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圖第一奇女/第09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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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鄭昆回至府中,見了高公,就把道人化陣清風而去之言說了一遍。高老爺聞言,又驚又喜,遂走入後堂,告訴了夫人與素娘知道,彼此歡異。夫人說:「真是神仙降世,孩兒手上印記不但擦不下去,這回分外紅潤了,果似生成的一般。可是一向千歲煩悶,不會與他起個名字,今日何不與他起個名兒,也好呼喚。」高公說:「就叫他雙印如何?」夫人、素娘一齊說好。

這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大家高興勝先前。引著那夢鸞小姐說又笑,煩悶憂愁一筆消。後堂設宴同歡慶,慶今朝人天相遇仙緣。夫人含笑呼千歲:「細想來還是咱家德行寬,才能感得真仙降,頓愈胎疾真罕然。」高公說:「愧我並無德能處,敢勞神聖降臨凡。慈悲治好殘疾子,想必是父祖陰德遺到咱。上天降福加垂佑,這段鴻恩非等閑。明朝就獻合堂供,滿鬥焚香答謝天。」素娘說:「妾身為此曾許願,趁著良辰一事兒還。」夫人點頭說有理,「一秉丹誠心要虔。」三個人說說笑笑同歡飲,不覺的花影移斜日色闌。

午宴已畢,大家起身。高公自和往書房去了,夫人與素娘有走至藤蘿架下大理石床坐下著棋,丫鬟一旁烹茶伺候。著了兩盤,看看天晚,高公走向前來說:「日已垂西,該上香了。」夫人、素娘一同立起,凈手已畢,侍兒秉起絳紗宮燈在前引路,一同到了園中。至八仙祠外,丫鬟推開隔扇,高公、夫人、素娘都走將進來。只見供桌上白光光的不知什麽東西,使女舉燈一照,原來是一堆銀子,數了數二十個元寶,整整的一千兩。高公一見,恍然大悟,頓足嘆道:「原來早間那瘋道人就是呂祖現化來的,可惜,可惜,不曾拜識仙真,當面錯過了!」夫人說:「真人不露相,怎肯叫人識破?」高公說:「不然,大仙明明說出,是我愚迷不悟,而今悔之無及矣!我曾問他可有師友,他說無師無友,只是我合拙荊,拙荊合我。彼時我認作瘋話,此時詳解起來,拙荊者妻也,合我者兩口也,兩口豈不是個呂字?這不是明明說出麽?」夫人、素娘一齊點頭道:「何嘗不是?妾身在屏後也聽他說雙印兒千萬小心莫叫人家的人抱了去,又是什麽八月十五抱了去領回來,這些話都有些隱意在內。」高公說:「我送他至府門以外,他用手指著栓馬柱,說此物帶上帽子便會殺人,這句話又不知何玄機,我細細恭詳良久,再也不能了徹。」素娘說:「過去易解,未來難詳。就只是還有兩句話,他說的我好生格影,青鸞自舞、蘭房分半釵,細想不是吉詳之語。」高公雙眉上皺,低頭不語。夫人笑道:「死牛有命,難慮許多,且喜孩兒得愈,足可開心,咱們歡樂一日是一日,你不必預作楚囚之想。」素娘、高公一齊笑了。當下焚香叩拜已畢,丫鬟們拿著銀子回至前邊,大家安寢。

次日一早,高公上朝回來,擇了吉日,設供酬謝天地神明。過了幾日,打發鄭昆、李清。趙泰回轉漁陽去。

自此以後無別事,安心樂意甚寬懷。夫人、素娘加仔細,經心調養小嬰孩。鬥轉星移流光快,暑退涼生秋又來。蟋蟀聲繁居四壁,金風吹送桂花開。這一日夫人園中閑散悶,與素娘雲軒對坐鬥骨牌。侍女爐中焚紫降,簾幕垂紅窗半開。夫人說:「這回你要贏了我,輸你一對鳳頭釵。」素娘說:「不如賭下金鬥酒,吃一個大醉扶歸方樂哉。」夫人開言笑道:「你原來好飲不貪財。到像個風流學士真本色,可惜是位女英才。我的酒量不如你,輸了只怕飲不來。不如賭下題詩句,將題面作莫遲挨。」素娘點頭說:「也好,還有

