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隨筆
作者:徐懷祖
1695年
徐懷祖,生平不詳。據商務本,題「雲閒徐懷祖燕公著」,依伊能嘉矩手抄本作「華亭徐懷祖燕公著」,而依台灣文建會《國家文化資料庫》則連雅堂之跋稱「華亭徐懷祖撰」,並臆之為遊幕之士。文章中所提乙亥為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 ß

自序 编辑

乙亥之春,余再至閩漳,竊思廿載萍蹤,若燕、齊、秦、晉、魏、趙、吳、越、楚、粵、滇、黔之閒,所遊歷者多矣,詎意復有臺灣之行。然觀海亦吾素志,慨然往焉。凡自漳入海者,皆於石碼登舟,由海澄以達厦門、金門,而後出大海,厦門距海澄三十餘里,迤南則為金門,皆海之歧流,所經閩南藩維之最衝者也。

正文 编辑

《禹貢》所載,自衡、岳以南,疏瀹無聞,蓋以滇、蜀之界,如黑水南流,滇水西流,皆非中原海道,閩、越之閒,率多負山面海,其水自能歸墟也。

凡郡邑之濱海者,皆裨海也,各有重山疊障衛其外,卽瓊崖、崇明、定海之地,亦尚在稗海中,若安南則陸路可達,惟臺灣一郡孤峙大海。

臺灣于古無考,惟明季莆田周嬰著《遠遊編》載《東番記》一篇,稱臺灣為「臺員」,蓋閩音也,然以為古探國,疑非是。

臺灣山甚高,亦多平原,可耕藝,周圍五十里,自有土番居之,多巢棲而不火食者,無所求於中國。明天啓時,漢人顏思齊誘日本國人屯其地,鄭芝龍附之,未幾荷蘭人由洋中來,假地日本,久而不歸,遂築城而有之。本朝順治十八年,鄭芝龍之子成功,京口敗,歸厦門,欲取臺灣,東鹿耳門水漲,遂艤舟於臺,荷蘭戰不勝,拒守久之,乃棄城去,成功始以夜郎自待矣。傳其子經、孫克塽,外通諸番,內擾濱海,今上康熙十八年始命將征之,一戰而克澎湖,師臺灣,而克塽降。兵不血刄,遂定其地,東西五十里,南北三千里,置郡一縣三,郡治之外,則番人居之仍其舊俗。

海濱弛禁以後,人置漁舟,家有商舶,惟商舶可以航海,凡使節往來咸藉之。

海艘上平而下銳,期於足禦風濤,凡百工械具以及日用糗糒,靡不畢備,而尤急於儲水。偶有被風沙嶼之上者,或至不能粒食,而蚶蛤蠃蚌猶堪鼔腹,惟水則必不可得也。

自海澄登舟,遂行至厦門,尚在支流中,然己震蕩不寧矣。遙望遠嶼,白浪出其上,又見他舟,似鳬鷖入水復出,腸胃之閒,為之溢湧。海中率多磧沙,舟不可近,時以長竿測之而後行,其緣檣者覘雲氣望遠近也,緣帆而上,捷於猿猱,亦或兩人偕登,至于檣末竝坐,談笑自若。即在大海中亦然。

厦門築城于山,嚴兵戍之,其地連緜數百里,然皆山嶂也。海外迤東屬國皆貿易于此,偶見有紅毛番船至,其廣大倍於閩舟,而製造精巧,尤不能及,聞彼一舟之費以鉅萬計,其人能入水而行。

舟艤厦門,適遇石尤,遲囘十許日,始得西北風而行,第觀其發矴掛帆,亦艱辛之甚。矴以木為之,長丈餘,末有兩齒如鹿角,繫以長絙,而遠布之泥淖中,船即止,厦門稍南有團山,在中流,逾此卽大洋,故舟人呼為「海門」云。

大海之中,波濤淘湧之狀,筆不能盡,惟是四顧無山,水與天際,仰觀重霄,飛翔絕影,蓋鳥亦不能渡海也。以此知爰居、海鳬,故非常見,若帆檣之側,禽鳥翔鳴,則必有島嶼在望矣。舟在大洋中,風利卽長往,風不利亦可復還,所泊處或風勢甚惡,舟不得迴,則惟有東西南北任其所之耳。

海上風信,甚者曰「颶」,尤甚者曰「䫻」可以計日候之,或前或後,大約不爽,若天邊雲氣如破帆,卽䫻颶將至。斷霓者,斷虹也,亦風至之徵,蘇黨《颶風賦》所謂「斷霓飲海」者指此。

