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學記言 (四庫全書本)/卷22

卷二十一 習學記言 卷二十二 卷二十三

  欽定四庫全書
  習學記言卷二十二    宋 葉適 撰漢書
  
  班固為兵志而不詳著漢兵法但言材官南北軍七校樓船而已後世考漢兵制紛紛此事恐當更審盖周政既壊諸侯之小者患無兵可益大者患無軍可増是以簡練教募廢置分合其説甚衆及戰國并吞雖已各為大國而彼此相拒故議兵亦益急至秦一天下繼以漢興其事曠然大變與古絶殊民無非兵兵無不可用左右取之惟意所欲此所以無兵制可言也且先王之法有可因於後世者而獨兵為不可因盖地大小備衆寡不同耳若夫以天下之大無制服四海之實而惟兵不足用之憂禍甚于春秋戰國則漢之無制固未易可返今将强揠以為有制則其論益難工矣
  周官墨罪五百劓罪五百宫罪五百刖罪五百殺罪五百吕刑墨罰千劓罰千剕罰五百宫罰三百大辟二百是吕刑輕罪多而重罪少輕於周官之刑而班固乃以為多五百章論其多少而不論其輕重遂謂重於周官不知穆王所以哀敬作刑者盖将輕之豈曰重之也又刑亂邦雖有重典之文而亦不著為常法盖将因事而制而固以穆王平世致輕之法為亂邦用重之書誤後學矣然則其多何也世衰則文繁故輕罪増穆王以訓贖救之故重罪減雖然周官與吕刑未知其果孰先後随書為説而不知其本烏能識古人之治哉
  禹自以徳衰而制肉刑不知此語何所承吕刑謂蚩尤作亂苗民弗用靈爰始淫為劓刵椓黥然則肉形或非聖人所制也古人以制刑為政亂盖不求於徳而求於刑也後世則不然非定令無以息民盖必輕刑而後可反之於徳班固所謂詆欺文致悉蠲除其意是也班固言先王制土處民富而教之必世而後仁其説甚美然詩稱彼有不穫穉此有不斂穧彼有遺秉此有滯穗伊寡婦之利古今難易之情亦何嘗不同惟官養民與令民自養為異耳觀七月所陳田野勤勞公私共之初未嘗以有餘為泰若但將王政說令好看而不求其實則是以空言譽古人於治道無可進之理
  漢文帝用賈誼言開藉田從晁錯入粟除租後遂三十税一孟子以二十取一為貉道謂有中國人倫非茍輕之此為當時諸侯小國言之可也若漢初制度已大異必将反之於古而後能利民相持紛紛欲益反損如錯等議論雖甚拙陋簡率而因時轉易主於不貪農末相安積實自倍卒成漢世之仁政則雖聖人復起有不能廢矣至後世全得天下無異於上下苦心勞力奉行刻剥之䇿使仁人志士欲出其一二求以毫末利民而不可且終莫知其所以受病者安在是真可悲爾
  蕭望之言加海租及官自漁魚不出復予民魚迺出魚畏為食租輕重及分官民於感應何所預貢禹又言悉罷錢無復為幣儒者見識多如此孟子但言數罟不入不可勝食而已自非如桑𢎞羊一志以民為壑其他随時建䇿盖猶未失布利上下之意陋儒不曉一切築垣而封之反以不言利自錮而言利者遂因緣以病民矣班固以孝武國用饒給民不益賦為次按司馬遷作平準書意專誅均輸而固所言乃若此何也管氏視都邑大小欲錢米並蓄李悝耿夀昌代農人斂散皆所以通有無備凶荒也然吏不良令不行則雖有美政善意尚為民害若盡籠百貨自為賣買視民如髦蠻此但令行而已吏安得為良乎
  張敞論方士美陽鼎及他議一時能如其比者甚少而不得預名流蕭望之以為材輕然則漢自武帝儒生尊用宣元以後尤重士之臧否髙下在其口矣
  詩書古文人主皆以有徳王無徳亡至騶衍妄造五德勝克孔孟之徒未嘗言也而秦漢以来號為有識者辨論不巳劉向父子乃言帝出于震包犧為木徳而漢得火是何等見識妄𫝊經義希世媚上昔之巫覡猶羞之班固方依違而不敢明盖桓譚鄭興之餘烈悲夫君臣之道降一至是乎
