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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姑 编辑

  龔生者,浮薄於也。年二十餘,讀書開元寺。先是,某典史一女死,殯寺中,與龔隔院,有二門通焉。女名婉姑,有殊色,能詩。年十六,未嫁,以情死。龔聞而慕之,憑其棺,戲謂曰:「生為有情人,死亦有情鬼。柳生麗娘之事,寧不可嗣徽音乎?」寺僧笑之,而龔不顧也。他日又戲之曰:「卿青春佳麗,寂處泉台,寧可無郎?又寧不念鰥魚永夜乎?」

  是夜挽抽空階,月華浸影。微聞隔院嬌歌,聲如鶯燕,深怪僧徒那得容此摩登女?傾聽久之,非歌也,乃吟詩耳。時微風貫耳,字字清越可辨。詩曰:

   「棠梨花老杜鵑殘,玉磐淒涼翠袖單。

    不耐瀟瀟連夜雨,斷腸明月又添寒。」

  龔愀然曰:「噫!安得此淒惻之音也?」又聞吟詩曰:

   「紫玉多情忽化煙,曲中誰唱《想夫憐》?

    鏡台長掛葳蕤鎖,小小眉彎畫不全。」

  龔太息曰:「詞愈好而心愈悲,何處佳人,愁怨乃爾?」

  忽陰氣砭肌,毛髪皆立,見一女郎由牆角旖旎而前,畫頰仙龐,亭亭玉立,笑謂龔曰:「屢蒙相憶。今來矣!」龔失驚,猛悟階下香魂即棺中玉骨也。急唾而奔,女亦踵逐不捨。龔大呼,寺僧盡起。燭之,見龔仆地上,神已癡矣,口中呼「婉姑」不止。僧知為女鬼所魅,急告其家,載之歸。癡情魔語,逐日而增。其家恐甚,召道士作符咒,不治;召醫師進湯藥,不治。龔氣息奄奄,猶言,「我與婉姑百年情好,義不獨生。但求為我作鴛鴦塚可矣。」

  其友人白雲生,風雅之士,善屬文。聞其故,乃作書焚於婉姑之柩,龔數日頓愈。書曰:

    蓋聞陰陽事重,姻緣簿必訂三生:伉儷情深,溫柔鄉何難一死?誓堅皦日,室雖異而穴必同,心托清塵,形已銷而誠不泯。然皆同牢合巹,共枕連衾,結大義於山河,寫素心於琴瑟。一朝離別,孤鏡裡之青鸞,中道解攜,落釵頭之白燕。是以神傷舊夢,甘殉傾城;意絕新歡,願圖合塚。疑冤禽其解語,比翼千秋;借拱木以還魂,相思百尺。

    其或已偕風卜,末駕魚軒,花含蕊以先凋,玉無瑕而遂葬。想雲雨之末試,欲遂幽歡,傷蒲柳之無依,爰求故偶。紅絲猶在,重牽己斷之魂;黃土難乾,長作同眠之夢。斯皆義在倡隨,是以情無生死也。

    又或曾謀數面,久許同心,倩侍女以代冰人,托短箋而申索約。誓鴛鴦之不獨宿,願蝴蝶之必雙飛。未卜他生,倏成隔世。望佳人兮不見,淚濺梅花,思公子兮無言,歌殘桃葉。此黃衫所以挺身於生前,紫玉所以延頸於沒後者也。

    乃婉姑以碧玉破瓜之年,抱綠珠捐粉之恨。人皆惜玉,疇弗傷心?我不偷香,亦為茹歎!然而絳雪無丹,莫駐蛾眉之壽,彩雲竟散,仍還鶴馭之班。既已歸清淨真緣,當勿念風流舊債。況乎身猶柳嫩,曾無忤臼婚姻;期未桃夭,寧識藁砧滋味?而於龔生,又陌路之不如,雲霄之迥隔者矣。良緣慳梧葉,溝無顧況新詩;撲面隔桃花,洞絕劉晨舊路。玉釵塵葬,豈掛臣冠;寶槨雲封,誰感子蛻?未聞溫郎玉鏡,徒聘麗影於泉台,石氏珍珠,猶買嬌鬟於地府。縱情根已斷而未斷,不甘荳蔻胎含,然色界本空而又空,誰為牡丹花死?且貞魂稍蕩於地下,則穢史遂流於人間,白骨其猶包羞,青山何能止謗?女也不爽,應教清白長存,魂兮歸來,那使門庭受玷?姑誠念此,庸獨安乎?