一言講明白。夫人作詩我飲酒,輸贏彼此盡說開。」夫人大笑開言道:「你太偏依我太呆。」素娘說:「妾身額外加孝敬,奉獻一雙祝壽鞋。」他二人說說笑笑將牌鬥,歡歡樂樂喜盈腮。正然耍在高興處,見一個使女掀簾走進來。

丫鬟春輝向前說道:「秋月姐姐叫我請二奶奶快點去罷,公子睡醒哭了好一回了。」夫人連忙放下骨牌,催著素娘快去。

列公,難道王侯之家無有乳母不成?不說不知。自得了雙印三朝之時,夫人便要覓個乳母,因見素娘乳汁如泉,因想不如著他自哺,諸凡體貼,豈不強似他人;素娘也願自哺,所以未雇奶娘。當下素娘忙忙去了,夫人獨自坐了一回,覺得悶倦,起身走出軒來,步至池邊,憑在欄桿上看那蓮子殘荷。

但見蓮房出水含翠,花退殘紅蜂蝶疏。荷葉半雕擎雨蓋,露冷風搖水面浮。夫人看畢一聲嘆,說:「流光轉換這般速。才見那桃開似火三春景,轉眼間炎蒸盛暑又三伏。這而今丹桂飄香秋已至,不久的梅花放蕊雪花撲。光陰似箭催人老,不亞浮蝣如露珠。可憐綠寶紅顏女,變作了鶴髮雞皮一老嫗。人生不及花開謝,看看群芳想想奴,花遇春回仍放蕊,人去青春無返途。浮生若夢真無趣,空受些奔波勞碌苦何如。嘆只嘆,世人盡被七情擾,四座迷關跳不出。恩枷愛索牽連債,為的是兒女夫妻情意篤。卻不知,無常一到難相顧,到頭終是屬虛無。怎能得斬斷迷關登彼岸,翻身跳出悶葫蘆。妾身空有離塵念,就只是無人指引渡迷途。」夫人正自頻嗟嘆,只聽的半虛空中把姐姐呼。

夫人自憑欄自觀,忽聽空中有人呼喚說:「院主姐姐,別來無恙麽?」夫人聞聽,擡頭舉目望上瞧:

但見五色雲中飄瑞靄,異香撲面送清風。雲生半露一仙子,妙面金容大不同。紫玉祥霞冠頭上戴,天衣無縫錦飄鈐。左手舉定丹霞詔,一隻香籃右手擎。眼望夫人呼院主:「一別許久未相逢。可記得琪花會上同歡笑,斗牛宮內宴群星?可記得香爐同煉長生藥,三仙伴駕赴蓬瀛?可記得惜花趕散金絲蝶,受罰初次轉山東?絕不該人間打死鴛鴦鳥,準折你今生鸞去鳳孤鳴。這而今謫期已滿塵緣盡,所以你頓起禪機道念生。吾今特奉娘娘旨,指引你心頭茅塞自虛靈。返本還原歸舊路,今日個子時三刻就來迎。暫且失陪妹去也,明朝相會蕊珠宮。」說罷的仙娥只一晃,香風一陣影無蹤。楊夫人恍然大悟前因事,把那三世的緣由歷歷明。點頭答應說「遵旨」,身背後伺候的丫鬟吃一驚。

兩個使女著忙,慢慢轉在面前說:「夫人與那個說話呢?」夫人用手指著空中說:「我與司蘭仙子說話呢,難道你們看不見?」丫鬟大驚道:「空中那有什麽仙子?青天白日,莫非有什麽魑魅魍魎敢來現形,混人不成?」夫人說:「不要胡言,是王母差來召我回宮的。」丫鬟聽畢,越發害怕起來,這一個望著那一個說道:「妹子,你在此看著人人,等我快去稟千歲、二夫人知道。」說著,擡起腿來飛跑而去。

夫人此時猶如月照清潭,一悟徹底,因笑道:「你們何必大驚小怪,事由天定,人力難違,就是叫他們來,還留住我不成?到沒的嚇他們一跳,快跟我前邊去罷。」說著,轉身移步,自覺足下飄飄,如一葉之輕。剛然走至角門,只見素娘面黃失色,同幾個奴婦飛奔而來。迎見夫人,方才收住腳步,喘籲籲說道:「夫人好端端的來了,你看彩雲這丫頭輕事重報,幾乎把人嚇死!絳霞在背後擺手送目,又指了指夫人。素娘見如此光景,心內猶疑,兩眼不住的觀看夫人。

