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老隱集
卷三
作者:任適
1794年
卷四

雜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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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遊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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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丑九月初一日。發梨湖。與姨兄受甫,振伯,德休。乘漁艇。迎水橋喪船于洗心灘。夕時離發。宿花谷墓下。德休江頭。作別而去。

二日。朝食後發花谷。過砥平縣治十餘里。到鳳凰亭。蒼壁數十丈。突起于川上。奇巖疊石。隱映於楓陰之間。巖腰有石平寬。上可坐三數人。二松偃蹇其上。可坐而碁矣。下有澄潭。廣十餘畒。淸淺可涉。其東一帶。白沙平鋪於巖之前。大抵山水幽邃靜僻。使人神淸而心靜。眞隱者之所也。時有冠者立於巖上。不知其何人。而聞梁氏子。方爲此地主人云。緣廣灘而上。紆回屈曲。九渡川水。到陽德院中火。自花谷至此五十里矣。午發院村行三十里。至洪川縣治。山開野廣。江流其中。稍異𰎟中山水。甚可喜也。黃昏時。上泛波亭。亭前有白沙稍濶。沙外有江。舊時江由沙上。今失古道。移在沙外云。江之南有山。俗稱巫山十二峯。峯形不甚分明。而僅能如其數。山水幽潔可愛。然比之寒碧樓錦江亭。則不及遠矣。宿禮吏崔連堂家。夕供豊潔。殊非逆旅之饌。𰎟中淳厚之風。可見矣。

三日。朝食後發洪川邑內。行十餘里。過汝一村。臨江茅屋。幽靜可愛。欹松垂柳。宛有江村之趣。到泉甘驛中火。自洪至此五十里也。午發驛村。行二十里。踰健伊峴。行十餘里。日已黃昏。宿新峴村。村僅數家。家甚狹塞。仰不見天。大抵𰎟氓畏虎。故作舍若此云。

四日。黎明發新峴村。行十餘里。朝飯于萬宜驛前別監金興業家。食後發萬宜。緣江而行過百遷。至獜蹄邑內。歷見李喪人復獜。乃瑞花村李先達德獜之弟也。秣馬于官吏家。日已晩仍宿。

五日。朝食後。發獜蹄縣。行五里許。登合江亭。壯洞金成川莅邑時所建也。江山不甚可觀。而久不修餙。剝落殆癈。可歎也。行十里。過圓通驛。又行三十里。踰三叉嶺。過亂溪驛。行十里。至葛驛留宿。此乃谷百潭洞口也。潭之下流。流過三驛。石漸白。水漸淸。挾溪楓檜爛若錦綺。未到潭。已覺有遺世之意矣。此村主人頗良信。姓名安莫立云。

六日。大霧。晩飯後。發葛驛。下馬步行三十里。宿深源寺。自洞口至寺。山路甚危。僅能緣崖而行。石棧木橋。橫連斷壑。間或涉溪而無橋。跳躍踏石而過焉。沿溪而行。曲曲多可觀。奇巖白石。急流澄潭。處處皆是。使人神淸骨冷。無塵世之念。未及寺十里許。到池世男村。村僅數家。雞犬之聲。聞於山中。怳然如入武陵之村。世男亦頗良善可語。寺僧盡出外。只有老少十餘人。而僧廣學作人淸雋。言辭亦可聽。自言與金兄美甫相親云。到抱巖潭。題名於溪北高巖。巖傍有宋道能堯佐名。甲申年過此矣。

七日。朝食後。發深源寺。携杖步行數馬塲。廣學諸僧辭別。廣師盖有事於嶺東。不得隨余而行。甚怏怏。自寺行二十餘里。始得瀑布澄潭。其中四潭相連。下皆爲潭。前後峯巒。重疊如雪色。奇哉奇哉。過瀑布二十曲。到十二瀑初頭。水勢奇壯可觀。到第三瀑。不但瀑流甚壯。四面雪山。楓檜重重。爛若錦繡。怳然如畫裡景。此誠仙境非人間。使人意思淸越。頓忘塵世事也。自此至十一瀑。盤石平鋪。水聲噴薄。景態萬變。不可盡述。到十二瀑。左右兩瀑。落於一潭。右瀑六十餘丈。左瀑三十餘丈。造化之功。至此而極。文字不能形言。丹靑不足模寫。自左瀑邊。緣崖尋路。行二十餘里。到鳳頂庵。庵在極高處。山之最高者。皆俯視。雪嶽上峯。橫在庵前。地勢幽絶。非人所居。舊有修道僧居之。今已去庵空。然僧去不久。竈有火。佛前香烟尙嫋嫋。開門聞香。若將與異人相接矣。自深源至此。六十餘里。崖巖越絶。無着足處。僅能捫籐緣崖而進。而下視深潭。毛骨悚然。遊人皆從西而上。行此路者甚罕。故葉落石亂。絶無履迹。使從僧前行覔路。間有伐木疊石以表路者。寸寸尋覓。僅可以識。而路皆危險。或超越而過。或攀崖匍匐而上。或使人前挽後撑。雖劒閣棧道。必不如此危矣。從僧。省文,義俊二人也。

八日。朝食後離鳳頂庵。上庵後石上。望東海金剛諸山。時朝日初上。海水微茫於雲靄之間。望之浩然。不可狀言。一帶石峯。橫立於海邊。從僧在傍。指點九郡地方。可以遠望而識矣。巖邊有世尊塔。削巖石爲下一層。四方刻蓮花以圍塔。塔下有石。層疊自成塔形。僧輩稱爲阿利王塔。塔下五里許有巖。疊疊成層。如架上陳書。名之曰大藏經巖云。自山脊直下二十餘里。得瀑布。皆上有瀑。下爲澄潭。如十二瀑。下流二十曲者。亦二十曲。第三第四第五瀑皆相連。四面峯巒。絶壁甚奇。第八曲。盤石甚壯。右邊翠壁特起。楓檜如錦。自一曲以下。奇壯淸越之趣。無此比矣。至十四曲。有萬丈奇巖。立於東西。而左右有盤石。色甚白。水落其下爲澄潭。水色淸綠甚佳。名爲閉門巖。盖靈鷲庵後洞也。靈鷲。一名五歲庵。梅月堂曾棲于此。梅月五歲成文章。故名之云。過閉門巖。得笠巖。巖在於層石之上。四方如磨。上頭尖利如笠帽。故名之。第十七曲。瀑落於潭。潭爲龍湫深綠。不見其底。路由其右崖。俯視𢥠然。不忍久視。過二十曲。地稍平。路不甚險。行十餘里。到金三淵新舍。坐於北樓。樓前有石峯屹立。色如積雪。峯形甚奇。有如鬟䯻者。有如人立者。千形萬象。不可盡狀。同行有曾見金剛山者以爲如坐正陽寺。望衆香城云。東邊一箭之地。有高崗突起成㙜。登而望之。南北諸山。皆在眼中。自鳳頂以下。眼界淸爽。地勢幽邃可居者。無過此矣。自鳳頂。捨十二瀑洞。右由五歲庵路。行四十餘里。至深源寺。路之險惡。不及十二瀑。然緣山直下。路甚峻急。間有緣崖石層。廣纔掌大。上無樹木。不能攀援。僅能側立負巖而過。雖十二瀑。無若此危路矣。大抵二十曲潭瀑。雖未若十二瀑之淸絶奇壯。然求之他山。亦恐無如此者。初欲上五歲庵。至閉門巖遇雨。不得已徑還。可謂玆行一大欠。然楓林踈雨。携杖而過。亦一遊山奇事也。還深源。有官卒持朱杖來。問之。高城倅兪崇至矣。廣學有事已往。襄陽有慈訓者。待之頗慇懃。

