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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詞曰:

   不換遭縲泄,公廳辨甚明;虧得廣平府,生全出圄囹。月老欣逢旅舍,佳人天係赤繩;不意伊夫至,丟財具受刑。

    --右調《替浦子》

  話說連城璧殺退官軍,連夜逃走去了。眾兵丁將守備搶去,也顧不得騎馬,幾個人拖了他飛跑。見城璧不來追趕,方大家站住。守備坐在一塊石頭上,問兵丁道:「跑了麼?」眾兵道:「走遠了。」守備道:「還趕得上趕不上?」眾兵道:「總趕上也不過敗了回來,那個是他的對手?」守備咳了一聲,道:「我這功名,硬教你們害了。」說罷帶兵回城。

  再說知縣見城璧動手時,他便遠遠的跑去;今見大眾敗回,強賊已去,沒奈何復回金不換家,前後看驗了一遍。又見郭氏死在屋內,將金不換並四鄰鎖入城來。早哄動了囼城士庶,都跟著看。知縣剛到衙門前,郭崇學知他女兒被強盜打死,跪在馬前,將金不換種種知情隱匿,酒後泄言,並說自己代寫稟帖等情,據實出首,數不換償他女兒性命。知縣聽了,連忙入內堂,請教幕賓去了。須臾,守備也來計議,好半晌別去。知縣連夜坐堂,將不換帶到面前,問道:「連城璧是那裡人?他和你是甚麼親戚?」不換道:「他祖籍陝西寧夏人,是小的嫡親表兄。」知縣道:「他還有個哥哥連國璽,你認得麼?」不換道:「他們在寧夏,小的在直隸,相隔幾千里,那裡認得?只因小的父母在世時,常常說起,才知是表親。」知縣道:「這就該打嘴!你既認不得他們,連城璧怎麼就會投奔你?」不換道:「認雖認不得,說起親戚,彼此都知,因此他才尋找著來。」知縣道:「這連城璧來過你家幾次?」不換道:「不但幾次,二十年連書信都是沒有的。」知縣點了點頭兒,又問道:「他是今年幾時來的?」不換道:「他是大前年五月到小的家中的。」知縣道:「打嘴!」左右打了不換五個嘴巴。知具道:「本縣自下車以來,近城地方自不消說,即遠鄉僻隅,那一天沒巡查匪類之人,豈肯容留大盜住二三年,還漫無訪聞麼?」不換改口道:「是本月初二日到的,至今才住了二十餘天。」知縣道:「這就是了。」又道:「這二十餘天也不為久,為何不細細盤問他,早行出首,」不換道:「何嘗沒盤問他?他說家貧無所歸著,求小的替他尋個活計,始終是這句話,只到今午醉後方說出實情。」知縣冷笑道:「我把你這狡猾奴才!連城璧本月初二日到你家是實,你知情容留大盜是實,你酒醉向你妻子洩露是實,你妻告知你妻父,你妻父念翁婿分上,假寫你名字出首是實,你恨你妻子洩露,著連城璧打死,圖死無對證是實;反著本縣合守府空往返一番,你還有得分辨麼?」不換道:「老爺在內衙商酌了半夜,就商酌出這許多的『是實』來?」知縣大怒,道:「這奴才放肆!敢合本縣頂嘴。」吩咐再打嘴。眾人卻待動手,不換道:「老爺不用打,小的明白了。老爺一則要保全自己,二則要保全守備爺,將知情縱盜罪名,向小的一人身上安放,可是麼?」知縣道:「快打嘴!」不換道:「不必打!事關重大,老爺這裡審了,少不得還要解上司審問,不如與小的商量妥好。」知縣向兩旁吏役道:「你們聽!真正光棍!了不得!了不得!」郭祟學在下面跪稟道:「若不是光棍,如何敢容留劫殺官兵的大盜哩!」不換道:「你不必多說。你是知我糶賣了粟糧,今年五月合我借一百五十兩銀子,托你女兒道達,我始終不肯;今見你女兒死了,便想報仇害我,不能,不能!」知縣冷笑道:「你再說有什麼和本縣相商處?」不換向東西兩下指說道:「老爺的書班衙役,合城中百姓俱在此。小的酒後洩露真言,妻父替小的寫稟帖出首,這話有無真假,且不必分辨。只就縱盜脫逃論,老爺同守爺今晚到小的家,若連城璧已去,這是小的走露風聲,放他逃走,罪無可辭;老爺同守爺領著千軍萬馬,被一個強盜打得落花流水,敗陣回來,滿城紳縉士庶,那個不知,那個不曉?不但守爺兵受傷,就是老爺班內捕快,帶傷者也不少,怎反說是小的縱盜脫逃?這話奇到那裡去了?」只這兩句話,把兩旁看的人都說笑了。知縣氣壞,待了好一會,咬牙大恨道:「金不換!你口太鋒利了!你這沒王法的光棍,若不動大刑,何難將本縣也說成個強盜!」吩咐左右,拿極短的夾棍來。眾役吶喊,將夾棍舉起,向不換背後一丟。不換道:「老爺不用動刑,小的情願畫供,招個知情容留,縱賊脫逃就是了。」知縣咬牙說道:「你就畫供,我也要夾你一夾棍。」不換道:「凡官府用刑,為的是犯人不吐實供;若肯吐實供,再行夾打,便是法外用刑。老爺此刻與小的留點地步,小的日後到上司前,少胡說許多。」知縣搖著頭,閉著眼,說道:「快夾!快夾!」刑房在旁稟道:「老爺何必定要夾他!此事關係重大,各上憲必有訪問,金不換不動刑自招,最好不過。」知縣想了想,道:「你說的是,就著他畫供來。」須臾,不換畫了供。知縣吩咐牢頭收監,用心看守。退堂和幕客相商,氣不過不換當堂對眾挺犯,欲要將不換制死監中。幕客大笑道:「此人口供,千人共見;況本府太爺最是聰察,制死他大有不便,倒不如親去府內,口詳此事,看太尊舉動,再行備文,妥商詳報;就費幾兩銀子,也說不得。」知縣聽了,連夜上府,知府通以極好言語回答著。不換、郭崇學、鄰里人等,一並解府,面訊定案。

