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的哲學/第二十八

 第二十七 老張的哲學
第二十八
第二十九 

趙姑母又老掉了一個牙,恰巧落牙的時候,正是舊曆的除夕;她以爲這是去舊迎新的吉兆,於是歡歡喜喜的預備年菜。李靜也跟着忙碌。趙姑父半夜纔回來,三個人說笑一陣。趙姑母告訴丈夫,她掉了一個牙。他笑着答應給她安一個金牙,假如來年財神保佑鋪子多賺些錢。她恐怕吞了金,執意不肯。於是作爲罷論。

王德回家去過年,給父親買了一條活魚,有二尺長。給李應的叔父買了一支大肥雞。王老者笑的把眉眼都攢在一處捨不得分開,開始承認兒子有志氣能掙錢。他把魚殺了,把魚鱗拋在門外,凍在地上,以便向鄰居陳說,他兒子居然能買一條二尺見長歡蹦亂跳的活魚。

李應也回家看叔父,買了些食物以討叔父的歡心。可是李老人依舊不言不語,心中像有無限的煩苦。

孫八爺帶着小三,小四一天進城至於五六次之多,購辦一切年貨。小三,小四偷着把供佛的年糕上面的棗子偷吃了五個,小三被他母親打了一頓,小四跑到西院去搬來祖父孫守備說情,纔算脫出危險。

老張算賬討債,直到天明纔完事。自己居然瘋了似的喝了一盅酒,吃兩個值三個銅元一個的雞卵。而且給他夫人一頓白米粥吃——一頓管飽的白米粥!老張因年歲的關係,志氣是有些消沈,行爲是有些顚狂!眞給妻子一頓白米粥吃!

龍樹古父女也不燒香,也不迎神,只是被街上爆竹吵的不能睡。父女圍着火爐,閑談一回,又玩一回撲克牌。

南飛生新近把勸學員(學務大人)由「署理」改爲「實任」。親友送禮慶賀者,不乏其人,他把他夫人的金鐲典當三十塊錢,纔把禮物還清,好不忙碌。快樂能使人忙碌,忙碌也生快樂,南大人自然也忙也樂,或是且忙且樂!

藍小山先生大除夕的還研究「植物心理學」,念到半夜又作了幾首詩。藍先生到底與衆不同!

每個人有他自己異於別人的生趣與事業,不能一樣,也無須一樣。可是對於年節好似無論誰也免不了有一番感觸,正如時辰鐘到了一定的時候就響一聲或好幾聲。生命好似量時間的機器!

…………

「新禧!新禧!多多發財!」人們全這樣說着。

「大地回春,人夀年豐,福自天來,……」紅紙黑字這樣貼在門上。

新年!難道不是?

快樂!爲什麼不?

賀年!誰敢不去?

「!」對了!「?」自尋苦惱!

沒告訴你世界就是那麼一團亂氣嗎?

蝸牛負着笨重的硬殼,負着!

傻象(其實心裏不傻)插着長而粗的牙,插着!

人們扛着沈而舊的社會,扛着!

熱了脫去大衫,冷了穿上棉袍,比蝸牛冬夏常青穿着灰色小蓋聰明多了!

社會變成蝸牛殼一樣,生命也許更穩固。夏天露出小犄角,冬天去蟄宿,難道不舒服?

一時半刻那能變成蝸牛,那麼,等着

第一個到孫八家裏賀年的,誰也猜得到是老張。孫八近來受新禮教的陶染,頗知道以「鞠躬」代「叩首」,一點也不失。可是老張却主持:旣是賀舊曆新春就不該用新禮。於是非給孫八磕頭不可。他不等孫八謙讓,早已恭恭敬敬的匍匐地上磕了三個頭。然後又堅持非給八嫂行禮不可。幸而孫八還明白:老張是老師,萬沒有給學生家長內眷行禮的道理;死勸活說的,老張纔不大高興的停止。

中國是天字第一號的禮教之邦。就是那不甚識字的文明中國人也會說一句:「禮多人不怪。」

孫八受了老張的禮,心中好過不去;想了半天,把小三,小四叫進來,叫他們給老張行禮,作爲回拜。

小三,小四還年幼,不甚明白什麼揖讓進退,誰也不願意給老師磕頭。孫八强迫着他們,小三磕了一個頭站起就跑,小四把手扶在地上,只輕輕點了幾點頭。老師却不注意那個,反正有人跪在面前,就算威風不小。

兩個人坐下閒談,談來談去,又談到老張日夜計劃的那件事上。

「八爺,大喜!老龍答應了你給的價錢!」

「是嗎?」孫八彷彿聽到萬也想不到的事情!

「是!現在只聽你選擇吉期!錢自然是在吉期以前他的!」

「他得給我字據,或立婚書!」孫八問。

「八爺!只有這一件事對不起你,我把嘴已說破,老龍怎麼也不肯寫婚書!他也有他的理由,他們信教的不供財神,和不供子孫娘娘,月下老人一樣!他不要求你到教堂行婚禮,已經是讓步!」老張鎖着眉頭,心中好像萬分難過。

孫八看老張那樣可憐,不好意思緊往下追,可是還不能不問:

「沒婚書,什麼是憑證?」

老張低着頭,沒有回答。

孫八也不再往問。

「要不這麼辦,」老張眼中眞含着兩顆人造的淚珠。「八爺。你信得及我呢,把錢交給我,等你把人抬過來,我再把錢交給老龍。他知道錢在我手裏不能不放心。八爺,你看怎樣?再不然呢,我把我的新媳婦給你,假如你抱了空窩,受了騙!」

「你的新媳婦?張先生你可眞算有心,爲什麼以前不告訴我?」

「以前跟你說過,我也有意於此,現在雖有七八成,到底還沒定規准。」

「誰家的姑娘?」

「我只能告訴你,她是咱村裏的,等大定規了,我再告訴你她的姓名。我很盼望和你能在同日結婚湊個熱鬧,只是一時不能辦妥,怕你等不了我。」

「再有一兩個月還不成?」

「不敢說。」

「快辦,一塊熱鬧!」孫八笑着說。

好人受魔鬼試探的時候,比不好人變的還快。孫八好像對於買姑娘販人口是家常便飯似的隨便說了,不但一點不以爲奇,而且催着別人快辦。世上不怕有藍臉的惡鬼,只怕有黃臉的傻好人。因爲他們能,也甘心,作惡鬼的奴僕,聽惡鬼的指使,不自覺的給惡鬼擴充勢力。社會永遠不會清明,幷不是因惡鬼的作祟,是那羣傻好人醉生夢死的瞎搗亂。惡鬼可以用刀用槍去驅逐,而傻好人是不露形跡的在樹根底下鑽窟窿的。

孫八是個好人,傻好人,唯獨他肯被老張騎着走。老張要是幸而有懺悔的機會,孫八還許阻止他。老張明白他自己,是可善可惡的,而孫八是一塊黑炭,自己不知道自己怎麼就黑了,而且想不起怎麼就不黑了,因爲他就沒心。

「快!我緊着辦!大槪五月節以前可以妥當了!」老張說。

「好,我預備我的,你去快辦你的!什麼時候交錢,我聽你的信。就照你的主意辦!」

老張又給孫八出了許多主意,怎樣預備一切,孫八一五一十的都刻在心上,奉爲金科玉律。

老張告辭回家,孫八把他送出大門外,臨別囑咐老張:

「別叫叔父和你八嫂子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