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耳食錄二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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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碧雲 编辑

  有諸生應豫章舉者,曰張碧雲,稅居觀音寺。其鄰父者,亦張姓,嘗仕末僚,罷官居此。生以同姓故,往投刺焉。鄰父喜,延之,禮數隆異。由是遂投分,往來甚密。已而生報罷,遄歸其家,鄰父送之曰:「郎君年少才俊,不鄙老夫,甚辱高義,今如此雲別,何以為懷?」生曰:「會待次科,重承顏色耳!」鄰父曰:「甚幸。」復執手歎曰:「惜哉惜哉!」生亦殊惘惘。別後浪跡吳越間,音問遂絕。

  逮生歸,重赴鄉試,已越一科矣。及豫章之郊,見道旁小山一石碣,署曰:「張碧雲之墓。」心甚詫異,己實未死,誰奠斯邱者?而姓名之符耶?低徊向暮,始趨車入城,僑寓城西。

  試事既畢,忽憶鄰父,即訪之。至則高柳婆娑,蒿萊沒徑。叩門良久,一老婢出應。向訊鄰父,已下世,絕無子息,其嫗尚存耳。生為淒惻。婢猶識之曰:「子非張郎者乎?」生曰:「然。」婢乃垂泣曰:「吾家慘苦,子尚未知,請見主母而說之。」遂領生進見。一老嫗坐南牀績麻,傴僂昏聵。婢白客至,通姓名者再,嫗乃驚起,旋復涕洟。坐生於破甑之旁,婢進茶一甌,殆不可飲,生強為啜盡。嫗哽咽而語,不能了了,婢為代述之。

  蓋鄰父有女,亦名碧雲,年始笄矣,麗而文。父母憐受,恃女為性命,相攸數歲,卒鮮可妻者。方生之謁鄰父也,鄰父奇其姓名,及見生,又欽其器字。女聞其同姓名也,亦數數窺生。鄰父常借覽生所屬文辭,女輒竊觀讀再三,未嘗不稱善。嫗覺其意,告鄰父,欲婿生,而格於同姓,且慮生已婚,莫可為計。會生亦告歸。議遂寢,而女自是每不懌,微吟短歎,漸以流露,羅幃翠被之間,始多淚痕矣。又書己名而繡之,盡藏袖中,夜則置枕下。數月遂病,廢飲食。又數月竟歿。家人皆知女之為生而死也,而生不知。鄰父痛女死,未幾亦卒。

  卒後三餘年,生始至,聞婢言之,不禁哭之慟。婢又言女平生雅善筆札,病中悉火之,惟鏡匣中偶遺數紙,得不焚。翁已死,家中無識字者,不知是何語,又不欲示外人,今尚貯故處。生乞取觀之,得詩草二首,詞半闋,及臨寫《黃庭經》一片,而塵湮鼠齧,字句斷缺,蓋不可讀矣。生感女意,再拜於嫗曰:「某庸愚賤子,又忝宗係,誠不敢妄托非愛,辱誣賢女,得罪名教。然銘心之惠,不敢忘也。請妹視賢女而母事夫人,迎歸敝裡,終身依側,申萬一之報而已。夫人幸無辭焉!」嫗泣而許之。生又欲拜鄰父墓及女之墓而後行,忽憶向所經過,乃即女墓也,益悲不自勝。遂返館舍,為文以告女,明日往弔,而焚諸其墓。其文曰:

  維年月日,張碧雲焚香酹酒,敢告張張碧去之靈。卿即我耶?我即卿耶?夫陰陽者互結之根株,男女者同開之跗萼。引癶團土,既聽媧皇;躍冶鑄金,寧為幹將?而拘拘造物,乃限以方隅;擾擾生民,復分其氏族。億萬姓要無二本,五百年誰是一家?且敬宗收族,不少衛仲卿;即別嫌明微,仍多吳孟子。然一源所發,百世不通。誠大義之所閒,孰深情之敢越乎?

