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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詞曰:

   我如今誓不抽豐矣,且回家拆賣祖居。一年貧苦一嗟吁,無暇計誰毀誰譽。 途次中幸會多情女,顧不得母孝何如?聊且花間宿,樂得香盈韓袖,果滿潘車。

    ——右調《入花叢》

  話說溫如玉自葬埋母親後,謝了幾天人,諸事完畢,逐日家到是清心寡慾。素日相好的朋友,知他一無所有,也不來勾引他。即或有幾個來閒坐的,見他愁眉恨眼,也就不好來了。背間有笑罵他憨癡的,有議論他狂妄的,有憐惜他窮苦的,也有說他疏財仗義的,還有受過他銀錢、衣食許多恩惠反比傍人鄙薄詈咒更利害的,如玉聽在耳內,到也都付之行雲流水。只是家間窮困之至,雖減去了若干人口,上下還是二十多人吃飯。天天典當,鬼混的過了一年有餘。凡事總與苗三禿子相商,兩人到成了個患難厚友。先時還指望拿住尤魁,後來親自到州堂上,稟了幾次。知州到也與他認真的責比差役,總無蹤影。他把這拿尤魁的念頭也歇了。無如運氣倒的人,這不好的事體,層層皆來。他母親剛才亡過年餘,他妻子洪氏又得了吐血的病;不上三兩個月,也病故了,連棺木都措辦艱難。到虧這苗禿子還有點打算,凡買過如玉產業的人,他便去說合,陸續也得夠百十餘兩,苗禿於中也使用了些,才將洪氏發送在祖塋。如玉雖說是窮了,一則是舊家子弟,二則又在少年,還有許多大家小戶,要與他結親,孰意他不自揣時勢,還想要娶一個天字號的美人,將說親者概行謝絕,日日東查西問的尋訪。及至採訪著某家女兒,才色雙絕,他倒願意,人家又不要他。因此把婚姻也誤下。

  一日到泰安,向他舊夥計等要長支欠銀,住了三四天,得了三兩多銀子,一千多錢,將一張三十兩欠約,讓那夥計抽去,算了一分不該。正還要尋別的欠銀夥計,聽得本州官吏接濟東道;問了問,說姓杜名珊,四川茂州人,做過陝西長安縣知縣。他父親雖早逝,常聽得他母親黎氏說,有個長安縣知縣杜珊做他父親屬員,虧空下一萬多銀子。布政司定要揭參,他父親愛他才能,一力主持,暗囑同寅各官捐助,完結虧項;又保舉他後升了平陽府知府,臨行與他父親認了門生。今日聽得名姓、籍貫相合,就動了個打抽豐的念頭。急忙回家,與苗禿子相商。

  苗禿道:「你有這些好門路兒,閒嘗從不和我說。既然尊大人在他身上有如此大恩,又是尊府門生,你如今到這步田地,開個口,至少也幫五百;就是一千兩,也不敢定。」

  如玉道:「我平時那裡想得起?若不是他昨日到泰安,做夢也夢不著他。我今與你相商,趁他到咱們這地方,我那湊一分厚禮,與他送去;再拿個手本,向他門上人細說原委,或者有點想望也未可知。」

  苗禿道:「你這想算,都用的是下乘功夫。他衙門住紮在省城,離我們泰安不過兩天多路,何難親去走遭?你若在此地見他,他又是個客官,語言間就有許多可推脫處,總幫你也不多。依我主見,你竟等他公出回去後,寫自己一個名諱手本;再另外哀哀憐憐寫個懇恩照拂的手本,內中幫他完虧空、保舉話,一字不可露出,只寫先人某人,在陝西同寅,如今你窮困之至,求他推念先人奉上垂憐。至於湊辦厚禮的話,徒費錢而且壞事。世上那有個極貧的寒士,拿得出厚禮來?到只怕你年幼,記得太夫人話未必真切,冒冒失失的認起親來,反為不美。」

  如玉道:「這事至真至確。我固貧窮寧死不做傷臉的事。你方纔的話,甚有機變。我們等他回去後,就雇一輛車,我還要煩你與我同去。」   苗禿子道:「我就與你同去。總算上你與他沒世誼,這游棍假名撞騙也干連不到我身上。」兩人計議停妥,待了幾天,濟東道回去。

