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書譜
作者:姜夔 
宋姜夔撰。夔有《絳帖平》,已著錄。是編其論書之語。曰《續書譜》者,唐孫過庭先有《書譜》故也。前有嘉定戊辰天臺謝采伯序,稱略識夔於一友人處,不知其能書也。近閱其手墨數紙,筆力遒勁,波瀾老成。又得其所著《續書譜》一卷,議論精到,三讀三嘆,因為鋟木。蓋夔撰是書,至采伯始刊行也。此本為王氏《書苑》補益,所載凡二十則。一曰總論,二曰真書,三曰用筆,四曰草書,五曰用筆,六曰用墨,七曰行書,八曰臨摹,九曰書丹,十曰情性,十一曰血脈,十二曰燥潤,十三曰勁媚,十四曰方圓,十五曰向背,十六曰位置,十七曰疏密,十八曰風神,十九曰遲速,二十曰筆鋒。其燥潤、勁媚二則,均有錄無書。燥潤下註曰,見用筆條。勁媚下註曰,見情性條。然燥潤之說,實在用墨條中。疑有舛誤。又真書、草書之後各有用筆一則,而草書後之論用筆,乃是八法,並非論草,疑亦有訛。敬考禦定《佩文齋書畫譜》,第七卷中全收是編,臨摹以前八則,次序相同,臨摹以下則九曰方圓,十曰向背,十一曰位置,十二曰疏密,十三曰風神,十四曰遲速,十五曰筆勢,十六曰情性,十七曰血脈,十八曰書丹,先後小殊。而燥潤、勁媚二則則並無其目。蓋所據之本稍有不同,而其文則無所增損也。《書史薈要》曰,趙必睪字伯暐,宗室也。官至奏院中丞。善隸楷,作《續書譜》辯妄,以規姜夔之失。案必睪之書今已佚,不知其所規者何語。然夔此譜自來為書家所重,必睪獨持異論,似恐未然。殆世以其立說乖謬,故棄而不傳歟。

姜夔,字堯章,番昜布衣也。自號為白石生,好學無所不通。嘗請於朝,欲是正頌臺樂律,以議不合而罷。有大樂議琴瑟放鐃歌等書傳於世。予略識於一友人處,知其為名士,頗敬之,不知其能書也。近閱其手墨數紙,運筆遒勁,波瀾老成。又得其所著《續書譜》一卷,議論精到,三讀三嘆,真擊書學之蒙者也。夫自大學不明,而小學盡廢,遊心六藝者固已絕無堇有,而堯章乃用誌刻苦,筆法入能品。予固恨其不遇於時,又自恨向者不能盡知,而不獲樞衣比面以請也。因為鋟木以誌吾過云。嘉定戊辰天臺謝采伯元若引。


總論

真、行、草書之法,其源出於蟲篆、八分、飛白、章草等。圓勁古淡,則出於蟲篆;點畫波發,則出於八分;轉換、向背,則出於飛白;簡便痛快,則出於章草。然而真、草與行,各有體制。歐陽率更、顏平原輩以真為草;李邕、西臺輩以行為真。亦以古人有專工真書者,有專工草書者,有專工行書者。信乎!其不能兼美也。或云:草書千字,不抵行書十字:行草十字,不如真書一字。意以為草至易而真至難,豈真知書者哉!大抵下筆之際,盡仿古人,則少神氣:專務遒勁,則俗病不除,所貴熟習精通,心手相應,斯為美矣。白雲先生、歐陽率更《書訣》亦能言其梗概。孫過庭論之又詳,可參稽之。

