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
编辑答李汝弘
编辑頃以禮疑一條，仰質高明，伏承回諭，乃蒙印可。深以情ㆍ禮之兩無所當，定爲不易之論，自幸寡陋獨學，得此契合。但此事遂當直窮到底，不可半道而止，玆又作設問ㆍ設答二條，仰質高明，伏惟詳覽回敎焉。
某甲問：「甲之弟乙，出後於遠族，不幸無子，又取其所後家從兄之子丙爲後。平日呼甲爲伯父，書牘自稱曰從子，今丙不幸夭死，甲當何服？竊聞足下於人從父昆弟之如此者，斷之以無服。從父昆弟，猶之可也，猶父猶子，何得無服？請聞明敎。」
答。服皆有術，合於術則有服，不合於術則無服。賢者平日，雖與丙也稱之以猶父猶子，其實於倫於義，兩無所當，不敢曰有服。
在傍者問曰：「甲之於丙，不得有服，旣聞命矣。甲之老親，設若先死，其於丙也，乃是所後父之本生父也。儼一祖父捐背，爲其親孫者，曾無緦麻之哀，天下其有是乎？禮出於情，亦出於名，祖孫無服，某未前聞，人之多言，亦可畏也，安得曰無服？若云有服，卽甲丙之間，不得無服，若甲丙之間，不得無服，則前所論從父昆弟之如此者，亦當有服。足下所答，恐不可遵用，未知如何。」
答。賢者欲以祖孫名義之至重，威喝恐動，斷之以有服。然論禮之家，尙嚴而不尙厚。天下莫尊於父，而爲人後者，降之爲不杖期，天下莫親於母，而庶子之爲父後者，或爲之無服，或爲之緦麻，況甲之老親，呼丙爲孫，本是閨門之內，方便之稱，不可爲倫義之定名，今欲以本生祖父，降大功之例，處之可乎？服術有二，一曰親親，二曰尊尊。親親者，血脈也，尊尊者，名義也。名義萬變，而苟其血脈猶連，則服可議也，血脈屢斷，而苟其名義猶正，則服可議也。今甲之老親，血脈旣斷，名義未正，賢者將何術而使之服也？丙也一服此祖，卽衆服齊起，不可但已。甲死，則曰猶父猶子，不可無服，甲之諸子死，則曰從父昆弟，不可無服，甲之諸孫死，則曰堂父堂子，不可無服。凡係五服之親，悉當降一等而服之。審如是也，先王所制所後ㆍ本生二服之外，又增無名之一大族，剏設五服，果可謂人道之賁文乎？丙者，乙之子也。乙方齊衰，丙爲是慼，暫且從厚，似合情禮，而其尾之不可掉如此，況服必有報，彼旣服我，我亦服彼，禮也。丙於甲族，旣皆制服，則甲族於丙，不得無報。試以甲之從父昆弟言之。乙也出後，渠自無子，又取疎遠之子，立之爲後，所謂丙也，本以疎遠，依舊疎遠。其去其來，與我何干，強引之爲小功之親，而服之以緦麻乎？斯旣無當，則丙於甲族，都宜無服。審如是也，丙於甲之老親，亦不得有服，請細思之。
或人又問曰：「今聞明諭，禮則誠然。但乙也方遭巨創，衰麻擗踊，丙也親爲其子，恬然無服，終覺不安。情所不安，禮必起焉，先王於此，胡獨不諒？請卒受敎。」