  若夫事屬憐才,分同知已。描眉黛筆,偷評羅隱之詩;繞指紅絲,欲繡平原之像。閨中感遇,尤榮於流水高山;夢裡相思,絕異乎朝雲暮雨。素心如此,青眼非常。斯則性命之恩,不作形骸之論矣。況乎畫閣藏春,香閨似海;衣緘琥珀,了不聞聲;屏暗琉璃,何曾透影?徒以青衫作客,蘭若偶卜芳鄰;黃石論交,松門常尋宗竣。初不識王孫有女,琴瑟相求;更誰問小姑無郎,箜篌自叩?而紅綃聚淚,竟少人知;紫玉成煙,乃由我死。尚安得拘牽典禮,恪守宗盟,反因瓜葛之親,致絕蕪蘅之愛哉!

  前者群鴉噪晚,匹馬嘶秋,旁瞻墮淚之碑,宛是葬身之地。笙吹鶴背,豈王喬竟已入棺;錐處囊中,乃毛遂何曾墮井?寧知桃僵李代,蕙歎芝焚。漆燈未!於沈彬,金碗先從於崔女?蓋連蜷青柱,當時未近姮娥;零落紅梅,別後難逢驛使。故飄蓬千里,虛擬投金;宿草三年,未聞葬玉。今則謝家月冷,燕子重來;鄭曲花殘,鸚哥不語。青鴛如故,白鶴無歸。愁深南浦之雲,瘦損東牆之杏。訪陳陶賦詩舊宅,始感啼烏;開吳女寫韻遺軒,空悲冷翠。鏡台塵掩,印粉留編。研匣雲乾,團香剩字。素旗丹旐,私招芳草之魂;桂酒椒漿,重拜小桃之墓。

  碧雲碧雲,卿耶我耶,如影隨形,如響應聲,如蕭艾之同香,如笙簧之合韻。我寧作我,卿自憐卿。本異苔而同岑,亦求凰而得鳳。楊加柳姓,樹合消魂;鳥借花名,鵑應叫血。翠禽臨水,乃辱號於魚師;彩蝶穿雲,幸蒙稱於鳳子。非男非女,何死何生?兩美二難之合異,千秋萬古之聯結。彼紹威結江東之羅,正倫攀城南之杜。相如慕藺,元歎名雍。但附聲華,猶增光寵。矧襲名於琬玉,遂刻苕華;直同譜於金蘭,長芬齡頰。方為我慶,寧為卿悲?縱復多情,將毋不達?然而身蒸火宅,委蛻仍難;骨冷泉台,迴腸曷已!飛殘絳雪,莫逢山叟之師;搗盡元霜,僅見雲英之嫗。賣珠侍婢,常苦牽蘿;積玉鄰翁,寧容撲棗。西州長慟,徒拜母而登堂;南郭奇貧,願移居而共宅。且也雌雄既判,勿處嫌疑;昭穆雖遙,敢干名分?欲作蒹葭之依倚,宜聯棠棣之班行。接木無痕,連枝有本。九原侍父,鄧伯道不患無兒;四海皆兄,張君瑞何妨有妹?青陽主祀於弧宿,既殊句靈支流;紅拂通譜於虯髯,尤勝朱陳嫁娶。

  嗚呼!慈鳩泣雨,行就鵲巢;斷雁鳴霜,將辭鴛塚。墳前玫瑰,詎感行人?門外批杷,應思故主。幸從親於手足,聊銘德於肝腸。孤霜之感何窮?大雷之書莫寄。冬青樹老,年年風雨清明;光碧堂深,日日煙霞伴侶。固識三生因果,當著《同姓名錄》中;誰將一代容華,更入《續神仙傳》裡?

  是歲生復落解,遂與嫗與老婢俱歸。時人稱其義焉。

  經數年,生游潯陽。舟既泊,忽一雉拂舵樓過,止於沙灘上。生上岸欲攫得雉,雉且飛且止,生漫逐之。行稍遠,雉噢然一聲,穿樹而去。卻見樹間一老人呼生曰:「郎君何為?尚識老夫否?」生審之,則鄰父也,驚喜曰:「公固無恙耶?」鄰父曰:「 幸無他。暮眺江流,偶出於此,不謀相遇。」生問其所居,鄰父曰:「循平林而西,敝居斯在。便請相過。」

