,學的人最多。南宋有“蘇文熟,秀才足”的俗諺[34],可見影響之大。
歐、蘇以後,古文成了正宗。辭賦雖還算在古文裡頭,可是從辭賦出來的駢體卻只拿來作應用文了。駢體聲調鏗鏘,便於宣讀,又可鋪張詞藻不著邊際,便於酬酢,作應用文是很相宜的。所以流傳到現在,還沒有完全死去。但中間卻經過了散文化。自從唐代中葉的陸贄開始。他的奏議切實懇摯,絕不浮誇,而且明白曉暢,用筆如舌。唐末駢體的應用文專稱“四六”,卻更趨雕琢;宋初還是如此。轉移風氣的也是歐陽修。他多用虛字和長句,使駢體稍稍近於語氣之自然。嗣後群起仿效,散文化的駢文竟成了定體了。這也是古文運動的大收穫。
唐代又有兩種新文體發展。一是語錄,一是“傳奇”,都是佛家的影響。語錄起於禪宗。禪宗是革命的宗派,他們只說法而不著書。他們大膽地將師父們的話參用當時的口語記下來。後來稱這種體制為語錄。他們不但用這種體制記錄演講,還用來通信和討論。這是新的記言的體制,裡面夾雜著“雅言”和譯語。宋儒講學,也採用這種記言的體制,不過不大夾雜譯語。宋儒的影響究竟比禪宗大得多,語錄體從此便成立了,盛行了。傳奇是有結構的小說。從前只有雜錄或瑣記的小說,有結構的從傳奇起頭。傳奇記述豔情,也記述神怪,但將神怪人情化。這裡面描寫的人生,並非全是設想,大抵還是以親切的觀察做底子。這開了後來佳人才子和鬼狐仙俠等小說的先路。它的來源一方面是俳諧的辭賦,一方面是翻譯的佛典故事;佛典裡長短的寓言所給予的暗示最多。當時文士作傳奇,原來只是向科舉的主考官介紹自己的一種門路。當時應舉的人在考試之前,得請達官將自己的姓名介紹給主考官;自己再將文章呈給主考官看。先呈正經文章,過些時再呈雜文如傳奇等,傳奇可以見史才、詩筆、議論,人又愛看,是科舉的很好媒介。這樣,作者便日漸其多了。
到了宋代,又有“話本”。這是白話小說的老祖宗。話本是“說話”的底本;“說話”略同後來的“說書”,也是佛家的影響。唐代佛家向民眾宣講佛典故事,連說帶唱,本子夾雜“雅言”和口語,叫作“變文”;“變文”後來也有說唱歷史故事及社會故事的。“變文”便是“說話”的源頭;“說話”裡也還有演說佛典這一派。“說話”是平民的藝術;宋仁宗很愛聽,以後便變為專業,大流行起來了。這裡面有說歷史故事的,有說神怪故事的,有說社會故事的。“說話”漸漸發展,本來由一個或幾個同類而不相關聯的短故事,引出一個同類而不相關聯的長故事的,後來卻能將許多關聯的故事組織起來,分為“章回”了。這是體制上的一個大進步。
話本留存到現在的已經很少,但還足以見出後世的幾部小說名著,如元羅貫中的《三國演義》,明施耐庵的《水滸傳》,吳承恩的《西遊記》,都是從話本演化出來的;不過這些已是文人的作品,而不是話本了。就中《三國演義》還夾雜著“雅言”,《水滸傳》和《西遊記》便都是白話了。這裡除《西遊記》以設想為主外,別的都可以說是寫實的。這種寫實的作風在清代曹雪芹的《紅樓夢》裡得著充分的發展。《三國演義》等書裡的故事雖然是關聯的,卻不是連貫的。到了《紅樓夢》,組織才更嚴密了;全書只是一個家庭的故事。雖然包羅萬有,而能“一以貫之”。這不但是章回小說,而且是近代所謂“長篇小說”了。白話小說到此大成。
明代用八股文取士,一般文人都鏤心刻骨地去簡練揣摩,所以極一代之盛。“股”是排偶的意思;這種體制,中間有八排文字互為對偶,所以有此稱。——自然也有變化,不過“八股”可以說是一般的標準。——又稱為“四書文”,因為考試裡最重要的文字,題目都出在“四書”裡。又稱為“制藝”,因為這是朝廷法定的體制。又稱為“時文”,是對古文而言。八股文也是推演經典辭意的;它的來源,往遠處說,可以說是南北朝義疏之學,往近處說,便是宋、元兩代的經義。但它的格律,卻是從“四六”演化的。宋代定經義為考試科目,是王安石的創制;當時限用他的群經“新義”,用別說的不錄。元代考試,限於“四書”,規定用朱子的章句和集注。明代制度,主要的部分也是如此。