  兩人僱車同張華到省城,旅店安下,時時打聽杜大老爺閒時,方才將手本投入號房。門上人拿入去,杜珊看了手本內情節,立刻開門請會。如玉從角門內入去。杜珊迎接到書房,行禮坐下。敘說起他父親,杜珊甚是感念;又說到自己困苦,杜珊又甚憐憫。本日就留便飯,說道:「月前天雨連綿,官署內無一間房子不漏,刻下現在修補,實無地方留世兄祝且請到貴寓安息,弟自有一番措處。」如玉辭了出來,苗禿子在轅門外探頭探腦的等候。如玉同他走著,說濟東道如何相待,如何吩咐。苗禿道:「何如?你原是大人家,豈是尋常的拉扯?我若有你這些門路兒,也不知發跡到甚麼地方了!」兩人歡歡喜喜的回店,說了半夜,總都是濟東道的話。

  次日社珊回拜,將如玉的名諱手本壁回,還了個年通家世弟帖。如玉著張華跪止,杜珊定要拜會。在店中敘談了好半晌,方才別去。嚇的一店客人,都議論羨慕不已;慌的店主和小夥計,不住的問茶水。苗禿得意到極處,只是在光頭上亂撓。午後,又差人送來白米一斗,白面一鬥,火腿、南酒、雞鴨等物。如玉倒也罷了,苗禿子是個小戶人家,白花秀才,一生沒見過個交往官府,看見火腿、南酒等物,不住的吐舌;和如玉說到高興處,便坐不住,笑著在地上打跌。怕道台語說話,連街上也不許如玉閒行。他在店中陪著吃酒、唱小曲、說趣話,和中了狀元的一般快樂。

  到第四日,杜珊下帖請席。如玉又去。席間,杜珊細說本道一缺,出多入少;又值公私交困之際,不能破格相幫。臨別,著家人托出十二兩程儀。如玉大失所望,辭之至再。怎當得杜珊推讓不已。如玉此時,覺得不收恐得罪他,收下甚是羞氣;沒奈何,只得收領拜謝。原來這杜珊初任知縣時,性最豪俠,不以銀錢介意,因此本族以及親戚經年家來往不絕,食用為亦極奢侈。凡贈送人,必使其心喜回家。只幾年,就弄下一萬多虧空。藩司要揭參,幸得如玉父親保全。屢次寄字親友本家,告助虧空,無一個幫他一分一兩。他才知道銀錢去了,是最難回來的。自此後,任憑本族近支,以及至親契友,想要用他一文錢,吃他衙門中一口水,比登天還難。由知縣做至道台,雖二三斤肉,也要斟酌食用。前後行為,如出兩人。此番是深感如玉父親,方肯送這十二兩。在如玉看得菲薄不堪;在杜珊看得還是沒有的大幫助。除了溫如玉,第二人也不能叨此厚觀。就是日前送那一分下程,都是少有的事。如玉垂頭喪氣的出來,見苗禿子在儀門外,大張著嘴眺望。看見了如玉,忙跑向前,笑問道:「今日又有什麼好話兒?」

  如玉道:「言不得,真令人羞死氣死!」

  苗禿著慌道:「不好!你這氣色也不好!想是你語言間得罪下他麼?」

  如玉道:「我有什麼得罪他處?」就將送的銀兩數目,一邊走一邊說。

  苗禿笑道:「你少裝飾!我不信。」

  如玉道:「我又不怕你搶了我的,何苦謊你?」於是將原包銀兩,從袖中取出,向苗禿眼上一伸道:「看,是十二兩不是?」

  苗禿見上面有「薄儀」二字,將腳一頓,咬著牙罵道:「好娘賊!不但將你坑壞,把我苗三先生一片飛滾熱的心腸,被二十四塊寒冰冷透!」說畢,又蹙眉揉手,連連點頭道:「罷了,罷了,我才知道罷了。」

