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壻楊大介書
其一
會旦老只過朱告翁處,萬無不相晤也。急晤非有他,不過為芾翁賀新正;至則煩旦老囑老先生致芾老,力言天老所以不可耳。尊駕如會天老,須斟酌出語:此老秉性多陰陽詭祕,毋授之以隙,宜少言些,然不可不往探消息,使我竟無聞知也。
昨夜竟夕思維,著著俱難。前日赴鞫,及院批何嘗及海上事?而云「我與往來有舊」乎?且不推宸名,實易為力;乃舍當面如來,而別求宸。又云「京第相知所託家眷者」,是我既與家眷通,而又藏過屠宸矣!又云「念一兩之助,附有彼名」,則我的實作海上腹心,而且憑之以為利矣!
我一身不足惜,不過為大明死,本光明正大;而為天老卸肩,又至受刑狼狽,復不保家,天老亦何忍?昔黃公覆苦肉計玉成公瑾也,公瑾豈利身而苦公覆乎?杵臼甘為其易,所以全程嬰也,程嬰豈利身而死杵臼乎?朱亥不虛侯生之死,荊卿小虛田光之死。侯生、田光未嘗為朱亥、荊卿三窟也。即今日為公瑾、程嬰、朱亥、荊卿者,果能無媿乎?果能不負約乎?果能令死者復生、生者不媿若荀息乎?
我死不在今日,在二之日矣;即不狂,二之日在四之晚及七之晚矣。夫復有何他覬?況我孑身孤苦,止有賢倩(婿)看我,不若瑤老父子兄弟之同心協力也。則我以終鮮兄弟而不足懼,家徒四壁、知計短促不足懼;一逮即赴、認死決裂、不能轉移小足懼,何恃而復有他覬?
「布置八字」,我若解說不過,而天老無詞於張主,寧保天老寧波道府前無台州察院之利己妨人乎?又恐大獄遂起矣!再三思之,千難萬難。我在獄中,無他埋怨,無他希冀,始終一舌不生活望,合獄共為歎息,是亦無媿於天地神明也!「啟予手,啟予足」,有拶夾笞毀之傷,誰為為之?
萬乞旦老與芾老念弟:「無求生以害仁」則已矣。天老不應過督我也。郭有道恥獨為君子,是我今日也;皇甫規恥不與列,是天老昨日也。索性到如此,死豈難痛快?胸中所欲言而一附大君子,以分一腳忠義乎?
字日前日縣監中,我有數字附往,不知與天老看過時曾毀否?伯仁雖自願死,今不免多一重為王導而死矣!不得不慎審也。
其二
忽聞有示死我,忽聞有批生我,播弄之極。但自分一死耳。承多方救援,感甚感甚!不知如何做事?萬一徒勞,不如留餘以管我後人爲囑。
老母已託顧妹丈,承其許可。曇兒聞倩丈別有處位。昨林霞翁字來,許撫養如兒。儻旦夕來領,勞陪往拜其四拜,呼大伯伯、大姆姆。分付如兒學爲好人,仍祈做娘的再三分付。倩丈時往一看管,且祕之爲囑。
再:女終身王家郎,定無怨悔,還祈鼎慰爲囑。目下最苦者我室人耳,無一分可供守志之需。然而天日能轉,決不孤負他。雖曰無夫,母子亦必團圓,香名千古。儻不忍我死,則夫爲明死,妻爲華亡,千古樂事,節義雙雙。只恐我未必有此全福也!然而堂上有姑,膝下有子,從死事小,存祀事大。天下決不埋沒刻苦人也。
小炤及早寫定,不必大,只一立像巾條足矣。用貢生冠服,木主書「大明貢生華某立」。此爲標以遺後裔。樓上書及手錄,乞同丈母一一簡封,作如兒衣鉢。倩丈盛恩,當報來生也。
字日:「父逃身禁,家毀母辱。」其心應苦,不敢煩贅。目下所最急者,全軀而死爲上,幸不作婦人之仁。懇懇!