  隂陽之精本在地而上發於天後世天文術家固未有能言此者然聖人敬天而不責畏天而不求天自有天道人自有人道厯象璇璣順天行以授人使不異而已若不盡人道而求備於天以齊之必如景之象形響之應聲求天甚詳責天愈急而人道盡廢矣
  按經星之𫝊逺自堯舜而位置州分侯國始詳於周衰然則唐虞時諸侯尤多而星吉凶所不主占驗家固無其文也春秋紀星異左氏頗載禍福其後始争以意推之至秦漢一變諸侯權輕專地久星官祖故書述舊事今班氏所志有其變而無其應者衆矣况後世乎天文地理人道本皆人之所以自命其是非得失吉凶禍福要當反之於身若夫星文之多氣𠉀之雜天不以命於人而人皆以自命求天曰天有是命則人有是事此亦古聖賢之所不道而學為君子者之所當闕也顧反學之以為博言之以為竒以疎而意密則學者之所慎也按劉向為王氏考災異著五行𫝊歸於切劘當世而漢儒之言隂陽者其學亦各有所主然洪範之説由此隳裂世亂不能救其禍尚小道壊不能復其害尤大也今略舉洪範本義以證五行志
  箕子為武王陳洪範曰天所以錫禹也今尋虞夏書不載被錫之由若舜禹不自言其所得於先而箕子乃獨明其所得於後以為是唐虞三代之祕文此後世學者之虚論也大禹謨曰帝念哉徳惟善政政在養民水火金木土榖惟修正徳利用厚生惟和九功惟叙九叙惟歌戒之用休董之用威勸之以九歌㑭勿壊帝曰俞地平天成六府三事允治萬世永賴時乃功詳上文則舜固盡以當時之治命禹禹極心力以成天下之治其功以水為主而其効非獨水也水火金木土榖則五行也正徳利用厚生則庶政羣事也戒之董之則福極之分也總而命之六府三事為九功則與洪範九疇名異而實同也禹之言略箕子之言詳然則天之所錫非有甚異而不可知者盖事易惑而道難明以情為悖者多而以理為順者少耳箕子勸武王修禹舊法疏别條叙粲然如指掌學者失其指方以為竒計祕𫝊流轉迷妄淪於下俚而非先聖賢之所嘗言使私智臆測開鑿於後既相與串習而别於其間自為中庸此大道之所為隐而非有隠之者也
  使河出圖而為易果在伏羲之世則洛出書而為洪範乃在禹之時前後懸逺何昔經而今始緯乎易不知有書書不知有易八卦取物之大者以義象九疇兼收之細者以類行當禹治六府三事不取諸八物安在其相表裡也且此特劉歆之言爾後世學者尊奉之無異於古文因而推於天人之際以偽緣偽是烏能立極也五行無所不在其功用所以成五味味者養人之本政理之至精者也古之聖人必先知此故禹修六府又併言榖益稷曰烝民乃粒然則禹稷以前民盖未盡粒食矣周人起家於農功最著武王非不知然箕子所以首告者欲其順天行而萬物並育不欲其私人力而一家獨利爾今漢儒乃枚指人主一身之失徳致五行不得其性又人主雖有徳而智與力不具則亦無以致五行之功堯之洚水是也若夫僅救一身之闕以冀五行之順已而不能順五行之理以修養民之常政興利而害輒随除弊而利復壅則漢儒之所以匡其君也末而禹箕子之道淪墜矣
  按古人於徳未有枝葉故書稱堯舜止於聰明文思恭讓明哲而臯陶以言為謨禹湯之後衍徳漸廣又後則不勝其繁矣五事者人君迪徳之根源生人之所同有堯舜以来所由成聖者也以吾一身視聴言貌之正否而騐之於外物則雨暘寒燠皆為之應任人之責而當天之心出治之效無大於此矣漢儒不識箕子之指方以五事配合五行牽引周衰春秋已事往證分剔附著而使洪範經世之成法降為災異隂陽之書至今千餘年終未有明者殆可為痛哭爾皇建其有極者本無底止而為之底止五福者人之所同欲也六極者人之所同惡也嚮者福之威者極之古人之治止於是矣人君有極則能斂福以