答。古昔立後之法，若如今俗，先王於此，必有所制。但先王之法，我有所戴，方爲其後，無所戴，則不爲後也。故繼禰者，取昆弟之子爲後，繼祖者，得取從父昆弟之子爲後，繼曾祖者，得取從祖昆弟之子爲後，繼高祖者，得取族昆弟之子爲後，過此以往，祖遷於上，而宗易於下，不相爲後。唯繼別之宗，百世不遷。然古者立後之法，不唯昭穆是觀，或弟爲兄後，或從孫爲從祖之後，故其所立後，終不出五服之外。且雖繼別之宗，若別子當時便卽無子，則不得立後，故伯邑考無後，管叔無後，至漢猶有此法，凡親王無子者，皆不立後。誠如是也，前所論甲丙之服，理所必無，此先王所以無所制也。竊嘗思之，服術有六，其六曰從服。從服有六，一曰屬從，二曰徒從。甲丙之禮，雖不必爲屬從，獨不得爲徒從乎？庶子服嫡母之父母，子服母之嫡母，皆所謂徒從也。爲人後者，從其所後父，服所後父之本生父母，或可與徒從之服，竝爲一列。然此須有大臣ㆍ建白，新剏禮條，載之大典，然後始可遵行。雖然，若使大臣ㆍ建白，宜取立後之法，裁酌遵古，凡庶姓之家，不得以疎遠之族立之爲後，則甲丙之禮，又無所事於辯論矣。顧何必別剏從服之法乎哉？
答李汝弘丙子十一月
编辑荷問祭禮，無任兢惶。肝ㆍ燔，本在五俎三俎之外，然鄙編中以此充五俎三俎之數者。古者祭法，以尸饋神，故有振祭ㆍ擩祭ㆍ墮祭ㆍ絶祭ㆍ擧肺ㆍ嚌肺ㆍ擩肝ㆍ擩鹽等許多節次。故正俎之外，肵俎ㆍ賓俎ㆍ肝從ㆍ燔從，其文尙多。今祭不用尸，陳列飣餖，庶幾饗之而已。然則肝ㆍ燔之充正俎，不亦可乎？況今人之祭，都無俎肉，以肝ㆍ燔爲正俎，因時制宜，似無害義，思量更敎之如何？三獻進炙，果是古禮。炙是從酒之物，故謂之肝從ㆍ燔從。且古禮本無事畢前先徹之法，今我朝宗廟ㆍ陵寢之祭，亦無先徹之法，故三獻之爵，竝列成行。唯獨私祭，任自爲之，故亞獻徹初獻之爵耳。鄙編中爵亦不徹，以遵公禮，況於炙乎？至於考妣合饗之法，率以古禮，則飯酒亦不可各設，況於炙乎？炙用二串，恐不宜也。此義淵微，其說甚長，今不能盡言也。果品之時，乾兩用者，古禮也。然生栗一器，乾栗一器，則已充二籩，不可曰一籩也。古禮二籩四籩者，無時乾兩用之文。唯太牢八籩，小牢六籩，宜兩用也。三鼎者，鮮腊不兩用，七鼎九鼎者，皆兩用之，與此同例，更考之如何？
與李汝弘丁丑二月日
编辑爲人後者，爲其本生祖父母大功，爲其本生伯叔父母大功，爲其本生姑〈父之姊妹〉適人者小功，此三條本不見《禮經》。不唯不見也。爲昆弟大功，爲姊妹適人者小功，明載經文，擧昆弟而遺伯叔，擧姊妹而遺其姑，必有深意。不唯是也。《通典》崔凱云：「世人出後者，或還爲其祖父周。」崔所謂世人，亦必有所受所據而然，安知非先儒之所論耶？馬融明云：「降姊妹而不降姑。」旣不降姑，則祖父母伯叔父母，自在不降之中，經文何可曰闕文耶？女子出嫁，不降其祖父，男子出後，何獨降之耶？此事極可疑。曾於編書時，發疑而未敢質言，近日思之，其惑滋甚。老兄幸取《注疏ㆍ喪服篇》『期功』章及鄙編〈喪期別〉，出後三十一二三四條，反復紬繹，沈思靜究，必得其破惑之義，速便示喩，如何如何？
與李汝弘