  兩人回到店中,一頭一個,倒在炕上睡覺。張華見此光景,也不敢問。如玉翻來覆去,那裡睡的著?到二鼓時候,苗禿問道:「你可睡著了沒有?」

  如玉道:「真令人氣死!還那裡睡的著?」

  苗禿道:「你明日再去稟謝稟見,求他一封書字,囑托泰安州官諸事照拂你。他若與了這封書字,常去說些分上,那裡弄不了幾個錢?一個本管的大上憲,又與巡撫朝夕相見,泰安州敢說不在你身上用情?」

  如玉道:「我就餓死,也再不見這沒良心慳吝匹夫!」

  苗禿道:「我還有一策,存心已久,只是不好說出。今見你如此奔波,徒苦無益,只得要直說了。天下事貴於自立主見。自己著貧無措兌,雖神仙也沒法子。自己若有可裁處,就不肯低眉下眼向人家乞討。尊府的住宅,前庭後院,何止七八層?只用將房子出賣,還不愁一二千兩銀子到手?」

  如玉道:「我也曾想及於此。首則先人故居,不忍心割棄;次則也沒人買。」

  苗禿道:「講到一『買』字,不但長泰莊,便是泰安州,也沒人買。誰肯拿上錢,到那邊住去?若估計木石磚瓦拆賣,還可成交。你若為是先人故物,自己羞居賣房之名,你須知那房子止可遮風避雨,不能充飢御寒。常言說的好:有了治,沒了棄。你日後大發財源,或做了大官,怕修蓋不起那樣十處房子麼?此事你若依了,我回家就與你辦理。當漢子的,不必怕人笑話。世間賣房子的大人家,也不止你一個。救窮是第一要務,沒得吃穿難受,這是老根子話。我再替你打算:房子賣後,也不在長泰莊住,只用二百兩銀子,在泰安城中買一處不大不小的房兒,過起安閒日月來。你又不欠人的債負,有什麼不快活處?將所有房價,或買地討租,或放在人家鋪中吃月利。世上赤手空拳起家的,不知有多少,何苦著本村人日逐指指點點,笑議你是憨哥兒、混賬鬼?你想:我說的是不是?」幾句話,說的如玉高興起來,一蹶劣扒起,將桌子一拍道:「禿小廝快起來!你的話句句皆是。我的志念也決了!省的在這裡受悶氣,不如連夜回家辦正事。」

  苗禿子也執起道:「城門未開,天明起身罷了。現放著老杜送的酒。我活了三十多歲,只吃過一次鴨子,還是在尊府叨惠。你可叫起張華,將他送的那兩隻鴨子白頓上,我飽飽的吃一遍,也好與你回去辦事。」

  如玉道:「三更半夜,如何做法?到回家時,你將雞鴨都拿去就是了。」

  苗禿道:「我們有火腿和變蛋,亦足下酒。」如玉便喊叫張華,收拾食物。張華見兩人又眉歡眼笑,不是頭前苦態,也測度不出他們的原故。直吃到天明。如玉著算還店賬,又將道署送的禮物俱裝在車內,一同起身。

  離省城走了幾十里,到一地方,名為試馬坡。相傳韓信做工齊王時,在這地方試過馬。剛走到堡前,也是天緣湊合,從裡面走出個人來,但見:頭戴四楞巾,卻像從錢眼中鑽出;身穿青絹氅,好似向煤窟內滾來。滿面憨疤,數不盡三環套日;一唇亂草,那怕他百手抽絲。逢錢即寫借帖,天下無不可用之錢;遇飯便充陪客,世上那有難吃之飯。任你極口唾罵,他只說是知己關切使然;隨人無端毆踢,反道是至交好勝乃爾。真是燒不熱、煮不爛的粗皮,砍不開、扯不破的厚臉!這個人姓蕭,名天祐,字有方,也是個府學秀才。為人最會弄錢;處人情世故,到像個犯而不較的人。只因他外面不與人計論,屢屢的在暗中謀害人,這一鄉的老少男女,沒一個不怕他。亦且鑽頭覓縫最好管人家閒事,就是人家夫妻角了口他也要說合說合,挨延的留他一頓便飯吃。若是大似此的事體,越發要索謝了。你若是不謝他,他就借別事暗中教唆人鬧是非,三次兩次還不肯放過,是個心上可惡不過的人。銀錢衣物,送他就收,總要估計事體大小,心至得謝而後已。又好幫嫖誘賭,設法漁利。吃亡八家的錢,尤為第一。因此,人送他個外號,叫象皮龜;又叫蕭麻子,為他臉上疤。故也。這日正從堡中出來,看見苗三禿子在車內,大笑道:「禿兄弟從何處來?」苗禿見是蕭麻子,連忙跳下車來,也大笑道:「你是幾時搬到這裡的?」

