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的哲學/第二十五

 第二十四 老張的哲學
第二十五
第二十六 

住在北京城而沒到過中央公園的,要不是吝惜十個銅元,是沒有充分的時間丟在茶桌籐椅之間;要不是憎嫌那偉壯蒼老的綠柏紅牆,是缺乏賞鑑白臉紅唇藍衫紫褲子的美感;要不是厭惡那雪霽松風,雨後荷香的幽趣,是沒有排禦巴黎香水日本肥皂的抵抗力。假如吝惜十枚銅元去買門票,是主要原因,我們當千謝萬謝公園的管理人,能體諒花得起十枚銅元的人們的心,不致使臭汗氣戰勝了香水味。至於有十個銅元而不願去,那是你缺乏貴族式的審美心,你只好和一身臭汗,滿臉塵土的人們,同被排斥於翠柏古牆之外,你還怨誰?

王德住在城裏已有半年,凡是不買門票隨意入覽的地方,差不多全經涉目。他的小筆記本上已寫了不少,關於護國寺廟會上大姑娘如何坐在短凳上喝豆汁,土地廟內賣估衣的怎樣一起一落的唱着價錢,……可是對於這座古廟似的公園,却未曾瞻仰過,雖然他不斷的由天安門前的石路上走。

他現在總算掙了錢,掙錢的對面自然是花費;於是那座公園的鐵門攔不住他了。他也一手交票,一面越着一尺多高的石門限,仰着頭進去了。

比護國寺,土地廟……强多了!可是,自己的身分比在護國寺,土地廟低多了!在護國寺可以和大姑娘們坐在同一條板凳上,享受一碗酸而濃於牛乳的豆汁。喝完,一個銅元給出去,還可以找回小黃銅錢至於五六個之多。這里,茶館裏的人們:一人一張椅子,一把茶壺,桌上還蓋着雪白的白布。人們把身子躺在椅子上,脚放在桌上,露出紅皮作的鞋底連半點塵土都沒有,比護國寺賣的小洋鏡子還亮。憑王德那件棉襖,那頂小帽,那雙布鞋,坐在那里,要不過來兩個巡警,三個便衣偵探,那麼巡警偵探還是管幹什麼的!

他一連繞了三個圈,然後立在水榭東邊的大鐵籠外,看着那羣鴨子,(還有一對鴛鴦呢!)伸着長長的𩓐子,一探一探的往塘畔一條沒有凍好的水裏送。在他左右只有幾個跟着老媽的小孩子嬌聲細氣的嚷:「進去了!又出來了!嘴裏銜着一條小魚!……」坐大椅子的人們是不看這個的。

他看了半天,腿有些發酸。路旁雖有幾條長木椅,可是不好意思坐下,因爲他和一般人一樣的,有不願坐木椅的驕傲。設若他穿着貂皮大氅穩穩當當的坐在木椅上,第二天報紙上,也許有一段「富而無驕,偉人坐木椅」的新聞,不幸他沒有那件大氅,他要眞坐在那里,那手提金環手杖的人們,仰着臉,鼓着肚皮,用手杖指着那些古松,講究畫法,王德的鼻子,就許有被手杖打破之虞!

「還是找個清靜的地方去坐!」他對自己說。

他開始向東,從來今雨軒前面繞過北面去。更奇怪了!大廳裏坐着的文明人,吃東西不用筷子,用含有尙武精神的小刀小叉。王德心裏想:他們要打起架來,擲起刀叉,游人得有多少受誤傷的!

吃洋飯,喝洋茶,而叫洋人拿茶斟酒,王德一點也不反對。因爲他聽父親說過:幾十年前,洋人打破北京城,把有辮子的中國人都拴起來用大皮鞭子抽。(因此他的父親到後來才不堅決的反對剪髮。)那麼,叫洋人給我們端茶遞飯,也還不十分不合人道。不過,要只是吃洋飯,喝洋茶,穿洋服,除給洋人送錢以外,只能區區的恫嚇王德,王德能不能怕這冒充牌號的二號洋人

然而王德確是失敗了,他從家裏出來的時候,雖沒有像武官們似的帶着衞兵,拿着炸彈,可是他腦中的刀劍,却明晃晃的要脫鞘而出的冲殺一陣。可憐,現在他已經有些自餒了:「我爲何不能坐在那里充洋人?」他今日纔像雪地上的烏鴉,覺出自己的黑醜,自己的寒酸!千幸萬幸,他還不十二分敬重「二號洋人」,這些念頭只在他心上微微的劃了一道傷痕,而沒至於出血;不然,那些充洋人的不全是胎裏富,也有的是由有王德今日的慚愧與希企而另進入一個新地域的!