當下大家同進上房,夫人坐在床上,吩咐左右:「快備香湯,我要沐浴。」仆婦答應而去。素娘見夫人神色異於平日,向前問道:「夫人方才是看見什麽來,何不說說?」夫人說:「老爺可在書房麽?」素娘說:「楊舅老爺請去議事,還未回來。」夫人看了看窗間日影說:「你可著人去請千歲,連老太太與舅爺都一同來,我有話說。」素娘見說,心中驚恐,再要問時,只見夫人二目雙合,手打問訊,口內低低的都是些未曾聽見的經咒。素娘見此,一發慌張起來,連忙命人到揚府送信。少時仆婦端了香湯來,夫人起身,走進內室沐浴去了。

且說那奉命的家丁到楊府,就把情由細細云。楊府家丁嚇一跳,齊進中堂稟主人。來請的原由說一遍,嚇壞了高公楊爺隆太君。連忙吩咐看轎馬,便裝常服就起身。太君上了八人轎,後跟誥命李夫人。乳母在中帶公子,卻是明器與明珍。一家大小忙不住,亂亂轟轟出府門。高公郎舅頭裏走,打馬加鞭快似云。轎行如飛車似箭,仆婦家丁一大群。霎時到了鎮國府,黎素娘中門迎候訴原因。大家慌忙朝裏走,不暇客套與寒溫。一直奔到上房內,擡頭舉目看夫人。只見他,閉目合掌床上坐,微微帶笑面含春。道裝打扮多清雅,青衫雲氅羅裙。面容飽滿多紅潤,更比平時顏色新。面南端坐不言語,病態形容無半分。眾人一見發了怔,老太君看罷心內嗔。

老太君起先聞信,嚇的魂不小附體;及至奔了來看,見女兒面不改色,全無病形,好模好樣坐在那裏,雙是道家裝束,老人家就有些不悅。叫聲:「端娘我的兒,你從來不是那樣,今日為何裝神弄鬼,做這般模樣,是何道理?」高公與楊爺一齊動問,素娘向前就把兩個丫鬟的話說了一遍。高公遂把彩雲、絳霞細問,丫鬟說:「夫人說空中有什麽司蘭仙子來召,奴婢們看不見。」李夫人說:「園囿闊大,伺候人少,撞著什麽邪祟也未可定。」老太君說:「從來邪不能侵正,老身活了八旬有餘,自十五六歲征西破陣,一二十年死人堆裏度日,屍骨叢中過活,並不曾見什麽邪祟。」楊老爺說:「妹妹素來薄弱,一時偶染,也未可定。」太君說:「既如此,命人快去取我的青鋒劍來,掛在床頭,任他什麽邪祟,霎時就退。那劍乃昔年高祖征南,自日本國得來,傳說是太乙真人鎮洞之寶。」高公說:「且等太醫來診一診脈便知是何癥候了。

正在議論,只見夫人慢慢的睜開二目。

眼望太君呼聲母,又叫兄嫂與王爺:「大家不必胡猜想,那本是王母差來奉玉牒。天機不敢明說破,只恨我前世為人太狠些。半世姻緣三世事,只為鴛鴦與蝴蝶。我此去返本還原歸閬苑,脫過了紅塵攪擾事無歇。逍遙自在多歡樂,勸你們癡心不必痛離別。到將來瓊華會上重相見,悔殺了多情空把愛緣結。恰好似傀儡下場收線索,那是兒女共爹媽,黃粱大夢終須覺,月有圓時就有缺。少時便要失陪了,還有那同伴前來把我接。」夫人說罷合了眼,嚇壞了太君、李氏、二豪傑。

眾人聽了這些言語,一個個驚慌無措。老太君手拉著夫人,目中落淚說:「我的兒,你心裏覺著怎樣?還是糊塗,還是明白呢?」夫人搖頭不言。只見丫鬟來稟:「太醫到了。」李夫人與素娘都避進內室,仆婦放下帳幔。高、楊二公將太醫迎進,敘禮坐下。先問了得病原由,丫鬟放下一張小桌,墊上一束紅綾,用羅包了夫人玉指,從帳縫中托出,輕放在綾上。太醫坐在對面,閉目凝神,細細珍了一回,並無脈息。又診了左手,也是如此。太醫忙站起身來說:「夫人雙脈已絕,學生不敢論證開方。老大人另請高明,學生告退。」高公見如此說,知是不祥,只得送出太醫。回至前庭,喚進總管傅成,吩咐速與夫人預備後事。總管領命辦理,自不必說。