  原來這知府是江蘇吳縣人,姓王名琬,雖是個兩榜出身,卻沒一點書氣;辦事最是明敏,兼好訪查。只是性情偏些,每遇一事,他心上若動了疑,便是上憲也搬他不轉;廣平一府屬員,沒一個不怕他,金不換和連城璧事前後情節,並本縣那晚審得口供,俱都打聽在肚內,深疑知縣同守備迴護失查大盜處分,故冤金不換縱賊脫逃。又聞知守備軍兵帶傷者甚多,還有三四十個著重的,性命不保,越發看得金不換出首是實,文武官合同欺隱,要冤枉他定案。過了幾日,知縣將不換等同詳文解送府城,知府立即坐堂親審。不換正要哭訴冤情,知府搖手道:「你那晚在縣中口供,本府句句皆知,不用你再說。倒還有一節要問你:連城璧原係大盜,既說你不知情,為何改姓張,在趙家澗許久,鄰里俱如此稱呼,其中不能無弊。你說!」不換連連叩頭道:「太老爺和天大的一圓明鏡一般,甚麼還照不見?本縣老爺和守爺那晚帶五六百人,被一個賊打傷一二百眾,大敗回城,這樣驚天動地、遠近皆知事,兩位老爺尚敢隱匿不報,將知情私縱罪名,硬派在小的身上塞責,太老爺只看詳文便知。趙家澗止有七八家人家,安敢違兩位老爺囑托,不但連城璧改姓為張,就把連城璧顛倒呼喚,那一個敢說個不字?太老爺不信,將鄰里傳問,誰敢說他不姓張?只求太老爺詳情。」知府點了點頭兒,連鄰里並郭氏死的原故,一概都不問了。隨發放金不換道:「你容留大盜,難說不知情,然在你家住二年之久,你也該時時留神盤問;只到他酒後自行說出,方能覺察稟報,疏忽之罪,實無可辭。」說著,將一筒簽丟將下來。兩行皂役喊一聲,將不換搬翻,打了四十大板,立即吩咐討保釋放。又叫上郭崇學罵道:「你這喪盡天良的奴才!你本是該縣刑房,已革書辦,素行原是不端之人;有你女兒活著,金不換容留大盜,便是不知情;你女兒死後,金不換便是知情,這知情不知情五個字,關係金不換生死性命,豈是你這奴才口中反覆定案的麼?且將金不換稟帖說是你替寫的,真是好狠之至!」說著將一筒簽盡數丟下,那裡還容他分辨一句,頃刻打了四十板,連鄰里一總趕下去。

