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解
作者:林紓

蠡叟者,性既迂腐,又老而不死之人也。一日至正志學校,召諸生而詔曰:「嗚呼!世變屹矣,𠎱悖昌矣,聖斥爲盜矣,弒父母者,誦言爲公道矣。俗固𣄴耳,然何怤愉者之多也。吾方𢥞𢥞然憂其澌而不知變也。彼方詪詪詻詻,以余爲狂悖而悠泛也。嗚呼!余將據道而直之耶?抑將守吾拙,坐而聽之耶?將息吾躬而逃之窮山耶?將泯吾喙而容其詆讕耶?將和光同塵,偶彼厮濫耶?將虞吾決脰洞腹,而與彼同其背誕耶?諸生其爲我析之。」

語未竟,有笑於座者曰:「迂哉先生!此何時耶?噬聖而牙吻張,哮道而聲名揚,騁私崇怨者財張王,醜言怪節者方披猖。撓衊既肆,孰訟其枉?崖檢盡去,始成為放。先生固爲衞道,然譁起而攻先生者,且以爲淺衷浮表,而莫人容也;獷暴陵縱,而行此洶洶也;以腐爲正,莫悉時趨之所從也;仲尼何才,聽之袞冕而端拱也;錮數千年之聰明者,孔邱也;翦暴夷兇,剷彼輩之深仇也。聚無數之青年,而從之冶遊,隳萬年之道統,而肆其盲求。先生踽踽涼涼,無輔無儔,而曰吾惟時之救;而乘險抵巇者,方將以先生爲戎首,且羣起而掊之。先生胡䎒䎒然開關而致寇?」

先生啞然而笑曰:「汝胡言之怯也?墨突弗黔,篤於匡時,而孟子疾之;楊子惜毛,弗利天下,苟害天下,毛亦弗拔,而孟子黜之。老言曠而冥,佛言幻而深,韓愈乃攘老而闢佛。楊墨佛老,匪獸匪禽,而孟韓攻之,若束溼焉;然則悖倫侮聖者,當益爲孟韓之所急。予乞食長安,蟄伏二十年,而忍其飢寒,無孟韓之道力,而甘爲其難,名曰衞道,若蚊蚋之負泰山,固知其事之不我干也。憾我者,將爭起而吾彈也。然萬戶皆鼾,吾獨嘐嘐作晨雞焉;萬夫皆屛,吾獨悠悠當虎蹊焉。七十之年,去死已近。爲牛則羸,胡角之礪?爲馬則駑,胡蹄之鐵?然而哀哀父母,吾不嘗爲之子耶?巍巍聖言,吾不嘗爲之徒耶?苟能俯而聽之,存此一線之倫紀於宇宙之間,吾甘斷吾頭,而付諸樊於期之函;裂吾胸,爲安金藏之剖其心肝。皇天后土,是臨是監。子之掖我,豈我之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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