經義的格式,宋末似乎已有規定的標準,元、明兩代大體上遞相承襲。但明代有兩種大變化:一是排偶,一是代古人語氣。因為排偶,所以講究聲調。因為代古人語氣,便要描寫口吻;聖賢要像聖賢口吻,小人要像小人的。這是八股文的僅有的本領,大概是小說和戲曲的不自覺的影響。八股文格律定得那樣嚴,所以得簡練揣摩,一心用在技巧上。除了口吻、技巧和聲調之外,八股文裡是空洞無物的。而因為那樣難,一般作者大都只能套套濫調,那真是“每下愈況”了。這原是君主牢籠士人的玩意兒,但它的影響極大;明、清兩代的古文大家幾乎沒有一個不是八股文出身的。
清代中葉,古文有桐城派,便是八股文的影響。詩文作家自己標榜宗派,在前只有江西詩派,在後只有桐城文派。桐城派的勢力,綿延了二百多年,直到民國初期還殘留著;這是江西派比不上的。桐城派的開山祖師是方苞,而姚鼐集其大成。他們都是安徽桐城人,當時有“天下文章在桐城”的話[35],所以稱為桐城派。方苞是八股文大家。他提倡歸有光的文章,歸也是明代八股文兼古文大家。方是第一個提倡“義法”的人。他論古文以為六經和《論語》《孟子》是根源,得其支流而義法最精的是《左傳》《史記》,其次是《公羊傳》《穀梁傳》《國語》《國策》,兩漢的書和疏,唐宋八家文[36]——再下怕就要數到歸有光了。這是他的,也是桐城派的文統論。“義”是用意,是層次;“法”是求雅、求潔的條目。雅是純正不雜,如不可用語錄中語、駢文中麗語、漢賦中板重字法、詩歌中俊語、《南史》《北史》中佻巧語以及佛家語。後來姚鼐又加上注疏語和尺牘語。潔是簡省字句。這些“法”其實都是從八股文的格律引申出來的。方苞論文,也講“闡道”[37];他是信程、朱之學的,不過所入不深罷了。
方苞受八股文的束縛太甚,他學得的只是《史記》、歐、曾、歸的一部分,只是嚴整而不雄渾,又缺乏情韻。姚鼐所取法的還是這幾家,雖然也不雄渾,卻能“迂回蕩漾,餘味曲包”[38],這是他的新境界。《史記》本多含情不盡之處,所謂遠神的。歐文頗得此味,歸更向這方面發展——最善述哀,姚簡直用全力揣摩。他的老師劉大櫆指出作文當講究音節,音節是神氣的跡象,可以從字句下手[39]。姚鼐得了這點啟示,便從音節上用力,去求得那綿邈的情韻。他的文真是所謂“陰與柔之美”[40]。他最主張誦讀,又最講究虛助字,都是為此。但這分明是八股文講究聲調的轉變。劉是雍正副榜,姚是乾隆進士,都是用功八股文的。當時漢學家提倡考據,不免繁瑣的毛病。姚鼐因此主張義理、考據、詞章三端相濟,偏廢的就是“陋”儒[41]。但他的義理不深,考據多誤,所有的還只是詞章本領。他選了《古文辭類纂》;序裡雖提到“道”,書卻只成為古文的典範。書中也不選經、子、史;經也因為太尊,子、史卻因為太多。書中也選辭賦。這部選本是桐城派的經典,學文的必由於此,也只需由於此。方苞評歸有光的文庶幾“有序”,但“有物之言”太少[42]。曾國藩評姚鼐也說一樣的話,其實桐城派都是如此。攻擊桐城派的人說他們空疏浮淺,說他們範圍太窄,全不錯;但他們組織的技巧,言情的技巧,也是不可抹殺的。
姚鼐以後,桐城派因為路太窄,漸有中衰之勢。這時候儀征阮元提倡駢文正統論。他以《文選序》和南北朝“文”“筆”的分別為根據,又扯上傳為孔子作的《易·文言傳》。他說用韻用偶的才是文,散行的只是筆,或是“直言”的“言”,“論難”的“語”[43]。古文以立意、記事為宗,是子史正流,終究與文章有別。《文言傳》多韻語、偶語,所以孔子才題為“文”言。阮元所謂韻,兼指句末的韻與句中的“和”而言[44]。原來南北朝所謂“文”“筆”,本有兩義:“有韻為文,無韻為筆”,是當時的常言[45]。——韻只是句末韻。阮元根據此語,卻將“和”也算是韻,這是曲解一。梁元帝說有對偶、諧聲調的抒情作品是文,駢體的章奏與散體的著述都是筆[46]。阮元卻只以散體為筆,這是曲解二。至於《文言傳》,固然稱“文”,卻也稱“言”,況且也非孔子所作——這更是傅會了。他的主張,雖然也有一些響應的人,但是不成宗派。