其三
偷生到今,不無家下之慮。承姊丈再三週旋,歲寒松柏,疾風勁草,姊丈真卓千古矣!又百方思欲活我,設果慰勞,則自此以後完聚,皆足下所賜也。但我無念貪生,尊意不忍令死,尊意已盡,而我生無期,斷斷弗用姑息法。須打點精神,前往體訪:如何詳?如何解?如何批轉?萬一迅雷不掩,徒苦異處,反便鄙願不遂矣。只因思量不出死所,曉夜不能合眼,日閒無懽,床上無夢。姊丈定當憐我也。
卒歲如何設處?室人豈能作無米之炊?乞安慰之,萬弗鬱躁,徒使外議有不安家母之名。再諭再女:十分安貼,弗激怒為娘者,徒累做娘有不慈之歎。就使家下粗可,我在獄中尚無妝飾過節,而況家藏如洗!約略柴米油鹽等項,斷不可無。不知姊丈用何術為我料理也?乞詢丁林處。
陳奎書曾送去,石如竟付浮沈,則當再作字往耳。書中非有陳請,不過託且訣耳。芾老曾來否?乞詢。旦老有一別,商屠董無音耗,奈何?玉老不許保說,待詳轉,則鼎老不無急欲詳乎?曾過瑤仲處否?天植書已煩孔飾送去矣。
昭老所為非不可,只賤性生平不習慣為喜。幼甥如保出,乞囑他到監口會我一會。此人真鐵漢也!真忠義也!家有兄姪,親有仲舅,不無三歎。然而仲舅公較賢矣。
其四
球家無言否?錯埋怨人殊甚,可訝。自老到底如何?張舅幾時起身?幸通知我,欲寄數字別我外母也。
府文或詳或解,審語出否?乞著一的當相熟人問之,有則鈔來一看。事出意外,旦夕莫必。
賢情須好為之:毋苦我!毋誤我!毋學婦人害我!仍祈到獄門一會。外數字親手簡分,另字數行,讀與丈母聽。
其五
昨日府堂已將審語等項取進矣。適纔昭武乃郎[1]來傳:按使[2]已有文來,竟改作徒[3]。且云「路人盡知」,即家兄亦曾對他言如此。愚意萬萬必無之理、之事、之勢也!足下幸弗以流言相惑。
其六
適縣差來,出一牌,盡列姓名(自楊文瓚起、屠宸止)[4],說係海道批府[5],明日解府審者。乞即往縣工房先生朱玄明舅公處,確查文如何行。
明日(本府)鋪堂[6]可不必,萬弗妄用,只遠遠炤管我。儻道批有出路,則本府門路我亦無銀。[7]
老母切弗令到家兄處!文母耐心苦守,勸其不必惱怒悲泣。王親母如過來,只言「家貧犯事」,萬萬勿埋怨一人。至囑!
便中得賜一會,懇望懇望!
其七
二項俱難登對[8],要見何故?助我一兩,此決非直指[9]有是問,乃天老[10]自為此言對直指以卸肩公札[11]也。屠宸之語,更覺無稽!如此則我與馮京第[12]首尾矣,豈欲救援人出焚而反加之焰乎?
總之,死只一死,亦要分明!幸過旦老詳盡言之。蓋天老極有作為,恐不必以難題目撳人而出活自己也。天老自然活我,自然死;又令我受刑,我反不瞑目矣!若老豈與天老同調乎?萬祈查確示我,更須旦老折衷是非!
其八
受刑後,膽碎矣!風聲鶴唳,無不惴惴。事多錯出,萬一再有意外,如何當得起?承尊駕不念我舊日之直情薄德[13],而嘔心竭力以待我,伏乞決斷要緊!
昨府已取年貌[14]矣,若是解道[15],豈無苦楚?況聞杭獄有牽批[16]乎?千萬過獄門一晤!至囑!
其九
天若二老抑仍禁乎?保乎?或脫然乎?院批[17]如何語?乞鈔來一看。若云「與某對質,如實同罪」,則我已定罪矣!
昨旦兄[18]過晤,諄諄囑賢倩頻過相會,說話相聞,真是千古人品,感之念之。午閒[19]有數字寄歸,幸即為我面致。
家下作何料理?尊駕會時,我話十忘其八;及至別去,許多湧出胸中。卣一[20]杭州有音耗否?念之念之!