真書

真書以平正為善,此世俗之論,唐人之失也。古今真書之神妙,無出鐘元常,其次王逸少。今觀二家之書,皆瀟灑縱橫,何拘平正?良由唐人以書判取士,而士大夫字書類有科舉習氣。顏魯公作《干祿字書》,是其證也。矧(況)歐、虞、顏、柳,前後相望,故唐人下筆應規入矩,無復魏、晉飄逸之氣。且字之長短、大小、斜正、疏密,天然不齊,孰能一之?謂如「東」字之長,「西」字之短,「口」字之小,「體」字之大,「朋」字之斜,「當」字之正,「千」字之疏,「萬」字之密,畫多者宜瘦,少者宜肥。魏、晉書法之高,良由各盡字之真態,不以私意參之耳。或者專喜方正,極意歐、顏;或者惟務勻圓,專師虞、永,或謂體須稍扁則自然平正,此又有徐會稽之病。或云:欲其蕭散,則自不塵俗,此又有王子敬之風,豈足以盡書法之美哉!真書用筆,自有八法,我嘗采古人之字列之為圖,今略言其指:點者,字之眉目,全藉顧盼精神,有向有背,隨之異形。橫直畫者,字之體骨,欲其堅正勻靜,有起有止,所貴長短合宜,結束堅實。[丿]、[乀]、者,字之手足,伸縮異度,變化多端,要如魚翼鳥翅,有翩翩自得之狀。[乚]、[亅]者,字之步履,欲其沉實。晉人挑剔,或帶斜拂,或橫引向外,至顏、柳始正鋒為之,正鋒則無飄逸之氣。轉折者,方圓之法。真多用折,草多用轉;折欲少駐,駐則有力;轉不欲滯,滯則不遒。然而真以轉而後遒,草以折而後勁,不可不知也。懸針者,筆欲極正,自上而下,端若引繩。若垂而復縮,謂之垂露。故翟伯壽問於米老曰:「書法當何如?」米老曰:「無垂不縮,無往不收。」此必至精至熟然後能之。古人遺墨,得其一點一畫皆昭然絕異者,以其用筆精妙故也。大令以來,用筆多尖。一字之間,長短相補,斜正相拄,肥瘦相混,求妍媚於成體之後,至於今,尤甚焉。

用筆

用筆不欲太肥,肥則形濁;又不欲太瘦,瘦則形枯;不欲多露鋒芒,露則意不持重;不欲深藏圭角,藏則體不精神;不欲上大下小,不欲左高右低,不欲前多後少。歐陽率更結體太拘,而用筆特備眾美,雖小楷而翰墨灑落,追踵鐘、王,來者不能及也。顏、柳結體既異古人,用筆復溺於一偏。予評二家為書法之一變,數百年間,人爭效之,字畫剛勁高明,固不為書法之無助,而魏、晉之風規,則掃地矣。然柳氏大字,偏旁清勁可喜,更為奇妙,近世亦有仿效之者,則濁俗不除,不足觀。故知與其太肥,不若瘦硬也。

草書

草書之體,如人坐臥行立,揖遜忿爭,乘舟躍馬,歌舞擗踴,一切變態,非茍然者。又一字之體,率有多變,有起有應,如此起者,當如此應,各有義理。右軍書「羲之」字、「當」字、「得」字、「深」字、「慰」字最多,多至數十字,無有同者,而未嘗不同也,可謂從欲不逾矩矣。大凡學草書,先當取法張芝、皇象、索靖、章草等,則結體平正,下筆有源。然後仿王右軍,申之以變化,鼓之以奇崛。若泛學諸家,則字有工拙,筆多失誤,當連者反斷,當斷者反續,不識向背,不知起止,不悟轉換,隨意用筆,任意賦形,失誤顛錯,反為新奇。自大令以來,已如此矣,況今世哉!然而襟韻不高,記憶雖多,莫湔塵俗,若風神蕭散,下筆便當過人。自唐以前多是獨草,不過兩字屬連;累數十字而不斷,號曰「連綿」、「遊絲」,此雖出於古人,不足為奇,更成大病。古人作草,如今人作真,何嘗茍且。其相連處,特是引帶。嘗考其字,是點畫處皆重,非點畫處偶相引帶,其筆皆輕,雖復變化多端,而未嘗亂其法度。張顛、懷素最號野逸,而不失此法。近代山谷老人自謂得長沙三昧,草書之法,至是又一變矣。流至於今,不可復觀。唐太宗云:「行行如縈春蚓,字字如綰秋蛇。」惡無骨也。大抵用筆有緩有急,有有鋒,有無鋒,有承接上文,有牽引下字,乍徐還疾,忽往復收。緩以效古,急以出奇;有鋒以耀其精神,無鋒以含其氣味。橫斜曲直,鉤環盤紆,皆以勢為主。然不欲相帶,帶則近俗,橫畫不欲太長,長則轉換遲;直畫不欲太多,多則神癡。以捺「ゝ」代「乀」,以發代「辵」,「辵」亦以捺代,惟「丿」則間用之。意盡則用懸針,意未盡須再生筆意,不若用垂露耳。