九日。雨留宿。

十日。雨留宿。高城倅發向五歲庵。

十一日。雨晴。發深源。踰大嶺。行三十里。嶺路危險雖未若鳳頂。高絶峻急過之。至大乘庵中火。有僧智英。頗聦明識道理。能言佛法。可與之語。行五里餘。到紫烟㙜。對臺百餘步。有寒溪瀑。瀑高數百丈。自石上直瀉空中。飛流噴碎。頃刻萬狀。誠天下奇觀也。別有記。緣臺而下。石路危險。僅能攀援而行。行五里餘。至古寺墟人。馬已到。遂騎馬而行。身快意豁。回想已過之路。眞所謂若隔前生矣。行十里。到同知韓承雲家。夕供豐潔。非比在寺時。主人容貌淸雋。言辭亦佳。可謂𰎟民之秀者也。瑞和鄭生來見。曾在美甫氏家。熟有情面。客中相逢。其喜可知也。僧慈訓。負任從行。至此留宿。爲詩作別。亦覺悵然耳。

十二日。發韓承雲家。行三十里。至獜蹄邑內。中火于朴時遇家。李復獜來見。臨發。鄭垕辭去。夕宿萬宜驛卒家。

十三日。發萬宜。行五十里。中火于桂林村奴子先家。夕宿洪川邑內崔連堂家。振伯自萬宜同發。行五里餘分路向春川。一旬同行之餘。別懷可知。深山僻路。行色亦可念也。

十四日。發洪川。行二十里。過落水巖。左右蒼壁甚妙。中間盤石斗高。水由其上。爲小瀑。蕭灑可觀。雖在雪嶽。亦足爲一曲之勝矣。踰大惡峙。遇雨。中火倉峯驛。自洪至此五十里云。午發驛村。向柳谷。迷失道。至小惡峙。路已枉十餘里矣。路逢人問道而出。日已向暮。雨勢不止。不得已宿水回村。自驛至此二十里云。

十五日。雨。曉送人探山甫消息。山甫已自柳谷。歸宿水回村。朝食後。山甫來。因與同行。宿鳥谷鎭村。

十六日。早發。中火于砥平釜湫。山甫中路別去。歷路入長峯。拜姨母。還梨湖。

漂人問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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鄕貫何郡。浮海何幹。何時離家。何處遭風。

某等乃大淸國福建泉州府晉江縣人氏。因販碗布。往遼東貿易。舊歲四月間離家。回至中途大海。突遭颶風。漂到貴國是也。

福建距朱夫子所居之鄕。幾里耶。泉漳之間。古多名賢。流風餘俗。尙有存者耶。禮樂文物之盛。比古何如。而尙尊朱夫子之道耶。

朱夫子居在建寧府崇安縣。離泉州一千餘里。在明朝之時。名賢張瑞圖,楊榮,李廷機。當今淸朝李光地。此四老先生。乃名賢宰相。風俗敎化禮樂文物。皆尊前朝之風化。朱夫子。不但弊省福建尊崇。兩京十三省。皆尊崇。只有當今淸朝制度。衣冠不似古制也。

風俗。尙儒耶。尙武耶。福建距北京六千餘里。亦能有赴擧之士耶。科擧取士之䂓何如。

風俗尙儒亦尙武也。三年一次往北京會試。科擧。只在本省。登科後。卽便往京會試。第一塲。四書三題。五經四題。第二塲。論策二問題目。第三塲。表判二題。以才中式爲尙。

武科亦有初試會試乎。武科之䂓何如。十八般武藝。皆試乎。或別有䂓程乎。或幷講武經乎。

武擧。登科後上京都會試。武科第一塲。講武經後。作武經題目三篇。第二塲。演武藝習射步箭。第三塲。習射馬箭後。亦有表判二篇。會試亦同此䂓。

明時有福建布政司參議之職。今亦有此職乎。各省諸郡。皆有手下親兵。而豢養於城中。凡有警急。則守戰之卒。皆取辦於城中乎。當今兵制。比唐宋明三朝何如。兵農合而爲一。而有事則徵發乎。抑兵以衛農。農以養兵。而兵農分而爲二乎。

明時弊省。左右二布政司。左右參政。今淸朝。只布政使司倂參議。各省皆同。惟南原湖廣陝西。布政使司二員。參議二員。各省郡縣。皆豢養兵丁于城中。以防不虞之患。兵制與漢唐宋明一體。兵農分而爲二。兵本衛農。農則各郡縣徵粮以養兵矣。

卽今刑法。遵尙何代耶。或用大明律耶。

刑法。乃刑部大理寺御史。三衙門官爵。其律法。比大明略異也。

大國用人。亦以門閥取捨耶。編戶之氓。若能登科。則淸顯之職。無所阻閡耶。仕宦家子弟。若無才能。則亦不能顯達。而下同編戶之氓耶。

用人。先以才能取捨。或編戶之民。才能與仕䆠之子孫相並。則仕䆠之子孫。居先。大抵緫不過學。則庶民之子爲公卿。不學則公卿之子爲庶人也。

卽今文章。有擅名於天下者耶。自皇明以來。文道日變。今天下文用何體。詩尙何代。江南自古多藝術之士。象緯堪輿。卜筭相術。今亦崇尙。而能有妙發奇中神解邃識之人耶。

當今之世。文章著於外者。金聖歎,李卓吾,林西仲,呂晩村四位老先生。文體尊宋朝。而詩體亦同之。其藝術卜筭相法。或亦有之。只是耳聞一二。未曾目擊有神解邃識之人也。

向者所見之糓。弊國則謂之秫。或謂之糖米。而向謂之黍云。此乃祭享所用黍稷之黍耶。黃鍾所用之黍。乃是此物耶。秫之狀如何。

黍。乃五糓之次名。讓稻居首。大老爺所問秫之狀形。如貴國所食之米相似。只是煑熟軟粘。弊國云謂糯米者有之。云秫米者有之。

砂糖。果是甘蔗所作。則蔗有荻蔗竹蔗之名云。同是一物耶。其中。或有不可煑糖之蔗耶。昔年得蔗種種之。莖葉與實。無異於高粱。嚼其莖則味甘。而其實則無味。煑之而終不成糖。或別有煑糖之法耶。

