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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詞曰:

   胸中千種愁,掛在斜陽樹,綠葉陰陰自得春,恨滿鶯啼處。不見同牀婿,偏聆如簧語,門戶重重疊疊,雲隔不斷西川路。

    --右調《百尺樓》

  且說朱文煒別了林岱,出了新都縣,路上問段誠道:「我這件事做得何如?」段誠道:「真是盛德之事!只怕大相公有些閒言語。」文煒道:「事已做成,由他發作罷了!」文煒入了金堂縣,到慈原寺內。文魁道:「你兩個要的賬目何如?」文煒道:「共要了三百二十七兩。」文魁聽了大喜,道:「我算得一點不差,怎便多要出十兩銀子,成色分兩何如?」文煒道:「且說不到成色分兩上,有一件事要稟明哥哥。」文魁著驚道:「有什麼事?」文煒就將遇林岱夫妻拆散,舍銀幫助的話……,文魁也等不得說完,忙問道:「只要捷近說,銀子與了他沒有?」文煒道:「若不是與了他,他夫妻如何完聚?」文魁道:「到底與了他多少?」文煒道:「三百二十七兩,全與了他。」文魁又忙問段誠道:「果然麼?」段誠道:「句句是實。」文魁撲向前,把文煒臉上就是一掌。文煒卻要哀懇,不防右臉上又中了一掌。老和尚師徒一同來勸解,文魁氣得暴跳如雷,道:「我家門不幸,養出這樣癡子孫來!」復將文煒幫助林岱的話,與僧人說了一遍,又趕上去打。兩僧人勸了一回,也就散了。文魁倒在牀上,拍著肚子大叫道:「可憐往返八九十里,一場血汗勤勞,被你一日花盡!」又看看段誠罵道:「你這該剮一萬刀的奴才!他就要做這樣事體,要你何用?」跑下來,又將段誠打了一頓,從新倒在牀上喘氣。待了一會,又大嚷道:「你就將三錢二錢,甚至一兩二兩,你幫了人,我也還不惱;怎麼將三百二十七兩銀子,一戥盤兒送了人家,我就教你……」將文煒揪過來,又是幾拳,倒在牀上睡覺去了。文煒與段誠面面廝窺,也沒個說的。不多時,文魁又拍手打掌的大罵,道:「你就是王百萬家,也不敢如此豪奢!若講到積陰德,滿朝的王公大臣,他還沒有錢?只用著幾個人,馱上元寶,遍天下散去罷了!」又問道:「你的行李放在那裡?」文煒不敢言語。文魁再三又問,段誠道:「二相公說,多的已經費了,何況少的!為那姓林的沒盤費去荊州,將行李當了十四兩銀子,也送與他了。」文魁大笑道:「我原知道不如此,不足以成其憨,象你兩個一對材料,真是八兩半斤。其實跟了那姓林的去,我倒灑脫。這一共三百二十七兩銀子,輕輕的葬於異姓之手!」說罷,捶胸頓足,大哭起來。