高公回至後堂,天色已晚,大家哭哭啼啼,秉燭坐守。看看天交三鼓。

只覺的一陣異香撲人面,滿房中紫霧霞光瑞氣濃。香風過處音樂響,半空中隱隱微聞鸞鳳鳴。夫人猛然睜開眼,口中連笑兩三聲:「列位賢妹可都好,雲車何處且消停。」眼望太君說聲母,「孩兒就此轉瓊宮。不可過悲須看破,他年玉苑又相逢。今朝分手非無故,也有段因果在其中。我的娘只因少年殺伐重,養女不能送母終。幸喜楊門德行廣,兒孫相繼慶芝榮。莫把好景愁中度,承歡全仗嫂與兄。小妹命薄困修短,從今難顧手足情。端娘不孝撇老母,並非今世是前生。」說畢復又呼千歲:「妾有一言須記明:老爺本是奇男子,你與那碌碌庸夫大不同。鏡花水月虛世界,同林鳥散莫傷情。各奔前程完各事,牢牢把舵緊收繩。端詳步履由中道,莫從豺狼小路行。撞透銅城開鐵壁,一身屬我任縱橫。素娘本是賢明女,知輕識重令人痛。可惜名花無獲欄,難避無情雨合風。幸賴栽培根本固,淩霜熬雪亞青松。雙印全恁雙印記,不用人勞心撫養自成丁。惟人夢鸞能問事,他會從容審口供。」夫人說罷忙合掌,說聲怠慢閉雙晴。太君一見如刀攪,手抱夫人大放聲。素娘哭倒塵埃地,寸斷肝腸血淚紅。順天侯與高千歲,嚎啕大慟手捶胸。悲聲慘切淚直傾,丫鬟使女家丁輩,慟哭主母盡傷情。這正是,生死離別情最苦,一時哭壞左金童。

那夢鸞小姐雖然年幼,性情至孝,倒在老太君懷中慟哭不已。黎素娘撞頭打滾,哭了個死去活來。又因夫人仁慈憐下,那些男婦家丁,一個個嚎啕慟哭。合家大小,哀聲震地,只哭了個天昏地暗。李夫人見老太君哭的氣息咽咽,面容改色,恐哭傷身體,只得自己止住悲哀,勸住了高、楊二公。順天侯夫婦跪在老太君面前,好容易才把老人家勸住。

高公遂令人備了錦繡衣裳,監木畫棺,裝殮了夫人,即飛馬入朝,面聖乞假。

鎮國王只為中年失佳偶,十分哀慟又傷慘。思量便是多不幸,意慘心灰懶作官。見主告假且告病,懇乞辭職歸故園。太和殿中見聖主,皇爺聞奏甚垂憐。說道是:「念卿中路失佳偶,又兼有恙未安痊。準你辭職朕不舍,勉強留卿又不安。如今給假歸家養,或是三年或二年。那時節養好身體期服滿,依然待詔到金鑾。賜與卿黃金百錠銀千兩,助卿歸葬與盤纏。詔書到日須早至,勿使朕意日懸懸。」高公叩首將恩謝,出朝上馬轉回還。有那些文武同寅來吊奠,談經點主與接三。夜深事畢賓朋散,高老爺送客回來到後邊。

高、楊二公送客回來,一同走入上房,舉目一看,只見那一番淒慘的光景,令人難堪。

隆太君懷抱夢鸞床上坐,昏花二目淚汪汪。李夫人垂頭落淚無言語,黎素娘悲悲切切站一傍。高公一見心難受,坐在椅上淚千行。太君帶哭把姑爺叫:「老身有件事相商。賢婿告假辭了職,眼前就要轉漁陽。未如何日重相會,我的暮景無多難少長。女兒不幸拋了去,慟思難斷九回腸。意欲把夢鸞留在我膝下,承歡權當是端娘。未知姑爺可肯許,如若不願別商量。」太君說著淚如雨,這不就慟壞了高公鎮國王。口呼嶽母說:「遵命,彼此一樣有何妨。就只是蒙懂無知年太幼,反到累姥姥操心事一樁。李氏夫人說:「無礙,這孩子,聰明伶俐世無雙。定遵閨訓識訓教,將來出落個好紅妝。」楊公說:「明日我也去乞假親送姑爺轉故鄉。太君說:「早去早回休遲滯,家內無人朝事忙。高公說:「嶽母保重休悲感,惟願年殘身體康。小婿雖然回故里,我必差人每歲到京邦。」大家正講衷腸話,只見那夢鸞小姐問端詳。