錫民民亦能錫君以保極人君不極則與民同受六極之罰此洪範之正義也學者必學於古聖賢亳有祥桑榖共生于朝伊陟賛于巫咸作咸乂四篇太戊賛于伊陟作伊陟原命今不得見其詞矣髙宗祭成湯有飛雉升鼎耳而雊作高宗彤日祖已曰惟先格王正厥事而其訓曰王司敬民罔非天𦙍典祀無豐于昵是古人因異以相警懼先格王而以事正之推之於咸乂原命諸書猶是理也若夫洪範初不為災異而作庶徴所指明有效驗而學者乃以五行五事聨附為一春秋以来凡有變兆離析剝解門類而户分之以是為格王正事則委巷小夫巫瞽之説夫豈不然而謂以篤學好古自名如仲舒向歆者亦當爾歟
  六經大指文字源流後世所據依者皆出劉向父子雖未必是然其時去先秦止二百餘嵗古人遺説往往尚有流𫝊可以考見由今視之愈於鑿空不問户庭而妄謂入閫室者也雖然其言當時學者所習經藝次第則或不逺若諸書先後先聖人所以經紀事變者固非向歆所能知今略具之
  按虞夏史官稽古而有堯舜禹臯陶則典謨者經籍之祖也世愈逺言愈近書彌古道彌切雖幽阻卑賤皆可對語後世學者未知此也周衰道失異端妄自為説而書最先廢雖孔子之力不能盡存漢人乃謂皆秦之罪且秦燒書才六年而漢已興易詩春秋尚具在訛殘無㡬何獨於書以焚故簡脱至甚耶然則伏生所教於民間者僅有此數以孔氏壁蔵校之亦復不完盖書之散亡久矣非秦能燒之也自後世文學並興獨於書多所不究春秋戰國之游士務祿利輕蔑樸學使之微缺㡬絶固宜爾
  詩有諸國事而嵗月不詳是詩為書之次而春秋又次之孔氏之統紀畢矣
  先王以禮樂施於上下自朝廷至郷黨日用之物也王政不作則禮樂因以不舉浸衰浸息而遂亡孔子以身習禮且正樂考論雖多然文字不可得而具而亦非文字所能具故詩書春秋可𫝊而禮樂不可𫝊者治之興廢在人故也然而因孔子之論使後世知禮樂為治在政刑之上有王者起必従之矣
  伏犧畫卦造字雖古有其説然考詳於書聖人之道非待畫卦而後明者也經國之用堯舜禹湯之所以勤勞其心力者非因卦之次序而後立也近自文王易道始著孔子盡心焉凡三易怪迂之説象數淺末之義黜而正之而後始得為成書而劉歆乃謂五常之道相須而備而易為之原又謂古者三年通一藝其浮妄不經如此學者欲援是以至道難矣哉
  春秋甫脱藁遽為陋儒迷執不置孔子既死又駕説以誣之雖孟子不能辨也故漢興最先行而董仲舒自任以推明孔氏尊奉一經盖抹諸書故學者習用最深而其道䝉蔽最甚若無左氏則終沈没矣
  司馬遷父子論六家班固以為謬於聖人固與劉歆乃謂合其要歸亦六經之支與流裔孔子告子貢非多學以識之予一以貫之既無以貫之未知觀此九家之言何以通萬方之略其長孰美其短曷尤則道愈駮而人材愈壊尚何股肱之有哀哉
  李左車謂成安君有百戰百勝之計一日而失之因其語思堯授舜戒以弗詢之謀勿庸益禹儆懼稱疑謀勿成聖賢用衆志之所共而不用一夫之所獨者惡其為物害也成安君自名儒者不喜詐謀竒計遂以此敗信斯言不謀則襲故安常無所通變適足死亡是道徳仁義真無施於亂世矣然治理之成謀無所設天下安定計亦不行觀勝廣初造時慮甚淺張耳陳餘進説則稍異項梁范増漸工繼此䇿畫紛紛而後張良陳平始得極其智巧矣盖息狂心於未作制猝變於横生我雖無謀而使人之謀不得肆者聖賢之所兢兢也
  𫝊