王德低着頭往北走,走到北頭的河岸,好了,只有一片松林,幷沒有多少游人。他預料那里是越來越人少的,因爲游公園的人們是不往人少的地方出悶鋒頭的。

他靠着東牆從樹隙往西邊的橋上看,還依稀的看得出行人的衣帽。及至他把眼光從遠處往回收,看見一株大樹下,左邊露着兩隻鞋,右邊也露着兩隻,而看不見人們的身體。那容易想到是兩個人背倚着樹,面向西坐着,而把脚斜伸着。再看,一雙是男鞋,一雙是女鞋,王德又大膽的斷定那是一男一女。

王德的好奇心,當時把牢騷趕跑,躡足潛蹤的走到那株樹後,背倚樹幹,面朝東牆,而且把脚斜伸出去坐下。他想:「假若他們回頭看見我的脚,他們可以斷定這里一共六隻脚,自然是三個人。」

他坐下後,幷聽不見樹那邊有什麼動靜,只好忍耐着。看看自己的脚,又回頭看看樹那邊的脚;看着看着,把自己的脚忽然收回來,因爲他自己覺得那麼破的兩隻鞋在這樣美麗的地方陳列着,好像有些對不起誰似的。然而不甘心,看看樹那邊的鞋破不破。如果和我的一樣破,爲什麼我單獨害羞。他探着頭先細細看那雙男鞋,覺得頗有些眼熟。想起來了,那是李應的新鞋。

「眞要是李應,那一個必是她——李靜!」王德這樣想。於是又探過頭看那雙女鞋,因爲他可以由鞋而斷定鞋的主人的。不是她,她的鞋是青的,這是藍的。「不是靜姐,誰?李應是見了女人躱出三丈多遠去的。別粗心,聽一聽。」

樹那邊的男子咳嗽了兩聲。

「確是李應!奇怪!」他想着想着不覺的嘴裏喊出來:「李應!」

「啊!」樹那邊好像無意中答應了一聲。

王德剛往起立,李應已經走過來,穿着刺着紅字的救世軍軍衣。

「你幹什麼來了,王德?」李應的臉比西紅柿還紅。

「我——來看『鄉人攤』!」

「什麼?」

「鄉人攤!」王德笑着說。

「什麼意思?」

「你不記得《論語》上『鄉人攤,朝服立於阼階?』你看那茶館裏的臥椅小桌,擺着那稀奇古怪的男女,還不是鄉人攤?」

「王德,那是『鄉人儺』,老張把字念錯!」

「可是改成攤,正合眼前光景,是不是?」

兩個人說着,從右邊轉過來一位姑娘。王德立刻把笑話收起,李應臉上像用鈍刀刮臉那麼刺鬧着。倒是那位姑娘坦然的問李應:「這是你的朋友?」

「是,這就是我常說的那個王德!」

「王先生!」那位姑娘笑着向王德點了點頭。

王德還了那位姑娘一個半截揖,又找補了一鞠躬,然後一語不發的呆着。

「你倒是給我介紹介紹!」她向李應說。

「王德,這是龍姑娘,我們在一處作事。」

王德又行了一禮,又呆起來。

李應不可笑,王德也不可笑,他們和受宮刑的人們一樣的不可笑,而可憐!

龍鳳的大方活潑,漸漸把兩個青年的羞澀解開,於是三個人又坐在樹下閑談起來。

龍鳳是中國女人嗎?是!中國女人會這樣嗎?我「希望」有這麼一個,假如事實上找不到這麼一個。

李應,龍鳳都拿着一捲《福音報》,王德明白他們是來這裏賣報而不是閑逛。

三人談了半天話,公園的人漸形多起來,李應們到前邊去賣報,王德到報館作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