那夢鸞小姐聽得姥姥說將他留下,遂向高公問道:「爹爹此去,幾時才來看孩兒?」這一句話,問的高公心如刀攪,眾人聞聽,無不傷感。那些仆婦丫鬟,也都掩面而泣。高公拭淚道:「你不必牽纏為父,好好跟著你外祖母、舅母,聽說聽訓,不可啼哭。只要你無病無災,我就放心。我到家葬了你母親,無事自然來看你。」小姐聞言,點頭兒答應,不住掉淚。當下夜深,大家安歇。

不覺過了三七,擇了起行的日期,高公入朝,辭了聖駕,拜別了親友,留下傅成在京看府,合家起身。六十四扛擡了楊夫人的畫棺,家丁用錦被抱著公子雙印,在靈前打幡。楊老爺恐太君悲勞太過,央之再四,太君大哭了一場,帶著夢鸞小姐回無佞府上了。李夫人與大公子明器,棺傍相送。執事冥器,鑼鼓喧天。送殯的親友、文武官員,車馬如雲。送出城外,高公辭射諸親友,登車上路。那日到了漁陽,早有人先到了家中與那昆送信。老蒼頭夫婦聞主母歸西,慟哭悲哀,不必細表,照著主人的來書,把諸事預備停妥。靈柩到日,吉期安葬,俺上圓墳,諸事已畢。楊公住了幾天,告辭回京而去。

光剛似箭,過了殘年。高公追念夫人在世之日,逢時過節,夫唱婦隨,合家歡樂,今日自覺冷落淒涼。又過新年令節,對景增悲,心中傷感。素娘見老爺煩悶,把公子抱至面前,引逗玩耍。只見仆婦向前回話說:「今有看墳的老任來,與千歲、二夫人叩節。還是叫他進來,還是叫他回去呢?」原來任婆與素娘都是山東曲阜縣平安村人氏,見面時彼此認得。素娘念其同鄉,十分看顧。婆子專會小意殷勤、百般親熱,哄的素娘甚是喜愛。又知他口角伶便,善談能詼,意欲取個笑兒解悶,遂吩咐喚進他來。仆婦答應,轉身而去。

不多一時腳步響,任婆子相隨仆婦進房門。只見他滿面含春先問好,然後回身拜在塵。說:「貧婢子身受鴻恩無可報,願千歲福如流水的東洋海,壽比南山的松萬春。」拜畢平身退兩步,復又叩拜二夫人。高公、素娘說:「罷了,難為你守墓看墳甚小心。」婆子說:「犬馬之勞當效力,點水難報湧泉的恩。」高公說:「你那啞弟也可好?」婆子說:「拾柴撿糞倒殷勤。」素娘說:「今年他有多少歲?」婆子說:「再過六載整三旬。」高公說:「可曾與他定媳婦?」婆子說:「誰家閨女嫁廢人?」素娘說:「看他的面貌倒也好。」婆子說:「心裏明白便不渾。」素娘說:「娶個貧賤人家女,也好傳家後代根。」婆子說:「何嘗我不是這般想,只為無錢少了金。」高公說:「等你說成來見我,助你幾兩雪花銀。」婆子聞言忙拜倒,說:「謝老爺屢次鴻恩海樣深。」

高公說:「快此起來,不必如此。」婆子站起看見雙印,誇道:「好位福相的公子將來定作大官。不知多大了?」素娘說:「今日初五,整整的八個月了。」婆子說:「好大身材,活像三四歲的樣子。聽說夫人留下一位小姐,不知今年多大?」素娘說:「五歲了。」婆子說:「夫人仙壽多少?」素娘說:「三十六歲。」婆子口內嗟呀說:「可惜那位佛心的夫人,怎麽就未帶了壽來。自從那年上京之後,老婢時常想念,指望還有相見之期,不意他老升仙去了!想起來昔日的恩惠,由不的令人傷心。」一面說,那眼中的淚往下亂掉。高公、素娘齊傷感。