编辑近觀《尤菴年譜》，有不能無疑者。孝宗戊戌冬十一月，驪江以九品末官，爲尤菴所拔擢，超八階特拜進善，此時尤菴掌銓纔五十餘日也。其云『末擬』者，我朝政格，凡極望之人，皆以末望單通，今所謂副應敎末望單通ㆍ副提學末望單通，乃其法也。此時孝宗側席求賢，而以尤菴爲天官冢宰，俾掌其事，乃尤菴掌銓不過數旬，首以驪江超八階直擬進善，及有人言而遞，尤菴又筵奏仍任，則此時尤菴未及擯棄可知，不唯未及擯棄，抑將超遷冥升，與共國事可知。乃於六年之前，黃山之會，已以驪江爲異端，爲斯文亂賊，比之於莽ㆍ卓ㆍ操ㆍ裕，有是理乎？又黃山十二年之前，尤菴已著〈理氣說〉，以驪江爲夷狄禽獸亂臣賊子，有是理乎？誠如是也，前後數十年之間，尤菴言論，一直無變，以驪江爲亂賊，而忽以亂賊超八階直拜進善，太不近理。大抵朋分以來，文字之多不可盡信，有如是矣。旣於數十年前，知其爲亂賊，彼人亦無改過遷善之明驗，而掌銓之初，超八階而擢用，授之以輔導春宮之職，可乎？設使美村日夜誚責，豈可以誚責之故，超遷亂賊乎？且云『驪江罵美村爲江都俘奴，以此之故，恐怯蝨附於驪江』，亦恐不然。美村父子，一有人提起江都之事，則必切齒腐心，與之角立，以此生怯，與之親密，亦恐無此理。總之，尤菴之有隙於驪江，實在己亥禮論之後，事跡瞭然，不必諱也。臨之以公心公眼，歷歷如昨日事。惜乎！編輯之難，有如是矣。
答申在中綽○己卯九月日
编辑來喩箴砭，竝皆中病。如『羝羊』ㆍ『黑白』等句，謹已墨抹，行將刀割。然附籤之外，尙多礙眼，恐切而不磋，琢而不磨，以本質極粗故也。此蓋五十以前所作，今眼昏手鈍，無以著力於此事，此將奈何？設令立意間有可取，動容貌出辭氣，不免悖慢，則留之適以增其罪孼，將若之何？棄之則猶有可惜，誠不知所以爲計也。
唯大宗ㆍ別子之辨，公士ㆍ衆臣之節，愚暗成痼，不能破其宿昔之疑。來諭謂：「鄭注未嘗以大宗專指公子。」而《大傳》之注分明云『小宗四，大宗一』，後儒皆宗此義，其與經不合，不可掩也。別子之稱，考之經文，分明是公子之專稱，《注疏》『別子有三』，未有經據，其與經不合，不可掩也。來諭謂：「公士若是諸侯之士，則不可進在大夫之上。」然古經或稱大夫士，或稱士大夫，如《大傳》者甚多，豈得以倒稱而疑之哉？鄭以上文之士爲卿士，下文之士爲邑宰，明是誤注。竊詳來諭，似緣匆遽，未及詳細紬繹此二條，姑未敢遽從來諭。唯其詞氣不恭者，則謹當刪改耳。
孤寡之稱，本起下賤，而王公取以自貶，誠如來諭。然匹夫之不敢稱孤，與匹夫之不敢稱寡人，義無差殊。大抵喪稱哀子，經文確然，今俗孤哀之稱，終未敢以爲妥當。寧適從俗，其義之有差謬，則言之何害？愚意旣然，不敢隱也。如何如何？
答申在中己卯十一月日
编辑《唐ㆍ曆志》具覽全文，甚覺爽豁。但十二月之卦，名之曰辟，似於一行之前，蚤有此文，唯公侯卿大夫之名，昉於一行歟？李氏《集解》，無一個辟字，更攷兩漢之史，下逮《南》ㆍ《北》之史，〈儒林〉ㆍ〈經籍〉ㆍ〈律曆〉等篇，櫛刷無漏，則一個辟字，庶或躍出。晴窓無事，或可留神耶？事近望蜀，不任悚仄之情。
本求一個辟字，凡分卦直日之法，蚤自弗悅。誠以三百八十四爻，配之於三百六十五日四分日之一，必齟齬而不合，自餘不必研究，況爻之爲字，本是變卦之名，非一畫二畫之謂也。以畫爲爻，原是失實，餘不必言。經曰『爻者，言乎變者也』，爻豈是畫耶？
