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史百家雜鈔
卷一論著之属一
作者:曾國藩 
1860年
卷二

卷一論著之属一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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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範 编辑

  惟十有三祀,王訪于箕子。王乃言曰:「嗚呼!箕子。惟天陰騭下民,相協厥居,我不知其彝倫攸敍 。」

  箕子乃言曰:「我聞在昔,陻洪水,汩陳其五行。帝乃震怒,不畀洪範九疇,彝倫攸斁。則殛死,乃嗣興,天乃錫洪範九疇,彝倫攸敍 。

  初一曰五行,次二曰敬用五事,次三曰農用八政,次四曰協用五紀,次五曰建用皇極,次六曰乂用三德,次七曰明用稽疑,次八曰念用庶征,次九曰向用五福,威用六極。

  一、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潤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從革,土爰稼穡。潤下作鹹,炎上作苦,曲直作酸,從革作辛,稼穡作甘。

  二、五事:一曰貌,二曰言,三曰視,四曰聽,五曰思。貌曰恭,言曰從,視曰明,聽曰聰,思曰睿。恭作肅,從作乂,明作哲,聰作謀,睿作聖。

  三、八政:一曰食,二曰貨,三曰祀,四曰司空,五曰司徒,六曰司寇,七曰賓,八曰師。

  四、五紀:一曰歲,二曰月,三曰日,四曰星辰,五曰曆數。

  五、皇極:皇建其有極。斂時五福,用敷錫厥庶民。惟時厥庶民于汝極。錫汝保極:凡厥庶民,無有淫朋,人無有比德,惟皇作極。凡厥庶民,有猷有爲有守,汝則念之。不協于極,不罹于咎,皇則受之。而康而色,曰:「予攸好德。」汝則錫之福。時人斯其惟皇之極。無虐煢獨而畏高明,人之有能有爲,使羞其行,而邦其昌。凡厥正人,既富方穀,汝弗能使有好于而家,時人斯其辜。于其無好德,汝雖錫之福,其作汝用咎。無偏無陂,遵王之義;無有作好,遵王之道;無有作惡,尊王之路。無偏無党,王道蕩蕩;無党無偏,王道平平;無反無側,王道正直。會其有極,歸其有極。曰:皇,極之敷言,是彝是訓,于帝其訓,凡厥庶民,極之敷言,是訓是行,以近天子之光。曰:天子作民父母,以爲天下王。

  六、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剛克,三曰柔克。平康,正直;強弗友,剛克;燮友,柔克。沈潛,剛克;高明,柔克。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臣無有作福、作威、玉食。臣之有作福、作威、玉食,其害于而家,凶于而國。人用側頗僻,民用僭忒。

  七、稽疑:擇建立蔔筮人,乃命蔔筮。曰雨,曰霽,曰蒙,曰驛,曰克,曰貞,曰悔,凡七。蔔五,占用二,衍忒。立時人作蔔筮,三人占,則從二人之言。汝則有大疑,謀及乃心,謀及卿士,謀及庶人,謀及蔔筮。汝則從,龜從,筮從,卿士從,庶民從,是之謂大同。身其康強,子孫其逢,吉。汝則從,龜從,筮從,卿士逆,庶民逆,吉。卿士從,龜從,筮從,汝則逆,庶民逆,吉。庶民從,龜從,筮從,汝則逆,卿士逆,吉。汝則從,龜從,筮逆,卿士逆,庶民逆,作內吉,作外凶。龜筮共違于人,用靜吉,用作凶。

  八、庶征:曰雨,曰暘,曰燠,曰寒,曰風。曰時五者來備,各以其敍 ,庶草蕃廡。一極備,凶;一極無,凶。曰休征:曰肅,時雨若;曰乂,時暘若;曰哲,時燠若;曰謀,時寒若;曰聖,時風若。曰咎征:曰狂,恒雨若;曰僭,恒暘若;曰豫,恒燠若;曰急,恒寒若;曰蒙,恒風若。曰王省惟歲,卿士惟月,師尹惟日。歲月日時無易,百谷用成,乂用明,俊民用章,家用平康。日月歲時既易,百穀用不成,乂用昏不明,俊民用微,家用不寧。庶民惟星,星有好風,星有好雨。日月之行,則有冬有夏。月之從星,則以風雨。

  九、五福: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終命。六極:一曰凶、短、折,二曰疾,三曰憂,四曰貧,五曰惡,六曰弱。

孟子 编辑

齊桓晋文之事章 编辑

  齊宣王問曰:「齊桓晉文之事,可得聞乎?」孟子對曰:「仲尼之徒無道之事者,是以後世無傳焉,臣未之聞也。無以,則王乎?」曰:「德何如則可以王矣?」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曰:「可。」曰:「何由知吾可也?」曰:「臣聞之胡齕曰:王坐於堂上,有牽牛而過堂下者,王見之,曰:『牛何之?』對曰:『將以釁鐘。』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無罪而就死地。』對曰:『然則廢釁鐘與?』曰:『何可廢也?以羊易之!』不識有諸?」曰:「有之。」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爲愛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王曰:「然。誠有百姓者。齊國雖褊小,吾何愛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無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曰:「王無異於百姓之以王爲愛也。以小易大,彼惡知之?王若隱其無罪而就死地,則牛羊何擇焉?」王笑曰:「是誠何心哉?我非愛其財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謂我愛也。」曰:「無傷也,是乃仁術也,見牛未見羊也。君子之於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也。」

  王說,曰:「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謂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於我心有慼慼焉。此心之所以合於王者,何也?」曰:「有復於王者曰:『吾力足以舉百鈞,而不足以舉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見輿薪。則王許之乎?」曰:「否。」「今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於百姓者,獨何與?然則一羽之不舉,爲不用力焉;輿薪之不見,爲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見保,爲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爲也,非不能也。」曰:「不爲者與不能者之形何以異?」曰:「挾太山以超北海,語人曰:『我不能。』是誠不能也。爲長者折枝,語人曰:『我不能。』是不爲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挾太山以超北海之類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類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運於掌。云:『刑于寡妻,至於兄弟,以御於家邦。』言舉斯心加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無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過人者,無他焉,善推其所爲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於百姓者,獨何與?權,然後知輕重;度,然後知長短。物皆然,心爲甚。王請度之!抑王興甲兵,危士臣,構怨於諸侯,然後快於心與?」

  王曰:「否。吾何快於是?將以求吾所大欲也。」曰:「王之所大欲,可得聞與?」王笑而不言。曰:「爲肥甘不足於口與?輕暖不足於體與?抑爲采色不足視於目與?聲音不足聽於耳與?便嬖不足使令於前與?王之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豈爲是哉?」曰:「否。吾不爲是也。」曰:「然則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闢土地,朝,蒞中國而撫四夷也。以若所爲求若所欲,猶緣木而求魚也。」

  王曰:「若是其甚與?」曰:「殆有甚焉。緣木求魚,雖不得魚,無後災。以若所爲,求若所欲,盡心力而爲之,後必有災。」曰:「可得聞與?」曰:「人與人戰,則王以爲孰勝?」曰:「人勝。」曰:「然則小固不可以敵大,寡固不可以敵衆,弱固不可以敵強。海內之地,方千里者九,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異於哉?蓋亦反其本矣。今王發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於王之朝,耕者皆欲耕於王之野,商賈皆欲藏於王之市,行旅皆欲出於王之塗,天下之慾疾其君者,皆欲赴愬於王。其若是,孰能御之?」

  王曰:「吾惛,不能進於是矣。願夫子輔吾志,明以敎我。我雖不敏,請嘗試之。」曰:「無恆產而有恆心者,惟士爲能。若民,則無恆產,因無恆心。苟無恆心,放辟邪侈,無不爲已。及陷於罪,然後從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爲也?是故明君制民之產,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凶年免於死亡。然後驅而之善,故民之從之也輕。今也制民之產,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苦,凶年不免於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贍,奚暇治禮義哉?王欲行之,則盍反其本矣!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八口之家可以無飢矣。謹庠序之敎,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飢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養氣章 编辑

  公孫丑問曰:「夫子加之卿相,得行道焉,雖由此霸王,不異矣。如此則動心否乎?」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動心。」曰:「若是,則夫子過孟賁遠矣。」曰:「是不難,告子先我不動心。」曰:「不動心有道乎?」曰:「有。北宮黝之養勇也,不膚撓,不目逃,思以一毫挫於人,若撻之於市朝,不受於褐寬博,亦不受於萬乘之君;視刺萬乘之君,若刺褐夫,無嚴諸侯,惡聲至,必反之。孟施舍之所養勇也,曰:『視不勝猶勝也;量敵而後進,慮勝而後會,是畏三軍者也。豈能爲必勝哉?能無懼而已矣。』孟施舍曾子北宮黝子夏。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賢,然而孟施舍守約也。昔者曾子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嘗聞大勇於夫子矣。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孟施之守氣,又不如曾子之守約也。」曰:「敢問夫子之不動心與告子之不動心,可得聞與?」「告子曰:『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不得於心,勿求於氣,可;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可。夫志,氣之帥也;氣,體之充也。夫志至焉,氣次焉;故曰:『持其志,無暴其氣。』」「既曰志至焉,氣次焉,又曰持其志,無暴其氣者,何也?」曰:「志壹則動氣,氣壹則動志也。今夫蹶者趨者,是氣也,而反動其心。」

  「敢問夫子惡乎長?」曰:「我知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敢問何謂浩然之氣?」曰:「難言也。其爲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其爲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於心,則餒矣。我故曰:告子未嘗知義,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無若人然:人有閔其苗之不長而揠之者,芒芒然歸,謂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長矣!』其子趨而往視之,苗則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長者寡矣。以爲無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長者,揠苗者也,非徒無益,而又害之。」「何謂知言?」曰:「詖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生於其心,害於其政;發於其政,害於其事。聖人復起,必從吾言矣。」

  「宰我子貢善爲說辭,冉牛閔子顏淵善言德行,孔子兼之,曰:『我於辭命,則不能也。』」「然則夫子既聖矣乎?」曰:「惡!是何言也?昔者子貢問於孔子曰:『夫子聖矣乎?』孔子曰:『聖則吾不能,我學不厭,而敎不倦也。』子貢曰:『學不厭,智也;敎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聖矣乎。』夫聖,孔子不居,是何言也?昔者竊聞之:子夏子游子張皆有聖人之一體,冉牛閔子顏淵則具體而微。」「敢問所安?」曰:「姑舍是。」曰:「伯夷伊尹何如?」曰:「不同道。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則進,亂則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進,亂亦進,伊尹也。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孔子也。皆古聖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願,則學孔子也。」

  「伯夷伊尹孔子,若是班乎?」曰:「否!自有生民以來,未有孔子也。」「然則有同與?」曰:「有。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諸侯,有天下;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爲也。是則同。」曰:「敢問其所以異。」曰:「宰我子貢有若,智足以知聖人,污不至阿其所好。宰我曰:『以觀於夫子,賢於遠矣。』子貢曰:『見其禮而知其政,聞其樂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後,等百世之王,莫之能違也。自生民以來,未有夫子也。』有若曰:『豈惟民哉?麒麟之於走獸,鳳凰之于飛鳥,泰山之於丘垤,河海之於行潦,類也。聖人之於民,亦類也。出於其類,拔乎其萃,自生民以來,未有盛於孔子也。』」

神農之言章 编辑

  有爲神農之言者許行,自,踵門而告文公曰:「遠方之人聞君行仁政,願受一廛而爲氓。」文公與之處。其徒數十人,皆衣褐,捆屨、織蓆以爲食。陳良之徒陳相與其弟負耒耜而自,曰:「聞君行聖人之政,是亦聖人也,願爲聖人氓。」陳相許行而大悅,盡棄其學而學焉。

  陳相孟子,道許行之言曰:「滕君則誠賢君也。雖然,未聞道也。賢者與民並耕而食,饔飧而治。今也有倉稟府庫,則是厲民而以自養也,惡得賢?」

  孟子曰:「許子必種粟而後食乎?」曰:「然。」「許子必織布而後衣乎?」曰:「否。許子衣褐。」「許子冠乎?」曰:「冠。」曰:「奚冠?」曰:「冠素。」曰:「自織之與?」曰:「否。以粟易之。」曰:「許子奚爲不自織?」曰:「害於耕。」曰:「許子以釜甑爨,以鐵耕乎?」曰:「然。」「自爲之與?」曰:「否。以粟易之。」「以粟易械器者,不爲厲陶冶;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豈爲厲農夫哉?且許子何不爲陶冶,舍皆取諸其宮中而用之?何爲紛紛然與百工交易?何許子之不憚煩?」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爲也。」

  「然則治天下獨可耕且爲與?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爲備,如必自爲而後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勞心,或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治於人者食人,治人者食於人,天下之通義也。

  「當之時,天下猶未平,洪水橫流,氾濫於天下,草木暢茂,禽獸繁殖,五穀不登,禽獸逼人,獸蹄鳥跡之道交於中國。獨憂之,舉而敷治焉。使掌火,烈山澤而焚之,禽獸逃匿。疏九河,瀹而注諸海,決,排而注之,然後中國可得而食也。當是時也,八年於外,三過其門而不入,雖欲耕,得乎?

