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續鏡花緣
◀上一回 第五回 武小姐死裡逃生 韋公子難中遇救 下一回▶

話說武小姐取出白銀二十兩,賞與蒼頭,蒼頭叩領道:「老奴素來也有些積蓄,如今府內查抄,前門後戶都已封鎖,身邊沒有了錢鈔。只得拜領小姐的了。小姐保重。老奴就此去了。」彼此依依不舍,只得灑淚而別。蒼頭去後,小姐又取了十兩銀子,交與乳母的媳婦道:「大嫂,這些銀兩且請收了,作為奴家食用之費。」那媳婦再三推讓,方才收受。

過了兩日,乳母出外去,要買些零星物件。買了回來,忽聞道路行人三三兩兩紛然傳說嚴拿欽犯,按戶稽查,要編造人丁冊籍。家中多了一人,無論男女,均要查究根柢,與武氏、韋氏有親戚牽連者,亦須拿去查問,務要究出三個欽犯,以正國法。百姓被擾,到處不寧。乳母聽了這許多言語,嚇得魂不附體,心中如十五個吊桶七上八落,暗暗想道:「公子雖然改扮小姐,看不出是男子。只是鄰里人家已知小姐是武府的親戚,如何是好?我的家中也住不得了。」慌慌忙忙三步並作兩步,跑到家裡,見媳婦正在廚下煮飯,便道:「我去將外面門戶閉上,你煮熟了飯時,速速搬到屋子裡來,大家吃了有話與你商議。」媳婦答應。不一時,飯已煮熟,連忙搬進婆婆房內,與小姐一同用畢。乳母便將出外買物回來,聽聞旁人傳說之事一一與小姐說明,並與媳婦說知,實是武府的小姐,並非姨太太的內侄女兒。小姐與那媳婦聽罷,都驚得呆了。停了半晌,媳婦道:「婆婆,媳婦有個計較在此。離此百里之遙,有一家親戚,是媳婦的舅母,住居的地方極其鄉僻,地名喚做燕賀村。村中無多幾家,男子都是遠出營生。舅母的兒子航海生涯,常常不在家中。他的媳婦去年又死了。婆婆與小姐且到那邊去躲避幾時,再作道理。好在都是旱道,一路不須船只。待等丈夫回家挑了行囊物件,送小姐、婆婆前去。只是那邊有十餘里路不通車輛,小姐腳小伶仃,如何行走得動?」小姐道:「這倒不妨。」乳母也點首稱好。原來乳母的兒子喚做成祥,在外佣工,不能常常歸家。一日聞得武府抄封,回了主人,只說家裡老娘有病,告了五天的假,急急趕回家來。到了門首,慌忙叩門。那媳婦開門看時,見是丈夫,隨手關上了門,一同進內。成祥見了母親,方才把心放下。便問母親道:「這位是誰家的小姐?」乳母輕輕道:「就是武王爺府內的小姐。」遂把前晚如何到此,今日如何風聞,媳婦如何算計到他舅母那邊去的話幾說了一遍。成祥也道:「不差。倘若查到咱們家裡,那就不得了哩。兒子今日就去雇定了驢車,明日清晨起早動身,以便趕路。老娘與小姐快些兒收拾行囊包裹。天色將晚,兒子去雇了車子就來。」成祥說著往外去了。

那媳婦連忙端整晚膳,吃了好早些安睡。成祥去不多時,回來道:「車已雇定。老娘與小姐須五更起來用飯,天明就要動身。」當下四人吃過了夜膳,各去安歇。到了五更,小姐先自起身,裝裹好了兩隻金蓮,然後梳了雲髻。乳母也起來了。外面早已端整飯膳。媳婦便來叫喚。小姐連忙開了房門,洗臉用膳。諸事方畢,天已微明。驢車早已到了。成祥便去開進,驢夫將被褥、行囊、包裹裝在車內。然後小姐與乳母坐在中間,成祥坐在車沿,別了媳婦。驢夫加上一鞭,趕路去了。