坎離震兌之配於四方，與子午卯酉之配於四方，無以異也。亥子丑配於北，巳午未配於南，寅卯辰配於東，申酉戌配於西，故一日十二時，其子時剖之爲二，上半屬之上日，下半屬之下日，斯精義也。然則亥子丑卦，當與坎配，巳午未卦，當與離配，震兌亦然，今一行之法，以子丑寅配坎，午未申配離，亦恐未善。
所謂侯卦必剖之爲二，內卦屬上氣，外卦屬下氣，抑又何義？附會穿鑿，正謂此等，士則玆弗悅。
復ㆍ姤一對也，臨ㆍ遯一對也，泰ㆍ否一對也，大壯ㆍ觀一對也，夬ㆍ剝一對也，乾ㆍ坤一對也，其位皆居君辟，其義可云均平。〈體勻而尊同〉中孚ㆍ小過一對也，一公一侯，頤ㆍ大過一對也，一卿一公，旣濟ㆍ未濟一對也，一大夫一侯，漸ㆍ歸妹一對也，一公一侯，其餘諸卦，莫不皆然。義例歪舛，不堪把玩，如此等類，皆易家之蔀障也。
六十四卦，七十二候，厥數不同，本非搭配之物，必去四卦，加增十二，迺可相配。於是坎離震兌，黜之爲四正，以其六爻，配之於二十四氣，〈四六二十四〉乃執屯ㆍ小過ㆍ需ㆍ豫ㆍ旅ㆍ大有ㆍ鼎ㆍ恒ㆍ巽ㆍ歸妹ㆍ艮ㆍ未濟等十二卦，剖之爲兩段，分配於二候，以成七十二數。破碎牽挐，一至是哉！
坎離震兌，其在三畫之時，有北南東西之象，旣成重卦，尙以其單卦時本象，而黜之在外，不列於六十四卦之數，豈不冤哉？
大抵易之爲道，象而已。故十二辟卦，以象四時，中孚ㆍ小過，以象兩閏。於是乾坤二卦，以象天地，餘六十二卦，以象五歲再閏六十二月之數。聖人於此，亦取其髣髴之似而已，分卦直日，豈有經證耶？以易象曆，可也。漢ㆍ晉以降，以曆象易，皆似渺芒，不可究詰，未知如何。
與申在中
编辑雅言籤示，竝荷開發，當卽添書。至於六鄕，明是吾東五部之類，另有考辯。雖以《周禮》稽之，鄕師ㆍ鄕大夫ㆍ州長ㆍ黨正ㆍ族師ㆍ閭胥ㆍ比長之等，皆六鄕之官，而其職掌無田野ㆍ稼穡ㆍ耕耨之說，遂人ㆍ遂師ㆍ遂大夫ㆍ縣正ㆍ鄙師ㆍ酇長ㆍ里宰ㆍ鄰長之等，皆六遂之官，而其職掌乃有田野ㆍ稼穡ㆍ耕耨之說。鄕官敎民以興賢能，遂官利甿以勸稼穡，八字打開，其文歷然，六鄕之在國中，而六遂之在其外，審矣。唯鄕大夫登其夫家，兼摠國野，如今漢城府兼摠諸路戶籍，不可以此謂鄕在野也。『鄕田同井』，疑孟子之時，國中野外，已通稱鄕邑，單擧此文，恐無以解《周禮》。雖先儒屨言鄕ㆍ遂之田制，而不敢輕信，老兄幸於《周禮》及《春秋傳》等諸經文中，採取鄕在野外之文，確鑿指敎，則謹當捨迷而趨明也。深所企望。
答申在中
编辑伏奉回諭，仍以六鄕，謂在國城外遠郊百里之內，深認老兄篤信好古之操，不撓不奪，竊不勝其欽歎企慕之私。夙知如此，猶以鉏鋙數言，欲自效其蚍蜉之撼，其不量力如此矣。然於經義，終有所不能釋然者，輒敢復申前說，以冀啓誨，其不敢自外於高明之照，又如此矣。自笑何已？來諭謂：「五十養於鄕，六十養於國，六十杖於鄕，七十杖於國，八十杖於朝，是朝外爲國，國外爲鄕之明驗。」然於迷昧之見，不必以此而破惑，何也？養於鄕者，各設之鄕學也。〈如吾東之四學〉養於國者，咸聚之小學也。〈注本然〉鄕學ㆍ小學，竝在王城之內，何所不可？杖於鄕者，本鄕之內也。杖於國者，通於諸鄕也。杖於朝者，達於公署之中也。