    嗚呼!金鈿盒空,金碗非定情之物;玉鉤斜冷,玉簫乏再世之緣。崔羅什事本無稽,杜麗娘尤安可效?吾故特為友訴,不避瓜李生嫌;卿宜亟放郎還,毋謂絲蘿可託。從此瑤台浣露,世間知有許飛瓊;蓉苑看花,滅上豈無丁文雅!

王侍御 编辑

  饒州景德鎮,江右一大都會也。商賈輻輳,士大夫亦往往稅駕焉。

  同里王石林侍御為孝廉時,嘗客其地,旅於撫州公寓之西偏。其正室素傳不靖。先有同郡某君者居之,魑魅晝見,童僕夜驚,大為所嬲,畏而他徙。某既去,侍御命下榻其中。眾咸以為言,侍御夷然。久之,略無所異,遂為吉宅。

  又,侍御所居地向有所謂三聖公王者,素能禍人。眾為小石龕棲其主,歲時奉牲盛惟謹。或犯其龕旁樹石,及語言不莊者,輒被射立死,輕亦疾廢,如是不一人。侍御令子典華孝廉昆仲時尚少,聞而惡之。詣龕前數其罪,取其主劈而焚之,以灰置圂中。眾咸恐,謂神怒且不測,言於侍御。侍御笑而置之,卒無咎。後神夢於鄰人,求為新其主。鄰人重為立之,至今奉祀不衰,然虐燄則已熄矣。

  非非子曰:諒哉左氏之言,妖由人興也!觀於侍御橋梓之事,亦從可見矣。其正氣之所懾歟?抑貴達之徵也?三聖公王者,不審為何神,其稱號亦殊僭妄。吾郡鄉里處處有之,多能祟人。跡其所為,殆厲鬼之屬。要其所禍者,皆其衰敗者也。又能為神燈,燈色淺碧異常火,去地尺許,隱隱見腳跟,若有人擎之以行者,明滅多寡不常。夜行者多見之。余髫時侍太夫人板輿,自信州歸里。未至家數里,日暮道黑,無從覓炬。忽見神燈起於前,相隔近一丈,導輿夫而行。迫之莫及,賴以識途。甫及里門而隱。則家僮已捧槧道左矣。燈滅之處。有本裡三聖龕云。噫!三聖於我,是為有施。吾亦神之而已矣。若孝廉昆仲所為,則動於公憤矣,能令人壯。

東嶽府掌簿 编辑

  明末,成都有仕宦至卿貳者。其子年十九,忽暴病死。逾數月,其父夢之,云:「兒生簪纓之家,長紈袴之窟,席豐履厚,固已久矣。近為東嶽府君皂役,既賤且勞,備諸苦況。而某吏部之子亦與兒共事。前數月,有新任判官,生時與吏部有舊,即轉其子為內班,今復轉為錄事矣。吾父姻黨多在當路,獨不能囑託,使為兒免此役乎?」父覺而傷之,百計圖營,然明冥異路,無可為也。於是作書千餘言,焚於東嶽廟,大約求東嶽君照拂其子也。

  復夢子來告曰:「吾父書為門者所格,幸未達於東嶽君;不然,且獲罪。東嶽君豈可干以私者乎?兒今探知寅伯父張虹當為東嶽府掌簿,於某日受事。宜速往,賂以錢二萬,求其轉斡,則兒獲免此役矣。」父覺而憶之,因思:「張,吾至交也。些須之求,庸必賄乎?且事屬虛渺,恐徒費無益。」第造張言之,而不復以賂往。張愕然曰:「吾其死乎?果有是,不煩叮囑矣。」父再拜而退。至期而張果死。