  「后稷敎民稼穡,樹藝五穀。五穀熟而民人育。人之有道也,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敎,則近於禽獸。聖人有憂之,使爲司徒,敎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敍 ,朋友有信。放勳曰:『勞之來之,匡之直之,輔之翼之,使自得之,又從而振德之。』聖人之憂民如此,而暇耕乎?

  「以不得爲己憂,以不得皋陶爲己憂。夫以百畝之不易爲己憂者,農夫也。分人以財謂之惠,敎人以善謂之忠,爲天下得人者謂之仁。是故以天下與人易,爲天下得人難。孔子曰:『大哉之爲君!惟天爲大,惟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君哉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與焉!』之治天下,豈無所用其心哉?亦不用於耕耳。

  「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於夷者也。陳良產也,悅周公仲尼之道,北學於中國。北方之學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謂豪傑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數十年,師死而遂倍之!昔者孔子沒,三年之外,門人治任將歸,入揖於子貢,相向而哭,皆失聲,然後歸。子貢反,築室於場,獨居三年,然後歸。他日,子夏子張子游有若似聖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強曾子曾子曰:『不可,以濯之,秋陽以暴之,皜皜乎不可尚已。』今也南蠻鴂舌之人,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師而學之,亦異於曾子矣。吾聞出於幽谷遷於喬木者,未聞下喬木而入於幽谷者。魯頌曰:『戎狄是膺,是懲。』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學,亦爲不善變矣。」

「從許子之道,則市賈不貳,國中無僞。雖使五尺之童適市,莫之或欺。布帛長短同,則賈相若;麻縷絲絮輕重同,則賈相若;五穀多寡同,則賈相若;屨大小同,則賈相若。」曰:「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或相倍蓰,或相什伯,或相千萬。子比而同之,是亂天下也。巨屨小屨同賈,人豈爲之哉?從許子之道,相率而爲僞者也,惡能治國家?」

好辯章 编辑

  公都子曰:「外人皆稱夫子好辯,敢問何也?」

  孟子曰:「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亂。當之時,水逆行,氾濫於中國,蛇龍居之,民無所定。下者爲巢,上者爲營窟。曰:『洚水警余。』洚水者,洪水也。使治之。掘地而注之海,驅蛇龍而放之菹。水由地中行,是也。險阻既遠,鳥獸之害人者消,然後人得平土而居之。以上

  「既沒,聖人之道衰,暴君代作。壞宮室以爲洿池,民無所安息;棄田以爲園囿,使民不得衣食。邪說暴行又作,園囿、洿池、沛澤多而禽獸至。及之身,天下又大亂。周公武王,伐三年討其君,驅飛廉於海隅而戮之,滅國者五十,驅虎、豹、犀、象而遠之,天下大悅。曰:『丕顯哉,文王謨!丕承哉,武王烈!佑啓我後人,咸以正無缺。』以上周公

  「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以上孔子

  「聖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橫議,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則歸楊氏爲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公明儀曰:『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飢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說誣民,充塞仁義也。仁義充塞,則率獸食人,人將相食。吾爲此懼,閒先聖之道,距,放淫辭,邪說者不得作。作於其心,害於其事;作於其事,害於其政。聖人復起,不易吾言矣。以上孟子自敍 。

  「昔者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驅猛獸而百姓寧,孔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云:『戎狄是膺,是懲,則莫我敢承。』無父無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說,距詖行,放淫辭,以承三聖者,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者,聖人之徒也。」

離婁之明章 编辑

  孟子曰:「離婁之明,公輸子之巧,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員;師曠之聰,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今有仁心仁聞而民不被其澤,不可法於後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故曰:徒善不足以爲政,徒法不能以自行。云:『不愆不忘,率由舊章。』遵先王之法而過者,未之有也。聖人既竭目力焉,繼之以規矩準繩,以爲方員平直,不可勝用也;既竭耳力焉,繼之以六律正五音,不可勝用也;既竭心思焉,繼之以不忍人之政,而仁覆天下矣。故曰:爲高必因丘陵,爲下必因川澤,爲政不因先王之道,可謂智乎?以上言爲政宜遵先王之法。

  「是以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惡於衆也。上無道揆也,下無法守也,朝不信道,工不信度,君子犯義,小人犯刑,國之所存者幸也。故曰:城郭不完,兵甲不多,非國之災也;田野不闢,貨財不聚,非國之害也。上無禮,下無學,賊民興,喪無日矣。以上言上下皆當納於法度之中。

  「曰:『天之方蹶,無然泄泄。』泄泄猶沓沓也。事君無義,進退無禮,言則非先王之道者,猶沓沓也。故曰:責難於君謂之恭,陳善閉邪謂之敬,吾君不能謂之賊。」以上言爲臣者當以道事君。

魚我所欲也章 编辑

  孟子曰:「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於生者,故不爲苟得也;死亦我所惡,所惡有甚於死者,故患有所不闢也。

  「如使人之所欲莫甚於生,則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惡莫甚於死者,則凡可以闢患者,何不爲也?由是則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則可以闢患而有不爲也。以上言欲有甚於生,惡有甚於死。

  「是故所欲有甚於生者,所惡有甚於死者。非獨賢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賢者能勿喪耳。一簞食,一豆羹,得之則生,弗得則死,嘑爾而與之,行道之人弗受;蹴爾而與之,乞人不屑也。萬鍾則不辨禮義而受之,萬鍾於我何加焉?爲宮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識窮乏者得我與?鄉爲身死而不受,今爲宮室之美爲之;鄉爲身死而不受,今爲妻妾之奉爲之;鄉爲身死而不受,今爲所識窮乏者得我而爲之,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謂失其本心。」以上就惡有甚於死,指出人之本心。

舜發於畎畝章 编辑

  孟子曰:「發於畎畝之中,傅說舉於版築之間,膠鬲舉於魚鹽之中,管夷吾舉於士,孫叔敖舉於海,百里奚舉於市。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爲,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人恆過,然後能改。困於心,衡於慮,而後作。徵於色,發於聲,而後喻。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恆亡。然後知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也。」

孔子在陳章 编辑

  萬章問曰:「孔子,曰:『盍歸乎來!吾黨之士狂簡,進取,不忘其初。』孔子,何思之狂士?」孟子曰:「孔子『不得中道而與之,必也狂獧乎!狂者進取,獧者有所不爲也』。孔子豈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以上由中行引入狂獧。

  「敢問何如斯可謂狂矣?」曰:「如琴張曾晳牧皮者,孔子之所謂狂矣。」「何以謂之狂也?」曰:「其志嘐嘐然,曰:『古之人,古之人。』夷考其行,而不掩焉者也。以上狂。

  「狂者又不可得,欲得不屑不絜之士而與之,是獧也,是又其次也。以上獧。

  「孔子曰:『過我門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惟鄉原乎!鄉原,德之賊也。』」

  曰:「何如斯可謂之鄉原矣?」曰:「何以是嘐嘐也?言不顧行,行不顧言,則曰『古之人,古之人。行何爲踽踽涼涼?生斯世也,爲斯世也,善斯可矣』。閹然媚於世也者,是鄉原也。」以上鄉原與狂狷互說。

  萬章曰:「一鄉皆稱原人焉,無所往而不爲原人,孔子以爲德之賊,何哉?」曰:「非之無舉也,刺之無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絜,衆皆悅之,自以爲是,而不可與入之道,故曰『德之賊』也。」以上鄉原之可惡。

  「孔子曰:『惡似而非者,惡莠,恐其亂苗也;惡佞,恐其亂義也;惡利口,恐其亂信也;惡聲,恐其亂樂也;惡紫,恐其亂朱也;惡鄉原,恐其亂德也。』君子反經而已矣。經正則庶民興,庶民興,斯無邪慝矣。」

莊子 编辑

逍遙遊篇 编辑

  北冥有魚,其名爲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爲鳥,其名爲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齊諧者,志怪者也。之言曰:「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爲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風;揹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後乃今將圖南。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搶榆枋,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爲?」適莽蒼者,三飧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爲春,五百歲爲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爲春,八千歲爲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衆人匹之,不亦悲乎!

  之問也是已。窮髮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爲鯤。有鳥焉,其名爲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雲,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雲氣,負青天,然後圖南,且適南冥也。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辯也。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徵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而宋榮子猶然笑之。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竟,斯已矣。彼其於世未數數然也。雖然,猶有未樹也。

  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後反。彼於致福者,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

  讓天下於許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於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於澤也,不亦勞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尸之,吾自視缺然。請致天下。」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爲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爲賓乎?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爲!庖人雖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肩吾問於連叔曰:「吾聞言於接輿,大而無當,往而不反。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大有徑庭,不近人情焉。」連叔曰:「其言謂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連叔曰:「然。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猶時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將旁礴萬物以爲一。世蘄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爲事!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是其塵垢秕糠,將猶陶鑄者也,孰肯以物爲事!人資章甫而適諸人斷髮文身,無所用之。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窅然喪其天下焉。」

  惠子莊子曰:「魏王貽我大瓠之種,我樹之成而實五石。以盛水漿,其堅不能自舉也。剖之以爲瓢,則瓠落無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爲其無用而掊之。」莊子曰:「夫子固拙於用大矣。人有善爲不龜手之藥者,世世以洴澼絖爲事。客聞之,請買其方百金。聚族而謀曰:『我世世爲洴澼絖,不過數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請與之。』客得之,以說吳王有難,吳王使之將,冬與人水戰,大敗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於洴澼絖,則所用之異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爲大樽而浮乎江湖,而憂其瓠落無所容?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

  惠子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捲曲而不中規矩。立之塗,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衆所同去也。」莊子曰:「子獨不見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避高下;中於機辟,死於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雲。此能爲大矣,而不能執鼠。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爲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養生主篇 编辑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爲知者,殆而已矣。爲善無近名,爲惡無近刑。緣督以爲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

  庖丁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響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

  文惠君曰:「譆,善哉!技蓋至此乎?」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牛者。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導大窾,因其固然。技經肯綮之未嘗,而況大軱乎!良庖歲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於硎。彼節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於硎。雖然,每至於族,吾見其難爲,怵然爲戒,視爲止,行爲遲,動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爲之四顧,爲之躊躇滿志,善刀而藏之。」文惠君曰:「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生焉。」

  公文軒見右師而驚曰:「是何人也,惡乎介也?天與,其人與?」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獨也,人之貌有與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

  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蘄畜乎樊中。神雖王,不善也。

  老聃死,秦失弔之,三號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則弔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爲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弔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會之,必有不蘄言而言,不蘄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謂之遁天之刑。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之縣解。」

  指窮於爲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

駢拇篇 编辑

  駢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於德。附贅縣疣,出乎形哉!而侈於性。多方乎仁義而用之者,列於五藏哉!而非道德之正也。是故駢於足者,連無用之肉也;枝於手者,樹無用之指也;多方駢枝於五藏之情者,淫僻於仁義之行,而多方於聰明之用也。

  是故駢於明者,亂五色,淫文章,青黃黼黻之煌煌非乎?而離朱是已。多於聰者,亂五聲,淫六律,金石絲竹黃鐘大呂之聲非乎?而師曠是已。枝於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聲,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而是已。駢於辯者,累瓦結繩竄句,遊心於堅白同異之間,而敝跬譽無用之言非乎?而是已。故此皆多駢旁枝之道,非天下之至正也。

  彼正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故合者不爲駢,而枝者不爲跂;長者不爲有餘,短者不爲不足。是故鳧脛雖短,續之則憂;鶴脛雖長,斷之則悲。故性長非所斷,性短非所續,無所去憂也。意仁義其非人情乎!彼仁人何其多憂也?