約莫走了四十餘里程途,已是傍午時候,前面有一小小市口。驢夫停鞭問道:「客人可要打尖?」成祥知道驢夫口渴,便道:「咱們也用得著了。」就請小姐與娘親下車,到了一個小小的茶室內坐下,吩咐茶博士泡了四盞茶。又向車內取出點心,連驢夫共是四人把來分吃了。只見門前大張告示,又見三個欽犯的圖形俱是公子模樣。小姐看了,心中驚跳不止,暗暗想道:「今日若非改妝,定然難免。」坐了片時,驢夫催道:「客人好起身了,還要趕路哩。」小姐坐上抬身,出了店門,與乳母、成祥上了驢車。只聽茶店裡頭有人說道:「那位姑娘生得甚是俊俏,那面龐與畫圖上面的一個欽犯倒有些相像。」對座一人道:「老二你又來嚼蛆了。可曾看見他裙下的一雙小小腳兒麼?聞得海外有個女兒國,男子都要穿耳裹足。這裏天朝地方,那裡來穿耳裹足的男子?」那人道:「老三說的不錯,咱也不過在此瞎猜罷了。」小姐聽了方才放心,暗暗感激乳母,幸而把我的腳來纏裹,墊了高底,裝做小足。不然險些兒被他們看破,性命休矣。如今犯了這等逆天大罪,若能保全首領,情願一世做個婦人罷了,那裡還想出頭的日子。譬如上了腳鐐鐵鎖,今後只得把這兩腳終身纏裹,那高底鞋兒也不敢一刻離他了。還要學習些女工針黹,以便自己做些鞋頭腳手。

小姐正在心中暗想,乳母見小姐默默無言,愁容滿面,便道:「前面是景德鎮。歇宿一宵,明日還有十餘里路不通車輛,要步行的了。」說話之間,已到宿店門前。只見也是三個欽犯的圖形。小姐下了驢車,小二忙來招接。成祥使喚驢夫將包裹行裝搬往裡頭,開發了車力酒錢,驢夫回去不題。成祥便與小姐、娘親同到裡邊,揀了一間小小的臥房,成祥就在外面安歇。不一時,小二送進夜膳,小姐與乳母用畢,然後成祥也吃過了。忽聞外面人聲嘈雜,原來官差到店中搜查欽犯。成祥正要出去探問,只見公差進內查看。成祥連忙答應,公差問了姓名,成祥回說姓周。那公差見裏面一個老年的婦人,一個少年的女子。看了一看,也就不問怎麼,竟往外邊去了。小姐方才安心。宿了一宵,次日天明起身,梳洗已畢,用了早膳,備了些點心,算還了房金飯費,成祥挑了包裹行李,別了店主人,便與小姐、娘親出了店門,一徑往東行走。小姐扶在乳母肩頭,慢慢行去。

走了多時,漸漸人煙稀少,滿目荒涼。約計走了十里之遙,走得小姐腳趾疼痛,寸步難移。便對乳母道:「可有息足所在?歇歇再行。」乳母道:「小姐喏,這裡有個枯廟在此,且進去坐坐罷。」三人進了廟門,見殿宇傾側,坍毀不堪。仔細看時,原來是一座花神廟。見案前有個木拜單兒,小姐跪下深深禮拜,暗暗通誠道:「念武景廉生了一十九年,從無一毫過失,自知罪在不赦,但求天可憐見,終身願作婦人,保全首領。」拜罷起來,就在拜單上坐了。乳母也就坐了下來。成祥歇下擔兒,便在鋪蓋上坐了。忽聽得窸窣之聲,不知在著何處。成祥連忙立起身來,四處查看。只見供桌底下伏著一人,神廚底下也伏著一人。成祥見了便喝問道:「青天白日你二人在此作何勾當?還不快快出來!」二人聽了,只得爬了出來,身軀抖個不定。小姐吃了一嚇,也顧不得腳痛,連忙立起身來,對著二人仔細一看,見他翩翩年少,都是俊俏郎君。衣衫雖是藍褸,舉止不俗,面龐卻與畫圖上一般無二。便對著二人道:「你二人好生大膽。明明都是欽犯,還敢逗留在此做些甚麼?」二人聽了,嚇得面如土色,淚下紛紛,雙膝跪下,連連叩首,都道:「小姐,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萬望不可聲張。」小姐道:「你二人且自起來,細細實說,奴不聲張便了。」二人道:「此處倘有人來不好說話,請小姐到後面去告稟。」小姐道:「既如此,你二人先走一步。」隨後把手扶在乳母肩頭,走到裡邊。只見滿地青草,比人還長,大大一個天井,兩旁有兩條石凳,二人便請小姐坐了。小姐道:「你二人也坐了好講話。」二人就在對面石凳上坐下道:「不瞞小姐說,我是韋后的庶弟,名喚利楨。他是韋后的庶侄,名喚寶應。咱們是叔侄。當時宮中變起,我二人在著朋友人家,得了信息不敢回家,慌忙借了些銀兩,逃出禁城。行了無多幾日,各處畫影圖形,只得揀荒僻去處藏躲,晝伏夜行。這兩日搜查嚴密,無處存身,連飯也不敢買來吃了,只得忍餓吞飢。剛才遠遠望見小姐到來,故而躲在供台之下。言言是實,句句非虛。萬望小姐大發慈悲,救我二人性命。沒齒不忘大德。」小姐聽了這番言語,諒來是真。見他們慌急異常,真正是同病相憐,十分不忍。只是不敢將自己的行藏透露。沉吟了半晌,二人又苦苦哀求。小姐道:「二位公子不必驚慌。奴家雖有一計可救目前之急,但恐公子不肯耳。」二人道:「只要苟全蟻命,斷無不肯之理。」小姐道:「既如此,奴家的包裹中帶有婦人衣裙,二位公子速速扮作婦女,與奴家認做姊妹同行,到了燕賀村再作計較。」二人聽了甚是感激,連忙拜謝。小姐便對乳母道:「快去與成祥說明,不可洩漏。若有行人進來,早些知會。將那大些的包裹取了來。」乳母答應。不多時,取了進來,揀了兩套衣裙,送與二位公子。二人慌忙穿換起來。小姐又道:「乳母快快與二位公子梳個髻兒,再借兩雙你的鞋子與他。」乳母也是慈善心腸,一一答應,取出木梳,草草與二人梳了雲髻。又把七八寸長的兩雙花鞋與他二人穿了,宛如鄉間的婦女一般。小姐道:「天色將晚,二位公子快些走罷。」又對乳母道:「到了你媳婦的舅母那邊,切記不可說破。」乳母又叮囑了成祥,只說是姊妹三人。成祥姚了行李,出了廟門。幸而四顧無人,行不多時,見月色已上。小姐又叮囑二位公子道:「裙子須要系來低些,行走也要遲慢些兒。到了那邊,行動舉步,處處留心,不可露出破綻。」二人諾諾連聲,都是感謝不盡道:「我二人與小姐萍水相逢,蒙小姐如此恩待,真是粉身難報。」小姐道:「奴家不過是惻隱之心。二位公子太覺言重了。」小姐慌問成祥:「到那邊還有幾許路途?」成祥道:「此間已是燕賀村了。那邊四扇大門就是舅母家了。」