  金不換血淋淋一場官司,只四十板完賬;雖是肉皮疼痛,心上甚是快樂。回家將郭氏葬埋。那雞澤縣城裡城外都說他是好漢子,有擔當的人,趕著和他交往。又過了數天,本縣知縣、守備,俱有官來摘印署理,都紛紛議論是知府揭參的。內中就有人向不換道:「因你一人,壞了本縣一文一武,前官便是後官的眼,你還要諸事留心些。」不換聽了幾句話,心上有些疑懼起來;左思右想,沒個保全久住之策。又聽得郭崇學要到大憲衙門去告,越發著急起來,也想不出個安身立命之所。打算著連城璧住在范村,沒人知道,不如到那邊尋著兩個表姪,就在那地方住罷。主意拿定,先將當鋪討利銀兩收回;次賣田地,連所種青苗都合算於人;再次賣住房。有人問他,他便以因他壞了地方文武兩官話回覆,人都稱揚他是知機的人。除官司盤攪外,還剩有五百二十多兩銀子,買了個極肥的騾兒,直走山西道路。止走了五六天後,按察司行文提他復審,只苦了幾家鄰里並鄉地人等,赴省聽候。不換一路行來,到山西懷仁縣地界,這晚便住在東關張二店中。連日便下起雨來,不換憂悶之至。每到雨住時,便在店門前板凳上坐著,與同寓人說閒話。目中早留心看下個穿白的婦人,見他年紀不過二十四五歲,五短身材,白淨面皮,骨格兒生的有些俊俏。只因這婦人時常同一年老婦人到門外買東西,不換眼裡見熟了,由不得口內鬼念道:「這穿白的婦人,不是他公婆病,就是他父母死亡。」店東張二道:「你都沒有說著:他穿的是他丈夫的孝。」不換驚訝道:「虧他年青青兒守得住。」張二道:「他倒要嫁人,只是對不上個湊巧的人。」不換道:「怎麼是個湊巧的人?」張二道:「他是城內方裁縫的女兒,嫁與這對門許寡婦的兒子,叫做許連升。連升在本城緞局中做生意,今年二月,在江南過揚子江,船覆身死。許寡婦六十餘歲,止有此子,無人奉養,定要招贅個養老兒子配他,還要二百兩身價。」不換道:「這事也還容易,只用與他二百兩銀子。這許寡是六十多歲的人,就與人做個尊長,也還做得起;將來許寡婦亡後,少不得銀子還歸己手。」張二道:「你把這許寡婦當甚麼人?見錢最真不過。或者到他死後,有點歸著。」不換道:「這方裁縫就依他討此重價麼?」張二道:「他兩口子做鬼已五六年了,那婦人又別無親丁,誰去管他這閒事?」不換道:「他肯招贅外鄉人否?」旁邊一個開鞋鋪的尹鵝頭也在坐,聽了大笑道:「這樣說你就是湊巧的人了?」又問道:「客人是那地方人?到我門這裡有甚營幹?家中可有妻室沒有?」不換道:「我是直隸雞澤縣人,要往代州親戚家去,妻室是早亡過了。」鵝頭道:「你能夠拿得出二百兩銀子來?」不換道:「銀子我身邊倒還有幾兩。」鵝頭笑向張二道:「這件事,咱兩個與客人作成了罷!」張二道:「只怕許寡婦不要外路人。」鵝頭道:「要你我媒人做甚麼!」又笑向不換道:「客人可是實在願意麼?」不換道:「只怕那老婦人不依。」鵝頭道:「張二哥與其閒坐著,我且和你去說一火。」同寓的幾個人幫說道:「這是最好的事。說成了,我們還要吃喜酒哩!」鵝頭拉了張二,人對門去了。好半晌,兩人笑嘻嘻的走來,向不換舉手道:「已到九分了,只差一分。請你此刻過去,要看看你的人物年紀,還要親問你的根底。」不換道:「如此說,我不去罷。要看人物,便是十二分不妥。」眾人笑道:「你這人物還少什麼?就是《雲箋記》追舟的李玉郎,也不過是你這樣的面孔兒。去來!去來!」大家攛掇著,不換穿帶了新衣帽鞋襪,跟二人到許寡婦家來。許寡早在正房堂屋內等候,看見不換,問鵝頭道:「就是這個人麼?」張二笑說道:「你老人家真是有福!這個客人,人才、年紀也不在你老去世兒子下。」不換先去深深一揖,隨即磕下頭去。