荻蔗,竹蔗。敝省與廣東地土種之。到冬至之節。砍下磕水。煑之成砂糖。至交界略近地。頗煑成糖。路一千里外。各省此蔗皆有。只食其莖甘味。煑不能成糖。未有方法也。

貴省旱田多乎。水田多乎。旱田則種黍稷等糓。而水田則種稻乎。近年以來。連歲豐登乎。或有飢饉之歲乎。田賦何如。尙有上中下三等之賦。如禹貢之法乎。

敝省水田多。旱田小。各省皆同。惟京都,山東,山西,陝西四省。旱田多。水田小。弊省旱田則爲之園圃矣。水田種稻。亦有種菱。近年以來。五糓豐登。田賦徵催銀粮。亦是上中下三等。仍遵禹貢之法也。

舟楫往來時。必經過臨安地界。西湖風景。果如所聞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今亦依舊乎。繁華佳麗。比古何如。而詩人墨客之游賞。無時無之乎。士女之雜遝。笙歌之喧聒。尙有盛時䂓模乎。

宋朝時。名謂臨安。今改爲杭州府。卽浙江省地也。西湖四時景致。依然華麗。不但詩人墨客玩賞無暇。就是行商坐賈。遊賞未已。勿論老幼男女。雜遝不絶。比舊盛䂓模。不相上下矣。

浙江白馬潮。曾見之乎。潮頭勢壯。果如千兵萬馬之奔馳乎。古稱子胥之魂乘白馬而來云。江浙之間。亦有相傳說話耶。

子胥之肉像。現在南京蘇州府胥門。因他名爲號。諫吳王不聽。掛眼于此門。白馬潮。在浙江杭州府。錢塘江。在漢朝封錢鏐鎭。此地因不時潮怒高數丈。傷殘生靈。此人八月十五日。遣萬人。強弓毒箭。見潮起之時射之。後來此潮不時。只有一二丈。傷害蒼生纔息。傅說乃子胥之兵馬奔馳矣。

福建去金陵幾里耶。金陵。乃皇明大祖高皇帝定鼎之地。城郭宮闕。至今猶存耶。山川之明麗。人俗之繁華。必多可言。願聞其略。

福建至金陵四千里。當今之世。只存帝殿。現有官員看守。山川依然。人俗繁華。不爲帝都略差些須也。

冠婚喪葬。尙從朱文公家禮乎。抑時王之制。有變於古乎。

冠婚喪葬。俱尊朱夫子家禮。並未曾更變於古也。

自此渡鴨綠江後。至北京。有何官員津送乎。自北京至故鄕。又有資送之道乎。我國則行客。不論遠近。自齎粮資。中原則必不如是矣。萬里之行。何以往來乎。自今計之。幾月當到福建耶。

某等。沾蒙貴國王恩。資送澤及異邦。眞乃曠古罕有。渡鴨綠江之後。諒必無資送之道。某等亦憂之先矣。能到遼東瀋陽地界。必有親戚朋友。求借盤資。隨時處置。若以程途計之。必在秋天耳。

前此行商。亦或有經年未歸之時乎。此行已經年矣。一帆滄海。過期不還。二十六家父母兄弟姊妹妻子。必以爲已葬魚腹。而哭望東南。淚無乾時矣。他日還鄕。大家團會。驚喜恍惚。情况可想。但貴省之去弊邦。萬有餘里。地角天涯。風聲所不及。而今忽颶風吹到。衣冠雖變。固皆皇明遺民。相對惑嘆。倍億昔日之皇華矣。今將作別。後期永斷。萬水千山。音信亦無憑矣。此後聲容。只付之夢想之中而已。願各留姓名。以替顔面。

弊國行商之人。亦有經年未還。書信四時來往。以慰心懷。此番漂到貴國。乃夢想所不及矣。程道萬有餘里。音信渺然。蒙大老爺鈞筆示喩。肝膽盡知。不覺令某等。慘悽不已。某等時運不齊。遭此難變。今蒙貴國王上洪恩。憐恤又兼。衆位大老爺。惠澤詢矜。乃曠古未見之德也。某等。楊聞馨,盧昌興,何聞遠,王信等。蒙留姓名。又見格外施澤。未識何時獲以啣環結草。只是旋鄕之時早晩。心祝福祿騈臻。腰金衣紫。不但全家感戴無涯。某等先人。瞑目報效于地下矣。

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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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柳久輝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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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我乘閑。看花北宮。有來不期。兄在其中。引我爲友。其會惟文。貞谷染翰。郭外携羣。兄來我往。餘十數春。表裡兩忘。愈久愈親。兄癖于飮。不醉無奇。有苦有樂。于酒發之。去歲揖鞭。騎馬如船。熟視不語。若無意然。有憂於心。得無病作。踰年果驗。人來告疾。再候北谷。一診城西。每見益鑠。氣索形餘。握手問我。此病能活。強辭相寬。我心則怛。出門顧語。朝日早來。我馬未出。赴書報哀。兄尸我哭。咫尺幽明。相持叫呼。陽弟景兄。兄儘可人。質雅才秀。孰皆埒兄。能貴能壽。兄年四旬。兄位一命。旣有而亡。惟命非病。萬化紛然。同歸於虗。或長或短。要終則齊。後世無聞。貴壽窮夭。才蹇駑騰。竟亦何較。其理則然。情獨難忘。此別無期。舊遊茫茫。榼肴斯陳。壺醪斯開。兄常喜飮。毋吐我杯。