  蕭麻子道:「已經二年了。」如玉見他兩人說話,也只得下車來。蕭麻子指著如玉道:「此公是誰?」

  苗禿子道:「這是泰安州溫公子,當年做陝西總督之嫡子也。」

  蕭麻子深深打一躬道:「久仰,久仰。」又將兩手高舉道:「請!請到寒舍獻茶。」

  如玉還禮道:「弟輩今日要趕宿頭,容日再領教罷。」

  苗禿子也道:「我們都有事,暇時我還要與你敘闊。」

  蕭麻子道:「溫大爺與我初會,我實不敢高扳。你與我是總角朋友,怎麼也是這樣外道我?我實對你說了罷,我家茅庵草舍,也不敢居停貴客。敝鄉從去年二月搬來一家樂戶,姓鄭,人都叫他鄭三。這個亡八最知好識歹。他有個侄女,叫玉磐兒;一個親生的女兒,叫金鐘兒。這玉磐兒不過是溫柔典雅,還是世界上有的人物;惟有這金鐘兒,才一十八歲,他的人才真是天上碧桃,月中丹桂,只怕仙女董雙成還要讓他幾分。若說起他的聰明來,神卜管路還須占算,他卻是未動先知。你這裡只用打個哈欠,他那裡就送過枕頭來了。我活了四十多歲,才見了這樣個伶俐俊俏、追魂奪命、愛殺人的一位小堂客。你陪公子隨喜隨喜去,也是春風一度。」

  如玉道:「承老兄盛情,只是弟孝眼未滿,不敢做非禮的事。」

  苗禿笑向如玉道:「你也不必太聖賢了。既然有他兩個令妹在這裡,我們就暫時坐坐何妨?」      蕭麻子笑道:「你這禿奴才,又說起其諸異乎人的話來了!」

  如玉卻不過,只得同去走走。到堡內西頭,才是鄭三的住處。瞧了瞧,都是磚瓦房子,坐東朝西的門樓。三人揖讓人去。鄭三迎接出來,到如玉、苗三前請安;又問明姓氏。地方,讓到北庭上坐。如玉到庭內,見東西各有耳房;庭中間放著八把大漆椅;正面一張大黑漆條桌,桌子中間擺著一個大駝骨壽星;東邊有三尺餘高一個大藍磁花瓶;西邊一個大白磁盤,盤內放著些泥桃泥蘋果之類;上面掛著一面牌,都用五色紙鑲著邊兒,中間四個大紫紅字是「藍橋仙境」;牌下掛著百子圖畫一軸;兩傍貼著對聯一副,上寫道:室貯金鐵十二,門迎朱履三千。三人坐定,只聽得屏後有笑語之聲。轉身後面,走出個婦人來,身穿元青紗氅,內襯細夏布大衫,葛紗裙兒。五短身材,紫紅色面皮;五官兒到也端正,只是上嘴唇太厚些;到纏了一雙小腳,大紅緞鞋上繡著跳梁四季花兒。走到庭中間,笑著說道:「與二位爺磕頭。」說著,將身子往下彎了彎,忙的苗禿子連忙扶住道:「快請坐,勞碌著了,到了不得。」婦人就坐在蕭麻子肩下,問了如玉並苗禿的姓氏。