本鄕ㆍ諸鄕，竝在王城之內，何所不容，必欲別之於國中乎？六鄕在國中，如五部在漢城之中，卽此推彼，可以相方，且杖之法，由家而鄕，由鄕而國，皆自私而趣公，非由外而達內，未必家又在鄕之外也。來諭又引《孟子》『請野九一，國中什一』，謂：「變鄕言野，則鄕野一物。」斯亦不足以破惑，何也？孟子自言野已矣，何謂變鄕而言野耶？況老兄亦以國中爲城內，城內其有田地耶？何以徵什一也？句義本自難通，何遽引之爲證援耶？其餘諸段，尤微弱無力。而鶡冠子以降，別自一法，其違其合，不足考驗於《周禮》。唯管子所著，卽〈齊語〉所錄，〈齊語〉則信文也。〈齊語〉管仲之言曰『制國以爲二十一鄕，工商之鄕六，士鄕十五』，而農不與焉。韋昭云：「國，國都城郭之域也。唯士工商而已，農不在焉。」管仲『二十一鄕』，旣在國城之中，則《周禮》六鄕，亦在王城之中，不得在郊野百里之地矣。二十一鄕，農不與焉，則六鄕之不在郊野，居然明矣。然則〈齊語〉ㆍ《管子》，皆是愚說之聲援，豈高明之所宜引乎？《周禮》六鄕，其鄕老三人，三公爲之各領二鄕，其鄕大夫六人，六卿爲之各領一鄕。不知，野外百里之地，何所敬重，而其置官設職，若是其尊嚴也？齊桓公自領五鄕，國ㆍ高各領五鄕，鄕之尊嚴，何至是也？〈大司徒〉『以鄕三物，敎萬民，以鄕八刑，糾萬民』，不知，王國之中，何無一箇文物ㆍ一條刑律，顧乃遠取野外百里之地三物八刑，以敎以糾耶？鄕大夫以歲時登其夫家，國中ㆍ野外，竝在所領，又何故也？漢城判尹，總領諸路戶籍之事，可矣。華城留守，坡州牧使，兼總漢城五部之籍政，非怪事乎？天理人情，古今不殊，制官如此，有是理乎？三年大比，則六鄕之老，〈卽三公〉六鄕之大夫，以禮賓興，獻賢能之書于王，王再拜受之。以今言之，漢城五部之內，無一個賢能可以賓興，唯華城ㆍ坡州等野外多甿之地，賢能蔚興，獨受王再拜，抑何理乎？鄕師只有四人，〈非每鄕各四人〉六鄕共在國中，則四人可以察職，若六鄕散在郊外，則以四治六，不鉏鋙乎？鄕師凡大祭祀羞牛牲，今宗廟社稷之祭，令四都留守，羞其牛牲，可乎？大喪治役，及葬御匶，及窆涖匠，何此國中爲大喪齊衰三月之民，一指不動，唯令郊外遠處之甿，百里赴役乎？鄕師，凡四時之田，用司徒之大旗，郊外之官，入而用京司之旗物，又何法也？鄕師，凡四時徵令，以木鐸徇於市朝。市朝者，匠人營國之所謂後市面朝也，〈朱子以百官公署之所在爲朝〉其在吾東，鐘路之市，六曹之街也。華城留守，凡有徵令，以木鐸徇於鍾路ㆍ六曹之街，有是理乎？鄕師，以歲時巡國及野，巡野可矣，其巡國奈何？凡設官分職，有居內以馭外，無居外以馭內，華城留守，巡視漢城之中，有是理乎？唯〈夏官〉『司勳，掌六鄕賞地之法』，而『載師職云〈牛田賞田，任遠郊之地〉』，故鄭註遂以六鄕爲遠郊之地，而〈序官〉『鄕老』之註，亦引〈司勳〉之文，以斷六鄕爲遠郊也。鄭意蓋云王功ㆍ國功之等，非六鄕之所得專有者，則似乎朝廷論功定勳，而其賞賜之田，取之於六鄕也。不知周公制法，原以六鄕專居士流。士者，仕者也。群臣百工，咸居六鄕，其登功受賞，無不載之於鄕籍，況鄕師之職，自有誅賞，司勳所掌，卽此賞地之法。