  許寡滿面笑容,說道:「若做這件事,你就是我的兒子了,便受你十來個頭也不為過;但是你遠來,只磕兩個頭罷。」不換叩拜畢,扒起,大家一同坐下。許寡將不換來蹤去跡,細細盤問了一番,笑向鵝頭道:「你看他身材,比我亡過的兒子瘦小些,人倒還有點伶俐,就依二位成就了罷。」張二又著不換叩拜,不換又與許寡磕了兩個頭,復行坐下。許寡道:「我看了你了,你也看看你的人。」一邊說,一邊叫道:「媳婦兒出來!」叫了七八聲,那方氏才從西房走出,欲前又退,羞達達低了頭,站在一邊。眾人都站起來,不換留神一看,見那婦人穿了新白布夾襖,白布裙子,臉上些須傅了點粉,換了雙新白梭鞋,頭髮梳得光油油的;雖不是上好人物,比他先日娶的兩個老婆強五六倍,心上著實歡喜,滿口裡道「好!」那婦人偷看了不換一眼,便回房去了。許寡道:「他兩個都見過面,合同也該寫一張,老身方算終身育靠。二百兩銀子交割在那一日?」不換道:「合同此刻就立,銀子我回店就交來,做親定在後日罷,不知使得使不得?」許募道:「你真象我的兒子,做事一刀兩段;有什麼使不得!」鵝頭取來紙筆,張二替他兩家各寫了憑據;不換立即回店,取了二百銀子,當面同尹、張二人兑交。又問明許寡遠近親戚並相好鄰里,就煩鵝頭下帖;又謝了兩個媒人六兩銀子。許寡便叫不換將行李搬來,暫住在西下房中,好辦理親事。到二鼓時分,方氏欲心如熾,無法忍耐,也顧不得羞恥,悄悄從西正房下來,到不換房內,不換喜出望外。一個是斷弦孤男,一個是久曠嫠婦,兩人連命也不要,竭力狠幹了五六度,只到天明方肯罷休。方氏見不換本領高似前夫數倍,深喜後嫁得人,相訂晚間再來,才暗暗別去。許寡也聽得有些聲氣,只索隨他們罷了。次日,許寡倒也知趣,梳洗罷,便教方氏到兒子靈前燒紙,改換孝服,方氏只得假哭了幾聲,反勾引得許寡呢呢喃喃數念了好一會方止。不換僱人做酒席,借桌椅並盤碗等類,忙個不了。吃午飯時,許寡叫方氏來同吃,方氏又裝害羞,不肯動身;叫得許寡惱了,才肯遮遮掩掩的走來,放出無限的眉眼,偷送不換。不換見方氏腳上穿了極新的紅鞋,身上換了極細的布衣,臉上抹了極厚的濃粉,嘴上抹了極豔的胭脂,頭上戴了極好的紙花,三人同坐一桌。不換一邊吃飯,一邊偷瞧,又想起昨晚風情,今朝態度,心眼上都是快樂的;不但二百兩,就是二千兩也看得值。偏這方氏又不肯安靜吃飯,一面對許寡裝羞,一面與不換遞眼,瞅空兒將腳從桌子下伸去,在不換腿上踢兩下縮回。不換原是小戶人家子弟,那裡經過這樣妖浪陣勢,狐媚排場,勾引得他神魂如醉,將飯和菜胡吃,也嚐不出個滋味。若不是許寡在坐,便要放肆起來。這晚仍照前和合,連燈也不吹滅,每到要緊時候,方氏竟沒高沒低的叫喊,不換也止他不住。許寡在上房聽了,惟有閉目咬牙撾被而已。到做親這日,也來了些女客,並許寡的親戚以及鄰居。北方娶親,總要先拜天地,必須父兄或伯叔尊長領拜;許寡為自己孀居,家中又無長親,眾客委派著尹鵝頭領不換夫婦拜天地,主禮燒化香紙。許寡又想起他兒子來,揩抹了許多眼淚。兩人同歸西正房,做一對半路夫妻。

  正是:

    此婦淫聲凶甚,喊時不顧性命;不換娶做妻房,要算客途胡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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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野仙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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