  如玉道:「你的大號,就是金鐘兒麼?」

  婦人道:「那是我妹子。我叫玉磐。」

  蕭麻子道:「怎麼不見他出來?」

  玉磐兒道:「他今日身子有些不爽快,此時還沒有起,再待一會管情收拾了出來。」

  蕭麻子道:「此時還未起,必定是昨晚著人家棒傷了。」

  玉磐兒笑道:「你真是瞎說!這幾天鬼也沒見個來。」

  蕭麻子道:「你休謊我。我是秦鏡高懸,無微不照。」

  苗禿道:「這是你的家務事,你心上自然明白。」

  蕭麻子道:「你若欣羨這條路兒,你就入了行罷。他家中正少個打雜的使用。」

  正說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女廝托出一盤茶來。玉磐兒先送如玉,次送苗禿,自己取了一杯坐下。

  蕭麻子道:「你這小奴才,到我跟前就不送了。我也沒有別的法兒,我只用尋些發大來遲的好春yao,再吃上一二錢人參,將你三嬸子按倒,那就是我出氣的時候了。」

  玉磐兒恰待回言,苗禿道:「玉姐,你不必和他較論,都交在我身上。他按倒你嬸子,我就摟住他姑娘。咱們是冤各有主,債各有頭。」

  蕭麻子笑罵道:「這奴小廝,真是狗嘴裡拉出來的,說的都是狁舐(犭巴)兒話。」

  四人正在說笑中間,覺得一陣異香吹入鼻孔中來。少刻,見屏風後又出來個婦人,年紀不過二十歲上下,身穿紅青亮紗氅兒,內襯著魚白紗大衫;血牙色紗裙子,鑲著青紗邊兒;頭上挽著個盤蛇發卷,中間貫著條白玉石簪兒;鬢邊插著一朵鮮紅大石榴花;周周正正極小的一雙腳,穿著寶藍菊壓海棠花鞋;長挑身材;瓜子粉白面皮,臉上有幾個碎麻子兒;骨格兒甚是俊俏;眉稍眼底,大有風情。看來是個極聰明的人。入的門來,先將如玉和苗禿上下一看,於是笑嘻嘻的,先走到如玉面前,說道:「你老好!我不磕頭罷?」如玉連忙站起道:「請坐!」

  苗禿接口道:「不敢當,不敢當!」然後又向苗禿虛讓了一句,裊裊娜娜的坐在玉磐兒肩下。蕭一麻子將如玉的家世表揚。金鐘兒聽了滿面上都是笑容,只因如玉少年清俊,舉動風流,又是大家公子,心上甚是動情,眼中就暗用出許多套索擒拿。

  如玉是個久走嫖行的人,差不多的婦女,最難上他的眼,不意被這金鐘兒語言眉目就混住了,從午間坐到日色大西,還不動身。急得張華和車伕走出走入,在如玉面前站了幾次,又不敢催促;與苗禿子不住的遞眼色,苗禿又是隨緣度日的人,他且樂修次活了一刻是一刻,那裡肯言語?蕭麻子推故淨手,走出來向鄭三道:「溫公子這個雛兒,也還充得去。銀錢雖多的沒有,家中的東西物件還多。日色也遲了,你與他隨便收拾幾樣菜兒,我替你留下他罷。將來若殺不出血,我打發他走路,纏絞不住你。」鄭三道:「我見他穿著孝服,萬一留不住,豈不白費酒飯?」蕭麻用扇股在鄭三頭上打了一下道:「你這老亡八,真是一毛不拔!就算上留不住,與你兩個孩子們吃吃,他們也好有心與你弄錢。」苗禿在背後插嘴道:「就與你吃些兒也好。」三人都笑了。蕭麻子道:「你這禿小,不知什麼時候就悄悄走來?」又問道:「他身上有現成稍沒有?」苗禿伸了兩個指頭道:「欄干數,是濟東道送的。他身邊只怕還有些,也沒多的了。」蕭麻子向鄭三將手一拍道:「何如?上門兒買賣,你還不會吃?」鄭三連忙去後面收拾去了。