  生從之半里許,乃至,因高墉而深宅也。生執子婿禮,從容展問。鄰父曰:「別後攜弱女,卜築於此數年矣。感湧厚愛,未嘗去懷。」生詫曰:「女公子亦無恙耶?」鄰父曰:「固在。」使人謂女曰:「汝兄至矣,宜出見,勿復為嫌。」有頃,女遲回而去,眉黛淒然,無語,即退。生亦睨視歎惋而已。既燈,聞呼門曰:「夫人至!」門啟而嫗入,鄰父與生起逆之。女聞嫗至,亦趨出相見,各悲敘。生愕然訝嫗在吾家,焉得至此?嫗乃謂生曰:「吾本欲俟汝為別,僕御在門,不容稽延,怏怏就道,今反晤於此,實出望外。」遂述生家中事甚悉,且曰:「老婢尚留備役使,未與偕來。新婦且病,可即歸,然終吉無患。」將曙,鄰父促生行。各相涕泣,送生至故處而別。

  生恍然如夢覺,遽返舟。旦而跡之,野岸空林,固無村落,有社令祠焉。社令之旁,新塑夫人像,深為嗟異。度嫗必已死。社令乃鄰父也。亟棹舟還家,嫗果以是日暴卒。生婦亦果病,亦尋愈。其他家事,悉如嫗言。

鐵丸 编辑

  聞某公言:昔曾遇遊客,類三齊年少,布衫廣袖,腰繫夾袋,內定二鐵丸,別無長物。或問丸所用,答曰:「弄具耳!」或延拆字者於家,問叩紛然。客至,見之曰:「此亦拆字耶?」眾問:「客能乎?」曰:「亦嘗學之,然不能若是。請各心識一字,余乃能測之。」眾異其言,竟試之,無弗符者。次至一人,客忽躊躇曰:「君之所識者『天』也,而字不類。」乃取筆,畫形作國書「阿補喀。」「阿補喀」者,國語,言天也。其人果識「阿補喀」。蓋欲變文以驗其術也。遂笑曰:「良然。」其神異如此。或曰:「人苟造意,子必知之,何以待子?」客曰:「不知也,此特以機相觸耳!」

  他日之郊外,逢彈鳥者數人,適人隼戾空,客使彈之,彈鳥者謝曰:「高矣疾矣,非弓徼所及。」客笑曰:「易耳!」即袋中鐵丸拋之。隼應手翻墮,胸已洞矣,丸故在客手。

廬山僧 编辑

  近有某人裹糧游匡廬,重趼不息,至紫霄峰下,石室軒然。有僧破衲枯坐,兩目上瞼覆下寸餘,知其異人也。再拜而問,僧撥開一目視之,炅炅如碧玉有光,歎曰:「噫!爾奚以來?余,爾祖也。」某訝曰:「吾祖歿時,某尚未生。即於土五十年矣,安得在此?」僧曰:「向實蛻化,爾父不知也。」乃道其世族事狀,悉符合。某泣拜曰:「果吾祖矣!聞祖平生好內典,不圖竟證佛果。今幸遇祖,何以令之?」僧曰:「爾非此中人,宜便去!」某涕泣不捨,乞留一宿,許之。訪以後事,悉不答。

  比夜,千山皆暗,獨石室光明如晝。僧曰:「爾畏乎?」某曰:「祖在,亦何畏?」僧徐舉指彈坐旁石壁,壁忽辟一舍,使某處其中。戒之曰:「倘有所睹,勿畏,亦勿語,勿出。今夜適有事矣。」某應諾。俄聞風颼颼起林間,萬木怒號,有鬼魅無數坌入石室。僧搖首者再,乃見小人百十,自僧兩耳出,如連珠激箭,執兵刺鬼。鬼悉遁,小人復還耳中。頃之,復有奇鬼修修然參伍而至,藍身巨吻,類夜叉。僧張口噓這,則一石墮地分裂,盡化為力士擊鬼。鬼又遁,力士亦隱。某戰慄齒叩,僧曰:「未已也,無恐!」旋聞崩崖裂壑,砰訇不已,有二人屹立如山。僧大放兩目,二人忽縮小,各入一目中,目即閉,聲亦遽止。已而栴檀氤氳,仙樂鏘然,幡幢隊來,金光灼灼。僧即下座,作禮訖。便解衲衣,胸乃洞開,恍見一人端坐其中。僧遂冉冉升空,俄頃而杳,天亦曙矣。