  十餘日後,子復於夢中告父曰:「吾父吝費,不惟無益,且受其虐矣。兒屢謁張公,求以猶子之禮見,俱為閽者所叱。最後見之,張公怒言:『吾與爾父偶爾同官,聲勢依倚,初無天倫骨肉之愛,復鮮金珠幣帛之交。即使陽世請託,亦不能耽無賄之令名而為之委曲,況幽冥之間,時異勢殊。吾既與爾父無情,則爾亦於我何與,與眾役等耳。而冥法不可輕干,公門不可私謁,爾屢犯焉,法不可貸。不然,府君聞之,且謂我門如市也。』杖兒三十而逐之。兒前者之言,蓋逆知有今日也。倘賂之,何以至此?即吏部子之於判官,亦非託諸空言者也。」遂掩泣而去。父為之大恚而覺,遂鬱結成疾,數月亦死。

段生 编辑

  段生者,--逸其地與名,--年十七八,神姿秀朗,時有潘岳。衛玠之目。自少失怙恃,家計貧乏,然鄉鄰戚友多器之,每所助其金錢,得不甚困。生既自負英特,銳意進取,亦念非毛錐穎脫。終不免窮鬼揶揄,因是而名心甚熾。應童子試,補諸生。鄉薦不售,乃從諸戚好醵金入太學。赴都應順天鄉試,復落解。貧不能返,遂止京師,以圖再舉。

  城東有小宅一區,素不靖,主人以是故,取值甚廉。生固不知也,稅居之。自夏徂秋,略無所異,惟紙窗石炕,孤悶無聊耳。

  一夕,滅燭而寢,少頃而覺。乃在綃帳繡被中,蘭麝芬芳撲鼻。生驚起四顧,則漆幾銀缸。人影在壁。一女郎背燈而坐,釵光鬢影,隱躍撩人,而明璫玉佩,時姍珊作聲。生不禁毛磔,亟問;「此何地?爾何人?」女郎回眸斜盼,半露芳姿,少焉發聲如流鶯語燕,曰:「君自至此,君顧不知?吾不爾詰,反詰我耶?」言罷,仍轉靨背燈,微聞歎息之聲。生故恇怯,不敢復問,但蠕縮衾中,汗出如蒸,不覺昏然,竟成熟睡。既寤而殘月射窗,曉鍾切枕,依然獨眠孤館耳。遂以為夢。

  次夜既寐,忽有人搖之醒,則前背燈女郎也,微笑而無言。生諦視之,有傾城冠世之姿,疑懼頓消,因推枕擁衾而坐,展問邦族姓氏。女低應曰:「天下固有如此倉卒客,兩次造訪,猶自不識主人氏族。兒姓杜氏,名蘭秋,本貫洛陽。初從父母,移家於此。」生因請謁其父母,女曰:「復移去五載矣。惟兒與婢子小鈴居此耳。」復問有伺親串往來,女曰:「無之。惟異姓姊妹數人皆別宅而居。」生竊喜,稍以游詞侵之。女赤頰無言,俯頸捻雙帶而已,削玉纖纖,類麻姑手爪。生心大動,前握其腕,求與歡。女雖微拒,而冶蕩之態,漸覺不支,乃低罵曰:「何物小郎,作劇太惡,使世間無復貞姜。」遂解衣登榻,成眷屬焉。抱璞含苞,依然處子也。

  已而一婢款關入,手捧一器,置桌上,曰:「酪奴來矣。」青衣窄袖,夭冶殊常。既見生,作色曰:「誰家秀才不守法度,亟當使受水厄,以懲其拂牆花影之罪。」生聞言惶惑,莫知所對。女睨之而笑,以手揮婢曰:「去去!狡獪婢子,故以險語駭人,不顧書癡破膽耶?」婢徐徐匿笑而出。

  女謂生曰:「此即小鈴,兒之私人也,姑弗恐。」生始敢縱息,徐悟水厄之說,叩女曰:「卿好茗飲乎?」女戲撫其腮曰:「虧殺小郎聰明穎悟到此,兒生平實有此癖,自謂女中盧仝,故婢子輩習聞此說。不識小郎枵腹,能為左紈素勁敵否?」生故嗜茶,應聲曰:「黃九之窮,半為車聲羊腸,七碗之技豈足道哉?」女曰:「書生大言恐眾,是其故智。姑試之。」遂攬衣下榻。