  且夫駢於拇者,決之則泣;枝於手者,齕之則啼。二者,或有餘於數,或不足於數,其於憂一也。今世之仁人,蒿目而憂世之患;不仁之人,決性命之情而饕富貴。故意仁義其非人情乎!自三代以下者,天下何其囂囂也?

  且夫待鉤繩規矩而正者,是削其性也;待繩約膠漆而固者,是侵其德也;屈折禮樂,呴俞仁義,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鉤,直者不以繩,圓者不以規,方者不以矩,附離不以膠漆,約束不以纆索。故天下誘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故古今不二,不可虧也。則仁義又奚連連如膠漆纆索而遊乎道德之間爲哉,使天下惑也!

  夫小惑易方,大惑易性。何以知其然邪?自虞氏招仁義以撓天下也,天下莫不奔命於仁義,是非以仁義易其性與?故嘗試論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則以身殉利,士則以身殉名,大夫則以身殉家,聖人則以身殉天下。故此數子者,事業不同,名聲異號,其於傷性以身爲殉,一也。臧與穀,二人相與牧羊,而俱亡其羊。問臧奚事,則挾筴讀書;問穀奚事,則博塞以遊。二人者,事業不同,其於亡羊均也。伯夷死名於首陽之下,盜跖死利於東陵之上,二人者,所死不同,其於殘生傷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盜跖之非乎!天下盡殉也。彼其所殉仁義也,則俗謂之君子;其所殉貨財也,則俗謂之小人。其殉一也,則有君子焉,有小人焉;若其殘生損性,則盜跖伯夷已,又惡取君子小人於其間哉!

  且夫屬其性乎仁義者,雖通如,非吾所謂臧也;屬其性於五味,雖通如俞兒,非吾所謂臧也;屬其性乎五聲,雖通如師曠,非吾所謂聰也;屬其性乎五色,雖通如離朱,非吾所謂明也。吾所謂臧者,非仁義之謂也,臧於其德而已矣;吾所謂臧者,非所謂仁義之謂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吾所謂聰者,非謂其聞彼也,自聞而已矣;吾所謂明者,非謂其見彼也,自見而已矣。夫不自見而見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夫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雖盜跖伯夷,是同爲淫僻也。余愧乎道德,是以上不敢爲仁義之操,而下不敢爲淫僻之行也。

馬蹄篇 编辑

  馬,蹄可以踐霜雪,毛可以御風寒,齕草飲水,翹足而陸,此馬之真性也。雖有義臺路寢,無所用之。及至伯樂,曰:「我善治馬。」燒之剔之,刻之雒之,連之以羈馽,編之以皁棧,馬之死者十二三矣;飢之渴之,馳之驟之,整之齊之,前有橛飾之患,而後有鞭筴之威,而馬之死者已過半矣。陶者曰:「我善治埴,圓者中規,方者中矩。」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鉤,直者應繩。」夫埴木之性,豈欲中規矩鉤繩哉?然且世世稱之曰「伯樂善治馬而陶匠善治埴木」,此亦治天下者之過也。

  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彼民有常性,織而衣,耕而食,是謂同德;一而不黨,命曰天放。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視顛顛。當是時也,山無蹊隧,澤無舟樑;萬物羣生,連屬其鄉;禽獸成羣,草木遂長。是故禽獸可系羈而遊,鳥鵲之巢可攀援而窺。

  夫至德之世,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並,惡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無知,其德不離;同乎無慾,是謂素樸;素樸而民性得矣。及至聖人,蹩躠爲仁,踶跂爲義,而天下始疑矣;澶漫爲樂,摘僻爲禮,而天下始分矣。故純樸不殘,孰爲犧尊!白玉不毀,孰爲珪璋!道德不廢,安取仁義!性情不離,安用禮樂!五色不亂,孰爲文采!五聲不亂,孰應六律!夫殘樸以爲器,工匠之罪也;毀道德以爲仁義,聖人之過也。

  夫馬,陸居則食草飲水,喜則交頸相靡,怒則分背相踶。馬知已此矣。夫加之以衡扼,齊之以月題,而馬知介倪、闉扼、鷙曼、詭銜、竊轡。故馬之知而能至盜者,伯樂之罪也。

  夫赫胥氏之時,民居不知所爲,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遊,民能已此矣。及至聖人,屈折禮樂以匡天下之形,縣跂仁義以慰天下之心,而民乃始踶跂好知,爭歸於利,不可止也。此亦聖人之過也。

胠篋篇 编辑

  將爲胠篋、探囊、發匱之盜而爲守備,則必攝緘、縢,固扃、鐍,此世俗之所謂知也。然而巨盜至,則負匱、揭篋、擔囊而趨,唯恐緘、縢、扃、鐍之不固也。然則鄉之所謂知者,不乃爲大盜積者也?

  故嘗試論之,世俗之所謂知者,有不爲大盜積者乎?所謂聖者,有不爲大盜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齊國鄰邑相望,雞狗之音相聞,罔罟之所布,耒耨之所刺,方二千餘里。闔四竟之內,所以立宗廟社稷,治邑、屋、州、閭、鄉曲者,曷嘗不法聖人哉!然而田成子一旦殺齊君而盜其國。所盜者豈獨其國邪?並與其聖知之法而盜之。故田成子有乎盜賊之名,而身處之安;小國不敢非,大國不敢誅,十二世有齊國。則是不乃竊齊國,並與其聖知之法以守其盜賊之身乎?

  嘗試論之,世俗之所謂至知者,有不爲大盜積者乎?所謂至聖者,有不爲大盜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龍逄斬,比干剖,萇弘胣,子胥靡,故四子之賢而身不免乎戮。故盜跖之徒問於曰:「盜亦有道乎?」曰:「何適而無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聖也;入先,勇也;出後,義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備而能成大盜者,天下未之有也。由是觀之,善人不得聖人之道不立,不得聖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則聖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故曰,脣竭則齒寒,酒薄而邯鄲圍,聖人生而大盜起。掊擊聖人,縱舍盜賊,而天下始治矣。夫川竭而谷虛,丘夷而淵實。聖人已死,則大盜不起,天下平而無故矣。

  聖人不死,大盜不止。雖重聖人而治天下,則是重利盜跖也。爲之斗斛以量之,則並與斗斛而竊之;爲之權衡以稱之,則並與權衡而竊之;爲之符璽以信之,則並與符璽而竊之;爲之仁義以矯之,則並與仁義而竊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爲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則是非竊仁義聖知邪?故逐於大盜,揭諸侯,竊仁義並斗斛權衡符璽之利者,雖有軒冕之賞弗能勸,斧鉞之威弗能禁。此重利而使不可禁者,是乃聖人之過也。

  故曰:「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彼聖知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故絕聖棄知,大盜乃止;擿玉毀珠,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樸鄙;掊斗折衡,而民不爭;殫殘天下之聖法,而民始可與論議。擢亂六律,鑠絕竽瑟,塞瞽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采,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毀絕鉤繩而棄規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故曰:「大巧若拙。」削之行,鉗之口,攘棄仁義,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彼人含其明,則天下不鑠矣;人含其聰,則天下不累矣;人含其知,則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則天下不僻矣。彼師曠、工離朱,皆外立其德而以爚亂天下者也,法之所無用也。

  子獨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慄陸氏驪畜氏軒轅氏赫胥氏尊盧氏祝融氏伏戲氏神農氏,當是時也,民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樂其俗,安其居,鄰國相望,雞狗之音相聞,民至老死而不相往來。若此之時,則至治已。今遂至使民延頸舉踵曰:「某所有賢者。」贏糧而趣之,則內棄其親而外去其主之事,足跡接乎諸侯之境,車軌結乎千里之外。則是上好知之過也。

  上誠好知而無道,則天下大亂矣。何以知其然邪?夫弓、弩、畢、弋、機變之知多,則鳥亂於上矣;鉤、餌、罔、罟、罾笱之知多,則魚亂於水矣;削格、羅落、罝罘之知多,則獸亂於澤矣;知詐漸毒、頡滑堅白、解垢同異之變多,則俗惑於辯矣。故天下每每大亂,罪在於好知。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是以大亂。故上悖日月之明,下爍山川之精,中墮四時之施;惴耎之蟲,肖翹之物,莫不失其性。甚矣夫好知之亂天下也!自三代以下者是已,舍夫種種之民而悅伕役役之佞,釋夫恬淡無爲而悅夫啍啍之意,啍啍已亂天下矣!

達生篇 编辑

  達生之情者,不務生之所無以爲;達命之情者,不務知之所無奈何。養形必先之以物,物有餘而形不養者有之矣;有生必先無離形,形不離而生亡者有之矣。生之來不能卻,其去不能止。悲夫!世之人以爲養形足以存生,而養形果不足以存生,則世奚足爲哉!雖不足爲而不可不爲者,其爲不免矣。夫欲免爲形者,莫如棄世。棄世則無累,無累則正平,正平則與彼更生,更生則幾矣。事奚足棄而生奚足遺?棄事則形不勞,遺生則精不虧。夫形全精復,與天爲一。天地者,萬物之父母也,合則成體,散則成始。形精不虧,是謂能移;精而又精,反以相天。

  子列子關尹曰:「至人潛行不窒,蹈火不熱,行乎萬物之上而不慄。請問何以至於此?」關尹曰:「是純氣之守也,非知巧果敢之列。居,予語汝!凡有貌象聲色者,皆物也,物與物何以相遠?夫奚足以至乎先?是色而已。則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無所化,夫得是而窮之者,物焉得而止焉!彼將處乎不淫之度,而藏乎無端之紀,遊乎萬物之所終始,壹其性,養其氣,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無郤,物奚自入焉!夫醉者之墜車,雖疾不死。骨節與人同而犯害與人異,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墜亦不知也,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胸中,是故遻物而不懾。彼得全於酒而猶若是,而況得全於天乎?聖人藏於天,故莫之能傷也。復讎者不折鏌干,雖有忮心者不怨飄瓦,是以天下平均。故無攻戰之亂,無殺戮之刑者,由此道也。不開人之天,而開天之天,開天者德生,開人者賊生。不厭其天,不忽於人,民幾乎以其真!」

  仲尼,出於林中,見痀僂者承蜩,猶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墜,則失者錙銖;累三而不墜,則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墜,猶掇之也。吾處身也,若橛株拘;吾執臂也,若槁木之枝;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側,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何爲而不得!」孔子顧謂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於神,其痀僂丈人之謂乎!」

顏淵仲尼曰:「吾嘗濟乎觴深之淵,津人操舟若神。吾問焉,曰:『操舟可學邪?』曰:『可。善遊者數能。若乃夫沒人,則未嘗見舟而便操之也。』吾問焉而不吾告,敢問何謂也?」仲尼曰:「善遊者數能,忘水也。若乃夫沒人之未嘗見舟而便操之也,彼視淵若陵,視舟之覆猶其車卻也。覆卻萬方陳乎前而不得入其舍,惡往而不暇!以瓦注者巧,以鉤注者憚,以黃金注者殙。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則重外也。凡外重者內拙。」

  田開之周威公威公曰:「吾聞祝腎學生,吾子與祝腎遊,亦何聞焉?」田開之曰:「開之操拔彗以侍門庭,亦何聞於夫子!」威公曰:「田子無讓,寡人願聞之。」開之曰:「聞之夫子曰:『善養生者,若牧羊然,視其後者而鞭之。』」威公曰:「何謂也?」田開之曰:「單豹者,巖居而水飲,不與民共利,行年七十而猶有嬰兒之色;不幸遇餓虎,餓虎殺而食之。有張毅者,高門縣薄,無不走也,行年四十而有內熱之病以死。養其內而虎食其外,養其外而病攻其內,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後者也。」

  仲尼曰:「無入而藏,無出而陽,柴立其中央。三者若得,其名必極。夫畏塗者,十殺一人,則父子兄弟相戒也,必盛卒徒而後敢出焉,不亦知乎!人之所取畏者,衽席之上,飲食之間;而不知爲之戒者,過也。」

  祝宗人玄端以臨牢筴,說彘曰:「汝奚惡死?吾將三月㹖汝,十日戒,三日齊,藉白茅,加汝肩尻乎雕俎之上,則汝爲之乎?」爲彘謀,曰:「不如食以糠糟而錯之牢筴之中。」自爲謀,則苟生有軒冕之尊,死於腞楯之上、聚僂之中則爲之。爲彘謀則去之,自爲謀則取之,所異彘者何也?