用筆

用筆如折釵股,如屋漏痕,如錐畫沙,如壁坼,此皆後人之論。折釵股者,欲其曲折圓而有力;屋漏痕者,欲其橫直勻而藏鋒;錐畫沙者,欲其無起止之跡;壁坼者,欲其無布置之巧。然皆不必若是。筆正則鋒藏,筆偃則鋒出,一起一倒,一晦一明,而神奇出焉。常欲筆鋒在畫中,則左右皆無病矣。故一點一畫皆有三轉,一波一拂皆有三折,一「丿」又有數樣。一點者,欲與畫相應;兩點者,欲自相應;三點者,必有一點起,一點帶,一點應;四點者,一起、兩帶、一應。《筆陣圖》云:「若平直相似,狀如算子,便不是書。」如「口」,當行草時,尤當泯其棱角,以寬閑圓美為佳。「心正則筆正」,「意在筆前、字居心後」,皆名言也。故不得中行,與其工也寧拙,與其弱也寧勁,與其鈍也寧速。然極須淘洗俗姿,則妙處自見矣。大要執之欲緊,運之欲活,不可以指運筆,當以腕運筆。執之在手,手不主運;運之在腕,腕不主執。又作字者亦須略考篆文,須知點畫來歷先後。如「左」、「右」之不同;「剌」、「刺」之相異;「王」之與「玉」;「礻」之與「衤」,以至「秦」、「奉」、「泰」、「春」,形同體殊,得其源本,斯不浮矣。孫過庭有執、使、轉、用之法:執謂深淺長短,使謂縱橫牽掣,轉謂鉤環盤紆,用謂點畫向背,豈偶然哉!

用墨

凡作楷,墨欲乾,然不可太燥。行草則燥潤相雜,潤以取妍,燥以取險。墨濃則筆滯,燥則筆枯,亦不可不知也。筆欲鋒長勁而圓,長則含墨,可以運動,勁則有力,圓則妍美。予嘗評世有三物,用不同而理相似:良弓引之則緩來,舍之則急往,世俗謂之揭箭;好刀按之則曲,舍之則勁直如初,世俗謂之回性;筆鋒亦欲如此,若一引之後,已曲不復挺,又安能如人意耶!故長而不勁,不如弗長;勁而不圓,不如不勁,紙、筆、墨,皆書法之助也。

行書

嘗考魏、晉行書,自有一體,與草書不同。大率變真以便於揮運而已。草出於章,行出於真。雖曰行書,各有定體,縱復晉代諸賢,亦苦不相遠。《蘭亭記》及右軍諸帖第一,謝安石、大令諸帖次之,顏、柳、蘇、米亦後世可觀者。大要以筆老為貴,少有失誤,亦可輝映。所貴乎秾纖間出,血脈相連,筋骨老健,風神灑落,姿態備具,真有真之態度,行有行之態度,草有草之態度,必須博習,可以兼通。

臨摹

摹書最易,唐太宗云:「臥王濛於紙中,坐徐偃於筆下」,亦可以嗤蕭子云。唯初學書者不得不摹,亦以節度其手,易於成就。皆須是古人名筆,置之几案,懸之座右,朝夕諦觀,思其用筆之理,然後可以摹臨。其次雙鉤蠟本,須精意摹拓,乃不失位置之美耳。臨書易失古人位置,而多得古人筆意;摹書易得古人位置,而多失古人筆意。臨書易進,摹書易忘,經意與不經意也。夫臨摹之際,毫髮失真,則神情頓異,所貴詳謹。世所有《蘭亭》,何啻數百本,而定武為最佳。然定武本有數樣,今取諸本參之,其位置、長短、大小,無不一同,而肥瘠、剛柔、工拙要妙之處,如人之面,無有同者。以此知定武雖石刻,又未必得真跡之風神矣。字書全以風神超邁為主,刻之金石,其可茍哉!雙鉤之法,須得墨暈不出字外,或廓填其內,或朱其背,正得肥瘦之本體。雖然,尤貴於瘦,使工人刻之,又從而刮治之,則瘦者亦變為肥矣。或云雙鉤時須倒置之,則亦無容私意於其間。誠使下本明,上紙薄,倒鉤何害?若下本晦,上紙厚,卻須能書者為之,發其筆意可也。夫鋒芒圭角,字之精神,大抵雙鉤多失,此又須朱其背時,稍致意焉。