  生從後戲捉其足曰:「新花著雨,莫眼擷否?」女回顧,怒之出目,臉潮忽生,無語可措,乃掣生衣衫睨之,擲地曰:「蘇季子貂裘敝矣,下第鯫生一寒至此,猶漫作醜態向人!」生不覺赧然踧踖,歎息而起。女慰之曰:「前言亦戲耳。大丈夫不恥抱,寧慚敗絮?」即拾衣起,為生著之。

  旋取碗傾茶對啜,生童稍解,且啜且歎曰:「貧非病,何足怏怏!良以主司冬烘,致使書生眊矂,胸中棖觸,殊覺懊然!」女曰:「是尤不然。兒聞曹沫不恥三敗之辱,卞和不懼再刖之刑,忍以成之,艱以得之。觀其所為,志念深矣。即謂千金之弩,恥於再試,則摧撞折牙,永息機用,效妙手空空可也。士誠有才,何適不然,而自令若是?」生曰:「此老生常談,誰則不知?終身入其中,乍動於不及覺耳。且吾向者視卿,背燈太息,壹似重有憂者。以卿玉腕珠顏,妙齡芳齒,有何不釋?亦愁苦若此,豈其為郎憔悴乎?」女不覺愀然,曰:「兒之愁苦,甚於下第秀才。人孤似月,命薄如雲。回首當年,春風幾度,抱衛姬之深痛,比倩女之離魂,人世零丁,孰甚於此!」言訖,玉筋雙垂,嬌啼嗚咽。生亦淒然淚承,睫不能已,頻以袖為女拭面,慰以寬言。小鈴聞之,亦來勸勉。乃始止泣,淚痕縱橫粉頰,慘黛長眉尚壓盈盈秋水也。

  於是傾茗復啜,各颺愁襟,喁喁絮語間,已盡數器。女雙臉挑暈,若被酒然,愈覺妍媚撩人。生興狂不禁,辭言茶已不勝,欲飲藍橋瓊液矣。女哂曰:「觓茗瘕已取盈耶?未便築受降城,且再賜金莖露一杯。」使小鈴捧茶向生,生勉盡一碗,曰:「胸有奇渴,非苦蕣所能消也。」小鈴置茶笑而出,女亦笑而止。遂復就寢。生戲謂曰:「溫柔鄉中宿,死不為枉。」女曰:「本與君有夙緣,不圖於今夕了之。」生聞夙緣之說,轉滋疑抱,曰:「逆旅孤眠,不審何以有此?猶恐趾離戲我,非有夙緣,祗成幻夢,向梅花惆悵而已!」女曰:「天下恐無此夢,夢中恐無此人,人中恐無此景也。郎既垂涎於夢,則與郎同夢何如?」

  生為解頤,然終疑之,乃伺女睡,私於茵下搜得繡履一隻,藏之腰間,俟明日驗其真幻。初欲不寐達旦,緣與女狎,倦甚不支,因復沉睡。至曉,女失所在。而履故存也,纖小類新月,花樣精巧殊倫,不異人間美人步蓮物。歎詫久之,悟蕉鹿之非夢矣,而亦知其非人,疑懼填膺。凡三夕,目不交睫,獨寢如故也。既而心味其美,思念頗摯,日玩弄繡履,珍若連城,以為美人之貽,物在人亡,倍可惜也。

  越四日,黃昏,無聊偃臥,恍惚復眠繡榻。見女郎搴幃凝視,微批其頰,曰:「書生繡虎雕龍,乃盜人褻物何為?所謂穿窬之類,非子也耶?」生驚喜,應曰:「刺史不能守鞋,從者豈其竊屨?會須以此要盟耳!」時小鈴在側,佯怒曰:「酸子作賊,三日逋逃,今舌強猶爾,請令長跪捉跽,用懲厥後。」直前牽生下牀,按令屈膝,女笑曰:「郎亦可憐矣,姑貸之。使出力自贖。」生亦笑曰:「武庫戈矛,隨身而具,奈無用武之地何?」小鈴曰:「昨高七姑折柬,約為秉燭游,想又負彼詩債,盇與小郎俱往,一角楚漢?」女曰:「微爾言,吾幾忘之。寧馨雅集,彼細酸技癢,當鍪弧先登,猶煩勸駕耶?」生笑曰:「既欲乞師解圍,乃用激將法,真智囊也。雖然,夜深矣,心旌不定,庸敢他出?彼倘問韓壽何來,將何以應?不且鴻離魚網乎?」女曰:「桃源女伴,皆司空見慣,無慮唐突。兒亦自有袖裡兵,用不著捉刀人。所以相屈者,誠慮小郎向隅耳。」生乃許之。小鈴前導。

