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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

  煙水散人曰:天下女子,賢貞才智有如張畹香者乎?余聞之鹿車共挽,少君之賢;廡下與案,德耀之淑。而千載之下,追蹤並秀者,孰能有如畹香?

  余聞之“綠肥紅瘦”,易安之詞也;“東風柳眼”,靜庵之詩也。而詩詞兼美,足以伯仲於朱李之間者,孰能有如畹香?

  余聞之,楚戰將危,其女望雲而知其克捷;越人航海,其妻占風而悼其必亡。而相夫起家,保貞亂世,其智不在二婦之下者,孰能有如畹香?

  然以少君之賢,而未聞有易安之詞。易安嫻於詞句,而乏楚越二婦之智。其兼備諸美,而卓絕千古者,又孰能有如畹香?

  或曰:“畹香一女子耳,豈能賢貞才智炳炳若是!”噫!使畹香不女子者,無其詩,無其智,無其淡泊之高致矣!一片巾幗世界,反視夫畹香哉!

  予於丁酉歲,嘗偕月鄰諸子,望月虎丘,酒闌秉燭,各抒異聞。客有備述畹香事者,諸子撫掌稱異,皆以為美人之尤。而屬余為傳,以補《世說》所未載。

  集張畹香為第五。

  張畹香者,諱蘭,維揚富戶張玉樓之女也。天性穎慧,自七歲即工詩詞。尤喜妝飾,嘗畫修眉,宛然新月形,諸姊莫能仿其嫵。而每日只穿紅衫,故玉樓珍愛異於諸女,嘗呼為“紅衫兒”。

  一日,庭前蘭花初綻,玉樓指花而笑曰:“汝名蘭,何不詠蘭以見志。”畹香時方九歲,即應聲而吟曰:

  托質宜幽谷,含馨並綠蓀。
  悔因原佩後,移賞入朱門。

  五樓素昧文理,但見矢口成章,誇其敏捷,而不知詩內含蓄何意。乃命錄出,以示其女塾師。

  師曰:“觀其詩,即知其志。令愛異日必甘淡素,而恪守閨範者也。”

  玉樓喜曰:“女以節操為本,若能恪守閨儀,則為好女子矣。”

  及年十七,本城鄉紳有趙宦者,聞其才美,而倩媒求聘。玉樓意將許之,畹香堅執不允,私謂其母曰:“兒聞‘貧難婚富,富難婚貴’,故必家計相仿,氣誼相洽,方可聯姻。況既貴顯,必當報效朝廷,施德澤於鄉裏,方能長享。今趙宦倚勢淩人,驕橫極矣,其危若朝露,安可與議婚姻,以被其禍乎?”於是力阻玉樓,其事遂寢。

  未幾,趙宦果以論罪繫獄,坐贓十萬,戚族中無不被其株累。玉樓聞而驚嘆曰:“吾兒機智,遠勝於我,所惜非男子耳!”

  自此每事必與畹香計議而行,無不揣度如見。並一應往來書劄,俱屬畹香代筆,無不俄頃立辦,文彩燁如。

  是時廣陵諸彥,自文社外,更立詩社,分題唱和,競吐菁英。有以《春日細雨》為題,拈一東韻,各成一律,凡十有四篇,惟子拱婁生一首,最為畹香得意。其詩云:

  微雨如絲向曉蒙,斜侵蘿薛任輕風。
  當階不損苔痕綠,著樹輕濡花片紅。
  乳燕乍飛堪潤翼,濕雲弄色欲漫空。
  數聲啼鳥知何處,只在模糊柳浪中。

  畹香每於吟殘繡倦,必哦詠是詩。聞其未娶,每有托字之意,而難於啟口。   忽值婁生以事幹於玉樓,玉樓為設供饌,堅留小飲。酒闌將夕,婁生竊慕畹香之美,時時回覘珠簾。忽見簾內雲鬟橫綠,或現或隱,意必畹香。思欲以詞挑動,遂索筆硯,以庭前石榴花為題,書《菩薩蠻》一闋云:

  絳英似火枝頭擁,無言有意含情重。相妒是紅裙,還憐照眼明。輕盈宜帶雨,繁艷能禁暑。若隔珠簾猜,依稀似杏腮。

  於是畹香果在簾內。窺見婁生貌既風流,詞復含情婉切,遂歸繡房,賦詞一首,以寓其思羨之意。其詞曰:

  晚色橫空,涼風初起,搖曳茶煙一縷。徒倚閑階,滿懷心事、向誰堪語。最愁殺、困人炎暑,惹得眉間綠皺,更添幾許。但見容與清佳,榴詞雋婉,真個軒軒霞舉。欲托幽衷,那知自有東君作主。忽又值、瀟瀟夜雨,遙想酒闌讀罷,那人何處。

  畹香之意,已屬婁生。而其美艷之名,傾動一邑,所以士紳央媒求聘者紛紛不絕,畹香執意不允曰:“必得賢如婁子拱者方可。”

  其母揣識其意,遂以告玉樓。玉樓嘆息曰:“婁生才貌,我亦愛之。所惜其一貧如洗耳!然婚姻事亦豈我爾所能強,且再少緩,當從其意可也。”

  二人方商議時,婢有輕鴻者,伏在屏後竊聽,遂以一樓之語,趨告畹香。畹香喜而作詞曰:

  脈脈幽懷只自籌,幾回無語獨憑樓。
  斷腸時節是深秋。風漏雁鴻情似實,
  月沈楊柳意還浮。是真是假暫紓愁。

  婁生向來文戰不利,是歲宗師科試,拔居優等,玉樓之意遂決。乃擇日設宴,以請婁生,遍延名士數十,並其戚屬鐘士謙。士謙已年七十餘,遂居首席,其餘依齒而坐。

  須臾,酒將半酣,鐘士謙曰:“諸兄亦知敝親今日此酒為何而設?”眾曰:“正欲請問玉翁見邀之意。”

  士謙曰:“只為敝親有女,小字畹香,年方及笄,尚無快婿。所以薄設蔬觴,單為議配耳。”

  請名士中有年少而未娶者,意必玉樓所屬,皆欣然色喜而問曰:“向聞玉翁令媛才貌無雙,允稱閨秀。所愧座無佳士,誰任東床。”

  士謙曰:“敝親所屬,乃子拱婁兄也。”一座皆驚,無不相顧竊笑。

  婁生亦避席而謝曰:“不肖何人,斯敢望喬門坦腹。”遂盡歡而去。即請士謙為媒,擇吉親迎過門。雖則陋巷蕭然,室無長物,而左琴右書,亦頗瀟灑有致。

  婁生嘗問曰:“卿生於殷富之家,享用華美。今乃歸我貧士,塵甑荒涼,將無郁郁而非意之所樂乎?”

  畹香曰:“子能慕伯鸞之風,妾願舉孟光之案;子能如相如著犢鼻,妾亦何難當壚滌器。夫家君之以賤妾相托者,特以子之才德可重耳。若或輕貧賤而慕富貴,不惟違妾之意,亦豈所望於君者哉!”

  婁生改容而謝曰:“愧我德乏龐公,卿真今日之桓少君也。”

  因畹香諱蘭,即以“蘭”字為韻,嘗賦詩相戲曰:

  輕風剪剪拂欄干,春色偏宜向曉看。
  只羨海棠嬌欲語,爭知林下有芳蘭。

  其 二
  傍水幽居石徑寬,畫眉終日並相歡。
  漫隨蛺蝶尋嬌杏,獨剪蓬蒿護弱蘭。

  其 三
  曉窗梳罷綠雲鬟,欲下庭除露尚寒。
  脫換繡鞋何處去,笑從深徑摘幽蘭。

  其 四
  傾國從來羨牡丹,春風拂檻一枝寒。
  為誇錦字機中織,錯向人前喚若蘭。

  畹香亦以婁生之諱“星”字為韻,戲答四絕云:

  一方明月到幽亭,花影朧朧露細零。
  良夜莫教貪睡早,從君索酒看文星。

  其 二
  聯罷新詩學弄笙,雙雙時倚百花屏。
  必須七夕方相會,長笑牽牛織女星。

  其 三
  東風吹綻柳梢青,門繞梨花夜未扃。
  對月不妨重覓句,欲將詩思動春星。

  其 四
  步檐徙倚佩丁丁,柳帶棲鴉暮靄青。
  何處玉簫聲似咽,半輪新月傍三星。

  自此花晨月夕,唯以詩詠唱酬。雖或簟瓢屢空,而米薪酒果,自有玉樓不時送至。所以嘯歌無廢,綺夢情酣。

  其壁鄰是一富家,主人吝而且刻。畹香每欲遷徙另居,婁生曰:“只此數椽,亦足以容膝而蔽風雨,何用遷為!”