  文煒道:「哥哥不必如此。銀子已經與了人家,追悔莫及,總是兄弟該死。」文魁道:「不是你該死,倒是我該死麼?罷了,我越想越氣,我今日和你死在一處罷!」地下放著一條鐵火棍,拿起來就打。段誠急忙架住,道:「大相公就不是了!當日老主人在日,二相公就有天大的不是,從未彈他一指;大相公也該仰體老主人之意。今日打了三四次,二相公直受不辭,做兄弟的道理也就盡在十二分上,怎麼才拿鐵器東西打起來了?大相公頑錢,曾輸過好幾個三百兩,老主人可打過大相公多少次?」文魁道:「你敢不教我打他麼?你不教我打他,我就打你!」段誠道:「打我倒使得。」文魁將段誠打了兩火棍,又要去打文煒。段誠道:「大相公不必胡打,我有幾句話要說。」文魁道:「你說,你說!」段誠道:「二相公是老主人的兒子,大相公的胞弟;老主人若留下一萬兩銀子,少不得大相公五千,二相公五千;就是今日這事,也費的是人情天理錢,權當象大相公賭錢輸了,將來到分家時候,二相公少分上三百二十七兩就罷了,是這樣打了又打,總不念手足情分,也該往祖父身上想想,難道這家私都是大相公一個的麼?」幾句話說得文魁睜著眼,呆了一會,將火棍在地下一丟,冷笑道:「原來你兩個通同作弊,將三百多銀子不知鬼弄到那裡去,卻安心回來要與我分家;既要分家,今日就分。」文煒道:「段誠不會說話。」文魁道:「我怎麼不聽他?我和你在一處過日子,將來連討吃的地方也尋不下。」文煒道:「就是分家,回家中再商量。」文魁道:「有什麼商量?你聽我分派。我們的家業止有二千兩,住房倒算著七百,我將住房分與你,我另尋住處。你幫了人家三百多兩,二宗共是一千。你一千,我一千,豈不是均分,此名為一刀兩斷,各幹其事。」文煒道:「斷憑哥哥,不但還與我一處住房,就一分不與,我也沒的說。」段誠道:「大相公算是將家業分完了,也再沒別的個分法?」文魁道:「能有多大的家業?不過三言兩語,就是個停當。」段誠道:「老主人家中的私囊,並器物衣服,且不必算,此番劉貢生銀子共本利一千三百餘兩,大相公早要到手中,寄放在本城德同鋪內,也不向我們說聲;家中三頃地,也值千兩餘,付之不言。老主人當年用銀買的住房,止三百三十兩,人所共知,如今算了七百兩,要分與二相公,何不將此房算七百銀子,大相公拿去?世上沒有這樣個分法!」文魁大怒道:「你這奴才曉得甚麼!家有長子,猶之國有儲君,理應該長子揀選,其餘次子、季子均分,此天下之達道也。二千兩家私,我若分與他不夠一千之數,就是我有私心了。」段誠道:「不公,不服!」文魁怒極道:「你不服便怎麼!從此刻一言為斷,你兩個到別處去住,若再此處住,我即另尋地方搬去,來雖同來,走要另走。我若再與你們見面,我真正不是個人生父母養的!」文煒哭說道:「就是兄弟少年冒昧,亂用銀兩,然已成之過,悔亦無及。哥哥著我另尋住處,身邊一分盤費沒有,行李又當在新都,這一出去,總不凍死,定必餓死。哥哥與兄弟同胞手足,何忍將兄弟撇在異鄉,自己另行回去?」文魁道:「你是幫助人的,不論到那裡,都有人幫你。任你千言萬語,我的志願已決。」說罷,氣忿忿的躲在外邊去了。文煒向段誠道:「似此奈何!」段誠道:「當日老主人在日,屢屢說他夫妻二人不成心術,此番就是不幫林相公這三百多銀子,他又有別的機謀作分離地步,可惜相公為人太軟弱。依小人主見,先請闔縣紳士公評分了;現在銀錢器物若公平不下來,次到本縣前具呈控訴,量他也沒有七手八腳的本領,於情理王法之外制人。」