一行人到了門前,乳母連忙叩門。婆子開門,接了眾人進內。成祥母子說:「三位小姐是武府親戚,恐有牽涉,你老人家的外甥女兒教咱們到此躲避幾時。房飯資明日相送。」那婆子道:「這個不消得的。」成祥道:「舅母可有被褥借兩床來?」婆子道:「有。」即忙進內取出兩床被褥,另外一副是成祥睡的。婆子道:「只是沒有蚊帳,褻瀆三位小姐。」武小姐道:「媽媽,不妨事的。咱們明日自去置備便了。」到了裡面,見是大大一間空房,有四五個床鋪,桌椅燈台,色色俱全。乳母鋪好了被褥,成祥取進包裹,然後婆子叫喚請用夜膳。眾人用畢,成祥就在外間安睡。乳母與三位小姐一同進房。閉上房門,武小姐忙去取了兩副耳環,付與乳母道:「你去取出針來,與二位公子穿了耳孔,帶上環子,免得明日被那媽媽看出破綻。」乳母答應。不一時俱已穿好,帶了耳環。二位公子忍痛穿過了耳,各各和衣而睡。天明起來,婆子送進茶水。武小姐便問婆子道:「媽媽,此間要置辦些衣服布匹等物,不知要走多少遠路。」婆子道:「不遠,不遠。離此五里之遙便是縣城。城中店鋪甚多,件件都有。」小姐道:「媽媽可有紙墨筆硯?借來一用。」婆子便往外面,忙去取了進來。武小姐開了一篇賬目,取出三十兩銀子交與成祥,叮囑他照賬購買,速去速來。成祥答應,出門去了。武小姐又取出二十兩銀子送與婆子,那婆子推之再三方才肯收。三位小姐與乳母用過了午膳,正在房中盼望,只見成祥背了大大的包裹回來。好在成祥識得幾個字兒,賬上又開得明明白白,故而毫無遺漏。打開包裹看時,見蚊帳三頂,衣裙襖褲兩套,還有布匹、針線、脂粉零星物件,一並交與武小姐點收。又將餘下的三兩有零銀子也交代了。小姐又去湊足了五兩,賞了成祥。小姐便將買來的襖褲衣裙分送二位公子。二位公子感激涕零。又命乳母將蚊帳早些張好,把那些零星物件收拾過了。乳母一一答應,鋪設完備。到了晚上,小姐等他二人睡熟了,將蚊帳放下,方敢把弓鞋寬下,重新纏裹金蓮。見那腳趾已略略有些屈轉。換了些白礬細末,一層層纏裹完了,重將高底的凌波小襪穿好,換上睡鞋,又將褲腳牢牢扎縛,惟恐二位公子要將他調戲,兩夜不敢合眼。故而謹慎提防,然後將身裹入被中,方才倚枕而眠,沉沉睡去。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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