其十
足下如何不歸?且竟無分曉也!院文[21]旦夕必轉,所進呈允否,亦聽之已耳。會審如何下落?院批即駁來,我決不能再受刑辱也!文信國[22]坐臥燕京三年,究竟頸汙元人刃,而且見夢於子,以髮尚絕束為怒[23]。則可生可殺而不可辱,先正之言如案!即或不肯死,而刑以迫之招,使死或尚爾;有生而甘心刑辱以求生,決無!承死蚤(早)矣,反受刑楚也。
只苦足下不歸,舉目無人:胞兄絕迹,妻兄袖手,恐尸蟲蟣積,徒令烏蟻予食耳。書到幸即起身!目下尚忍死以待也。
我岳母健否?諸舅寶眷定納祉。年老千古肝腸,即卣一[24]身上見之。佳室佳兒,自是康好。謝寅生[25]憐我而以女女我如兒[26],亦是千古僅聞。在杭諸公不另啟,幸一及之!
其十一
違晤已久,當有新構成帙矣。乞簡擲共一欣賞,何如?望渴望渴!自膺為師之責,日在忙中,擬偷暇趨前作腹談,亦不可得;即小奴又不能藉一指引路,可朝夕候問。至今唯懷怦怦心耳。近來又有家書寄歸否?札中幸一道及路途遐僻、不便附書之苦。身幸平安,以為家慈及室人慰囑囑。此時寒家望眼穿矣!且從來笈遊,未有如此之魚雁價金故也。便中附讀,併一候興居。不盡。
其十二
踉蹡至此,挽舟越溪之險,殊大危人;三復王陽之戒[27],陡然汗湧!且勉強應命,實非所願。而開先兄煩我以多徒,其待王卣一如天,待華夏如地。欲辭不能,欲就不可,竟若歧路羊,又若稱雞肋。以不佞之走苕、走台、復走白下,而筆資頗饒,未敢驅性命以殉。今日得毋為所賣乎?何不仍舊丁在躬身家,免負舊諾,亦無受賣之恨!實不信大地名家而有此舉止也。足下為我思之,當復何如?
前日辯到蘆渚,受其所接之价惡氣,即欲反棹;緣乏路費,忍氣而來。今如何忍得過也?即容面晤縷縷。不盡所言。因附萬金,祈先達數言。草瀆。
其十三
近作頗妙,不覺生喜;即有愚衷,亦盡評出。忝在婭戚,恨不能相助一旦霞舉[28]耳!想決無怫也。兩啓俱如命,幸揮過奉去。拙作乞速擲來:一則本無原稿,二則恐受譏多口也。早知別眼看見,悔不揀往期所做者到,還有幾句看得;不若此兩篇十分醜耳!宅上既有令弟老叔之疾,或急切欲著人歸,則某或可代行。期斟酌裁定,但途費頗乏,煩區處也。
此閒坐館,實度日如年!兼之學生子不十分信從我;即有以吾言為然者,亦待有折衷而後以是非為是非。究竟我是定非,柰何柰何!書房熱甚,言之不理;而牀上臭蟲米積,夜夜耗斗血;蚤閒[29]床上蟲蛻可斤也,言之亦不聞。三朱稿抹我之必圈,而圈我之所塗,近來愈甚,未識何故?不意為貧而仕,受如此苦楚!想平日作惡多端,天特罰我了!此意不好與人言,得自苦自覺,非好嘵嘵於左右徵褊衷厭人也。走筆及之,唯恐淚下。不盡。
其十四
敢恭明日到縣說來奉謁,故特敢以事相囑。實知混擾,幸唯亮恕!數日前,敢恭曾與我言:重申延請之意,及揀書房在側,欲聯床共話之意;希圖見賜本頭。而今終不肯,實覺大侮;且甚無意興,許多云云。我只不應。
夫我半生章句矣,有何本頭?倩臺幸為我言之:出胸中或可給人之求,而本頭原無一頁。苦苦疑我不發,教我何以自解?又阻我五月不歸!無論身邊竝[30]無一領單衣,不便當暑;而前日家書說,家慈之病如兒之病,都未有愈,如何放心?雖曰為貧而舌耕於外,不得顧家人;苟有情,誰復能遣?孟子一完,斷斷要歸!煩倩臺幸為我言:既蒙推誠相與,到宜玉成歸去,以便早來完講經之局。一則為家慈生日,自來歸拜;二則慶賀關帝,辦祀演戲;且一觀家中安否,料理些世務妥當。凡相知都是相諒,否則豈好為炎炎之下趨馳也?
