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 老張的哲學
第八
第九 

鄉下人們對於城裏掛着「龍旗」,「五色旗」,或「日本旗」,是毫不關心的。對於皇帝,總統,或皇后當權,是不大注意的。城裏的人們却大不同了:他們走在街上,坐在茶肆,睡在家裏,自覺的得着什麼權柄似的。由學堂出身的人們,坐在公園的竹椅上,拿着報紙,四六句兒的念,更是毫無疑惑的自認爲國家的主人翁。責任義務且先不用說,反正國家的主人翁是有發財升官的機會,是有財上加財,官上加官的機會的。誰敢說我想的不對,誰敢說我沒權柄?嘔!米更貴了,兵更多了,稅更重了,管他作甚。那是鄉下人的事,那是鄉下人的事!……

他們不但這樣想,也眞的結黨集社的「爭自治」,「要民權」,發諸言語,見之文字的幹起來。不但城裏這樣的如火如荼,他們也跑到鄉間熱心的傳播福音……

北京自治討成會,北京自治共成會,北京自治聽成會,北京自治自進會,……黑牌白字,白牌綠字,綠牌紅字,不亞如新闢市場裏的王麻子,萬麻子,汪麻子,……一齊在通衢要巷燦爛輝煌的掛起來。鄉間呢,雖不能這樣五光十色,却也村頭村尾懸起郊外自治幹成會……的大牌。鄉民雖不認識字,然而會猜:

「二哥!又招兵哪!村頭豎起大牌,看見沒有?」一個這樣說。

「不!聽說圍起三頃地,給東交民巷英國作墳地,這是標記。」一個這樣答。

兩個,三個,四個,至於七八個,究竟猜不透到底是招兵還是作洋墳地。可是他們有自慰的方法:這七八個人之中的一個,楊木匠,斷定了那塊寫着不可捉摸的黑字的牌子是洋槐木作的。王老叔起初還爭執是柳木,經幾次的鑑定,加以對於楊木匠的信仰,於是斷定爲洋槐木,然後滿意的散去。

過了幾天,二郎鎭上的人們驚異而新奇的彼此告訴:「關裏二郎廟明天開會。老張,孫八,衙門的官人都去,還有城裏的有體面的人不計其數。老張,孫八就是咱們這里的代表。……」

這個消息成了鎭上人們晚飯後柳陰下的夕陽會聚談的資料。王老叔對孫八,老張加以十分敬意的說:

「到底人家紳士和作先生的,有錶可帶,纔當帶錶,像咱們可帶什麼?」

褚三却撇着嘴,把頭上的青筋都漲起來,冷笑着說:

「王老叔!褚三雖不曾玩過錶,可是拿時候比錶還准。不論陰天晴天永不躭誤事。有錶的當不了晚睡晚起誤了事,沒錶的也可以事事占先。」

王老叔也贊成褚三的意見。於是大家商議着明天到關裏看看熱鬧。太陽漸漸的向西山後面遊戲去,大地上輕輕的鎖上一帶晚煙,那是「無錶可帶」的鄉民們就寢的時候了。

第二天眞的二郎廟外老早的立上幾個巡擊兵。老張,孫八都穿了夏布大衫,新緞鞋,走出走入。老張仰着臉,足下用力壓着纔抹上煤油的紅皮鞋底,作出戛戛的輕響。

「前面的是孫八,後面的是老張。」廟外立着的鄉民指指點點的說。然後兩個人又走出來,鄉民們又低聲的彼此告訴:「這回前面是老張,後面的是孫八。」老張輕扭脖項,左右用眼一掃,好似看見什麼,又好似沒看見什麼,和兵馬大元帥檢閱軍隊的派頭一樣