  桓公田於澤,管仲御,見鬼焉。公撫管仲之手曰:「仲父何見?」對曰:「臣無所見。」公反,誒詒爲病,數日不出。士有皇子告敖者曰:「公則自傷,鬼惡能傷公!夫忿滀之氣,散而不反,則爲不足;上而不下,則使人善怒;下而不上,則使人善忘;不上不下,中身當心,則爲病。」桓公曰:「然則有鬼乎?」曰:「有。沈有履,竈有髻。戶內之煩壤,雷霆處之;東北方之下者,倍阿鮭蠪躍之;西北方之下者,則泆陽處之。水有罔象,丘有峷,山有夔,野有彷徨,澤有委蛇。」公曰:「請問委蛇之狀何如?」皇子曰:「委蛇,其大如轂,其長如轅,紫衣而朱冠。其爲物也惡,聞雷車之聲,則捧其首而立。見之者殆乎霸。」桓公囅然而笑曰:「此寡人之所見者也。」於是正衣冠與之坐,不終日而不知病之去也。

  紀渻子爲王養鬭雞。十日而問:「雞已乎?」曰:「未也,方虛憍而恃氣。」十日又問,曰:「未也,猶應向景。」十日又問,曰:「未也。猶疾視而盛氣。」十日又問,曰:「幾矣。雞雖有鳴者,已無變矣,望之似木雞矣,其德全矣,異雞無敢應者,反走矣。」

  孔子觀於呂梁,縣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黿鼉魚鱉之所不能遊也。見一丈夫遊之,以爲有苦而欲死也,使弟子並流而拯之。數百步而出,被發行歌而遊於塘下。孔子從而問焉,曰:「吾以子爲鬼,察子則人也。請問,蹈水有道乎?」曰:「亡,吾無道。吾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與齊俱入,與汩偕出,從水之道而不爲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孔子曰:「何謂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曰:「吾生於陵而安於陵,故也;長於水而安於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梓慶削木爲鐻,鐻成,見者驚猶鬼神。魯侯見而問焉,曰:「子何術以爲焉?」對曰:「臣工人,何術之有!雖然,有一焉。臣將爲鐻,未嘗敢以耗氣也,必齊以靜心。齊三日,而不敢懷慶賞爵祿;齊五日,不敢懷非譽巧拙;齊七日,輒然忘吾有四枝形體也。當是時也,無公朝,其巧專而外骨消;然後入山林,觀天性;形軀具矣,然後成見鐻,然後加手焉;不然則已。則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與!」

  東野稷以御見莊公,進退中繩,左右旋中規。莊公以爲文弗過也。使之鉤百而反。顏闔遇之,入見曰:「之馬將敗。」公密而不應。少焉,果敗而反。公曰:「子何以知之?」曰:「其馬力竭矣,而猶求焉,故曰敗。」

  工倕旋而蓋規矩,指與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靈臺一而不桎。忘足,屨之適也;忘要,帶之適也;知忘是非,心之適也;不內變,不外從,事會之適也。始乎適而未嘗不適者,忘適之適也。

  有孫休者,踵門而詫子扁慶子曰:「居鄉不見謂不修,臨難不見謂不勇;然而田原不遇歲,事君不遇世,賓於鄉里,逐於州部,則胡罪乎天哉?惡遇此命也?」扁子曰:「子獨不聞夫至人之自行邪?忘其肝膽,遺其耳目,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事之業,是謂爲而不恃,長而不宰。今汝飾知以驚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汝得全而形軀,具而九竅,無中道夭於聾盲跛蹇而比於人數,亦幸矣,又何暇乎天之怨哉!子往矣!」孫子出。扁子入,坐有間,仰天而嘆。弟子問曰:「先生何爲嘆乎?」扁子曰:「曏者來,吾告之以至人之德,吾恐其驚而遂至於惑也。」弟子曰:「不然。孫子之所言是邪?先生之所言非邪?非固不能惑是。孫子所言非邪?先生所言是邪?彼固惑而來矣,又奚罪焉!」扁子曰:「不然。昔者有鳥止於郊,魯君說之,爲具太牢以饗之,奏九韶以樂之。鳥乃始憂悲眩視,不敢飲食。此之謂以己養養鳥也。若夫以鳥養養鳥者,宜棲之深林,浮之江湖,食之以委蛇,則平陸而已矣。今,款啓寡聞之民也,吾告以至人之德,譬之若載鼷以車馬,樂鴳以鐘鼓也。彼又惡能無驚乎哉!」

山木篇 编辑

  莊子行于山中,見大木,枝葉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敢也。問其故,曰:「無所可用。」莊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夫子出于山,舍於故人之家。故人喜,命豎子殺雁而烹之。豎子請曰:「其一能鳴,其一不能鳴,請奚殺?」主人曰:「殺不能鳴者。」明日,弟子問於莊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將何處?」莊子笑曰:「將處夫材與不材之間。材與不材之間,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遊則不然。無譽無訾,一龍一蛇,與時俱化,而無肯專爲;一上一下,以和爲量,浮遊於萬物之祖;物物而不物於物,則胡可得而累邪!此神農黃帝之法則也。若夫萬物之情,人倫之傳,則不然。合則離,成則毀,廉則挫,尊則議,有爲則虧,賢則謀,不肖則欺,胡可得而必乎哉!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鄉乎!」

  市南宜僚魯侯魯侯有憂色。市南子曰:「君有憂色,何也?」魯侯曰:「吾學先王之道,修先君之業;吾敬鬼尊賢,親而行之,無須臾離居;然不免於患,吾是以憂。」市南子曰:「君之除患之術淺矣!夫豐狐文豹,棲于山林,伏於巖穴,靜也;夜行晝居,戒也;雖飢渴隱約,猶且胥疏於江湖之上而求食焉,定也;然且不免於罔羅機辟之患。是何罪之有哉?其皮爲之災也。今魯國獨非君之皮邪?吾願君刳形去皮,灑心去欲,而遊於無人之野。南越有邑焉,名爲建德之國。其民愚而樸,少私而寡慾;知作而不知藏,與而不求其報;不知義之所適,不知禮之所將;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其生可樂,其死可葬。吾願君去國捐俗,與道相輔而行。」君曰:「彼其道遠而險,又有江山,我無舟車,奈何?」市南子曰:「君無形倨,無留居,以爲君車。」君曰:「彼其道幽遠而無人,吾誰與爲鄰?吾無糧,我無食,安得而至焉?」市南子曰:「少君之費,寡君之慾,雖無糧而乃足。君其涉於江而浮於海,望之而不見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窮。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遠矣!故有人者累,見有於人者憂。故非有人,非見有於人也。吾願去君之累,除君之憂,而獨與道遊於大莫之國。方舟而濟於河,有虛船來觸舟,雖有惼心之人不怒。有一人在其上,則呼張歙之;一呼而不聞,再呼而不聞,於是三呼邪,則必以惡聲隨之。向也不怒而今也怒,向也虛而今也實。人能虛己以遊世,其孰能害之!」

  北宮奢衛靈公賦斂以爲鍾,爲壇乎郭門之外,三月而成上下之縣。王子慶忌見而問焉,曰:「子何術之設?」曰:「一之間,無敢設也。聞之:『既雕既琢,復歸於樸。』侗乎其無識,儻乎其怠疑;萃乎芒乎,其送往而迎來;來者勿禁,往者勿止;從其強梁,隨其曲傅,因其自窮,故朝夕賦斂而毫毛不挫,而況有大塗者乎!」

  孔子圍於之間,七日不火食。大公任往弔之曰:「子幾死乎?」曰:「然。」「子惡死乎?」曰:「然。」曰:「予嘗言不死之道。東海有鳥焉,名曰意怠。其爲鳥也,翂翂翐翐,而似無能;引援而飛,迫脅而棲;進不敢爲前,退不敢爲後;食不敢先嚐,必取其緒。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於患。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子其意者飾智以驚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如揭日月而行,故不免也。昔吾聞之大成之人曰:『自伐者無功,功成者墮,名成者虧。』孰能去功與名而還與衆人!道流而不名,居德行而不名處;純純常常,乃比於狂;削跡捐勢,不爲功名;是故無責於人,人亦無責焉。至人不聞,子何喜哉?」孔子曰:「善哉!」辭其交遊,去其弟子,逃於大澤;衣裘褐,食杼慄;入獸不亂羣,入鳥不亂行。鳥獸不惡,而況人乎!

  孔子子桑虖曰:「吾再逐於,伐樹於,削跡於,窮於,圍於之間。吾犯此數患,親交益疏,徒友益散,何與?」子桑虖曰:「子獨不聞假人之亡與?林回棄千金之璧,負赤子而趨。或曰:『爲其布與?赤子之布寡矣;爲其累與?赤子之累多矣;棄千金之璧,負赤子而趨,何也?』林回曰:『彼以利合,此以天屬也。』夫以利合者,迫窮禍患害相棄也;以天屬者,迫窮禍患害相收也。夫相收之與相棄亦遠矣,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親,小人甘以絕。彼無故以合者,則無故以離。」孔子曰:「敬聞命矣!」徐行翔佯而歸,絕學捐書,弟子無挹於前,其愛益加進。異日,桑虖又曰:「之將死,真泠曰:『汝戒之哉!形莫若緣,情莫若率。緣則不離,率則不勞;不離不勞,則不求文以待形;不求文以待形,固不待物。』」

  莊子衣大布而補之,正緳系履而過魏王魏王曰:「何先生之憊邪?」莊子曰:「貧也,非憊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憊也;衣弊履穿,貧也,非憊也;此所謂非遭時也。王獨不見夫騰猿乎?其得楠、梓、豫、章也,攬蔓其枝而王長其間,雖羿逄蒙不能眄睨也。及其得柘、棘、枳、枸之間也,危行側視,振動悼慄;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處勢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今處昏上亂相之間,而欲無憊,奚可得邪?此比干之見剖心徵也夫!」

  孔子窮於之間,七日不火食,左據槁木,右擊槁枝,而歌猋氏之風,有其具而無其數,有其聲而無宮角,木聲與人聲,犁然有當於人之心。顏回端拱還目而窺之。仲尼恐其廣己而造大也,愛己而造哀也,曰:「,無受天損易,無受人益難。無始而非卒也,人與天一也。夫今之歌者其誰乎?」曰:「敢問無受天損易。」仲尼曰:「飢渴寒暑,窮桎不行,天地之行也,運物之泄也,言與之偕逝之謂也。爲人臣者,不敢去之。執臣之道猶若是,而況乎所以待天乎!」「何謂無受人益難?」仲尼曰:「始用四達,爵祿並至而不窮,物之所利,乃非己也,吾命有在外者也。君子不爲盜,賢人不爲竊。吾若取之,何哉!故曰,鳥莫知於鶍鴯,目之所不宜處,不給視,雖落其實,棄之而走。其畏人也,而襲諸人間,社稷存焉爾。」「何謂無始而非卒?」仲尼曰:「化其萬物而不知其禪之者,焉知其所終?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何謂人與天一邪?」仲尼曰:「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人之不能有天,性也,聖人晏然體逝而終矣!」

  莊周遊乎雕陵之樊,睹一異鵲自南方來者,翼廣七尺,目大運寸,感之顙而集於慄林。莊周曰:「此何鳥哉,翼殷不逝,目大不睹?」蹇裳躩步,執彈而留之。睹一蟬,方得美蔭而忘其身;螳螂執翳而搏之,見得而忘其形;異鵲從而利之,見利而忘其真。莊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累,二類相召也!」捐彈而反走,虞人逐而誶之。莊周反入,三月不庭。藺且從而問之:「夫子何爲頃間甚不庭乎?」莊周曰:「吾守形而忘身,觀於濁水而迷於清淵。且吾聞諸夫子曰:『入其俗,從其俗。』今吾遊於雕陵而忘吾身,異鵲感吾顙,遊於慄林而忘真,慄林虞人以吾爲戮,吾所以不庭也。」