祭耐庵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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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歲丁酉月日。西河任適。謹具薄奠。祭于姨兄耐齋洪公之靈曰。嗚呼。吾何忍爲文而祭公耶。自公之沒。常欲一爲文以告哀。而情至而哀益深。語苦而文益難成。筆欲下而輒止者今二年。而再期遽已迫矣。以公之所愛余。與余之所仰公。而又以公喜余文之甚。爲余不忍下筆焉。而終不以一言抒余情於筵几未撤之前。則將爲余平生之恨。乃忍含哀抑慟而陳余之辭。公其欣余之來。而喜余之文。如平日愛余之情否。嗚呼。人孰無至親。特至親之情而止耳。若公則爲余之姨兄爲至親。余以公奬進而有所進爲師。遊嬉必與之同爲友。所居輒相隨而處爲鄰。公之於余。有如是者。而今遽沒。奈何不使余摧心酸骨。痛愈久而愈不能自定也。早知公遽死。必不從公而遊。從公而居。以增余無窮之慟。而只以至親之情相悼爾。嗚呼痛哉。嗚呼痛哉。余家丘墓在驪江。而公結廬於驪江之濱。以公之在是也。謂可以相依賴。歲戊子。奉慈親以往。公甚樂也。時仲經,盛仲在北谷。申明瑞,韓師伯在南村。而親戚之隣而居者。又不可一二數。每無事時。不期而會于公草堂者常十數人。詩文之遊。日益彬彬。盖一時之盛也。未數歲。余奉親而歸京第。仲經兄弟。又踵余而還。而公又沒。當時與之遊者。獨明瑞數人者在。而驪江始寂寥耳。十年之間。盛衰之不可期如此。每時節省墓到驪江。輒與明瑞諸人。默計曩時之盛。而相對歔欷者。寧有極耶。辛卯春。余卜築於淸𰎟。是卽數年之前。與公盤桓而吟賞處。公聞余之隱於是而甚喜也。以一馬訪余於老隱洞中。時方春夏之交。相與吟咏於凌剛谷桃花洞之間。汲淸泉烹蕨芽。蔭長松坐盤石。而欣然樂曰。是可居也。縛數椽之屋於溪水之上。隔余室僅一崗耳。嗚呼。居於驪江。余鄰於公。居於淸𰎟。公且爲余之鄰。誠以公之愛余也。而亦若有不偶然者存焉。余於寄公詩。所以有相信無千里。相隨還一鄰之句。而公不能遽隱。余尋又携孥而歸。雖不得卽相聚以居。余時方少。公年又不至於老。將期以十年二十年。而終老於驪江淸𰎟之間。豈謂計未成而公遽亡。永無爲隣之期耶。今余淸峽之室。已付之村農。而公之屋。且傾而頹矣。此寧公與余。平昔所期者耶。公喜山水。與朴兄質甫氏諸人遊四郡。而余隨之。與李振伯,洪受甫遊雪嶽。而余又隨之。公有遊。余未甞不在其中。而無余則公亦不樂。盖將登金剛之顚。入妙香之邃。上太白而搜智異。臨海濱而窮江源。此公之與余期者。而公今已亡。余亦無意於山水矣。四郡雪嶽之遊。漠然若前世事。而金剛諸山之約。已付之他生矣。寧不悲哉。寧不悲哉。余本庸陋無所能。十數年來。稍知詩文之爲可喜。而能自力冀及於人者。皆公之賜也。公甞謂余爲才而力奬之。每一文成。曰似歐陽子。每一詩出。曰似杜工部。已而曰。吾且從汝而學之矣。公我師也。寧眞欲學於我耶。寧眞以我爲似於歐與杜耶。特欲勉我於是。而姑曰似之云爾。姑曰從汝而學云爾矣。嗚呼。公之奬余誠至矣。自謙而進余者。誠勤矣。顧以余甚魯且甚懶也。文不能窺歐之門墻。詩不能近杜之藩籬。有所作無足以踰乎人。而竟負公誘掖奬進之意。自今以往。孰復如公之勉我者。而我且爲庸衆而已矣。痛矣痛矣。鄰居之樂已矣。遊從之好邈矣。誘掖奬進之益。不可復尋矣。撫念疇昔。只覺氣短而涕零。胷欲塞而心欲狂。此豈止於姨兄弟之情而已耶。嗚呼痛哉。公沒前數月。余以事至驪江。而入公之門。時新月昇而桐陰上階。公倚窓而坐。四顧無人。聞余之聲。蹶然起曰。爾非道彦耶。握手而語。語時往往有愀然不樂色。余固已訝之矣。豈天機動於中。已知有觀化之期。而豫愴此會之不可再耶。公有胷腹之疾。有時而劇。公甚憂之。謬下北藥。而病遂至於不可爲。時余在溫。不知公疾之劇於何祟。不知公喪之出於何日。而乃於公沒後十餘日。聞凶音於數百里之外。嗚呼。以余之於公。病不能診視。沒未見含斂。徒能冒風雪。馳數百里。撫柩一慟於入地之日而已耶。向知公誠沒於數月之後。余雖有大利害切身者。必不捨公而遠出。而桐月一宵之會。今竟爲千古之訣。此之爲恨。其何日而可忘耶。余於驪江。歲一至或再至。至則過公室而撫公之孤。顧瞻陳迹。歷歷如昨日。而庭竹已殘矣。階梅已枯而折矣。舊堂已塵埃。而窓亦鎖之矣。望之怳疑公之在其中。而若可以開窓而呼余。心神忽忽然如醉如癡。未甞不泫然掩淚而出。今未知余年將幾何。余之到驪江。又將幾何。而每至輒傷神如此。余非木石人。其何以忍此耶。人之死生。誠有不可齊者。不以老少有先後。不以強弱爲遅速。向年遊雪嶽者凡四人。以年則受甫老於公。以氣禀則余弱於振伯。而公少而亡。振伯強而沒。向與受甫論此理。而相對飮泣矣。凡人之生。爲過客而歸。則與天地無終極。余年今三十有三矣。幸而得七十八十。則不過爲人世間四五十年客。以四五十而視無終極。則特一瞬爾。極知別公爲一瞬。後期爲無終極。而余非達觀者。徒想其平日之情。而不能不怛然而悲。潸然而出涕。公其或者與振伯携遊於太虛之中。而笑余之浪悲。如余之對受甫而悼公之沒者耶。嗚呼痛哉。若公者。今豈可復見耶。行誼篤而莫見乎世。文章高而遂窮其身。親戚朋友。與先生長者之知公深者。且勿言。雖平昔所仇怨。能出力擠公家於禍者。亦皆曰此誠賢士。而公沒之日。環驪江百里之內。愚氓婦孺。莫不愕然嗟惜曰。善人亡矣。至或有出涕者。則公之所存。於此亦可見。而天不福善。有寃莫伸。竟使公抱至痛而病死於荒林窮村之間。天乎天乎。此何理也。是乃一世之共惜者。非余一人之所獨言。則余特以平生所愛仰之情。而自道其悲而已。公其知也耶。其不知也耶。嗚呼痛哉。