曾國藩出來,中興了桐城派。那時候一般士人,只知作八股文;另一面漢學宋學的門戶之爭,卻越來越利害,各走偏鋒。曾國藩為補偏救弊起見,便就姚鼐義理、考據、詞章三端相濟之說加以發揚光大。他反對當時一般考證文的蕪雜瑣碎,也反對當時崇道貶文的議論,以為要明先王之道,非精研文字不可;各家著述的見道多寡,也當以他們的文為衡量的標準。桐城文的病在弱在窄,他卻能以深博的學問、弘通的見識、雄直的氣勢,使它起死回生。他才真回到韓愈,而且勝過韓愈。他選了《經史百家雜鈔》,將經、史、子也收入選本裡,讓學者知道古文的源流,文統的一貫,眼光便比姚鼐遠大得多。他的幕僚和弟子極眾,真是登高一呼,群山四應。這樣延長了桐城派的壽命幾十年。
但“古文不宜說理”[47],從韓愈就如此。曾國藩的力量究竟也沒有能夠補救這個缺陷於一千年之後。而海通以來,世變日亟,事理的繁複,有些絕非古文所能表現。因此聰明才智之士漸漸打破古文的格律,放手作去。到了清末,梁啟超先生的“新文體”可算登峰造極。他的文“時雜以俚語、韻語及外國語法,縱筆所至不檢束,學者競效之”。而“條理明晰,筆鋒常帶情感,對於讀者,別有一種魔力焉”[48]。但這種“魔力”也不能持久;中國的變化實在太快,這種“新文體”又不夠用了。胡適之先生和他的朋友們這才起來提倡白話文,經過五四運動,白話文是暢行了。這似乎又回到古代言文合一的路。然而不然。這時代是第二回翻譯的大時代。白話文不但不全跟著國語的口語走,也不全跟著傳統的白話走,卻有意地跟著翻譯的白話走。這是白話文的現代化,也就是國語的現代化。中國一切都在現代化的過程中,語言的現代化也是自然的趨勢,並不足怪的。
腳註
编辑- ↑ 宋周麟之跋孫覺《春秋經解》引王語。“朝報”相當於現在的政府公報。
- ↑ 《說文·辛部》。
- ↑ 均見《左傳·襄公二十五年》。
- ↑ 《論語·憲問》。
- ↑ 《論語·先進》。
- ↑ 《論語·述而》:“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這裡用劉寶楠《論語正義》的解釋。
- ↑ 《論語·衛靈公》:“子曰,‘辭達而已矣。’”
- ↑ 《儀禮·聘禮》:“辭多則史,少則不達,辭苟足以達,義之至也。”
- ↑ 《非命上》。
- ↑ 《韓非子·外儲說左上》。
- ↑ 《滕文公下》
- ↑ 《非相》篇。
- ↑ 八十一章。
- ↑ 《齊物論》。
- ↑ 《問辯》。
- ↑ 上節及本節參用傅斯年《戰國文籍中之篇式書體》(《中央研究院語言曆史研究所集刊》第一本第二分)說。
- ↑ 《孟子·滕文公》:“有楚大夫於此,欲其子之齊語也,則使齊人傅諸。”楚人要學齊語,可見齊語流行很廣。又《韓詩外傳》四:“然則楚之狂者楚言,齊之狂者齊言,習使然也。”“楚言”和“齊言”並舉,可見楚言也是很有勢力的。
- ↑ 《史記·自序》。
- ↑ 《金楼子·立言》篇。
- ↑ 《後漢書·班彪傳》。
- ↑ 《史記評林》總評。
- ↑ 宋贊寧論羅什所譯《法華經》語,見《宋高僧傳》卷三。
- ↑ 梁啟超《翻譯文學與佛典》六之二。
- ↑ 佛教徒註釋經典,分析經文的章段,稱為“科分”。
- ↑ 李舟《獨孤常州集序》。
- ↑ 《師說》。
- ↑ 《諫佛骨表》觸怒憲宗,被貶為潮州刺史。
- ↑ 《南陽樊紹述墓志銘》。
- ↑ 《答李翊書》。
- ↑ 同上。
- ↑ 茅坤有《唐宋八大家文鈔》,從此“唐宋八大家”成為定論。
- ↑ 《文說》。
- ↑ 何薳《春渚紀聞》中東坡事實。
- ↑ 陸遊《老學庵筆記》。
- ↑ 周書昌語,見姚鼐《劉海峰先生八十壽序》。
- ↑ 《古文約選·序例》。
- ↑ 見雷鋐《卜書》。
- ↑ 呂璜纂《初月樓古文緒論》。
- ↑ 劉大櫆《論文偶記》。
- ↑ 姚鼐《復魯絜非書》。
- ↑ 《述庵文鈔序》,又《復秦小峴書》。
- ↑ 《書震川文集後》。
- ↑ 根據《說文·言部》。
- ↑ 阮元《文言說》及《與友人論古文書》。
- ↑ 《文心雕龍·總術》。
- ↑ 《金樓子·立言》篇。
- ↑ 曾國藩《復吳南屏書》:“故僕嘗稱古文之道,無施不可,但不宜說理耳。”
- ↑ 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