  楊子,宿於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惡,惡者貴而美者賤。楊子問其故,逆旅小子對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惡者自惡,吾不知其惡也。」楊子曰:「弟子記之!行賢而去自賢之行,安往而不愛哉!」

外物篇 编辑

  外物不可必,故龍逄誅,比干戮,箕子狂,惡來死,亡。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員流於萇弘死開,藏其血三年而化爲碧。人親莫不欲其子之孝,而孝未必愛,故孝己憂而曾參悲。

  木與木相摩則然,金與火相守則流。陰陽錯行,則天地大絯,於是乎有雷有霆,水中有火,乃焚大槐。有甚憂兩陷而無所逃,螴蜳不得成,心若縣於天地之間,慰暋沉屯,利害相摩,生火甚多,衆人焚和,月固不勝火,於是乎有僓然而道盡。

  莊周家貧,故往貸粟於監河侯監河侯曰:「諾。我將得邑金,將貸子三百金,可乎?」莊周忿然作色曰:「昨來,有中道而呼者。顧視車轍中,有鮒魚焉。問之曰:『鮒魚來!子何爲者邪?』對曰:『我,東海之波臣也。君豈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曰:『諾。我且南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鮒魚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與,我無所處。我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於枯魚之肆!』」

  任公子爲大鉤巨緇,五十犗以爲餌,蹲乎會稽,投竿東海,旦旦而釣,期年不得魚。已而大魚食之,牽巨鉤,錎沒而下,騖揚而奮鬐,白波若山,海水震盪,聲侔鬼神,憚赫千里。任公子得若魚,離而臘之,自浙河以東,蒼梧已北,莫不厭若魚者。已而後世輇才諷說之徒,皆驚而相告也。夫揭竿累,趣灌瀆,守鯢鮒,其於得大魚難矣!飾小說以干縣令,其於大達亦遠矣,是以未嘗聞任氏之風俗,其不可與經於世亦遠矣。

  儒以發冢,大儒臚傳曰:「東方作矣,事之何若?」小儒曰:「未解裙襦,口中有珠。固有之曰:『青青之麥,生於陵陂。生不佈施,死何含珠爲!』接其鬢,擪其顪儒以金椎控其頤,徐別其頰,無傷口中珠!」

  老萊子之弟子出薪,遇仲尼,反以告,曰:「有人於彼,修上而趨下,末僂而後耳,視若營四海,不知其誰氏之子。」老萊子曰:「是也,召而來。」仲尼至。曰:「!去汝躬矜與汝容知,斯爲君子矣。」仲尼揖而退,蹙然改容而問曰:「業可得進乎?」老萊子曰:「夫不忍一世之傷而驁萬世之患,抑固窶邪,亡其略弗及邪?惠以歡爲驁,終身之醜,中民之行進焉耳,相引以名,相結以隱。與其譽而非,不如兩忘而閉其所譽。反無非傷也,動無非邪也。聖人躊躇以興事,以每成功。奈何哉其載焉終矜爾?」

  宋元君夜半而夢人被髮窺阿門,曰:「予自宰路之淵,予爲清江使河泊之所,漁者余且得予。」元君覺,使人佔之,曰:「此神龜也。」君曰:「漁者有余且乎?」左右曰:「有。」君曰:「令余且會朝。」明日,余且朝,君曰:「漁何得?」對曰:「之網得白龜焉,其圜五尺。」君曰:「獻若之龜。」龜至,君再欲殺之,再欲活之,心疑,卜之,曰:「殺龜以卜,吉。」乃刳龜,七十二鑽而無遺筴。仲尼曰:「神龜能見夢於元君,而不能避余且之網;知能七十二鑽而無遺筴,不能避刳腸之患。如是,則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雖有至知,萬人謀之。魚不畏網而畏鵜鶘。去小知而大知明,去善而自善矣。嬰兒生無石師而能言,與能言者處也。」

  惠子莊子曰:「子言無用。」莊子曰:「知無用而始可與言用矣。夫地非不廣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則側足而墊之,致黃泉,人尚有用乎?」惠子曰:「無用。」莊子曰:「然則無用之爲用也亦明矣。」

  莊子曰:「人有能遊,且得不遊乎?人而不能遊,且得遊乎?夫流遁之志,決絕之行,噫!其非至知厚德之任與!覆墜而不反,火馳而不顧,雖相與爲君臣,時也,易世而無以相賤。故曰至人不留行焉。

  「夫尊古而卑今,學者之流也。且以豨韋氏之流觀今之世,夫孰能不波,唯至人乃能遊於世而不僻,順人而不失己。彼敎不學,承意不彼。

  「目徹爲明,耳徹爲聰,鼻徹爲顫,口徹爲甘,心徹爲知,知徹爲德。凡道不欲壅,壅則哽,哽而不止則跈,跈則衆害生。物之有知者恃息,其不殷,非天之罪。天之穿之,日夜無降,人則顧塞其竇。胞有重閬,心有天遊。室無空虛,則婦姑勃谿;心無天遊,則六鑿相攘。大林丘山之善於人也,亦神者不勝。

  「德溢乎名,名溢乎暴,謀稽乎誸,知出乎爭,柴生乎守,官事果乎衆宜。春雨日時,草木怒生,銚誸於是乎始修,草木之到植者過半而不知其然。

  「靜然可以補病,眥媙可以休老,寧可以止遽。雖然,若是,勞者之務也,非佚者之所未嘗過而問焉。

  「聖人之所以駴天下,神人未嘗過而問焉;賢人之所以駴世,聖人未嘗過而問焉;君子所以駴國,賢人未嘗過而問焉;小人所以合時,君子未嘗過而問焉。

  「演門有親死者,以善毀爵爲官師,其黨人毀而死者半。許由天下,許由逃之;務光務光怒之,紀他聞之,帥弟子而踆於窾水,諸侯弔之,三年,申徒狄因以踣河。

  「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

秋水篇 编辑

  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辨牛馬。於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爲盡在己。順流而東行,至於北海,東面而視,不見水端,於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而嘆曰:「野語有之曰『聞道百,以爲莫己若』者,我之謂也。且夫我嘗聞少仲尼之聞而輕伯夷之義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難窮也,吾非至於子之門則殆矣,吾長見笑於大方之家。」

  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虛也;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篤於時也;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束於敎也。今爾出於崖涘,觀於大海,乃知爾醜,爾將可與語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於海,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尾閭泄之,不知何時已而不虛;春秋不變,水旱不知。此其過江河之流,不可爲量數。而吾未嘗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於天地而受氣於陰陽,吾在於天地之間,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見少,又奚以自多!計四海之在天地之間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澤乎?計中國之在海內,不似稊米之在太倉乎?號物之數謂之萬,人處一焉;人卒九州,穀食之所生,舟車之所通,人處一焉;此其比萬物也,不似豪末之在於馬體乎?五帝之所連,三王之所爭,仁人之所憂,任士之所勞,盡此矣。伯夷辭之以爲名,仲尼語之以爲博,此其自多也,不似爾向之自多於水乎?」

  河伯曰:「然則吾大天地而小豪末,可乎?」

  北海若曰:「否。夫物,量無窮,時無止,分無常,終始無故。是故大知觀於遠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無窮;證曏今故,故遙而不悶,掇而不跂,知時無止;察乎盈虛,故得而不喜,失而不憂,知分之無常也;明乎坦塗,故生而不說,死而不禍,知終始之不可故也。計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時,不若未生之時;以其至小求窮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亂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觀之,又何以知豪末之足以定至細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窮至大之域!」

  河伯曰:「世之議者皆曰:『至精無形,至大不可圍。』是信情乎?」

  北海若曰:「夫自細視大者不盡,自大視細者不明。夫精,小之微也;垺,大之殷也;故異便。此勢之有也。夫精粗者,期於有形者也;無形者,數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圍者,數之所不能窮也。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

  「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動不爲利,不賤門隸;貨財弗爭,不多辭讓;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不賤貪污;行殊乎俗,不多闢異;爲在從衆,不賤佞諂;世之爵祿不足以爲勸,戮恥不足以爲辱;知是非之不可爲分,細大之不可爲倪。聞曰:『道人不聞,至德不得,大人無己。』約分之至也。」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內,惡至而倪貴賤?惡至而倪小大?」

  北海若曰:「以道觀之,物無貴賤;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以俗觀之,貴賤不在己。以差觀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則萬物莫不小;知天地之爲稊米也,知豪末之爲丘山也,則差數睹矣。以功觀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則萬物莫不有,因其所無而無之,則萬物莫不無;知東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無,則功分定矣。以趣觀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則萬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則萬物莫不非;知之自然而相非,則趣操睹矣。

  「昔者,讓而帝,讓而絕;爭而王,白公爭而滅。由此觀之,爭讓之禮,之行,貴賤有時,未可以爲常也。梁麗可以衝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騏驥驊騮,一日而馳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鴟鵂夜撮蚤,察毫末,晝出瞋目而不見丘山,言殊性也。故曰,蓋師是而無非,師治而無亂乎?是未明天地之理,萬物之情者也。是猶師天而無地,師陰而無陽,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語而不舍,非愚則誣也。帝王殊禪,三代殊繼。差其時,逆其俗者,謂之篡夫;當其時,順其俗者,謂之義徒。默默乎河伯!女惡知貴賤之門,小大之家!」

  河伯曰:「然則我何爲乎,何不爲乎?吾辭受趣舍,吾終奈何?」

  北海若曰:「以道觀之,何貴何賤,是謂反衍;無拘而志,與道大蹇。何少何多,是謂謝施;無一而行,與道參差。嚴乎若國之有君,其無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無私福;泛泛乎若四方之無窮,其無所畛域。兼懷萬物,其孰承翼?是謂無方。萬物一齊,孰短孰長?道無終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虛一滿,不位乎其形。年不可舉,時不可止;消息盈虛,終則有始。是所以語大義之方,論萬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驟若馳,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何爲乎,何不爲乎?夫固將自化。」

  河伯曰:「然則何貴於道邪?」

  北海若曰:「知道者必達於理,達於理者必明於權,明於權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熱,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獸弗能賊。非謂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寧於禍福,謹於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內,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蹢躅而屈伸,反要而語極。」

  曰:「何謂天?何謂人?」

  北海若曰:「牛馬四足,是謂天;落馬首,穿牛鼻,是謂人。故曰,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謹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真。」

  夔憐蚿,蚿憐蛇,蛇憐風,風憐目,目憐心。夔謂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予無如矣。今子之使萬足,獨奈何?」蚿曰:「不然。子不見夫唾者乎?噴則大者如珠,小者如霧,雜而下者不可勝數也。今予動吾天機,而不知其所以然。」蚿謂蛇曰:「吾以衆足行,而不及子之無足,何也?」蛇曰:「夫天機之所動,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蛇謂風曰:「予動吾脊脅而行,則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於北海,蓬蓬然入於南海,而似無有,何也?」風曰:「然。予蓬蓬然起於北海而入於南海也,然而指我則勝我,我亦勝我。雖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衆小不勝爲大勝也。爲大勝者,唯聖人能之。」

  孔子遊於人圍之數匝,而絃歌不輟。子路入見,曰:「何夫子之如娛也?」

  孔子曰:「來!吾語女。我諱窮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時也。當而天下無窮人,非知得也;當而天下無通人,非知失也;時勢適然。夫水行不避蛟龍者,漁父之勇也;陸行不避兕虎者,獵夫之勇也;白刃交於前,視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窮之有命,知通之有時,臨大難而不懼者,聖人之勇也。處矣,吾命有所制矣。」無幾何,將甲者進,辭曰:「以爲陽虎也,故圍之。今非也,請辭而退。」

  公孫龍問於魏牟曰:「少學先王之道,長而明仁義之行;合同異,離堅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窮衆口之辯;吾自以爲至達已。今吾聞莊子之言,汒焉異之。不知論之不及與,知之弗若與?今吾無所開吾喙,敢問其方。」