祭亡妹孺人洪氏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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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歲戊戌閏八月丙午朔。四日己酉。仲兄適。略具薄奠。告訣于亡妹孺人洪氏婦之靈曰。嗚呼。汝其死耶。以汝柩之在堂也。朝陳汝鏡奩。若可見其粧梳也。夕設汝衾枕。若可問其寢處也。容貌若可接也。言笑若可聞也。起居飮食若可同也。怳惚之頃。若可以復起汝。而誠不覺吾爲人而汝爲鬼矣。葬地今已卜矣。吉日今已涓矣。吾爲需以祭汝。吾爲文以訣汝。而汝柩今將就道矣。嗚呼。汝眞死耶。此何事也。此何事也。壬午之禍。汝時八歲。吾兄弟爲男者四。而妹則惟汝與季妹兩人爾。四男二妹。雖華盛家。固亦妹爲之珍貴。况吾家哉。不幸季妹。又以病夭。則獨有汝一妹爾。親堂之撫慈而訓誨。與吾輩之奇愛而護惜者。豈有極哉。幸而吾兄弟。皆得成長。汝亦爲婦於盛族。禍釁餘生。得保殘喘。男娶女嫁。稍復有生人之趣。而汝又溫仁敏慧。言笑琅琅。不如吾輩之鈍滯而無味。汝往舅家。則家中寂若無人焉。而歸則藹然有和氣。凡所以上助親堂晩景之歡者。惟以汝爲賴。與吾輩相依。爲命於禍釁之餘者。亦惟汝爲賴。而汝今死矣。天乎天乎。何其酷也。汝入舅家。郞旣出後其叔父。而郞之弟未及長。則汝爲兩家之一婦爾。日夕望汝之孕育。以慰悅舅姑之心。而幸而連擧兩男兒。舅姑謂汝爲孝婦。人亦賀汝以福人。吾輩喜悅之心何如也。不幸小兒未期而夭。大兒甫四歲而夭。方大兒化時。腹又有胎。生男未幾月而又夭。三年喪三子。此豈人理之所可堪者。吾固已爲汝憂之。而踰年而汝又夭。嗚呼。汝生而年未三十。汝死而無一子女。人世二十四年。倐焉若去鴻之無迹。而身後凄凉。無可以彷彿其典刑。親戚知舊之稍知汝爲賢者。莫不疑天理之無徵。吾輩寃苦之心。又當何如也。汝於平日素無疾。而昨年冬。忽得腹脹之病。數朔醫治而脹益高。藥益無效。自舅家舁歸。醫治又數朔。而脹漸消幾如常日。汝喜甚。每指腹而誇示吾輩曰。吾脹益消。吾可以復起而有子矣。盖汝自喪兒後。每痛無以悅舅姑。而憂腹病之妨於胎孕。故其言如此。天若見憐。宜已汝病。遂令汝有子。而自五月初。汝又腹痛甚。諸症一如初發時而又加焉。久病之或進或退。本非吉兆。而汝則幾愈而又暴發若此。豈非天耶。未數日。慈堂患時疾。日益沉重。勢不可同在一室。而汝方危綴。不可以動一步。不得已奉親而移寓閭舍。方移寓時。汝已不知親患之甚重。親亦不知汝病之已在死境。而但曰汝且善攝而已。汝亦願親之疾還而已。嗚呼。明知此別之爲永訣。而死生之際。母女無一語與之訣。嗚呼。人何以忍此耶。自親之移寓也。汝無日不叫親。至欲擔負而往見焉。而及其將絶曰。日日呼親。而終不得見面而死。已而曰。夢耶眞耶。何至此也。已而擧手。作祈祝狀。觀其意。似欲少須臾無死。而見親之面。嗚呼。人雖如木石。見此亦應膓裂。况吾輩其何以忍此耶。汝旣死而親患始漸蘇。日送人問汝病加减。不敢直通訃以傷病親之心。爲書僞報。其或加或减。親患益蘇。而疑汝死益甚。至索汝手筆以爲驗。則又爲汝手戰時字㨾。以謾親。嗚呼。此可忍耶。親候完復。幾臻於無可憂。則猶信汝爲生。而思見汝益切。旣不可終諱汝死。而日夜思汝。反有害於勞心。吾兄弟俱進寓舍。忍能告訃於日夜思見之際。而母子相抱而哭而已。嗚呼。此可忍耶。甚矣。吾輩之頑也。不能廣延名醫。審投藥餌。而終使汝死。不能竭心露誠。祈丐神天。少延汝一日之命。以待親歸。而終使汝思親不見。永抱無窮之恨於九地之下。終又僞爲書以謾親。而忍告以汝訃。甚矣。吾輩之至頑至忍。不孝不友。而重得罪於天也。汝死後七日。汝郞聞所後親病報。冒暑疾馳而歸萬頃。歸未幾。竟又遭喪。嗚呼。其亦悲矣。積月憂遑於汝病之日。而仍以一身。遭大故於四顧無親之地。想其澌鑠毁敗無餘地矣。汝若有知。必應哀郞之孤窮。愍郞之毁疾。彷徨惻愴於冥冥之中者。宜無窮已。而顧冥然漠然而已。寧不悲哉。寧不悲哉。仁壽福善之理。無則已矣。以汝慈仁之心。孝友之行。聦穎敏達之性。恤貧憐窮之德。宜享壽考以永世矣。宜在親側以盡孝矣。宜有子以嗣其後矣。宜偕老以成其家矣。畢竟乖舛若此。而無一之合於理。豈天理固不然耶。抑固然而於汝獨舛耶。自今入室而吾無妹矣。吾親已無女矣。談笑於親側。