  某出,拾得履一雙。歸白其父。父見履泣曰:「爾祖斂時所著也。」

编辑

  某公子嘗養鴿。所居宅五區,閎敞深邃。東偏有小門,達於長廓。廓有旁室,架木為鴿巢百十如窗櫺,以卵以雛,鴿以蕃息。一夜,忽失鴿數十頭。公子疑,夜持棒伺諸巢下。已見有鼪鼠長數尺,徑來取鴿。公子突擊之不中,鼠人立相向。躍登公子頂,齧其衣領。俄而群鼠紛至,共圍公子。公子大嘩,僮僕共操具來。鼪乃引去。公了怒曰:「是何可耐?」

  旦日,偕數僕持兵赴之。將入旁室,聞門內言曰:「姑勿來,來且不利!」從者懼,皆止公子。公子曰:「鼠輩詐嚇耳!」排扉徑入,則見鼠睛睒然。如萬道金星,縱橫巢上,懾而退。

  是夜跳踉百端,若有大木從屋拋下。燭之,無有也。南壁圜窗廣可逾尺,規以玻璃,乃有白面映窗,大與窗埒。而北戶有物,觸扉求入。僕輩大怖,共相抱持。公子拔劍奮臂曰:「吾將止於此耶!將焉避之,若猶未也,妖何能為?鼠輩無逃,吾與爾並命矣!」於是二物並隱去。後亦不復出。

韓五 编辑

  國初,寶應縣捕役韓五者,貧不能炊。思常捕響馬,姑試一效之。為計良處,乃從人假羸馬,挾弓矢而出,伏於麥隴之幽。

  是時大亂初平,流亡未夏,道路之間,尚少人跡。亭午,始見一騎緩緩來,台笠深衣,掛囊於鞍,略類商旅。韓五私計盍一利市,引弓呼之曰:「速解爾橐,束且畢爾命!」矢乃發。客從容舉鞭拂之,矢旁落。又發亦如之,五矢不中。矢盡,韓恐,策馬走。客笑曰:「行劫者返避人耶?雖然,爾焉逃?」俄聞風聲肅肅,客追已將及,則短衣執刀,叱韓曰:「毋走。」韓度不可脫,亟投馬下,叩首乞命曰:「良以母老待哺,不得已出此。今乃出試,不圖誤犯壯士,幸寬宥之!」號泣戰慄。客諦視之曰「爾尚謹樸,姑貸爾,隨余來,勿恐!」韓懼,勉從之。

  行十餘里,入一山,甚邃,叢樹間得穴焉。進之甚暗。半里許有光。既而屋舍忽見,客引韓入內。則先有數十人在,多虯須彪眼,衣巾偉岸,見客起問:「十四兄來何暮也。」客滑稽數語,眾目韓,皆大笑。已而酒饌堆垛,規地而會,序列兄弟之次,以韓殿席焉。飲啖甚壯,言論豪猾。比暮,華燈明炬。照燭林野。夜中縱橫醉臥,手足相枕藉。韓憖憖然莫知所為,竟夕不成寐。明日眾醒,客為韓請曰:「此人尚有母,貧不能養,殊可矜憫,宜少資潤之。」皆曰:「諾。」各探囊出金錢珠貝不等,無慮數千金,以授韓。韓惶恐拜謝,客曰:「視爾馬弱,焉能致此歸,吾仍送爾行。」一人曰:「我曹亦散耳!後二年當期於山東。」皆曰:「諾。」遂拱手各去。或獨行,或侶行,或東或西,頃刻都杳。

  客乃與韓俱,謂韓曰:「盜豈易為哉!諸君皆技勇絕人。故馳驟綠林,鮮有失敗。吾亦有薄技,使爾觀之。」袖中出匕首,指前椿樹第三株標枝東接者曰:「吾截其某杈。」擲之,杈落,匕首故在手。又別擬之,三擲而三中。韓咨嗟驚詫。客曰:「爾向者太孟浪,幸遇我,倘值吾兄弟之暴者,爾作此樹杈久矣!」韓唯唯,請客示姓名,誓圖報效。客笑曰:「無須爾!吾屬雖肝人喋血,其實行雲流水耳!散游天下,率二歲一期會,雖數千里不失約,此外無知姓名者,爾何問為?」