  畹香曰:“不然,君若不去,主有奇禍。妾父有一別業,離城咫尺,頗有花亭月榭,足以棲遲。妾已先期稟請,無俟君之考盤也。”

  婁生不得已,遂喚扁舟,挈其琴書,即日徙去。

  去不半月,而富翁家起火,延燒其鄰五十餘家。婁生愕然驚異曰:“若不聽卿,則青氈已付回祿。不知卿操何術,而能預料若此!”

  畹香笑曰:“妾亦不過據理揣摩,豈操術數而能先見哉!蓋居必擇鄰,不可不慎。其人既富而吝刻至極,則上悖天心,下招人怨,非遇火盜,即遭橫事。此理之常,無足怪者。若不遷而遠之,安免波累乎!”

  忽一日,其鄰胡月郎同一人以金餅來賣,其金重三兩,赤色如火。計其價,應值三十餘金。而償以半價,其人已允。婁生貪其賤,而傾囊以市之。

  畹香從內遙呼曰:“催徵之吏日迫於門,安得餘資而換若金乎!”遂立逼吐還,而出酒食以食之,其人感謝而去。

  又一日,有以金簪來賣者,其人破巾敝屨,貌甚憔悴。及觀其簪,則鑲以貓兒眼。問價幾何,伸二指曰:“實要二兩。”

  畹香甚喜,疾令婁生如其數以畀之。即轉售於宦室,得價二百餘兩。

  而前此胡月郎之金,因婁生退還,遂鬻於本村富戶邵某。而其同來之人,實係江中之巨盜也,與胡月郎亦非相識,蓋貪其厚謝而為居間兌賣耳。未幾事敗,供出月郎,並及邵某。月郎一聞其事,即時遠竄。邵某罄其資產,方出囹圄。

  婁生始為駭然曰:“胡月郎,鄰居識熟,吾故信托。至賣金簪者,不知其所從來,實覺面生可疑。乃彼此相反,而卿之揆量如神,其故何也?”

  畹香曰:“君知其一,未知其二。夫金之為物,人所易識,無愚者亦知其價之輕重也。乃償以半值而即見允,彼非昧於價也,特速於售耳。即其速售已有可疑,而況月郎無妻小,乃遊手遊食之輩,豈以鄰居而可輕信乎?若夫貓兒眼者,人所罕見。觀其人則又容色困悴,似有羞澀之態,此必宦室之裔,貧乏無聊,故出其先世所遺,而孟浪行鬻,以為糊口計耳。所以令君速付其值,不然必為識者所得矣!”

  婁生聽畢,欣然鼓掌而笑曰:“賢卿料事甚明,果有過人之智。但彼已去,而復呼轉,啖以酒食者,則又何也?”

  畹香曰:“業已交易,而我立沮退出,豈不懷慍。況其狀猙獰可懼,故不惜食而以酒食者,冀其歡也。”

  於是婁生事無大小,必咨於畹香而後行。數年之間,竟成富室。

  是歲春,闖□犯闕,遂有彰義門之變。而江淮諸郡,靡不騷然震動。在城士庶,移徙紛紛,畹香獨曰:“事尚無虞,未可輕動。”

  及弘光帝正位南都,在廷權貴有與婁生相厚者,遣人致書曰:“天下方危,主上新立,正吾黨建功樹業之秋。子能主我,則富貴可得也。”

  婁生欣然欲行,畹香力諫曰:“今闖□倡亂,中原糜沸。新主雖立,仍有奸佞擅權,竊恐天下事,尚未可料也!乃子冀圖幸進,若以富貴為樂,則爾與我抱甕灌花,逍遙蓬徑,宴眠早息,足以自娛。又何必趨事權門,鞅掌簿籍,而以國事經心乎!設或志在立功,則吾相君之面,貴乏封侯,而況胸無經濟,將謂尋章摘句可以退賊乎!蓋無道則隱,乃古聖之格言。妾與子方懼寇亂將及,避跡不深耳!乃欲昧時希用,被錦繡而為享祀之犧牲,竊慮禍患一至,悔無及矣!同林棲鳥,休戚相關,不得不以正言告君,惟熟念之!”