  文煒道:「我一個胞兄,便將我凍餓死在外邊,我也做不出告他的事來!請人說合調停,倒還是一著。」隨即著段誠請素日與他哥哥相好的四五人,說合了六七次,方許了十兩銀子。言明立刻另尋住處,方肯付與。文煒無可奈何,在朱昱靈前大哭了一場,同段誠在慈源寺左近尋店住下,說合又拿過十兩銀子來。文煒又跪懇他們代為挽回,隔了兩日,去尋文魁,僧人道:「從昨日即出門去了。」第五日,文煒又去,文魁總不交一言。文煒在他身旁站了好半晌,只得回來。又隔了四五夭,文煒又去,老僧在院中驚問道:「二公子沒與令兄同回鄉去麼?」文煒道:「同回那裡去?」老僧道:「令兄連日將所有家器、大小等物,變賣一空;前日晚上裝完行李,五鼓時即起身。我問了幾次,他說你同段誠總管先在船中等候。我說你們都去,這靈樞作何歸著?」他說道:「路遠盤費實是不足,定在明年親來搬取。我以為你也同去了,怎還在此。這是何說?」文煒道:「此話果真麼?」老僧用手指著道:「你看他房內乾乾淨淨,一根斷草未留。」文煒聽知,驚魂千里,跑至朱昱靈前,兩手抱住棺木,拚命的大哭,情甚悽慘。哭了好半晌,老僧拉開說道:「我此刻才明白了,令兄真是普天下情理以外之人。可趁他走還未遠,速到縣中哭訴於老爺前,差三班衙役星夜追拿這不孝不友的蠢才,將他私囊奪盡,著你押靈回鄉,把他鎖禁在監中,三年後放他出來,以泄公憤!二公子也不必迴避出首胞兄聲名,一個沒天良沒倫理的人,與禽獸何殊!我是日夜效法佛爺的人,今日著你這一哭,不由得大動了肝火,你可照我的話速行。」朱文煒聽了,一言不答,流著兩眼痛淚,走出廟去。老和尚見文煒軟弱,氣得只是搖頭。文煒回到寓處,與段誠哭訴。段誠笑道:「他這一走,我心上早打算得透熟。我不怕得罪主人,一個人中豬狗,再不必較論了。刻下身邊還有幾兩銀子,也可盤攪幾日;即一文沒有,老主人在此做官一場,不無情面。況相公幫助林公子,人人都號為義舉。目今大相公席捲回鄉,拋棄父骨,趕逐胞弟,通國切齒。刻下生者死者俱不得回家,可再煩人出個捐單,也不愁百十兩到手。況又有本縣老爺,自必格外可憐相公。快寫稟帖,啟知本縣,我明早去尋老主人素好朋友,再煩勞他們舉行。回得家鄉就好計較了,哭他氣他何益?」文煒恐揚兄之惡,不寫稟帖。不意縣尊早已知道,差人送了兩石倉米,四兩銀子,又將幾個常走動衙門好管事的紳士,面托與文煒設法。眾紳士滿口應承下來。誰料文煒走了否運,只三四天,便將縣官因公詿誤;新署印官,漠不相關;地方紳土實心好善者有幾個?見縣官一壞,便互相推諉起來。又得新典史念前後同官分上,自己捐了十兩,又代請原上捐人,如此鬼弄了月餘,僅捐了三十多兩,共得四十三兩有奇,一總交付文煒謝責。文煒與段誠打算回家,盤費有了;若扶靈,還差著百金。段誠又想出一策。打聽出崇寧縣縣官周曰謨,係河南睢州人,著文煒寫哀憐手本,歷訴困苦,他推念同鄉,自必加倍照拂,文煒亦以為然。又恐將捐銀遺失,主僕相商,交與慈源寺老和尚。身邊還有幾兩銀子,各買了舊棉衣褲鞋襪等類,以便過冬出門。這日正要起身,豈期敗運之人,隨處坎坷。交與老和尚捐銀,又被他徒弟法空盜劫逃去,主僕悔恨欲死,呈控在本縣。縣中批了捕廳,捕廳大怒,將老和尚嚴刑責處,細問幾次,委不知情,他又無力賠補,受刑不過,便行自縊,虧得段誠救免。文煒反替他在捕廳前討情。金堂縣亦再難開口,只得到崇寧縣去。向管宅門人甚是動憐,立即回稟本官,少刻出來,反蹙著眉頭道:「我們老爺性情,我再捉摸不定。他此刻看了稟帖,說你是遠方游棍,在他治下假充鄉親,招搖撞騙,壞他聲名,還要傳外班坐堂審你;虧得我再四開說,才吩咐值日頭,把你逐出境外。你苦苦投奔到此,我送你一千大錢做盤費,快回去罷!倘被他查知,大有不便。」文煒含淚拜謝,拿了一千錢出來。文煒與段誠相商:若再回金堂縣,實無面目;打算著成都是省城地方,各處人俱有,或者有個際遇,亦未敢定。於是主僕奔赴成都,尋了個店住下,舉目認不得一個人;況他二人住的店,皆往來肩挑背負之人,這「際遇」二字從何處說起?每天倒出著二十個房錢,日日現要,從十月住至十一月盡間,盤費也告盡了;因拖欠下兩日房錢,店東便出許多惡語。段誠見不是路,於城外東門二里地遠,尋下注沒香火的破廟,雖然寒冷,卻無人要錢。又苦挨了幾天,受不得譏餓,開首是段誠討飯,孝順主人,竟不足兩人吃用。次後文煒也只得走這條道路。這話不表。