  蕭麻子又問苗禿道:「這溫公子,我也久聞他的大名,你與他相交最久,他為人何如?」

  苗禿道:「是個世情不透露的憨小廝。若有了錢,在朋友身上最是情長,極肯幫助人。」

  蕭麻道:「我聞他年來也甚是艱苦。」

  苗禿道:「比你我還難。目今只用一半月,又是財主了。」隨將他要賣住房話一說,蕭麻子連連作揖道:「事成之後,務必將哥哥也拉扯一把兒。」

  苗禿道:「自幼兒好弟兄,還用你囑咐?他如今』賭』之一字,勾引不動了。我看這金鐘兒,又是他這一處住房的硬對頭。他若看不上眼,體說試馬坡,便是蓬萊島,也留他坐不到這個時候。」兩人說笑著入庭房來。如玉站起道:「天色也想是遲了,我去罷。」蕭麻子大笑,向苗禿道:「你看,做老爺們的性兒,總不體貼下情。」又指著金鐘兒道:「我方才在後邊見你父親雨淋漓,在那裡整理菜蔬。窮樂戶人家,好容易收拾這一頓飯!」金鐘兒聽一得收拾飯,就知是必留之客了,笑盈盈的向如玉道:「大爺要走,也不過為我姊妹粗俗,心中厭惡。這也容易,離我這裡二十里,有個黑狗兒,人才甚好,只是腳欠周正些。世上那有個全人?我們與大爺搬來,著他服伺幾天。就是我家飯不但吃不得,連看也看不得,只求大爺將就些,也算我姊妹們與大爺相會一常大爺也忍心不賞這個臉?」

  如玉道:「你休罪我。我實為先母服制未終,恐怕人議論。」

  苗禿道:「你居喪已一年多,如今不過是幾個月餘服未滿。咱們泰安紳衿家還有父母一倒頭就去嫖的,也沒見雷劈了七個八個,人家議論死三雙五雙。」

  如玉笑道:「你又胡作弄我!」

  玉磐兒道:「我也不是在大爺面前說話的人,只是既已至此,就是天緣。我這金妹子,也是識人抬舉的,還求把心腸放軟些罷。」

  如玉已看中金鐘兒,原不欲去;又教他們你一句,我一句,越發不肯去了。掉轉頭笑向苗禿道:「只怕使不得。」蕭麻子道:「有什麼使不得?此刻若去了,於人情天理上倒使不得了。」說著,打雜的將一張方桌移在庭中間,擺了四碟小菜,安下五副杯筷,又拿來一大壺酒。眾人讓如玉正坐。如玉要與苗禿同坐,苗禿死也不肯,只得獨自坐在正面。蕭麻子在右,苗禿在左,玉磐、金鐘兒在下面並坐相陪。少刻,端上兩盤白煮豬肉,兩盤煎雞,兩盤炒雞蛋,兩盤調豆腐皮。看著是八盤,究竟止是四樣。北方樂戶家,多有用對兒菜,也是個遇物成雙之意。金鐘兒道:「我們這地方,常時連豆腐都買不出。二位爺休笑說,多吃些兒才好。」苗禿道:「說到吃之一字,我與蕭麻子包辦,到不勞你懸心。」五個人詼諧調誠,盞去杯來。張華同車伕,也在南房中吃飯,鄭三老婆陪著。如玉等吃到點燈後,方將杯盤收拾去。

  蕭麻子道:「我如今長話短說罷,我今日就是冰人月老。溫大爺著金姐陪伴,苗三爺著王姐陪伴。」

  苗禿子暖的笑了,將脖項往下一縮,又向蕭麻子將舌頭一伸,道:「我一個寒士,這纏頭之贈該出在那裡?」

  如玉道:「這都在我。」苗禿又道:「雖然如此,還不知人家要我不要。」說著,又看玉磐兒的神色。

  蕭麻子道:「不用你看,我這玉姐,真正是江海之大,不擇細流。你若到高興的時候,捨了小禿子,用起大禿子來,這玉姐就不敢要你了。」如玉大笑。金鐘兒略笑了笑,玉磬兒將頭一低,苗禿子不由的臉紅起來,說道:「我不過兩鬢邊少點頭髮,又不是全無。你每每禿長禿短,不與人留點地步,真是可怒!」

  蕭麻子大笑道:「你今晚正是用人才的時候,是我語言不看風色了。我將來自有好話兒幫襯你。」

  說罷,彼此道了安置,如玉在東房,苗禿在西房,各做嫖客。蕭麻子回家去了。

  正是:

    窮途潦倒欲何投,攜友歸來休便休。試問彩雲何處散,且隨明月到青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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