  既至韓門,解所贈囊擲地,曰:「吾往矣!」已縱馬絕塵而去。韓賴其資,遂為富人。

易內 编辑

  有甲乙相善者,乙妻有姿,甲通焉,乙知之而弗禁也。他日乙偶自外至,獲甲於牀,佯怒,甲叩頭曰:「若不深責,願以荊婦薦枕席,易內而處,亦猶行古之道也!」乙許之,與之期而縱之。

  甲歸告諸婦,婦不可。甲無以謝之,固強婦。時甲兄養疾於外,嫂不節,婦因獻策曰:「請說嫂而代之。」乃詭言甲實他往,己苦畏,挽嫂共宿,故為媟語以蕩之。伺其已寢,托如廁暫出,使甲以乙往,而己之嫂室宿焉。於是嫂竟與乙狎,甲亦趨乙家,尋其故歡。

  是夜甲兄忽歸。甲婦已熟寢,其扉闔而弗遂。甲兄入,徑登牀,以為妻也,啟衾而憑焉。既亂,乃知為弟婦,各秘之。

  其後甲乙隙於末,交相抉露,以為謗,事遂彰。

  非非子曰:以媸易妍,甲誠巧矣。以姒易娣,甲妻又巧矣。孰知冥冥中更有巧於易者哉!天道耶?鬼神之戲耶?吁,可畏也!

石先生 编辑

  葉生者,文而綺者也。嘗游楚,至襄漢之間,資匱不得返。不得已為卜者以市,間亦懸中。某氏神之,遂主於其家。主人故服賈,不常歸。比鄰類業樵牧者,非問卜,亦率不至。葉生既苦其旅而獨也,短構微吟,以思以歎。

  一夕,忽有排扉者,顏蒼然而無髯,身儽然而短,正步端視,殊類有道。葉生起迓之,問其姓,曰:「石」。其居,曰:「鄰。」且曰:「吾居此舊矣。聞子也才,故就子。」葉生謝焉,稱曰:「石先生。」先生謝:「不敢。」揖之坐。再三,然後就賓位。與之言,頗根實,葉生竊喜,以為遭先生晚。將曙,先生辭去,送之出戶,則固辭。請其廬而造焉,則又辭。且曰:「必若是,不復敢見矣。」葉生曰:「敬諾!」先生為反闔其扉,然後去。

  於是夜定輒來,來必讓而坐,坐必肅。葉生容或不莊,誤言或稍稍戲笑,輒不悅,然後知先生迂而固也。亦漸漸苦之,然始終敬之不敢懈。

  一夕對月賦小詞遣意。先生來,遽索觀之,未竟,艴然怒,抵詞於地曰:「奈何為此耶?」遂起行。葉生惶駭,問其故,不答。追謝之,不顧。出戶十餘步,僕而滅。葉生驚,旦視其處,鄰父係牛石在焉。

瘋道人 编辑

  有瘋道人者,敝裘一襲,冬夏服之,忽哭忽笑。人問:「哭何悲?」曰:「無悲。」「笑何樂?」曰:「無所樂。」遇人輒拜,亦無所求也。語無倫次,如風雨之迷離,雷電之倏忽,往來齊趙間,人皆呼為瘋道人。

  傅菊衣嘗赴貴家宴,道人在焉,飲噉兼數人,杯盤俱為之罄。眾頗鄙之,而菊衣獨奇其量。他日,乃招道人飲,道人欣然來。菊衣為具豚肩羊胛各十簋,雞鳧這屬稱是,殽胾皆大臠,絡繹竟日,至則盡之。酒亦無算爵,終不醉飽,及暮而止。菊衣問之曰:「道人日食幾何?不常飢乎?」道人曰:「吾食亦不飽,不食亦不飢也。惟向在東海,羅氏姑遺酒二十斛,飲而甘之,飛斛三日,不覺徑醉耳。尚有未盡者,來日當與君傾之。」遂別而去。