城裏的人們陸續着來到,巡擊兵不住的喊:「閃開!閃開!這裏擠,有礙代表的出入!家去看看死了人沒有,開自治會與你們何干!去!去!」

鄉民們也啞然自笑明白過來:「可說,自治會又不給咱一斗米,何苦在這里充義務站街員!」於是逐漸的散去,只剩下一羣孩子們,還爭着賞識各路代表的風光。

開會的通知定的是九點鐘開會,直到十二點鐘,人們才到齊。只聽一陣鈴聲,大家都坐在二郎廟的天棚底下,算是開會。

重要人物是:北郊學務大人南飛生,城北救世軍軍官龍樹古,退職守備孫占元(孫八的叔父),城北商會會長李山東,和老張,孫八。其餘的大槪都是各路代表的埋伏兵。

聽說在國會裏,管埋伏兵叫作「政黨」,在「公民團」裏叫作「捧角」,有些不體面的北京人,也管「捧角的」叫作「捧臭脚」。要之,埋伏者卽聽某人之指揮,以待有所動作於團體運動者也。

大家坐下,彼此交頭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一齊說。誰也想不起怎樣開會。倒是孫守備有些忍不住,立起來說道:「諸位!該怎麼辦,辦哪!別白瞪着眼費光陰!」

南飛生部下聽了孫守備說的不好聽,登時就有要說閑話的。南飛生遞了一個眼神,於是要說話的又整個的把話咽回去。南飛生却立起來說:

「我們應當推舉臨時主席,討論章程!」

「南先生說的是,據我看,我們應當,應當舉孫老守備作臨時主席。」老張說。

「諸位多辛苦,家叔有些耳聾,這些文明事也不如學務大人懂的多,還是南先生多辛苦辛苦!」

孫八說完,南飛生部下全拍着手喊:「贊成!」「贊成!」其餘的人們還說完家事,國事,天下事,聽見鼓掌纔問:「現在作什麼?」他們還沒打聽明白,只見南飛生早已走上講台,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

「鄙人,今天,那麼,無才,無德,何堪,當此,重任。」

台下一陣鼓掌,孫老守備養着長長的指甲,不便鼓掌,立起來扯着嗓子喊叫了一聲:「好!」

「一個臨時主席有什麼重任?費話!」台下右角一個少年大聲的說。

南飛生幷未注意,他的部下却忍受不住,登時七八個立起來,搖着頭,瞪着眼,把手插在腰間。問:

「誰說的?這是侮辱主席!誰說的,快快走出去,不然沒他的好處!」

龍樹古部下也全立起來,那個說話的少年也在其中,也都插着腰怒目而視。

「諸位,請坐,我們,爲公,不是,爲私,何苦,爭執,小端。」主席依然提着高調門,兩個字一句的說。

左右兩黨又莫明其妙的坐下,然而嘴裏不閑着:「打死你!」「你敢!」「你爸爸不是好人!」「你爸爸一百個不是好人!」……

「諸位!」孫守備眞怒了:「我孫家叔姪是本地的紳士。借廟作會場是我們;通知地方派兵彈壓是我們;預備茶點是我們。要打架?這分明是臊我孫家的臉!講打我當守備的是拿打架當作吃蜜,有不服氣的,跟我老頭子幹幹!」孫守備氣的臉像個切開的紅肉西瓜,兩手顫着,一面說一面往外走:「八爺?走!會不開了!走!」

孫八要走,恐怕開罪於大衆。不走,又怕老人更生氣。正在左右爲難,老張立起來說:

「今天天氣很熱,恐怕議不出什麼結果,不如推舉幾位代表草定會章。」

四下埋伏喊了一聲「贊成」。然後左角上說:「我們舉南飛生!」右角上「……龍樹古!」以次:「張明德」「孫占元」「孫定」「李復才」,大槪帶有埋伏的全被舉爲起草委員。主席聽下面喊一聲,他說一聲「通過」。被舉的人們,全向着大衆笑了笑。只有孫老守備聽到大家喊「孫占元」,他更怒了:「孫占元,家裏坐着如同小皇帝,代表算什麼東西!」

主席吩咐搖鈴散會,大衆沒心聽孫守備說話,紛紛往外走。他們順手把點心都包在手巾內,也有一面走一面吃的。後來孫八檢點器皿,聽說丟了兩個茶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