  公子牟隱機大息,仰天而笑曰:「子獨不聞夫坎井之蛙乎?謂東海之鱉曰:「吾樂與!吾跳梁乎井榦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赴水則接腋持頤,蹶泥則沒足滅跗;還虷蟹與科斗,莫吾能若也。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坎井之樂,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時來入觀乎!』東海之鱉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縶矣。於是逡巡而卻,告之海曰:『夫千里之遠,不足以舉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極其深。之時,十年九潦,而水弗爲加益;之時,八年七旱,而崖不爲加損。夫不爲頃久推移,不以多少進退者,此亦東海之大樂也。』於是坎井之蛙聞之,適適然驚,規規然自失也。

  「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而猶欲觀於莊子之言,是猶使蛟負山,商蚷馳河也,必不勝任矣。且夫知不知論極妙之言而自適一時之利者,是非坎井之蛙與?且彼方跐黃泉而登大皇,無南無北,奭然四解,淪於不測;無東無西,始於玄冥,反於大通。子乃規規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辯,是直用管窺天,用錐指地也,不亦小乎!子往矣!且子獨不聞夫壽陵餘子之學行於邯鄲與?未得國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歸耳。今子不去,將忘子之故,失子之業。」

  公孫龍口呿而不合,舌舉而不下,乃逸而走。

  莊子釣於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願以竟內累矣!」莊子持竿不顧,曰:「吾聞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爲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於塗中乎?」二大夫曰:「寧生而曳尾塗中。」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於塗中。」

  惠子莊子往見之。或謂惠子曰:「莊子來,欲代子相。」於是惠子恐,搜於國中三日三夜。莊子往見之,曰:「南方有鳥,其名曰鵷鶵,子知之乎?夫鵷鶵,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於是鴟得腐鼠,鵷鶵過之,仰而視之曰『嚇!』今子欲以子之樑國而嚇我邪?」

  莊子惠子遊於樑之上。莊子曰:「儵魚出遊從容,是魚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莊子曰:「請循其本。子曰『女安知魚樂』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

荀子 编辑

榮辱篇 编辑

  憍泄者,人之殃也;恭儉者,偋五兵也。雖有戈矛之刺,不如恭儉之利也。故與人善言,暖於布帛;傷人之言,深於矛戟。故薄薄之地,不得履之。非地不安也。危足無所履者,凡在言也。巨塗則讓,小塗則殆,雖欲不謹,若雲不使。以上以言取辱。

  快快而亡者,怒也;察察而殘者,忮也;博而窮者,訾也;清之而俞濁者,口也;豢之而俞瘠者,交也;辯而不說者,爭也;直立而不見知者,勝也;廉而不見貴者,劌也;勇而不見憚者,貪也;信而不見敬者,好剸行也。此小人之所務而君子之所不爲也。以上美德中亦有取辱之端。

  鬭者,忘其身者也,忘其親者也,忘其君者也。行其少頃之怒而喪終身之軀,然且爲之,是忘其身也;室家立殘,親戚不免乎刑戮,然且爲之,是忘其親也;君上之所惡也,刑法之所大禁也,然且爲之,是忘其君也。憂忘其身,內忘其親,上忘其君,是刑法之所不舍也,聖王之所不畜也。乳彘觸虎,乳狗不遠遊,不忘其親也。人也,憂忘其身,內忘其親,上忘其君,則是人也而曾狗彘之不若也。

  凡鬭者,必自以爲是而以人爲非也。己誠是也,人誠非也,則是己君子而人小人也,以君子與小人相賊害也。憂以忘其身,內以忘其親,上以忘其君,豈不過甚矣哉!是人也,所謂「以狐父之戈钃牛矢」也。將以爲智邪?則愚莫大焉。將以爲利邪?則害莫大焉。將以爲榮邪?則辱莫大焉。將以爲安邪?則危莫大焉。人之有鬭,何哉?我欲屬之狂惑疾病邪,則不可,聖王又誅之。我欲屬之鳥鼠禽獸邪,則不可,其形體又人,而好惡多同。人之有鬭,何哉?我甚醜之!以上好鬭取辱。

  有狗彘之勇者,有賈盜之勇者,有小人之勇者,有士君子之勇者。爭飲食,無廉恥,不知是非,不闢死傷,不畏衆強,恈恈然唯利飲食之見,是狗彘之勇也。爲事利,爭貨財,無辭讓,果敢而振,猛貪而戾,恈恈然唯利之見,是賈盜之勇也。輕死而暴,是小人之勇也。義之所在,不傾於權,不顧其利,舉國而與之不爲改視,重死持義而不橈,是士君子之勇也。

  鯈䱁者,浮陽之魚也,胠於沙而思水,則無逮矣。掛於患而欲謹,則無益矣。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怨人者窮,怨天者無志。失之己,反之人,豈不迂乎哉!

  榮辱之大分,安危利害之常體:先義而後利者榮,先利而後義者辱;榮者常通,辱者常窮;通者常制人,窮者常制於人。是榮辱之大分也。材愨者常安利,蕩悍者常危害;安利者常樂易,危害者常憂險;樂易者常壽長,憂險者常夭折。是安危利害之常體也。

  夫天生烝民,有所以取之。志意致修,德行致厚,智慮致明,是天子之所以取天下也。政令法,舉措時,聽斷公,上則能順天子之命,下則能保百姓,是諸侯之所以取國家也。志行修,臨官治,上則能順上,下則能保其職,是士大夫之所以取田邑也。循法則、度量、刑辟、圖籍,不知其義,謹守其數,慎不敢損益也,父子相傳,以持王公,是故三代雖亡,治法猶存,是官人百吏之所以取祿秩也。孝弟原愨,軥錄疾力,以敦比其事業,而不敢怠傲,是庶人之所以取暖衣飽食,長生久視,以免於刑戮也。飾邪說,文奸言,爲倚事,陶誕、突盜,惕、悍、憍、暴,以偷生反側於亂世之間,是奸人之所以取危辱死刑也。其慮之不深,其擇之不謹,其定取舍楛僈,是其所以危也。

  材性知能,君子小人一也。好榮惡辱,好利惡害,是君子小人之所同也,若其所以求之之道則異矣。小人也者,疾爲誕而欲人之信己也,疾爲詐而欲人之親己也,禽獸之行而欲人之善己也。慮之難知也,行之難安也,持之難立也,成則必不得其所好,必遇其所惡焉。故君子者,信矣,而亦欲人之信己也;忠矣,而亦欲人之親己也;修正治辨矣,而亦欲人之善己也。慮之易知也,行之易安也,持之易立也,成則必得其所好,必不遇其所惡焉。是故窮則不隱,通則大明,身死而名彌白,小人莫不延頸舉踵而願曰:「知慮材性,固有以賢人矣。」夫不知其與己無以異也。則君子注錯之當,而小人注錯之過也。故孰察小人之知能,足以知其有餘,可以爲君子之所爲也。譬之人安人安,君子安雅。是非知能材性然也,是注錯習俗之節異也。仁義德行,常安之術也,然而未必不危也;污僈、突盜,常危之術也,然而未必不安也。故君子道其常而小人道其怪。以上言榮辱在人之自取,材性、智能本同,因注錯異而榮辱亦殊。

  凡人有所一同:飢而欲食,寒而欲暖,勞而欲息,好利而惡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無待而然者也,是之所同也。目辨白黑美惡,耳辨音聲清濁,口辨酸鹹甘苦,鼻辨芬芳腥臊,骨體膚理辨寒暑疾養,是又人之所常生而有也,是無待而然者也,是之所同也。可以爲,可以爲,可以爲工匠,可以爲農賈,在勢注錯習俗之所積耳。是又人之所生而有也,是無待而然者也,是之所同也。爲則常安榮,爲則常危辱;爲則常愉佚,爲工匠農賈則常煩勞。然而人力爲此而寡爲彼,何也?曰:陋也。者,非生而具者也,夫起於變故,成乎修修之爲,待盡而後備者也。人之生固小人,無師無法則唯利之見耳。人之生固小人,又以遇亂世,得亂俗,是以小重小也,以亂得亂也。君子非得勢以臨之,則無由得開內焉。今是人之口腹,安知禮義?安知辭讓?安知廉恥隅積?亦呥呥而噍,鄉鄉而飽已矣。人無師無法,則其心正其口腹也。今使人生而未嘗睹芻豢稻粱也,惟菽藿糟糠之爲睹,則以至足爲在此也,俄而粲然有秉芻豢稻粱而至者,則瞲然視之曰:「此何怪也?」彼臭之而無嗛於鼻,嘗之而甘於口,食之而安於體,則莫不棄此而取彼矣。今以夫先王之道,仁義之統,以相羣居,以相持養,以相藩飾,以相安固邪?以夫之道,是其爲相縣也,幾直夫芻豢稻粱之縣糟糠爾哉!然而人力爲此而寡爲彼,何也?曰:陋也。陋也者,天下之公患也,人之大殃大害也。故曰:仁者好告示人。告之示之,靡之儇之,鉛之重之,則夫塞者俄且通也,陋者俄且僩也,愚者俄且知也。是若不行,則在上曷益?在上曷損?存則天下從而治,存則天下從而亂。如是者,豈非人之情固可與如此,可與如彼也哉!

  人之情,食慾有芻豢,衣欲有文繡,行欲有輿馬,又欲夫餘財蓄積之富也;然而窮年累世不知不足,是人之情也。今人之生也,方知蓄雞狗豬彘,又蓄牛羊,然而食不敢有酒肉;餘刀布,有囷窌,然而衣不敢有絲帛;約者有筐篋之藏,然而行不敢有輿馬。是何也?非不欲也,幾不長慮顧後而恐無以繼之故也。於是又節用御欲,收斂蓄藏以繼之也,是於己長慮顧後,幾不甚善矣哉!今夫偷生淺知之屬,曾此而不知也,糧食大侈,不顧其後,俄則屈安窮矣,是其所以不免於凍餓,操瓢囊爲溝壑中瘠者也。況夫先王之道,仁義之統,之分乎。彼固天下之大慮也,將爲天下生民之屬長慮顧後而保萬世也。其流長矣,其溫厚矣,其功盛姚遠矣,非孰修爲之君子莫之能知也。故曰:短綆不可以汲深井之泉,知不幾者不可與及聖人之言。夫之分,固非庸人之所知也。故曰:一之而可再也,有之而可久也,廣之而可通也,慮之而可安也,反鉛察之而俞可好也。以治情則利,以爲名則榮,以羣則和,以獨則足,樂意者其是邪?

  夫貴爲天子,富有天下,是人情之所同欲也。然則從人之慾則勢不能容,物不能贍也。故先王案爲之制禮義以分之,使有貴賤之等,長幼之差,知賢愚、能不能之分,皆使人載其事而各得其宜。然後使愨祿多少厚薄之稱,是夫羣居和一之道也。故仁人在上,則農以力盡田,賈以察盡財,百工以巧盡械器,士大夫以上至於公侯,莫不以仁厚知能盡官職。夫是之謂至平。故或祿天下而不自以爲多,或監門、御旅、抱關、擊柝而不自以爲寡。故曰:「斬而齊,枉而順,不同而一。」夫是之謂人倫。曰:「受小共大共,爲下國駿蒙。」此之謂也。