孰謂六鄕之內，本無可賞之功，唯出其田地，以待頒賜乎？〈大司馬〉茇舍辨號之法，『鄕以州名，野以邑名』，若鄕是野，則其名豈有分乎？〈小司徒〉三年大比，六鄕四郊之吏，歷歷雙擧，若鄕是郊，則豈容鄭重如是乎？若夫野邑之通稱鄕里，則諸侯之國，早有其法，〈齊語〉管仲之法，旣制國爲鄕，又制鄙爲鄕。故管仲曰：「制鄙三十家爲邑，十邑爲卒，十卒爲鄕，三鄕爲縣，十縣爲屬。」此以三千家爲一鄕，以治其都鄙也。孟子游於齊ㆍ梁，其云『鄕田同井』，卽齊ㆍ梁所見都ㆍ鄙之制，非《周禮》六鄕之內，眞有井田也。總之，鄕ㆍ遂ㆍ郊ㆍ甸之制，未易辨別。〈費誓〉曰『三郊ㆍ三遂』，先儒竝云『鄕之外爲郊，郊之外爲遂』，盖從〈王制〉也。〈王制〉『命鄕簡不帥敎者，移之郊，不變，移之遂』，似乎遂在郊外，而〈大司馬〉辨旗物之用，明云『鄕ㆍ遂載物，郊ㆍ野載旐』，則郊在遂外，審矣。〈王制〉者，漢法之未試者，豈周法乎？大抵《周禮》之制，六鄕在王城之中，六遂在王城之外，四郊又在其外，故五十里之內，謂之近郊，〈卽六遂之地〉百里之內，謂之遠郊，〈卽四郊之地〉二百里之內，謂之邦甸，〈卽公邑〉三百里之內，謂之家稍。〈大夫之采邑〉鄭註乃以遠郊百里之內，爲六鄕之地，則六遂與郊，又在百里之外矣。百里之外者，二百里之內也，二百里之內者，邦甸之地也。經有明文，確不可動，卽曰遂曰郊，亦無隙可揷，其將進退維谷，如羝羊之觸藩，而客無所之矣。將何以處是也？老兄篤信康成，凡看人文字，聽人談論，先設一部干盾，立之于心內，凡有與康成違者，卽拒之堅而守之固，此愚昧之所嘗愛慕而欽悅者也。至其太堅固處，又使人悶塞不堪，未若虛明公平之爲鬯豁可喜。輒玆狂譟如此，伏惟老兄，囅然一笑，而又以憂其妄率而輕犯也。然鄭註未必盡是，規模宜若小改然也。明知其不賜開納，故亦殊無爭氣耳。不宣。〈壬午六月十日〉
《詩》云：「商邑翼翼，四方之極。」王國者，出治之本，敎化之原，四方之所爲式也。故周公制禮，其敎萬民糾萬民，登賢黜惡，平賦斂均征役，治軍旅正禮器，凡大規模大節目，都在六鄕之政。故鄕師歲終，則攷六鄕之治，以詔廢置，三年大比，則攷敎察辭，稽器展事，以詔誅賞，卽古聖王治天下之大經大法，莫要於六鄕之官。鄭乃以六鄕謂在百里之郊，則頭腦旣誤，膚腠悉舛，敎法ㆍ糾法，田法ㆍ賦法，軍旅之事，吉凶之禮，凡王國所行，無地可問，後之人雖欲效二帝三王之治，辨方正位，體國經野，其何以行矣？每以是嗟惋不置，輒玆羅縷，伏惟恕之。〈六月十三日〉
答申在中
编辑頃承回諭，六卿之說，仍守古註，深見篤好堅持之操。旣知其不可小撓，寧以含默爲墨守，遂値酷暑，不復爲意，第念瞽說未畢，訟案徑輟，老兄將謂告子無答，仍遵孟子之誨，輒敢自盡其分，以冀垂照，非敢飾詐以求勝也。來諭，槩以六軍配六鄕，謂：「九里之城，無以函受。」若狂瞽者，竝與六軍之配六鄕，而未敢傾信，何也？五五相乘之法，不唯六鄕六軍爲然，六遂亦同此率，此是聖人制作維持之矩矱。三事同用一法，豈必相配相兼之爲快乎？〈甘誓〉六事之卿，蔡九峯訓之爲六鄕之卿。