而助晩景之歡者誰也。禍釁餘生。相依而爲命者誰也。苟能有一子一女以存汝典刑。則猶可以撫摩育養以慰此心。而獨滿室箱篋服器之屬。無非汝手澤之餘。此物何忍見哉。無一事可以不悲汝。無一日可以不思汝。而悲汝思汝之心。固將終吾生而無已時矣。每夜就寢。輒撫枕自語。以祈見汝於夢寐之中。而自汝死今五朔耳。一見汝卧病狀。再見汝平日之容而已。未能每夢而輒見。此何理也。雖其一再見時。亦只如常日。而不至於傾倒欣喜。以償吾思夢之心。嗚呼。祈夢而夢稀。夢亦不知爲喜。吾何以慰吾心耶。痛矣痛矣。汝之舅家先壠山已盡。不可以葬汝。萬頃之山。亦非久遠計。又不可以葬汝。宜其別占吉地以安汝體魄。而汝郞之能早定大計。聚汝柩於舅姑之側。有不可必。則汝墳當久覊孤。汝郞之能有子。子能長成而能早移前母之柩於先塋之內。又不可必。則汝墳當永覊孤。寧不若姑葬汝於吾先人墓下。得使汝依先靈於地下。他日省掃。又可以撫汝墳。而先墓甚狹。無受棺之地。別扦一穴於祖父母塋域之外崗。雖不能附葬先人墓如初計。猶可以依祖墓於不遠之地。隔江五里餘。卽先人墓。是亦不遠而近汝墳。當不覊孤矣。嗚呼。汝年纔八歲而失吾先人。宜不能記憶先人顔。而汝時聦慧。或亦能記憶。當汝臨絶時。問汝能記憶。而願歸拜先顔。汝不能言。惟頷之。嗚呼。汝果記憶耶。汝果拜先顔耶。北望山下之宅。昔與汝數年所居者。東瞻隔江之墳。卽耐庵兄所藏者。使人死如今世。隨侍先靈於祖父母之側。而時與耐庵兄。徘徊於昔日遊居之地。汝魂不特不覊孤矣。季妹與汝三兒之魂。未必不相聚。則團聚之樂。將不减於人間矣。將然耶。其將不然耶。女子之心。以舅家爲重。使汝不昧。必將缺然於遠舅姑。而歸依於私親之側矣。汝且無子。而不得附骨於舅姑墓傍。則便同於無主孤墳矣。汝郞必不使汝。久留於此。設不幸久不能遷。吾輩又何忍使汝缺然。使汝爲無主孤墳耶。待汝郞之完定山事。然後遷汝柩而歸之舅姑之側。汝其可無恨矣。嗚呼痛矣。嗚呼痛矣。汝之舅家。在乾川。距吾家且十里。每訪汝於乾川。汝必歡笑相迎。常恨家稍遠。不得以鎭日相聚。汝今已死矣。吾將訪誰於乾川。吾往而誰復歡迎。今則汝舅家方在咸陽任所。吾無因至乾川。而他日解歸。將不免幾往。吾何忍復見汝所處之室耶。自此西門之痛。便在乾川矣。已可以傷心痛骨。若不可一日堪者。而每汝歸吾家。吾輩輒邀郞相聚。郞又溫雅愷悌。志氣相合。相與聯枕談笑於月夕。相與携手。歡會於親側。眷戀親好之情。不知非親兄弟。而汝今已死矣。吾何忍邀汝郞。而郞亦自傷其蹤跡之踈於此矣。此之爲傷心痛骨。尤何以堪抑耶。吾年今三十有四。汝與郞年方二十四。使其死視其生先後。則吾宜先汝歸差十年。而汝與吾幸能各得年七十八十。則尙可保四五十年兄弟之樂。汝顧後我十年生而先我死。使吾與汝不能久保兄弟之樂。吾與汝郞。不能久保如兄弟之情。自今至死之年。見汝郞則無非哀汝之日。汝何忍爲此也。方斂汝時。汝面已不可見。吾與汝郞。握手大慟於汝尸之傍曰。君見吾如見君妻。吾見君如見吾妹。汝於其時。或者聞吾言而悲之耶。汝死之後。將所以致吾情者。獨有晝夜守汝柩於未葬之前。而方其通訃於慈堂也。三弟之子若女俱患痘。以俗忌不能奉親而直還喪次。吾遂侍親於月巖新第。以時往來。而離汝之日多。旣又筮仕。往直於沁都齋所。則離汝之日。又甚多。而葬期倐已迫矣。人之旣死。固無間於已葬未葬而俱冥漠矣。猶以其骨肉之隔一木也。情之至者。猶欲朝夕撫柩。以慰其數月之悲。而吾獨離汝柩甚多。守汝柩甚少。吾心之悲。視兄弟爲尤深。汝亦悵吾之不在側。而有戀戀於心者耶。汝今長歸矣。自今以往。難復與汝爲兄而爲妹。惟有早晩隨化。尋汝於九原。以終吾此生未了之情。而死者之有知無知。昔賢亦未能知。今日姑與汝爲無期之別。而置他日於有知無知之間爾。不亦痛哉。憶在壬辰之冬。吾病新蘇。而汝遂向鎭衙。此卽暫別。後會有期矣。猶悲缺不自勝。強病陟前崗而望汝馬。至無影而還。今別永訣耳。後期亦付於有知無知耳。痛矣痛矣。昔汝與兄弟言。每願各爲室近盤谷。得朝夕相往還。而吾今買室於月巖。去盤谷至近。三弟亦買室於盤谷之口。視吾室尤近。季弟姑未買。計亦當不遠。而汝獨遠向百里之外。歸藏於荒原蔓草之中。於汝心。獨能無悵然者耶。每當諸兄弟步屧還往之日。追憶汝昔日之願。則吾輩之心。其何日而忘汝也。嗚呼痛矣。汝之行難止。吾之言難窮。言難窮而悲亦不窮。則汝亦當含悲而歸矣。姑且止吾言而進肴羞。以安汝永歸之心而已。汝其知也耶。其不知也耶。嗚呼哀哉。