議兵篇 编辑

  臨武君孫卿子議兵於趙孝成王前。王曰:「請問兵要。」臨武君對曰:「上得天時,下得地利,觀敵之變動,後之發,先之至,此用兵之要術也。」孫卿子曰:「不然。臣所聞古之道,凡用兵攻戰之本在乎壹民。弓矢不調,則羿不能以中微;六馬不和,則造父不能以致遠;士民不親附,則不能以必勝也。故善附民者,是乃善用兵者也。故兵要在乎善附民而已。」臨武君曰:「不然。兵之所貴者勢利也,所行者變詐也。善用兵者,感忽悠闇,莫知其所從出,用之,無敵於天下,豈必待附民哉!」孫卿子曰:「不然。臣之所道,仁人之兵,王者之志也。君之所貴,權謀勢利也;所行,攻奪變詐也,諸侯之事也。仁人之兵,不可詐也。彼可詐者,怠慢者也,路亶者也,君臣上下之間滑然有離德者也。故以,猶巧拙有幸焉。以,譬之若以卵投石,以指撓沸,若赴水火,入焉焦沒耳。故仁人上下,百將一心,三軍同力,臣之於君也,下之於上也,若子之事父,弟之事兄,若手臂之扞頭目而覆胸腹也,詐而襲之,與先驚而後擊之,一也。且仁人之用十里之國,則將有百里之聽;用百里之國,則將有千里之聽;用千里之國,則將有四海之聽。必將聰明警戒,和傳而一。故仁人之兵聚則成卒,散則成列,延則若莫邪之長刃,嬰之者斷;兌則若莫邪之利鋒,當之者潰;圜居而方止,則若盤石然,觸之者角摧,案角鹿埵、隴種、東籠而退耳。且夫暴國之君,將誰與至哉?彼其所與至者,必其民也。而其民之親我歡若父母,其好我芬若椒蘭;彼反顧其上則若灼黥,若仇讎。人之情,雖,豈又肯爲其所惡賊其所好者哉!是猶使人之子孫自賊其父母也,彼必將來告之,夫又何可詐也?故仁人用,國日明,諸侯先順者安,後順者危,慮敵之者削,反之者亡。曰:『武王載發,有虔秉鉞,如火烈烈,則莫我敢遏。』此之謂也。」孝成王臨武君曰:「善!」以上用兵貴附民。

  「請問王者之兵設何道何行而可?」孫卿子曰:「凡在大王,將率末事也。臣請遂道王者諸侯強弱存亡之效,安危之勢;君賢者其國治,君不能者其國亂;隆禮貴義者其國治,簡禮賤義者其國亂。治者強,亂者弱,是強弱之本也。上足卬,則下可用也,上不足卬,則下不可用也。下可用則強,下不可用則弱,是強弱之常也。隆禮效功,上也;重祿貴節,次也;上功賤節,下也:是強弱之凡也。好士者強,不好士者弱;愛民者強,不愛民者弱;政令信者強,政令不信者弱;民齊者強,不齊者弱;賞重者強,賞輕者弱;刑威者強,刑侮者弱;械用兵革攻完便利者強,械用兵革窳楛不便利者弱;重用兵者強,輕用兵者弱;權出一者強,權出二者弱:是強弱之常也。齊人隆技擊,其技也,得一首者則賜贖錙金,無本賞矣。是事小敵毳則偷可用也,事大敵堅則渙焉離耳。若飛鳥然,傾側反覆無日,是亡國之兵也,兵莫弱是矣。是其去賃市、傭而戰之幾矣。

  「魏氏之武卒,以度取之,衣三屬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負服矢五十個,置戈其上,冠䩜帶劍,贏三日之糧,日中而趨百里,中試則復其戶,利其田宅,是數年而衰而未可奪也,改造則不易周也。是故地雖大,其稅必寡,是危國之兵也。

  「人,其生民也陿阨,其使民也酷烈,劫之以勢,隱之以阨,忸之以慶賞,之以刑罰,使天下之民所以要利於上者,非鬭無由也。阨而用之,得而後功之,功賞相長也,五甲首而隸五家,是最爲衆強長久,多地以正。故四世有勝,非幸也,數也。故之技擊不可以遇魏氏之武卒,魏氏之武卒不可以遇之銳士,之銳士不可以當之節制,之節制不可以敵之仁義,有遇之者,若以焦熬投石焉。兼是數國者,皆干賞蹈利之兵也,傭徒鬻賣之道也,未有貴上、安制、綦節之理也;諸侯有能微妙之以節,則作而兼殆之耳。故招近募選,隆勢詐,尚功利,是漸之也;禮義敎化,是齊之也。故以詐遇詐,猶有巧拙焉;以詐遇齊,闢之猶以錐刀墮太山也,非天下之愚人莫敢試。故王者之兵不試。之誅也,拱揖指麾而強暴之國莫不趨使,誅若誅獨夫。故泰誓曰:『獨夫。』此之謂也。故兵大齊則制天下,小齊則治鄰敵。若夫招近募選,隆勢詐,尚功利之兵,則勝不勝無常,代翕代張,代存代亡,相爲雌雄耳矣。夫是之謂盜兵,君子不由也。故田單莊蹻衛鞅繆蟣,是皆世俗之所謂善用兵者也;是其巧拙強弱則未有以相君也,若其道一也,未及和齊也,掎契司詐,權謀傾覆,未免盜兵也。齊桓晉文楚莊闔閭 句踐,是皆和齊之兵也,可謂入其域矣,然而未有本統也,故可以霸而不可以王。是強弱之效也。」以上王者之兵尚仁義、齊敎化。

  孝成王臨武君曰:「善!請問爲將。」孫卿子曰:「知莫大乎棄疑,行莫大乎無過,事莫大乎無悔。事至無悔而止矣,成不可必也。故制號政令欲嚴以威;慶賞刑罰欲必以信;處舍收藏欲周以固;徙舉進退欲安以重,欲疾以速;窺敵觀變欲潛以深,欲伍以參;遇敵決戰必道吾所明,無道吾所疑:夫是之謂六術。無慾將而惡廢,無急勝而忘敗,無威內而輕外,無見其利而不顧其害,凡慮事欲孰而用財欲泰,夫是之謂五權。所以不受命於主有三:可殺而不可使處不完,可殺而不可使擊不勝,可殺而不可使欺百姓,夫是之謂三至。凡受命於主而行三軍,三軍既定,百官得序,羣物皆正,則主不能喜,敵不能怒,夫是之謂至臣。慮必先事而申之以敬,慎終如始,終始如一,夫是之謂大吉。凡百事之成也必在敬之,其敗也必在慢之。故敬勝怠則吉,怠勝敬則滅;計勝欲則從,欲勝計則兇。戰如守,行如戰,有功如幸。敬謀無壙,敬事無壙,敬吏無壙,敬衆無壙,敬敵無壙:夫是之謂五無壙。慎行此六術、五權、三至而處之以恭敬無壙,夫是之謂天下之將,則通於神明矣。」以上論將。

  臨武君曰:「善!請問王者之軍制。」孫卿子曰:「將死鼓,御死轡,百吏死職,士大夫死行列。聞鼓聲而進,聞金聲而退,順命爲上,有功次之。令不進而進,猶令不退而退也,其罪惟均。不殺老弱,不獵禾稼,服者不禽,格者不舍,犇命者不獲。凡誅,非誅其百姓也,誅其亂百姓者也。百姓有扞其賊,則是亦賊也。以故順刃者生,蘇刃者死,犇命者貢。微子開封於曹觸龍斷于軍,之服民,所以養生之者也,無異人。故近者歌謳而樂之,遠者竭蹶而趨之,無幽閒闢陋之國莫不趨使而安樂之,四海之內若一家,通達之屬莫不從服,夫是之謂人師。曰:『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不服。』此之謂也。王者有誅而無戰,城守不攻,兵格不擊。上下相喜則慶之。不屠城,不潛軍,不留衆,師不越時。故亂者樂其政,不安其上,欲其至也。」臨武君曰:「善!」以上論軍制。

  陳囂孫卿子曰:「先生議兵,常以仁義爲本。仁者愛人,義者循理,然則又何以兵爲?凡所爲有兵者,爲爭奪也。」孫卿子曰:「非女所知也。彼仁者愛人,愛人,故惡人之害之也;義者循理,循理,故惡人之亂之也。彼兵者,所以禁暴除害也,非爭奪也。故仁人之兵,所存者神,所過者化,若時雨之降,莫不說喜。是以驩兜有苗共工有夏文王武王,此四帝兩王,皆以仁義之兵行於天下也。故近者親其善,遠方慕其德,兵不血刃,遠邇來服,德盛於此,施及四極。曰:『淑人君子,其儀不忒。』此之謂也。」

  李斯孫卿子曰:「四世有勝,兵強海內,威行諸侯,非以仁義爲之也,以便從事而已。」孫卿子曰:「非女所知也。女所謂便者,不便之便也;吾所謂仁義者,大便之便也。彼仁義者,所以修政者也,政修則民親其上,樂其君,而輕爲之死。故曰:『凡在於君,將率末事也。』四世有勝,諰諰然常恐天下之一合而軋己也,此所謂末世之兵,未有本統也。故之放也,非其逐之鳴條之時也,武王之誅也,非以甲子之朝而後勝之也,皆前行素修也,所謂仁義之兵也。今女不求之於本而索之於末,此世之所以亂也。」以上二節申言兵以仁義爲本。

  禮者,治辨之極也,強國之本也,威行之道也,功名之總也。王公由之,所以得天下也;不由,所以隕社稷也。故堅甲利兵不足以爲勝,高城深池不足以爲固,嚴令繁刑不足以爲威,由其道則行,不由其道則廢。人鮫革犀兕以爲甲,鞈如金石,宛巨鐵釶,慘如蜂蠆,輕利僄遬,卒如飄風,然而兵殆於垂沙唐蔑死,莊蹻起,分而爲三四。是豈無堅甲利兵也哉!其所以統之者非其道故也。以爲險,以爲池,限之以鄧林,緣之以方城,然而師至而舉,若振槁然。是豈無固塞隘阻也哉?其所以統之者非其道故也。比干,囚箕子,爲炮烙刑,殺戮無時,臣下懍然莫必其命,然而師至而令不行乎下,不能用其民。是豈令不嚴,刑不繁也哉?其所以統之者非其道故也。古之兵,戈矛弓矢而已矣,然而敵國不待試而詘;城郭不辨,溝池不拑,固塞不樹,機變不張,然而國晏然不畏外而明內者,無它故焉,明道而分鈞之,時使而誠愛之,下之和上也如影向,有不由令者然後誅之以刑。故刑一人而天下服,罪人不郵其上,知罪之在己也。是故刑罰省而威流,無它故焉,由其道故也。古者帝堯之治天下也,蓋殺一人、刑二人而天下治。傳曰:「威厲而不試,刑錯而不用。」此之謂也。

  凡人之動也,爲賞慶爲之則見害傷焉止矣。故賞慶、刑罰、勢詐不足以盡人之力,致人之死。爲人主上者也,其所以接下之百姓者無禮義忠信,焉慮率用賞慶、刑罰、勢詐除阨其下,獲其功用而已矣。大寇則至,使之持危城則必畔,遇敵處戰則必北,勞苦煩辱則必犇,霍焉離耳,下反制其上。故賞慶、刑罰、勢詐之爲道者,傭徒鬻賣之道也,不足以合大衆,美國家,故古之人羞而不道也。故厚德音以先之,明禮義以道之,致忠信以愛之,尚賢使能以次之,爵服慶賞以申之,時其事、輕其任以調齊之,長養之,如保赤子。政令以定,風俗以一,有離俗不順其上,則百姓莫不敦惡,莫不毒孽,若祓不祥,然後刑於是起矣。是大刑之所加也,辱孰大焉?將以爲利邪?則大刑加焉,身苟不狂惑戇陋,誰睹是而不改也哉!然後百姓曉然皆知修上之法,像上之志而安樂之。於是有能化善、修身、正行、積禮義、尊道德,百姓莫不貴敬,莫不親譽,然後賞於是起矣。是高爵豐祿之所加也,榮孰大焉?將以爲害邪?則高爵豐祿以持養之,生民之屬,孰不願也?雕雕焉縣貴爵重賞於其前,縣明刑大辱於其後,雖欲無化,能乎哉!故民歸之如流水,所存者神,所爲者化。而順暴悍勇力之屬爲之化而願,旁闢曲私之屬爲之化而公,矜糾收繚之屬爲之化而調,夫是之謂大化至一。曰:「王猷允塞,徐方既來。」此之謂也。以上言治國以禮爲本,不以賞罰爲先。

  凡兼人者有三術:有以德兼人者,有以力兼人者,有以富兼人者。彼貴我名聲,美我德行,欲爲我民,故闢門除塗以迎吾入,因其民,襲其處,而百姓皆安,立法施令莫不順比。是故得地而權彌重,兼人而兵俞強,是以德兼人者也。非貴我名聲也,非美我德行也,彼畏我威,劫我勢,故民雖有離心,不敢有畔慮,若是,則戎甲俞衆,奉養必費,是故得地而權彌輕,兼人而兵俞弱,是以力兼人者也。非貴我名聲也,非美我德行也,用貧求富,用飢求飽,虛腹張口來歸我食。若是,則必發夫掌窌之粟以食之,委之財貨以富之,立良有司以接之,已期三年,然後民可信也。是故得地而權彌輕,兼人而國俞貧,是以富兼人者也。故曰:以德兼人者王,以力兼人者弱,以富兼人者貧。古今一也。