  婁生曰:“諾,吾已絕意功名,前言戲之耳!”

  未幾,忽值高傑內變,畹香曰:“妾聞大亂歸鄉,小亂歸城。今天下必至大亂,若不遠避,禍將及矣!”遂挈資徙居城外四十餘里。

  有亂兵張、郝二將者,係本地人,熟知鄉路。佩刀負矢,直逼婁生所居。其鄰近避難之家,忽聞亂兵卒至,無不扶老攜幼,紛紛遠竄。畹香將欲出扉,二賊足已跨進,即欲逼住行淫。

  畹香面不改容,欣然笑曰:“妾聞二將軍之名久矣。今天下擾攘,尚武而不尚文,正二將軍立功之日,異時金印如斗,佩諸肘後,二將軍功名赫赫,誰堪相比!妾恨失身腐儒,偃蹇荊布。今以天假奇緣,幸蒙二將軍賜顧。妾藏有豚蹄斗酒,願為二將軍把盞稱喜,即望少留數夕,相共盤桓。但異日富貴時,願祈攜妾同享,無忘妾也。”

  遂呼婁生出拜曰:“今日尚為爾妻,明日妾身即為二將軍所有矣!”乃以酒肉整理捧出,又詒二賊曰:“諸勇士荷戈持戟,環列於門,使妾驚悸不安,望乞敕令散去,當與二將軍從容閑話耳!”

  二賊料無他虞,即令暫退。畹香殷勤斟酒遞勸,二賊坦然不疑,舉杯立盡。   豈知酒內已下砒霜,須臾毒發,二賊俱斃。其時眾<散行村落,各自擄掠,遂喚婢僕扛出屍骸投水。搬攜細軟,棹舟遠渡而避。直至次日,亂兵方去。其為鄉民擊死者,亦有二十餘。而沿村抄劫,婦女被汙者,不計其數。

  獨畹香保全,不失一物。乃告婁生曰:“此地亦非安土,宜更擇居。”遂又遠徙二十里之外。不料賊寇蜂起,在在竊發。畹香時刻籌謀,或令婁生與賊佯為結納,而陰實圖之;或以金帛納餉;或潛匿以避其鋒。所以間關二載,得免於禍。至順治三年,始還故址。

  而兵燹之後,殘毀無遺。加以大兵不時經臨騷擾,畹香復與婁生計議曰:“若使天下即日平定,則桑梓之地不可棄也。設或閩廣未下,吾恐大兵往來頻繁,必無寧息之日。曷若徙居金陵,方保無事。”

  婁生唯唯,即又往省買宅。留僕王忠等管守田房,便同畹香移居白下。其後大兵養馬廣陵,士庶展轉播遷,靡不蕩其資業。而婁生安居無事,優遊卒歲者,皆畹香之力也。

  時畹香已年四十餘,容色愈艷。但以子嗣尚艱,乃為謀置一妾。即鄰居鄭氏之女,名喚玉姬,年才十七,性極敏淑,粗工吟詠,嘗作《美人對鏡》詩曰:

  拂塵開玉匣,照影即生憐。
  恍惚疑為我,依稀認作仙。
  新妝同艷冶,巧笑各嫣然。
  莫訝時疏隔,綢繆不計年。

  畹香愛其能詩而娟秀,嘗贈以絕句二章云:

  玉潤盈盈二八餘,中庭雪後放梅初。
  檀郎慎莫私尋約,好把新詩倡和予。

  其 二
  窗前初辦曉妝成,新試春衫媚自生。
  為見艷姿因感昔,感予年少更憐卿。
  婁生亦以畹香賢淑,作詩以美之曰:
  感謝芳卿貞且賢,任予尋夢楚峰邊。
  漫誇三月桃花美,卻羨芙蓉秋更鮮。

  自娶玉姬一載,即獲舉男。畹香喜極,撫愛如同己出。其後庚寅歲,復歸維揚故居。至八年辛卯,又徙秣陵。嘗有《此君軒詩集》梓行於世,故不備載,唯錄其軼詩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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