說了一回閑話,素娘向仆婦說:「你領老任吃飯去。天氣甚冷,多與他幾鐘酒喝哦。」仆婦答應,領婆子去了。不多吋,回來叩謝要走。高公賞了兩貫銅錢,素娘給了此饅頭、果餅。婆子歡歡喜喜拜辭要行,素娘說:「老任,你且站住。咱們這裏近村人家若有會漿洗生活的婦人,你與我雇二個月工,二月中旬領來,好拆洗被褥。」婆子說:「我的奶奶,若講描鸞刺鳳,我可是多年的亂頭髮,一點兒不通。要說漿洗這一道,卻是窗臺兒上放餑餑,還帶著賣藥的說嘴。」秋月說:「怎麽講呢?」婆子說:「能夠管好,好,好!」引的高公、素娘發笑起來。素娘說:「既然你會,等天暖了我著人喚你去便了。」婆子連聲答應,拜辭而去。自此無事。高公悶倦之時,便邀幾個舊日相識的父老,攜酒提杯,遊山玩水。

每日家笑傲煙霞遊勝境,無拘無束甚清閑。相知故友談今古,自覺得逍遙自在勝為官。高公得了閑中趣,不思罩紫與披藍。詩酒琴棋消永晝,看柳觀花樂自然。為愛群芳重修理,興工添造養心園。一帶粉墻高丈二,虎皮石腳襯磨磨磚。周圍栽種榆槐柳,還有那古柏蒼松透碧天。石鋪甬路如集錦,門開正北對燕山。一道小河通園內,兩邊屈曲護株欄。搭座竹橋高三丈,河裏邊,幾只畫漿采蓮船。正中間高起邀月樓一座,兩座亭軒在兩邊。月臺後有藤蘿架,太湖石設月臺前。桃林杏圃葡萄院,假山對面有秋千。繞過牡丹亭正北,松竹叢裏是梅軒。曲徑通幽朝霞閣,七間書室面朝南。開了個北窗圓月洞,預備乘涼好看蓮。金魚池上栽垂柳。東南上重整祠堂供呂仙。滿園中廣置奇花與異卉,紫藥金菊玉牡丹。迎春木筆黃金榜,繡球合歡共芝蘭。錦被珍珠十姊妹,茉莉薔薇白玉簪。海棠月季晚香玉,瑞香秋蘿落地錢。夾竹桃配黃金盞,望江南襯錦雞冠。玉蘭木蘭合玫瑰,碧桃丁香與鳳仙。淵明花在東籬下,百種香菊更可觀。四時不卸春如在,群芳相繼吐嬌顏。會友邀朋常玩賞,一身瀟灑甚清閑。春去夏來秋又至,期服已滿到周年。祭掃新塋化錢紙,慘切悲哀一可言。一自服滿回家後,這老爺心內懸懸想夢鸞。

高公回家已經一載,牽掛著小姐,又思念隆太君,遂命鄭昆采買了許多的土物,修了書信,打發張和、王平上到無佞府問候太君,打聽小姐。二仆領命起身,不必細說。

那日重陽節,有幾個常與高公同遊的老頭兒,邀了老爺到燕山上留雲觀中登高賞菊。素娘在家中也無心慶節,獨自一個悶悶不已。哄的雙印睡了,叫秋月一邊看著他。無精打彩,信步至西書院小軒中。只見紗窗半起,廊下擺著二十盆各色的菊花,開的十分錦爛。素娘轉身坐在窗下。

黎素娘,眼望著菊花心增感,口中長嘆雙淚垂:「想當初有我賢惠的夫人在,共慶重陽酒滿杯。與妾身笑折俊朵親插鬢,愛奴長替畫雙眉。著熱知疼如姊妹,形貼影靠緊相隨。曾記得詳解詩書究理義,陪伴你碧窗同繡坐深閨。曾記得碧桃花下聯詩句,相伴你楊柳樓頭看落暉。曾記得晴槳輕搖池沼裏,陪伴你天香滿袖采蓮回。曾記得共敲棋子消晴晝,陪伴你鼓罷瑤琴步月歸。曾記得桂花香裏熬郎醉,相伴你海棠無力入羅幃。曾記得共擁紅爐觀瑞雪,陪伴你暖香閣內看紅梅。到而今回思舊景人何在,好叫奴觸目傷心總是悲。我的娘一旦狠心撇了去,撂下這無窮悔海與愁堆。天大的深恩無補報,我的這冷落淒涼訴與誰?今日偏遇重陽節,你叫我與誰歡笑與誰陪!」素娘越想心越痛,兩淚紛紛往下垂。正在傷感悲思處,忽聽說「好一盆齊整醉楊妃。」這佳人慢擦眼淚擡頭看,但只見一人進步把角門推。

未知來者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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