書丹

筆得墨則瘦,得朱則肥。故書丹尤以瘦為奇,而圓熟美潤常有餘,燥勁老古常不足,朱使然也。欲刻者不失真,未有若書丹者。然書時盤薄,不無少勞。韋仲將升高書淩雲臺榜,下則鬚髮已白。藝成而下,斯之謂歟!若鐘繇、李邕,又自刻之,可謂癖矣。

性情

藝之至,未始不與精神通,其說見於昌黎《送高閑序》。孫過庭云:「一時而書,有乖有合,合則流媚,乖則彫疏。神怡務閑,一合也;感惠徇知,二合也;時和氣潤,三合也:紙墨相發,四合也;偶然欲書,五合也,心遽體留,一乖也;意違勢屈,二乖也;風燥日炎,三乖也:紙墨不稱,四乖也;情怠手闌,五乖也。乖合之際,優劣互差。」

血脈

字有藏鋒出鋒之異,粲然盈楮,欲其首尾相應,上下相接為佳。後學之士,隨所記憶,圖寫其形,未能涵容,皆支離而不相貫穿。《黃庭》小楷,與《樂毅論》不同;《東方畫贊》,又與《蘭亭記》殊旨,一時下筆,各有其勢,固應爾也。余嘗歷觀古之名書,無不點畫振動,如見其揮運之時。山谷云:「字中有筆,如禪句中有眼」,豈欺我哉!

燥潤【見用筆條】

勁媚【見情性條】

方圓

方圓者,真草之體用。真貴方,草貴圓。方者參之以圓,圓者參之以方,斯為妙矣。然而方圓、曲直,不可顯露,直須涵泳一出於自然。如草書尤忌橫直分明,橫直多則字有積薪、束葦之狀,而無蕭散之氣。時參出之,斯為妙矣。

向背

向背者,如人之顧盼、指畫、相揖、相背。發於左者應於右,起於上者伏於下。大要點畫之間,施設各有情理,求之古人,右軍蓋為獨步。

位置

假如立人、挑土、「田」、「王」、「衣」、「示」,一切偏旁皆須令狹長,則右有餘地矣。在右者亦然,不可太密、太巧。太密、太巧者,是唐人之病也。假如「口」字,在左者皆須與上齊,「嗚」、「呼」、「喉」、「嚨」等字是也;在右者皆須與下齊,「和」、「扣」等是也。又如「宀」須令復其下,「走」、「辵」皆須能承其上。審量其輕重,使相負荷,計其大小,使相副稱為善。

疏密

書以疏欲風神,密欲老氣。如「佳」之四橫,「川」之三直,「魚」之四點,「畫」之九畫,必須下筆勁凈,疏密停勻為佳。當疏不疏,反成寒乞;當密不密,必至雕疏。

風神

風神者,一須人品高,二須師法古,三須紙筆佳,四須險勁,五須高明,六須潤澤,七須向背得宜,八須時出新意。自然長者如秀整之士,短者如精悍之徒,瘦者如山澤之臒,肥者如貴遊之子,勁者如武夫,媚者如美女,欹斜如醉仙,端楷如賢士。

遲速

遲以取妍,速以取勁。必先能速,然後為遲。若素不能速而專事遲,則無神氣;若專務速,又多失勢。

筆勢

下筆之初,有搭鋒者,有折鋒者。其一字之體,定於初下筆。凡作字,第一字多是折鋒,第二、三字承上筆勢,多是搭鋒。若一字之間,右邊多是折鋒,應其左故也。又有平起者,如隸畫;藏鋒者,如篆畫。大要折搭多精神,平藏善含蓄,兼之則妙矣。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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