  次日亭午,道人始來,笑曰:「昨歸逢故人,邀與共弈,竟忘宿約。棋罷,始憶之,真倉卒主人,可便行矣。」引菊衣至一廢圃,坐空亭上,幾榻之外,他無所有。菊衣意其誑,欲辭焉,未發也。頃之,見雙鷺在霄。道人招之曰:「速來,客不耐矣!」鷺墮地,化為兩童子,一捧壺,一執盞。道人酌客曰:「且潤渴吻。」菊衣異而飲之,果佳釀也。既而珍饌殊品連翩而至,送觴者、行炙者、擘脯者、送果核者、具湯者,皆名姝妙選,供帳之盛,人間未有也。

  洎暮,菊衣起辭,道人挽留曰:「嘉賓既臨,更當卜夜,但無燭奈何?」乃顧語雙鬟最麗者往請明月來。須臾,雙鬟反命曰:「來矣!」俄見白光起於東南,如玉山千仞。遙遙泛空。漸近,乃是一仙人,周身洞朗,躡虛而至。仙風道骨,軒軒若霞舉,而殘醉未醒,衣中尚作酒氣。女從數十人,皆具殊色。於時雲氣幕天,萬星滅沒,獨圃中花草樹石,盡在月明中。菊衣踧踖下拜。仙者亦抗禮入座,連引巨觥數十,舌本粲花,談詞英妙,間與道人論說,語多玄著不可解。夜將半,道人曰:「世無此樂千年矣,盍歌舞以盡歡乎?」仙者曰:「善。」一妓前席,捧玉盤,貯紅籌數十,刻翠篆書各二字,有縈塵、集羽、雙拂、合蟬、陽阿、結風、虛影、海眼、橫影諸色目,蓋舞籌也。使菊衣探之,得虛影,於是粲者數人,騰衣拂袂,飛翔空際。亭中麗影蹁躚,如錦水生波,輕雲幻彩,覺一時風露蒼涼,松竹動搖也。

  仙者曰:「舞妙矣!誰為歌者?」一妓應命發聲,歌曰:「春風東來忽相過,金樽緣酒生微波。落花紛紛稍覺多,美人欲醉朱顏酡。青軒桃李能幾何?流光欺人忽蹉跎。」玉簌珠含,頗極悠揚纖婉之致。一妓繼歌曰:「白兔搗藥秋復春,嫦娥孤棲與誰鄰?右人不見今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仙者笑曰:「誤矣誤矣!乃今人不見古時月也。」妓曰:「今人不見古時月,古人亦誰見今時月哉?」

  仙者歎息,因舉杯屬菊衣曰:「公聽此語,猶不痛飲乎?」菊衣故不勝酒,為浮一大白。仙者拔侍者佩劍,起舞亭中,已而倚劍郎吟,顧侍女擘箋書之,以示菊衣。菊衣讀而識之,詩曰:

    海風蕩八表,雲氣低漫漫。

    仰首睇飛鴻,宇宙何其寬。

    磨劍蓬萊頂,芙蓉開紫瀾。

    俠累何足仇,壯氣鳴心肝。

    談笑殺兩蛟,翻身跨孤鸞。

    道逢赤松子,飲我瓊漿寒。

    一醉五百年,仍臥三神山。

    當時相識人,輪轉沙塵間。

    十萬紫宮女,大半非朱顏。

    雙淚不可涸,下救溟渤者。

    卻聽雲和笙,還求神鼎丹。

    朗然化片月,流光照人寰。

  仙者吟竟,復引十餘觥,大醉辭去。夜復黑,道人更燃松節繼之,謂菊衣曰:「此李青蓮先生也。」菊衣訝曰:「頃言明月者非歟?」道人曰:「子未識乎?月者才人之化身,匝月而一代。盈虧出沒,其氣數然也。然古今以來,不過數人,循環相照,今適是青蓮。吾與有舊,故延之來耳。」菊衣曰:「世傳先生為長庚,又言為東華上清監清逸真人,又言掌箋奏於嵩山,今又為明月,不亦岐乎?」道人曰:「神仙星月,初無定位。不足疑也。」言次,東方白,菊衣乃歸。道人自是不復見。