  兼併易能也,唯堅凝之難焉。能并而不能凝也,故奪之;能并而不能凝也,故田單奪之;之上地,方數百里,完全富足而趨不能凝也,故奪之。故能并之而不能凝,則必奪;不能并之又不能凝其有,則必亡。能凝之,則必能并之矣。得之則凝,兼并無強。古者武王,皆百里之地也,天下爲一,諸侯爲臣,無它故焉,能凝之也。故凝士以禮,凝民以政,禮修而士服,政平而民安。士服民安,夫是之謂大凝,以守則固,以徵則強,令行禁止,王者之事畢矣。以上論兼人三術。

韓非子 编辑

說難篇 编辑

  凡說之難,非吾知之有以說之難也;又非吾辯之難能明吾意之難也;又非吾敢橫失能盡之難也。凡說之難:在知所說之心,可以吾說當之。

  所說出於爲名高者也,而說之以厚利,則見下節而遇卑賤,必棄遠矣。所說出於厚利者也,而說之以名高,則見無心而遠事情,必不收矣。所說實爲厚利而顯爲名高者也,而說之以名高,則陽收其身而實疏之;若說之以厚利,則陰用其言而顯棄其身。此之不可不知也。

  夫事以密成,語以泄敗。未必其身泄之也,而語及其所匿之事,如是者身危。貴人有過端,而說者明言善議,以推其惡者,則身危。周澤未渥也,而語極知,說行而有功則德亡,說不行而有敗則見疑,如是者身危。夫貴人得計而欲自以爲功,說者與知焉,則身危;彼顯有所出事乃自以爲也,故說者與知焉,則身危,強之以其所必不爲,止之以其所不能已者,身危。故曰與之論大人,則以爲間己;與之論細人,則以爲鬻權;論其所愛,則以爲藉資;論其所憎,則以爲嘗己;徑省其辭,則不知而屈之;氾濫博文,則多而久之;順事陳意,則曰怯懦而不盡;慮事廣肆,則曰草野而倨侮。此說之難,不可不知也。

  凡說之務,在知飾所說之所敬而滅其所醜。彼自知其計則無以其失窮之;自勇其斷,則無以其敵怒之;自多其力,則無以難概之;規異事與同計,譽異人與同行者,則以飾之無傷也。有與同失者,則明飾其無失也。大忠無所拂悟,辭言無所擊排,乃後申其辯知焉,此所以親近不疑知盡之難也。得曠日彌久而周澤既渥,深計而不疑,交爭而不罪,乃明計利害以致其功,直指是非以飾其身,以此相持,此說之成也。

  伊尹爲庖,百里奚爲虜,皆所由干其上也。故此二子者,皆聖人也,猶不能無役身而涉世,如此其污也。則非能仕之所設也。

  有富人,天雨牆壞,其子曰:「不築,且有盜。」其鄰人之父亦云。暮而果大亡其財。其家甚知其子,而疑鄰人之父。昔者鄭武公欲伐胡,乃以其子妻之,因問羣臣曰:「吾欲用兵,誰可伐者?」關其思曰:「胡可伐。」乃戮關其思,曰:「胡,兄弟之國也,子言伐之,何也?」胡君聞之,以爲親己,而不備人襲胡,取之。此二人說者,其知皆當矣,然而甚者爲戮,薄者見疑,非知之難也,處知則難矣。

  昔者彌子瑕見愛於衛君衛國之法:竊駕君車者罪至刖。既而彌子之母病,人聞,往夜告之,彌子矯駕君車而出。君聞之而賢之,曰:「孝哉!爲母之故,而犯刖罪。」與君遊果園,彌子食桃而甘,不盡而奉君。君曰:「愛我哉!忘其口而念我。」及彌子色衰而愛弛,得罪於君,君曰:「是嘗矯駕吾車,又嘗食我以其餘桃。」故彌子之行未變於初也,前見賢而後獲罪者,愛憎之至變也。故有愛於主,則知當而加親;見憎於主,則罪當而加疏。故諫說之士,不可不察愛憎之主而後說之矣。

  夫龍之爲蟲也,可擾狎而騎也;然其喉下有逆鱗徑尺,人有嬰之,則必殺人。人主亦有逆鱗,說之者能無嬰人主之逆鱗,則幾矣!

賈誼 编辑

過秦論上 编辑

  秦孝公之固,擁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窺周室,有席捲天下、包舉宇內、囊括四海之意,併吞八荒之心。當是時,商君佐之,內立法度,務耕織,修守戰之備;外連衡而鬭諸侯。於是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沒,惠王武王蒙故業,因遺冊,南兼漢中,西舉,東割膏腴之地,北收要害之郡。諸侯恐懼,會盟而謀弱,不愛珍器重寶肥美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從締交,相與爲一。當是時,孟嘗平原春申信陵。此四君者,皆明知而忠信,寬厚而愛人,尊賢重士,約從離橫,并中山之衆。於是六國之士,有甯越徐尚蘇秦杜赫之屬爲之謀,齊明周最陳軫召滑樓緩翟景蘇厲樂毅之徒通其意,吳起孫臏帶佗兒良王廖田忌廉頗趙奢之朋制其兵。嘗以十倍之地,百萬之衆,叩關而攻人開關延敵,九國之師,逡巡遁逃而不敢進。無亡矢遺鏃之費,而天下諸侯已困矣。於是從散約解,爭割地而奉有餘力而制其敝,追亡逐北,伏尸百萬,流血漂鹵。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強國請服,弱國入朝。

  延及孝文王莊襄王,享國日淺,國家無事。及至秦王,奮六世之餘烈,振長策而御宇內,吞二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棰拊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爲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俛首繫頸,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築長城,而守藩籬,卻匈奴七百餘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不敢彎弓而報怨。於是廢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墮名城,殺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陽,銷鋒鑄鐻,以爲金人十二,以弱黔首之民。然後斬爲城,因爲池,據億丈之城,臨不測之谿以爲固。良將勁弩,守要害之處;信臣精卒,陳利兵而誰何!天下已定,秦王之心,自以爲關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孫帝王萬世之業也。秦王既沒,餘威震於殊俗。陳涉,甕牖繩樞之子,甿隸之人,而遷徙之徒也,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賢,陶朱倚頓之富;躡足行伍之間,而倔起什伯之中,率罷散之卒,將數百之衆,轉而攻,斬木爲兵,揭竿爲旗,天下雲集響應,贏糧而景從,山東豪俊,遂並起而亡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之固,自若也。陳涉之位,非尊於中山之君;鉏耰棘矜,非錟於鉤戟長鎩也;適戍之衆,非抗於九國之師;深謀遠慮,行軍用兵之道,非及鄉時之士也。然而成敗異變,功業相反也。試使山東之國,與陳涉度長絜大,比權量力,則不可同年而語矣。然以區區之地,致萬乘之權,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餘年矣,然後以六合爲家,爲宮。一夫作難而七廟墮,身死人手,爲天下笑者,何也?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

過秦論中 编辑

  并海內,兼諸侯,南面稱帝,以養四海。天下之士,斐然鄉風。若是者,何也?曰:近古之無王者久矣!周室卑微,五霸既沒,令不行於天下。是以諸侯力政,強侵弱,衆暴寡,兵革不休,士民罷敝。今南面而王天下,是上有天子也。既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莫不虛心而仰上。當此之時,守威定功,安危之本,在於此矣。

  秦王懷貪鄙之心,行自奮之智,不信功臣,不親士民,廢王道,立私權,禁文書而酷刑法,先詐力而後仁義,以暴虐爲天下始。夫併兼者,高詐力;安定者,貴順權:此言取與守不同術也。離戰國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異也。孤獨而有之,故其亡可立而待。借使秦王計上世之事,並之跡,以制御其政,後雖有淫驕之主,而未有傾危之患也。故三王之建天下,名號顯美,功業長久。

  今秦二世立,天下莫不引領而觀其政。夫寒者利裋褐,而飢者甘糟糠。天下之嗷嗷,新主之資也。此言勞民之易爲仁也。鄉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賢,臣主一心而憂海內之患,縞素而正先帝之過;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後;建國立君,以禮天下;虛囹圄而免刑戮,除去收帑污穢之罪,使各反其鄉里;發倉廩,散財幣,以振孤獨窮困之士;輕賦少事,以佐百姓之急;約法省刑,以持其後,使天下之人,皆得自新,更節修行,各慎其身;塞萬民之望,而以威德與天下,天下集矣。即四海之內,皆讙然各自安樂其處,惟恐有變。雖有狡猾之民,無離上之心,則不軌之臣無以飾其智,而暴亂之奸止矣。二世不行此術,而重之以無道,壞宗廟與民更始,作阿房宮;繁刑嚴誅,吏治刻深;賞罰不當,賦斂無度。天下多事,吏弗能紀;百姓困窮,而主弗收恤。然後奸僞並起,而上下相遁,蒙罪者衆,刑戮相望於道,而天下苦之。自君卿以下,至於衆庶,人懷自危之心,親處窮苦之實,咸不安其位,故易動也。是以陳涉不用之賢,不藉公侯之尊,奮臂於大澤,而天下響應者,其民危也。故先王見始終之變,知存亡之機。是以牧民之道,務在安之而已。天下雖有逆行之臣,必無響應之助矣。故曰:安民可與行義,而危民易與爲非。此之謂也。貴爲天子,富有天下,身不免於戮殺者,正傾非也。是二世之過也。

過秦論下 编辑

  并兼諸侯山東三十餘郡,繕津關,據險塞,修甲兵而守之。然陳涉以戍卒散亂之衆數百,奮臂大呼,不用弓戟之兵,鉏耰白梃,望屋而食,橫行天下。人阻險不守,關樑不闔,長戟不刺,強駑不射。師深入,戰於鴻門,曾無藩籬之艱。於是山東大擾,諸侯並起,豪俊相立。使章邯將而東征。章邯因以三軍之衆,要市於外,以謀其上。羣臣之不信,可見於此矣。子嬰立,遂不寤。藉使子嬰有庸主之才,僅得中佐,山東雖亂,之地可全而有,宗廟之祀未當絕也。

  地被山帶河以爲固,四塞之國也。自繆公以來,至於秦王,二十餘君,常爲諸侯雄。豈世世賢哉?其勢居然也。且天下嘗同心并力而攻矣。當此之世,賢智並列,良將行其師,賢相通其謀,然困於阻險而不能進,乃延入戰而爲之開關,百萬之徒逃北而遂壞。豈勇力智慧不足哉?形不利,勢不便也。小邑并大城,守險塞而軍,高壘毋戰,閉關據阨,荷戟而守之。諸侯起於匹夫,以利合,非有素王之行也。其交未親,其下未附,名爲亡,其實利之也。彼見阻之難犯也,必退師。安土息民,以待其敝;收弱扶罷,以令大國之君,不患不得意於海內。貴爲天子,富有天下,而身爲禽者,其救敗非也。

  秦王足己不問,遂過而不變。二世受之,因而不改,暴虐以重禍。子嬰孤立無親,危弱無輔。三主惑而終身不悟,亡,不亦宜乎?當此時也,世非無深慮知化之士也,然所以不敢盡忠拂過者,俗多忌諱之禁,忠言未卒於口,而身爲戮沒矣。故使天下之士,傾耳而聽,重足而立,鉗口而不言。是以三主失道,忠臣不敢諫,知士不敢謀,天下已亂,奸不上聞,豈不哀哉!先王知雍蔽之傷國也,故置公卿大夫士,以飾法設刑,而天下治。其強也,禁暴誅亂而天下服;其弱也,五伯徵而諸侯從;其削也,內守外附而社稷存。故之盛也,繁法嚴刑而天下震;及其衰也,百姓怨望而海內畔矣。故五序得其道,而千餘歲不絕;本末並失,故不長久。由此觀之,安危之統,相去遠矣。

  野諺曰:「前事之不忘,後事之師也。」是以君子爲國,觀之上古,驗之當世,參以人事,察盛衰之理,審權勢之宜,去就有序,變化有時,故曠日長久,而社稷安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