乞囑他到用相體;或多斂束脩,浮於半例之數,以便歸家措處,使可脫然就行,方是肺腑!所謂以上牙錢說也。他決不依;我決要歸!即束脩一釐不送,亦斷要行!而輕薄經紀,到我則愈重我心事,決矣!煩倩臺以己意再三言之。蓋敢恭之急切來見,非無為也。因特走啓,餘容行時面悉。不盡。
註
编辑- ↑ 昭武乃郎:「昭武」或為人物代稱(疑指抗清將領王翊,諡昭武);「乃郎」即其子嗣(如王翊子王發,曾參與營救華夏,印證遺民網絡的緊密互動)。
- ↑ 按使:指按察使,清代省級司法長官。
- ↑ 改作徒:指判決由死刑改為流放(徒刑),反映案情轉折,但華夏堅稱此為謠言(「萬萬必無」),反映清初司法反覆與遺民對官方的不信任。
- ↑ 楊文瓚、屠宸皆抗清志士(與華夏同繫「五君子」案),名單暴露清廷擴大搜捕。
- ↑ 海道批府:指海防道(省級機構)批轉寧波府審理,反映案件升級。
- ↑ 鋪堂:清代術語,指打點衙門差役以求關照。
- ↑ 順治六年華夏就義前,清廷確將「五君子案」由寧波府升級至省級審理(「海道批府」)。信中拒賄囑託,與全祖望《鮚埼亭集》載華夏獄中「手書戒家人毋通關節」相合,彰顯遺民殉節之志。
- ↑ 登對:指當堂對質辯解。
- ↑ 直指:巡按御史別稱「直指使者」,掌司法監察。
- ↑ 天老:疑指浙江巡撫蕭起元(字天中),主審華夏案。
- ↑ 卸肩公札:推卸責任的公文。「卸肩」喻推諉。
- ↑ 馮京第:四明山抗清領袖(字躋仲,號「旦老」),信中「旦老」即此人。
- ↑ 直情薄德:自謙語,指性情率直而德行微薄。
- ↑ 取年貌:清代司法程序,記錄犯人年齡、相貌以備解送。
- ↑ 解道:指解送省級衙門(如分巡道、按察司),過程常伴刑虐。指華夏從寧波府解送杭州浙江按察司,最終殉國於杭州官巷口。
- ↑ 杭獄有牽批:暗示杭州獄中有牽連批捕公文,恐案情擴大,與順治六年清廷在江浙大規模鎮壓遺民事實吻合。
- ↑ 院批:指按察司批文,關乎案件終審。
- ↑ 旦兄:即馮京第(字躋仲,號旦中)。
- ↑ 午閒:「閒」通「間」。
- ↑ 卣一:或為人名代稱(如抗清志士周昌晉,字卣一)。
- ↑ 院文:按察司公文。
- ↑ 文信國:文天祥(諡信國),引其拒降元人事跡自勵。
- ↑ 髮尚絕束為怒:典出文天祥《指南後錄》「夢中子援我髮,怒其未絕」,喻氣節不屈。
- ↑ 卣一:同前信,或指志士周昌晉。
- ↑ 謝寅生:疑指謝泰宗(字時望),曾營救華夏。
- ↑ 華夏就義前七日,確有「謝氏許婚」之事(見全祖望《華氏忠烈合狀》)。
- ↑ 王陽之戒:指西漢王陽任益州刺史,行至邛郲九折阪,感嘆「奉先人遺體,奈何數乘此險」,後因病去官。此處華廈借以表達畏險及保身之意。
- ↑ 霞舉:喻騰達,此處指事業成就。
- ↑ 蚤閒:同「早間」。
- ↑ 竝:同「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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