海中風利,舟行迅決,若風恬浪靜,則靡靡中流,所謂海船無風不能動者如是,日星河漢,俯仰爛然,風景殊不惡,但苦無繫舟地耳。

茫茫海道,舟人固不識也。惟東西南北,則以羅經視之,其所往之地,非山不可辨,若宵晝行而不見山,亦莫測其遠近,故有瞻星察氣、緣橦遠望、辨水之色,及視泥沙之臭味者,一遇島嶼,可以泊舟,則尤兢兢焉。蓋海嶼雖卑,而水中尚多巖巒,又有積沙如隄阜,皆能敗舟,且山上迴飆亦能噓噙其舟而膠之,及已泊之後,猶恐潮汐往來,及狂風猝至,故澳中有必不可藏舟之處。

島嶼在澎湖,甘吉洋在澎湖之東;鷄籠山在臺灣北;鹿耳門在臺灣西,皆險要也。

臺郡番民種類甚繁,莫詳所自,或云秦始皇時,方士將童男女五百人入海,蓋出於茲山而育種至今。

臺地物產無異中原,略載其異者,波羅密自荷蘭移種,大如斗,甘如蜜,香樣大如鷄子,味甘色黃,其根在核,然不能如荔走長安也。照殿紅,樹甚高,花如巨觥,色紅無二;樹蘭似珠蘭,然亦喬柯修幹;竹多叢生,節疏葉長,至冬則其葉盡落,及春復生,頗似江柳,象齒有實可食,林茶亦內地所無,惟鱗介之族,其形殊異者不可殫述。

余之初至厦門也,舟人以為有風候,遂登陸假寓,已而大風雨者三日夜,舟藏曲島,幸而得免。然聞臺澎之間,頗有漂溺矣,迨風霽夜發,甫出海門,行及三鼓,風勢稍厲,或有懼色,遽命囘舟,昏黑中捩柁而西,幾至不測;既明,始達於金明之山後,荒嶼無居人,僅可避風耳,舟泊中流,不得登岸,抱膝而坐者累日。及晴霽無風,乃復掛帆,則汎汎悠悠,舟亦不動,反不如平江中可以搖櫓為力也。越三日而至澎湖,其嶼甚卑,方數十里,室廬亦少,置軍守之,自厦門至此始可泊,因幸其無風,遂不繫舟而行。又越二日,而至臺灣,臺灣距厦門不知若干里,而舟人稱海程則以更為計,云自厦至臺為十一更;自臺至松江之上洋為五十六更,然問其所謂更者,莫解其義也。余在臺灣一載,乃復從海道歸,既登舟,止于鹿耳門十日,鹿耳門為臺灣門戶,其水中沙石,纍纍環瀠,出入危險,舟行畏之,既而啓行,南風甚勁,海師以指南鍼指子癸之次,凡三日三夜,乃目覩風濤之狀,然己逾金厦、漳泉而逕達於興化之港矣。自閩之興化,歷福州、福寧入浙之溫、台、寧三郡,以達於崇明、上海;凡五日五夜而至,皆行於海濱之歧流中,雖有最深廣處,而非大洋也。

連跋 编辑

右《臺灣隨筆》一卷,華亭徐懷祖撰,懷祖事跡未詳,當為遊幕之士;乙亥為 康熙三十四年,而鄭氏滅後之十三年也,遊客著書以此為古,書中謂「番民種類甚繁」或云「秦始皇時,方士將童男女五百人,海葢止於茲山,而育種至今」,其說甚奇。余嘗以「臺灣」二字疑則,《列子》之所謂「岱輿員嶠」,而「方壺」卽澎湖其音,寔同證以方士所言,尤足徵信。臺灣屹立大海中,大海則渤海也,山川美 秀,氣候溫和,長春之花,不黃之草,非則所謂仙境也歟。玉山為諸峰之冠,高至一萬三千六百餘尺,長年積雪,其狀若玉,非則所謂「望之如雲」也歟;海舟至 止,猝遭風颶,囘帆而走,瞬息千里,非所謂風輙引去也歟;臺灣產金,世人傳羨,邃古荒昧,至者絕少,遂疑黃金銀為宮闕,而為仙人所居,十洲三島,同此詭 異,固無足怪,至《列子》所謂:「大壑歸虛」。似則澎湖之海,澎湖與臺密邇,巨浸隔之,黑流所經,風濤噴薄,寔維無底之谷,故名「落漈」,又有萬水朝東之險,而疑為海上仙山也。臺灣雖為一島,曩時航海者多誤為二。明萬歷初,荷蘭人連少挺舟過臺灣,嘗繪一圖,亦分為二(此圖余巳模印於《臺灣通史》),葢自海上觀之,中央諸山為雲封蔽,而大甲以南,濁水以北,猶為澤國,况列子著書在二千年前,所引夏革之語,更遠在三千年上(列子為周考烈王時人,而夏革為商湯時 人)故謂之「岱輿」,謂之「員嶠」也,鄙見如此,質之高明,當有以詔我矣(雅棠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