  甫出門,西風砭骨,諒露侵膚。片月東來,松陰檜影,蕭疏滿地。約三四矢地,燈光隱隱,射於林表。少頃而至,則甲第一區,繚以茅屋土室。叩環數聲,一女使啟關接入,徑造其堂。女向內呼曰:「不速之客來,主人何避之深耶?」俄有美人自內出,年可十八九,姱容情態,直與女埒。笑曰:「我謂是何嘉賓,乃紅拂妓攜偶偕奔耳。」生跼踖謙讓,唇舌無措。美人曰:「烏衣子弟,固如此哉?」生私詢小鈴,始知美人即七姑也。

  七姑請入內,生惶恐稱不敢。女曰:「我郎即彼郎也,何遂以形跡拘拘?」即挽生先行。七姑罵曰:「妮子唇鋒刺人乃爾!」生至是已不復畏,回首睨七姑,笑而謝之。七姑低鬟,略不應。既入內,素壁文窗,斐幾華榻;獸爐蘊香,一縷煙裊;圖書筆硯,位置駢羅。膏燭光中,遙見階前盆花比列,綠葉紛披。生問:「何花濃麗若此?」女使告曰:「斷腸花也。」生令秉燭觀之,胭脂點點,嬌楚可憐。回視諸女,皆有淒惋之色。

  旋聞剝啄聲,令女使往應。頃之,偕數女而入。一年四十餘,面枯瘦,一年三十許;一年二十餘。各相見通款,則皆左右鄰女赴七姑之招者也。敘坐畢,仍設茗飲,供山果數品,殊雅潔。生始詳叩七姑家世,答曰:「兒高縣尹之女也。父官福州,留老母與兒居此。一月前,阿姐家迎老母去,猶未還也。」生曰:「大家風範,固自非常。」七姑偽詞酬對,吐納生新。諸女游詞浪語,無所不至。惟七姑正襟端坐,莊語不佻,然眉影眼波屬童於生,生頗惑之。

  巳而年四十餘者曰:「七姑見召何為?」七姑捧茗碗而起,曰:「酒軍觴政,連日棼如。今玉郎在坐,不可以俗事敗意,但宜剪燭烹茗,各賦新詞。如詩不成,罰依玉川茶數。」年三十許者笑曰:「主人不欲破慳,徒以蘋蘩昭其忠信,乃侈然欲執牛耳耶?」年二十餘者曰:「亦可謂所持者小,而所求者大矣。」女曰:「良夜苦短,無事以口舌殺風景,便可從七姑之議,留為身後佳話。毋酒食是議,使舞文之士又賦《老饕》也。」眾皆發粲。

  生意屬七姑,乃起而請曰:「群芳畢集,安用遠覓舊題?庭中秋海棠盛開,殊可賦詠。聞此花乃少女懷人、灑淚於地而生,真情花也!某已占就拙句,不識可呈觀否?」諸女皆曰:「善。」因授箋筆使書之。生書畢,徑授七姑,詩曰:

   「豈讓無香種,芳名況復同。

    夜深花不睡,應為怕秋風。」

  年四十餘者閱之,睇女而笑曰:「爾家阿郎意別有在矣。」女曰:「得隴望蜀,薄倖郎類多如此,曷足怪哉!」生支詞以解之。

  既而女與七姑詩皆成。七姑詩曰:

   「秋日看花最可憐,碧雞空見梅棠顛。

    玉腰未識花成淚,誤到香霏小閣前。」

  女詩曰:

   「當年珠淚階頭濺,化作秋來花片片。

    玉骨長埋夜獨眠,柔腸斷盡無人見。」

  年二十徐者曰:「七姑悲諒太甚,蘭娘愁怨無端,讀之使人感慨淒然,那復有愉詞赴筆?不如且巳。」生視諸女,眉黛間皆有恨色,謂己佻達所致,急自引咎。七姑曰:「薄命之人各有心事,非小郎之過也。」於是鄰女皆辭去。女亦謂生曰,「七姑與君有緣,君亦有心,盍止此以畢夙願?兒亦去矣。芙蓉鏡下,當復相見。」七姑亦無語推拒,生心搖意奪,留止不能自主,而女已呼小鈴出戶矣。