祭亡弟德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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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弟德休。隨余于陽城任所。以甲辰四月初七日庚戌得病。十九日壬戌。竟不起。時年三十八矣。以五月初七日己酉。靷向驪江。十四日丙辰。將葬于先塋之南麓。啓殯前七日癸卯。仲兄道彦。謹具薄奠。爲文而哭訣曰。哀哉德休。此何事也。以汝禀氣之強緊。賦性之通敏。宜其享遐壽而做事功。文華之贍暢。筆法之精妙。宜其取科第而顯一世。而年未滿四十。生不成一名。以一時偶感之疾。竟死於客地。福善禍淫之理。乖舛久矣。從古悼亡者之疑天疑鬼。已成常談。而至若宜壽而夭。宜達而窮者。未有如汝之甚。則此特吾兄弟積殃未殄。天奪汝於孤露相依之中。而以罰其生而已。嗚呼。尙忍言哉。壬午之禍。伯氏年才二十。吾則十八。汝則十六。而一妹與遠弟季妹。或八或五或三耳。以我先君子至行懿德。猶未能蒙佑於神天。而享年三十七。奄棄諸子女。則稚弱遺孤。初豈有保活之望。顧以其禍釁餘喘。相護相養於慈堂之側。弱者遂壯。稚者漸長。稍得有生人之趣。而不幸季妹甫八歲而夭。一妹爲洪氏婦。而二十四又夭。只有吾兄弟四人者在。而皆得娶婦生育。伯氏與余。俱擧三男二女。汝則擧二男一女。遠弟姑未擧。而要亦在早晩爾。每兄弟相對於親側。計子姪之數。而輒與之相賀。人亦致慶於吾兄弟。而稱之爲受先君之餘報焉。而歲辛丑。季嫂尹孺人。厄産而亡。吾子婦金氏又亡於産。而汝今又夭。是五人者。豈皆有天促之相。而十七年中。相繼短折。若是之酷耶。此殆吾兄弟罪惡深重。壬午之後。尙有餘罰。而一罰於兩妹。再罰於季嫂與子婦。今又罰於汝。而使當壽者夭。當達者窮。以罰其後死者之心耳。天乎天乎。何其甚也。余與伯氏遠弟。皆中進士試。而汝則屢發解而屢屈於覆試。四兄弟登科。人家所罕有。而所艶稱。以汝之才。假之以年。則畢竟决科。可屈指而計。天其以是折汝之筭。而使不得圓其美耶。何不奪吾三人者之科。以均其困窮。而獨使汝當其缺耶。前歲國有赦。吾時資窮。例當推蔭於弟子姪。遂授汝通德郞階。汝卽受而藏之。若有用者。以汝之才與志。視取科爲朝暮事。豈遽以一郞階。置諸心者。吾固已恠之。無亦天機暗通。預念銘㫌之書以學生耶。今之所書。只得通德郞三字而已。天乎天乎。何其寃也。汝於諸兄弟。最詳明善言語。每自外歸。凡所聞可喜可笑事。輒亹亹傳說。以助慈堂之歡笑。而吾三人。則訥而不能言。就言之。又不若汝言之爲可聽。每入侍親側。歡欣道語。藹然有一堂和氣者。徒以汝一人耳。汝今遽死。誰復琅然言笑。助我慈堂之歡者。自今列侍於內。舊序已缺一。而一室之內。相對抆淚。無復如昔日之歡笑矣。親年今六十。明歲恰是周甲。自禍釁以來。加之以膝下之慽。日夜摧傷。固無人世之樂。而吾兄弟幸無故。子姓又繁衍成行。慰悅親心。賴有此耳。欲待明春。悉聚諸子姪。而略設饌以表慶幸之誠者。吾心之所蓄積。而汝今死矣。周甲之會。已不堪論。而孀稚之哭擗。几筵之祭奠。徒貽親堂暮年之痛而已。天乎天乎。何其酷也。自余奉親而赴陽城任所。諸兄弟來聚時多。而汝則一年之內。強半相會。至或閱累月不歸。今則已矣。雖欲復與汝聯枕於平近堂中。其可得乎。前月爲見吾命兒再娶。留連於衙中。而得頭疼疾。至六七日不少减。觀其症。人或疑其時行傳染之病。奉親之下。固不可同在一室。而汝亦自求出避於外。不得已移於村舍。而吾與遠弟相往來看護。日深一日。病勢益劇。藥不但無效。用輒有害。證旣危矣。兆亦凶矣。猶以其年壯氣強。不爲之深憂。嫂且有身方七朔。遠地病報。恐有所驚動。每爲書輒諱其症形。而只報以一時微感而已。一夜之間。病至於莫可爲。而竟使吾伯氏。率孀嫂與稚子女。蒼黃奔赴於百里之外。嗚呼。此可忍耶。旣不能廣詢醫家。審投對症之劑於病未深之時。又不能直報病情。使兄弟妻兒。相面於一脉未絶之前。死生之際。余之負汝者多矣。汝之京第。曾爲人所賃。而猝無以還其直。則返虞無其所矣。將不免僦一舍於邑底。以寓孀嫂與孤姪。而早晩當與余同其去就。汝於冥冥之中得無悲。靈筵之寄寓村舍。而妻兒之無所歸托耶。方汝臨絶時。余携孤姪以視汝。而問所欲言。則仰視含淚。但曰。無可言矣。待余出。始語侍病者曰。吾有托付於吾兄者。而恐傷兄心。隱忍而不能言矣。果若此。汝何忍不以一言相訣於千古長別之際。而所欲托者。又果何事也。豈欲使我無爲凍餒其妻孥。而敎訓稚孤。使不至失學耶。只此而已。則汝雖不言。吾豈不知。抑別有所欲言而不言耶。哀哉痛哉。汝何忍不一言。而使我永抱無窮之痛於未死之前也。範兒年今十五。而長吾獅兒一歲。哲兒年今十一。而與吾女同年生。鵬兒年今六。而少吾象兒一歲。如使余不至於流離厄窮。自不能糊其口。則豈忍凍餒汝妻孥。而使稚兒失學耶。範兒文甚暢。曾作林將軍傳。激仰渾浩。大得太史公筆法。見今成就。不勞督課。而只可與獅兒相講磨。鵬兒雖未入學。亦能聦穎精粹。可使與象兒同學。哲兒容貌之豊盈明秀。性行之婉淑通慧。以余所見。長幼諸婦女。盖絶出於倫類矣。當求快壻。可與渠作配者。然後與吾女相先後以婚。只此數事。吾何忍貽汝恨於九泉之下。而所可悲者。孀嫂腹中之胎。不知其爲男爲女。而難保其必全。就能全而生之。又難保其成長。就能成長。終亦不識其父之面矣。使吾輩對此。無非哀死哀生之日。寧不痛哉。寧不痛哉。今日吾兄弟皆會。而吾之左遠弟。之右汝之坐席空矣。愷悌之容。今不可復見。通快之論。今不可復聞。慈諒醇雅之識。今不可復得。而宜壽之質。宜顯之才。只戢于一木而已矣。孤露相依之情。其何以復續。慈堂暮年之痛。其何以慰譬。㷀㷀靑孀。何以救活。欒欒稚孤。何以成育。觸境痛隕。肝膓若割。吾非木石。吾何以抑吾心耶。喪汝之初。五情崩潰。若將一日不能活。而日復一日。漸有生意。求衣以適其溫凉。索飯以調其飢飽。言笑卧起。宛然昔日之吾。而汝則愈久愈遠。日就冥漠。莫可尋其彷彿。生者本自如此。獨死者可哀耳。嗚呼痛哉。自汝沒後。爲俗忌所拘。癈祭奠幾月餘。而寄一柩於村閭虛室之中。每出入瞻望其舍。怳疑汝之病卧其中。而若可以歷見汝。若眷戀於親堂與兄弟妻兒之在是。而縈繞盤桓於此邑之中。則望見余過門。能無悵然而悲怨者耶。及夫時日稍久。始通於喪次。意若汝歡笑相迎。而所見者。素幄而已。丹㫌而已。一木寂然而無語而已。撫之而無所知。呼之而無所應。哀哉德休。汝其何往。人於至親。雖晝夜扶護。盡其情於未死之前。及其死也。猶有難窮之恨。不可追之悔。雖日日撫柩。晝夜相守於未入地之前。猶不足以少洩其至痛。而及其葬也。尙悲葬期之太促。今也病未能晝夜相護。沒未能晝夜相守。而葬期倐已迫矣。此恨此痛。其何日而可忘耶。今汝所葬之地。卽祖父母塋域之南。而今又遷奉先考墓於祖父母墓側。距汝葬只數十步。而右有洪妹與子婦金氏之墳。左則季嫂尹孺人幽宅。使死者有知。汝當與嫂妹姪婦列侍先人側。而團圓之樂。先吾輩而得之。其視吾兄弟之日對孤兒寡嫂於浮漚世界。而徒爲無益之悲於老親之前者。得失遠甚。如使其無知。老親兄弟與弱妻稚兒。汝其兩忘之矣。雖不知吾死之爲早晩。畢竟隨汝同返於太虗元氣之中。而此生悲歡。一置之前夜之夢而已。吾與汝爲兄爲弟於此世者。其將止於此而已乎。痛矣痛矣。今汝之行。再無回期。訣別之言。豈止於是。而心神錯亂。如醉如夢。其於平生事。茫然不記其一二。而淚隨筆零。文不成緖。將無以自洩其絓結之痛。而少慰汝長逝者之心。汝如不昧。亦必哀余之喪魂於叫呼罔措之日。而悵其言之未悉也。其然耶。其不然耶。嗚呼痛哉。