  自魏文侯好儒燕昭王禮士至竇嬰推轂趙綰王臧蕭望之周堪劉向同心輔政是孔子後世節次然綰臧望之堪竟功業不建又身與道俱仆者不惟非魏文燕昭之君其人材固不逮子夏田子方郭隗樂毅也論綰臧巳見前篇按許史自孝宣時心膂親信魏相常因以白事魏相漢賢相也𢎞恭石顯職典樞機孝宣常與謀議孝宣雖君道偏駮不能用儒至於以天下為家計綢繆牖户固非玩愒逸樂而偏溺佞邪者而許史恭顯亦未至於專蔽擅權是非顛倒如其他姦臣之比也然則望之堪更生協贊初政所宜調和先帝大臣無廢故實有當改作同議施行内外雍雍不見間隙是為儒者作新之效矣且以望之堪師傳忠正向博敏俊材孝元雅厚待賢意向方篤乃欲行踽踽孤潔之意治理政效未有以大過於昔人而明示異同期不兩立則是許史恭顯姦邪忌媢之所未至者四人反激而成之也及其分流背馳散壊狼籍雖屢出危言深陳古事要以動寤人主祇益其禍而何所云救乎古人輔世之道逺矣不可盡考學者所遵式莫如孔孟孔子獨於陽虎謹避固拒之若三桓既與魯君共國政之廢舉必意合而後行不合者致其去就之義非能殘破三桓而後可以張大公室也如恭顯雖掃除𨽻人然先君所置猶未應以陽虎待之况許史親戚素貴於其國家亦有肺腑之義何至便不可容忍乎惜乎望之與向見道不明於此未有處也班固錄劉氏向歆無殊向孤忠志在抑絶王氏以存劉氏而歆乃與王莽共簒劉氏何同學而異操也孟子曰天下無道以身徇道未聞以道徇乎人也人之患在為徇人之學向幸無此然亦其父子講學所不到而歆遂狼狽不可救悲哉
  三代各有正朔鄒衍緣此著終始五徳而秦用十月漢因之按堯命羲和若天授人必殷四仲舜正月受終四嶽巡狩亦用仲月是堯舜以来固未嘗迭改而孔子獨言行夏之時豈以三代之近者折衷之歟自五徳之説行更相為盛衰迄今不已若正朔無孔子之論則後世流轉謬妄無有定極不止于秦漢用十月也
  班固言書放四罪詩歌青蠅自小覆大繇疎陷親雖皆讒邪之罪然震驚朕師乃舜所畏也中材庸主皆甘心焉故鴟鴞所以貽成王而離騷怨流及上今固之論嚴於臣而畧於君若是則人主不復知懼矣
  屈原騷意余於前章見之後世愛騷本司馬遷病騷本賈誼揚雄雄亦因誼誼更事少慮變不深如古聖賢身履憂患所以垂於文字者未能知也直以己能形人不能己賢掎人之不肖耳果止是則事何其易論也君子於己所不足則有之矣而過不在我謂我在於不去尤非也栁下惠三黜未嘗一言人猶譏其不去獨孔子知之屈原方叫叫焉號于天愬于人宜乎誼以為當去此豈足以知原哉遷又謂讀鵩鳥賦爽然自失此又不然風騷之迫隘莊列之曠達皆未有能行于順正者誼功名之心久而無所遇因欲推隳眇莽不可知之間以此自廣亦烏能見道也每見古今文人才士於屈原賈誼司馬遷便留住志意開展不前如離騷弔屈原服鳥賦是大歇止處及謂孔顔自有樂地史不論此又全是正墻面而立此後世問學所以難也
  樂與今同古無此語計數得於外佚游恣於内所𫝊管仲如此其實非也申韓盖然
  誼所論建日中必熭操刀必割輕重適宜無疎濶者獨三表五餌未經試用且匈奴事難測故班固以為術疎雖然固則不敢耳使誼用之未必疎也劉惔以為桓温善博者不勝則不為博猶可必勝而况此乎孔子言樂則韶舞而武未盡善使誼果能以此勝匈奴盖非盛徳事人材與治道自勝負以上更有多少重數如秦築長城逐北冒頓畏之逺徙豈為不能勝也
  棄故謀就新畫以計數取天下莫如張良復以計數守之莫如賈誼禮義教化實無所用但為觀美之具耳此皆古人所無有伊傅周召虚費心力者也
  誼所言殷周古事極與詩書不類豈習其教者分流異門相承為説或誼聰明自以意言之然後世學者以誼嘗論遂謂古人事誠然其間淺駮甚多當細考










  習學記言卷二十二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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