然鄭康成《書》註，止稱六軍之將，見《毛詩ㆍ棫樸》之疏，又稱六軍皆命卿，見〈曲禮〉五官之疏，而梅氏ㆍ孔註，亦止稱天子六軍，其將皆命卿而已。唯鄭於《周禮》之註，乃以六軍配於六鄕，其說原自可疑。若如鄙說六鄕在國中，則公卿ㆍ大夫，適士ㆍ官師，以至府吏ㆍ胥徒之屬，皆無身隷軍籍之理，設如舊說六鄕在郊外，其義亦不可通，何也？小司徒鄕師之職，實掌征役之弛舍，凡貴賤ㆍ老幼ㆍ廢疾之戶，咸許寬免，而鄕大夫又辨其貴者ㆍ賢者ㆍ能者ㆍ服公事者ㆍ老者ㆍ疾者，皆許弛舍，則就萬二千五百家，必責立萬二千五百人，就七萬五千家，必責立七萬五千人，一箇兒不小饒貸，半點兒不許虧缺。此是行不得之政，其法豈可通乎？況三代之制，兵寓於田，若如鄙說，固無論已，設如鄭義，六遂ㆍ四郊，邦甸ㆍ公邑，咸許弛免，一毫不侵，唯以六鄕之民，全束六軍之伍，不亦偏乎？《司馬法》曰：「井十爲通，封十爲畿。畿方千里，出賦六十四萬井，戎馬四萬匹，兵車萬乘。」要之古法，兵出於田，〈大司馬〉經文，亦可據也。若如鄭法，六軍之卒，皆出六鄕，而六遂ㆍ邦甸，達于畺畿，良田ㆍ沃井，竝無一卒一馬，斯何法也？家削以外，雖不可詳，六遂ㆍ邦甸之地，胡獨舍矣？必此六軍之額，通於遂ㆍ甸，而六鄕之中，其射御成藝者，亦入軍籍，非以一家責一人也。徒役毋過家一人者，雖其可任者多，毋過一人，非謂鰥寡廢疾之戶，毋減一人也。來諭又謂：「王城方九里，六鄕民戶，不能函容。」然賈氏〈匠人〉之疏，謂七里九里，隨其命數，天子之國，或當爲十二里。然且〈考工記〉，本是別種，其所論里數，不必與原經相合，其或溢出於城外，亦不足憂也。先儒謂大國三軍，止有三鄕。然以愚所見，中爲公宮，面朝後市，而左右六鄕，以成九區，則上自天子之國，公侯伯子，以至邦都ㆍ縣鄙，凡以都邑爲名者，其制皆同。故〈夏官〉：「量人掌建國之灋，分國爲九州，營國城郭，營后宮，量市朝ㆍ道巷ㆍ門渠，造都邑亦如之。」〈九州猶言九區，小於王城，故變鄕言州〉〈考工記〉所謂『九分其國，以爲九區，九卿治之』者，正亦〈量人〉之所本，非他法也。又每一區，細剖爲九區，故〈考工記〉云：「國中九經九緯。」若惟《註疏》是遵，則〈量人〉ㆍ〈匠人〉，不成一法，六鄕ㆍ六遂，黜在郊外，先王建國之法，無地可問。切磋相長，正賴講確，及玆詳覈，不亦可乎？來諭謂：「鄕大夫遙察六鄕，如吾東之句管大夫。」是又何據也？暫違鄭註，言正理順，何苦拘牽至此耶？來諭謂：「鄕大夫賓興，如兩漢孝廉，皆自郡國。」若然，六遂ㆍ四郊之地，公邑ㆍ家削ㆍ邦縣ㆍ邦都之地，又何無一箇賢能與於賓興，如兩漢之孝廉耶？內棄國中，外棄六甸，惟於百里之郊，多設敎官，養育人材，使入賢能之薦，抑何意也？六鄕在國中，則四方瞻仰，莫之與爭，六鄕在郊外，則羣妒衆怒，莫不怨王之偏辟矣。制法如此，有是理乎？來諭謂：「六遂ㆍ家稍，大喪無不陳役，爲六鄕在郊之證。」然以愚觀之，六鄕徒役最重，六遂次之。所謂蜃車者，蜃炭之車也，〈鄭以爲王之大轝，亦所不從〉其役最輕，斯不足疑也。來諭引〈旣夕〉曰：「『實土三，主人拜鄕人』，是周人皆葬王城之內。」斯則老兄之善謔，非莊語也。然鄕人有喪，一鄕之人，執紼而從之，又將從之而反哭，旣實土三，主人之拜謝鄕人，事理宜然，何必葬之於王城，然後乃拜鄕人耶？老兄懲於時俗，不欲輕違古訓，自是儒者氣象，心所歎服，而此等處，亦欲塞聰明絶知慧，唯鄭註是護，則經旨不通，人心不服，不謂兄致中和而持公平也。如何如何？自玆以後，雖有縷縷之誨，不敢復言。不宣。〈壬午六月卄三日〉