祭從祖水村先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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曩歲辛丑黨禍作。至壬寅而益大肆。一時善類。被竄殺殆盡。而從祖水村先生。始竄于咸。從中移于金川。以甲辰七月十九日庚申。卒于配所。由海路返櫬於西湖舊寓。以十一月二十日庚申。葬于高陽新卜之原。從孫適係官陽城。爲公私事故所拘絆。始則不能盡哀於含斂之際。繼而不能迎哭於返柩之日。而卒又不能臨壙而哭訣。始以乙巳正月十九日戊午。略具薄奠操文而告哀曰。自古小人君子。相消長盈虛。而小人者常勝。君子者常不勝。必至於一網打盡。而士林之禍成。卽無論東京元祐與東林若我朝乙巳事。寔前古所稀有。而猶未若辛丑壬寅之爲心驚而骨靑。嬰之者折。觸之者碎。而懷襄之波。遂迤及於先生。方其隨諸公定大策。而竭誠盡忠於前席者。只知社稷爲重。而一身之禍福爲輕。遂以此大得罪於一時之人。而乃其罪則攬別事以爲名。彼手握王章。日夜經營。能以一指掩天日於一時。而所不能掩者。千古之惡聲。能以一言。致君子於阨窮死滅。而所不能滅者。純忠大義之亘天地而並日星。雖其威鋒所向。人莫敢攖。村童巷婦。已能辨其孰爲凶逆。孰爲忠貞。况百世之後。書諸君子之筆而定是非於信史。則又安知其孰消而孰長。孰虛而孰盈。其理固如此。而念先生不能盡出其所抱負。則能不氣短而涕零。文章得之天賦。忠孝傳於家庭。風格之峻。志節之剛。凜乎若高峯峭壁。秀發而崢嶸。意度之曠。襟韻之和。藹然如春天百卉。風暖而日晴。至其秉志廉而不受利慾物累之所汩濁者。如玉之潔。如氷之淸。人見其寬和爽朗。莫不許以仙風道骨。而俱莫知其器局全而才德並。使先生擔當世務。酬酢萬變。則直可以雍容閑暇。贊一代之治平。不然而優遊林泉。宴閑床笫。經史詩書。適志而怡神。則又可以躋百歲而康寧。顧乃沉浮散位。遭時不辰。而北謫南竄於海國江城。霧毒之所浸淫。路塗之所撼頓。安得不損其衛而傷其榮。此愚氓下賤之所以咨嗟於道。搢紳士類之所以走哭於位。况小子之失依慕而伶仃。盖自孤露以來。提撕敎詔。惟先生之聽。有事則禀。有疑則質。與凡吉凶欣慽。不敢徑情而直行。以屬則從祖。以義則師生。而以其情則殆不間於親父兄。奬進詩文。則許之以永豊神彩。工部典刑。縱論今古。則傍及於道流雜家奇書僻經。每念世路非可戀之地。山林有長往之盟。欲得寬閑之野。寂寞之濱。而聚族黨於一洞。接松籬而聯柴扃。寄意於野鳥山花。消憂於月壑烟汀。此先生與小子之所甞期於他日者。而其奈世故之相驅。人事之相推敓者。窮一世而不停。今焉已矣。徒有淚而縱橫。嗚呼。位躋八座。年近九旬。非不爲貴且壽。而卒不免於身屯而道未亨。風濤浩淼。旅櫬危於孤舟。衣冠永閟。雪霜深於新塋。天道人事。可以悽愴而傷情。顧今氛翳廓開。日月重明。鰌鱓狐狸。無所號舞。而魑魅魍魎。莫能逃形。向之摧沮剝落於風霜震薄之中者。今復有乘春向榮之氣。而獨先生翩然上陟。左右我寧考於天都玉京。其視人世之死生榮辱。得無如前夜一夢。而宵人者之洗瘢吹毛。宜不異於過耳鳥鳴之嚶嚶。太虛寥廓。苦樂兩忘。則今日之天恩大霈。特旨追復。而政府參贊。依然向來之官資者。徒足爲生人之一喜而一驚。每誦昔人再昇平之句。而莫可報於九原之幽。則只是哀號抆淚。上以爲世道悲。而下以其私而自鳴。有肉在俎。有酒在甁。先生其有知耶。將不聞而冥冥。嗚呼痛哉。

先墓遷窆時。祭壙前雙古塚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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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遷先墓。雙塚之後。畚鍤所及。塚沒于土。枯骸在下。愈深愈固。在靈奚損。我心則懼。載潔酒醴。載伸虔告。惟靈鑑格。其永護佑。

陽城天德山再廵祈雨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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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其晦。旱虐愈魃。土山則焦。水川成陸。麥穗未實。稻秧難長。䀼餘之民。相顧遑遑。曩蒙神賜。一雨蘇枯。雖則蘇枯。澤猶未周。乍霑旋曝。烈於焦原。瞻彼西疇。一望蕭然。天亦莫念。民將奚生。我言已竭。所存惟誠。載潔酒醴。載陳牲幣。惟神降鑑。終始其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