惡蠅 编辑

  昔有惡蠅者,日操砧杵擊蠅。蠅集父者,大怒,槌之,父腦裂死,而蠅飛去。有司以弒父論,置極典。嗚乎!彼非不愛其父也?惡而妨愛,君子愚之。

宋先生 编辑

  江寧藩署,徐中山王故第也。署後一樓,扃鑰甚固,莫敢登者。

  乾隆十五年,德方伯者在官,乘醉登之。凝塵尺許,而幾榻甚淨,略無纖埃。德異而退於戶下,拾一紙巾箱,小方寸,內貯一冠,類梨園襆頭,攜下樓,置諸案間,。是夜夢中山王至。白皙長髯,金冠蟒玉,怒之曰:「賓客過我,以汝故解散。宋先生遺其冠。汝拾之,宜亟還之。否且禍汝!」言區即去。德遽覺。

  黎明出廳事,且謁長吏。將升輿,見一青衣前啟曰:「奉主君命前來取帽。」德悟,急令取巾箱與之。青衣忽不見。德深駭異,意宋先生者,必景濂也。旋具牲醴,祭而謝焉。遂扃樓如初,莫敢登者。亦無他害。

金陵樵者 编辑

  靖安舒四長,好豢勇,閱數師矣,顧自謂弗善。去之金陵,登某甲之門。甲勇聞通國,生徒甚眾。居數年,略盡其技。

  一日,師徒游大市,遇樵者負薪疾過,誤裂甲衣。樵惶恐俯躬謝。甲馬摑其面。樵慍曰:「誤而謝焉,亦足矣,何遽摑我?」甲以己素力摑人,無不僕者,樵乃不僕,且抗言,愈怒,遂拳之。手未及樵,甲反僕。其徒皆駭,相顧莫敢近。市人無不笑者。樵責讓數言,徐徐負薪去。

  舒異之,潛尾出城數里,得荒村茅屋一區,樵者入焉。舒拜於門外,求為弟子。樵反顧,訝曰:「子何為者?」舒曰:「公適所僕者,吾師也。知公神勇,故舍而從公,請卒為第子!」樵辭以無能,徑入不出。舒徘徊門外。久之,詢諸其鄰:「樵者何人也?」鄰人曰:「是嘗徙此,莫知其姓名。有母焉,老矣。日給於樵,甚孝也。」舒遂歸。

  旦日復往。伺樵既出,登堂拜其母,出百金為壽。母亦詫不肯納。舒具陳己意,欲母語樵。使卒為弟子。母許之。

  樵歸,得母命。且感其意,謂舒曰:「苟有薄長,敢不以相授,然請兄我。毋師我。」舒從之。樵引至屋後,有石坡甚峻,軌轍如繩,下有磑,重三四百斤,使舒掇之,僅能舉。樵以足蹴磑輥而上及於坡頂, 軲轆而下。又蹴之,如是十數,無困色,曰:「筋力久弛,聊以此當運甓耳。」飲舒以藥,使習之,久而能焉。遂教以煉形攝氣之法,周身如鐵,巨梃撲之,皆反躍。以腹貼牆壁及屋梁,能行而不墜。

  積十餘年,乃辭歸,賣漿豫章城。遇人謙謹,若無能者。或言蓋無敵矣。聞者多不信。群不逞詣之,請與角。舒謝曰:「諸公皆壯士,余何能?余何能?」請不已,乃曰:「雖嘗學之,然甚劣,竊欲觀諸公技勇,使習而進焉。幸甚!」眾許之。

  相與之野外,各呈其能。舒觀而哂曰:「甚善!」從欲試舒。舒曰:「若欲試我者,則毆我。」一少年應聲毆之,甫引拳,忽反僕。少年羞怒,出鐵杵,悉力擊之。舒挾持其杵,作色曰:「太惡劇,是欲死我乎?」乃弛衣服裸而立,曰:「來來,共攻我,我不畏!」於是手足器械,交至如雨,舒屹然受之,眾紛紛墮跌。黠者乘虛擊其腎,如擊石焉。眾始懼,羅拜請長其曹,乞勿揚於人,以敗其譽。舒笑曰:「吾以自娛耳,豈欲與諸公競短長哉?幸無慮此!」眾益服其量。

  由是舒名噪一城。接見賓友,或反臂握手,當者則痛,器具入手,往往破碎。其力如此。今死矣。死時,遺紫血數斗,甚慘楚,藥故也。嘗曰:「吾能氣行耳,樵乃能神行,不可及也!」樵蓋秦人,嘗為盜,已乃改行,變姓名,遁居金陵,奉母以終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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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食錄二編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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