  再說朱文魁棄絕了兄弟並他父靈柩,帶了重資,欣喜回家。入得門,一家男婦俱來看問。見他穿著孝服,各大驚慌。文魁走入內室,放聲大哭,說:「父親病故了!」一家兒皆喊叫起來。哭罷,歐陽氏問道:「二相公和我家男人,想是在後面押靈?」文魁又大哭道:「老相公做了三年官,除一個錢沒弄下,到欠下人許多債負,靈柩不能回來;二相公同你男人去灌縣上捐,不意遭風,主僕同死在川江。我一路和討吃的一樣,奔到家鄉。」話未說完,姜氏便痛倒在地,殷氏同歐陽氏將他扶入後院房中,勸解了一番。回到前邊,與文魁洗塵接風。姜氏直哭到點燈時候,還不住歇。至定更以後,歐陽氏走來說道:「二主母且不必哭,我適才在外院夾道內,見隔壁李家叔姪同李必壽,從廳院外抬入兩個大馱了,到大主母窗外,看來極其沉重;還有幾個皮箱在上面。一個個神頭鬼臉,偷著拆取,俱被李必壽同大相公搬移在房內,方才散去。大相公說老主人欠人多少債負,他一路和討吃花子一般,既窮困至此,這些行李都是那裡來的?從午後到家,此刻一更已過才抬入來,先時在誰家寄放?以我看來,其中必有大隱情!我今晚一夜不睡,在他後面窗外聽個下落,我此刻就去了,你安歇了罷,不必等我。」到四更將盡,歐陽氏推門入來,見姜氏還坐在牀頭,對燈流涕,笑說道:「不用哭了,我聽了個心滿意足。此時他兩口子都睡熟,我才來。」隨坐在一邊,將文魁夫妻前後話,細細的說了一遍。又罵道:「天地間那有這樣一對喪心的豬狗!」姜氏道:「如此看來,二相公同你男人還在,老主人身死是實。只是他兩人止有十兩銀子,能過得幾日?該如何回家?」說罷,又流下淚來。歐陽氏道:「不妨!二相公幫助姓林的,這是一件大善事,金堂縣和新都縣,自必人人通知。大相公此番棄拋父屍和胞弟,不消說他這件大善事,也是兩縣通知的。何況老主人在那地方,大小做過個父母官,便是不相干人。遭逢此等事,地方上也有個評論,多少必有幫助,斷斷不至餓死,討吃亦可回鄉。」又道:「大相公家贊美大相公有才情,有調度,也不在他嫁夫一場;又說你是他們的禍根,必須打發了方可做事,『早晚我即勸他嫁人。』大相公說,這裡的房產地土須早些變賣方好,搬到山東另立日月;總他二人有命回來,尋誰作對?大相公家道:『你當日起身時,我曾囑咐你,萬一老殺才有個山高水低,就著你用這調虎離山、斬草除根之計,我還打算著得十年,不意天從人願,只三年多就用上此計了。』大相公又贊揚他是肚中有春秋的女人。」姜氏道:「他既無情,我亦無義!只可恨我娘家在山西地方,無人做主。我明日寫一紙呈詞,告在本縣,求官府和他要人。」歐陽氏道:「這使不得!我聽的話,都是他夫妻闇昧話,算不得憑據,本縣十分中有九分不准;即或信了我們的話,也得行文到四川查問,還不知四川官府當件事不當件事?倒弄得他又生別計出來。依我的主見,他若是勸你改嫁,不可回煞了他,觸他的恨怒,他又要另設別法,總以『守過一二年,然後改嫁,回答他,用此緩軍計,延挨得二相公回來就好了。從今後,要步步防他們。就是我聽得這些話,總包含在心裡,面色口角間,一點也不可顯出;他若看出來,得禍更速。茶裡飯裡須要小心,大相公家不先吃的東西,你千萬不可先吃,只在此房消磨歲月,各項我自照管。」姜氏道:「只伯他處處見你維護我,他先要除你,你也要留心。」歐陽氏笑道:「我與二主母不同。他們若起了謀害我的意見,被我看出,我只用預備飛快短刀一把,於他兩口子早起夜睡時,我就對付他們了;總死不了兩個,也著他死一個,有什麼怕他處!」從此過了月餘。

  一日,殷氏收拾了酒菜,到姜氏房內,與他消遣愁悶,兩人敘談閒話。殷氏道:「人生一世,猶如草生一秋。二兄弟死在川江,他的一生事體,倒算完結了。我又沒三個兩個兒子,與你夫妻承繼,你又青春年少,日子比樹時兒還長,將來該作何了局?」姜氏低頭不語。殷氏又道:「我常聽得和尚們放大施食,有兩句話兒說:『黃土埋不堅之骨,青史留虛假之名。』世上做忠臣節婦的,都是至愚至癡的人!我們做婦人的,有幾分顏色,憑到誰家,不愁男人不愛。將來自頭相守,兒女盈膝,這還是老來受用。若說起目下同牀共枕,知痛知癢,遲起早眠,相偎相抱的那一種恩情,以你這年紀算起,少說還有三十年風流;象你這樣獨守空房,燈殘被冷,就是刮一陣風,下一陣雨,也覺得淒淒涼涼,無依無靠;再聽上人些閒言詘語,更是難堪。我是個口大舌長的人,沒個說不出來的話。我和你在他這家中六七年來,也從沒犯個面紅,你素常也知道我的心腸最熱,你若是疑心,說是我為省衣服茶飯攛掇你出門,我又不該說。這家中量你一人,也省不下許多;你若把我這話當知心話,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定捨命訪個青春俊俏郎君,還要他家道豐富,成就你下半世榮華。你若是看成放屁,我也不過長歎一聲罷了。」姜氏道:「嫂嫂的話,都是實意為我之言,只是我與他夫妻一場,不忍便去;待守過一二年孝服,那時再煩嫂嫂罷!」殷氏道:「你原是玲瓏剔透的人,一點就轉;只是一年的話,還太遠迂闊些。我過些時,再與你從長計議。」殷氏素常頗喜吃幾杯酒,今見姜氏許了嫁人的話,心上快活,吃了二十來杯,方才別去。

  正是:

    棄絕同胞弟,妖婆意未寧;又憑三寸舌,愚動烈婦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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