  女使旋即閉關,引生入七姑臥室,華煥與女室無異。少焉七姑亦入,背燈癡坐,不發一語。女使徐出,反為闔扉焉。生前揖七姑曰:「漏探矣,百無所求,唯乞早寢為幸!」七姑初不應,生逼不巳,乃低罵曰:「蘭秋陷我矣!」忽聞女使驚報曰:「夫人歸矣!」七姑變色,亟伏生於牀而出。

  俄聞有老婦聲自外而內,間曰:「茶具縱橫,何客至此?」七姑曰:「鄰姓姊妹也。」老婦又曰:「爾適見我,神色不定,何故?」七姑曰:「別阿娘久,故喜形於色耳。」老婦又曰:「非喜色,實懼色也。」旋見老婦入臥室,年近六十,面目凜然有怒色,詰七姑曰:「何得有男子氣?」七姑不能隱,遂告之。老婦大恚曰:「爾父居官不潔,故責報於爾耶?何中篝之丑如此!」七姑羞慚伏地,女使啟帷,提生耳出於衾中,長跪謝罪。老婦氣塞,半晌乃罵曰:「好秀才,禽行至此耶!」徐操梃撻女使數十,命逐生於大門外。門隨閉,猶聞內嘩不已。生倚於簷下聽之,聞老婦曰:「不看渠是進士,肯令出耶?」餘語嘈雜不可辨。遙聞群雞亂鳴,語聲遂寂。生亦倦甚,就簷下宿焉。

  比醒而東方白矣,此風露滿衣,蟲螿聒耳,仰見樹木蕭疏。群鳥啁哳,夜來房舍化為烏有,乃臥亂塚之間耳。驚愕而起,踉蹌而歸。距所居已二里許,不識夜來何自而出,又若此其近也。

  亟以所見語主人。主人不能諱,告之曰:「此宅實河南杜某所居。聞其有一女,末嫁而卒,一婢亦旋死。客所遇,其必此也。至高七姑云云,官地塚多,不知伊誰也。」生又問杜氏之墓,主人亦不知,但言客宜去,不然,且禍客。生細思他處房值必昂,無從措置,而心戀蘭秋之美,將殉而甘心;又念青娥皓齒,軟玉溫香,當非禍人者。仍堅請不去,主人無如之何,亦聽之。

  入室,將取繡履示主人。履舊置枕下,則已不知所在矣。徘徊眷念,冀其復見,久之杳然。因憶老婦「進士」之語,知必捷南宮,心轉安之。遂下帷攻苦,果於次科領鄉薦,明年復成進士。

  將理歸裝,一夕艨朧之際,見蘭秋姍姍而前,再拜曰:「知郎君垂注頗殷,非不相念,奈緣盡於此。所以復見者,欲求念枕席之思,下及枯骨耳。兒向者不慎,逢怒於父母,迫而殞其生,婢亦坐是致死。未謀葬地,遂瘞於此室。郎君臥榻之下,即兒與婢之幽宮也。郎向者無力改葬,故不敢言。今則貴人矣,幸為別擇爽塏,更築新居,俾近七姑牛眠之地,則弱魄得所依倚,小婢亦受及烏之愛也。銜環之報,其敢不申!」因於袖中出一玉環授生曰:「此兒嬰年所弄,父母因以為殉,今以贈郎。雖不足以報德,亦金碗蕤鎖之意也。郎其毋辭,使兒抱歉九原!」生欲答之,腳中竟如物壓,不能出聲,手足亦不能運,但以首頷之而已。忽砉然一聲,驚寤而起,蘭秋已失所在。凝思久之,始悟「芙蓉鏡下復見」之說。

  次日,遂告主人,於炕下掘之,果得二棺焉。舁至官地,並瘞於向者所臥高七姑塚旁。立石碣二,一題曰:「洛陽美人杜氏蘭秋之墓」。一題曰:「杜蘭秋侍女小鈴之墓」。澆奠慟哭而歸。果於茵下得玉環焉,匣而藏之,珍為異寶。生後官至二千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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