與申在中
编辑永樂皇帝，與懿文太子，同爲馬皇后腹子。故《明史》燕王上書曰：「臣與陛下，同出於高皇帝ㆍ高皇后，於屬最親。」谷應泰《紀事本末》亦云：「臣於孝康皇帝，同父母兄弟也。」其信文若此，而近見一文字，乃云『成祖乃朝鮮所進碽妃所出』，豈不可疑？字典引《太常志》謂『碽妃，明祖妃』而已，不言其爲成祖所出。幸於《明史》中后妃ㆍ外戚諸文，考檢如何？
答仲氏
编辑孔壁《尙書》，兩條設疑，甚矣先生之酷也。君子忠厚訒默，心之所發，不宜盡說。先生試思之。又爲此說，將若之何？大盜當門，士方持滿，吾家大將，幼少之時，雖有不偉之行，奚暇評議？二十九編，則仲尼之舊本，我抱此保此，爲天球ㆍ弘璧足矣。餘事何足理會？兩京名儒，司馬遷ㆍ班固ㆍ劉向父子ㆍ衛宏ㆍ賈逵ㆍ馬融ㆍ鄭玄之等，旣皆翕然宗信。且其與伏本不同者，不過七百餘字，爲此小事，挑起大釁，知者所不爲也。且伏學已亡於晉代，零言緖論，無一存者，其迂曲陋劣，爲鄭玄等所駁者，僅有十餘條，奉此而起，何以建立門戶？○存亡兩合之疑，固難解矣。文字翻譯之疑，有可言者。當時校正，非以彼此兩本，兩相讎對。其間又有中古文一層，爲之梯接，而古文ㆍ中古文，非如今俗楷書之只存一法，字體變化，有同浮雲，每寫一字，蒼法數三字，籀法數三字，只乾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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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文數十，豈可以兒輩讀《千文》，以推他書之法喩之乎？故劉向校正，雖伏ㆍ孔兩存者，仍多不瑩，只『在治忽』一句，在《史記》爲『來始滑』，在《漢書》爲『七始詠』，在伏本爲『采政忽』，蓋緣文字多變，不可執定，故諸儒各以其見，取其所長也。十六篇中文字，都是如此，何以譯之？然且當時，略有翻譯，故古〈舜典〉及古〈伊訓〉ㆍ古〈武成〉中，殘章缺句，散見經史，與今梅本，絶不相類，十六篇之不能譯，無可疑也。
上仲氏書
编辑示諭『尸必以孫，與孫祔於祖，同一義理』，稽之《禮經》，果然有徵。然尸之義，未易窮也。古者祭必有尸，故成康之時，上祭后稷，亦有稷尸，將何處得后稷之親孫耶？故孔子曰：「尸必以孫，無孫則取於同姓。」〈見〈曾子問〉〉只云『取於同姓』，而無必取孫行之語。先儒謂：「孫行無人，則取孫之孫。」此以班祔之法例之也。然古者郊社之祭，亦必有尸，韓宣子之修夏郊，董伯爲尸，〈見《國語》〉《周禮》社稷之祭，士師爲尸，未必董伯與士師爲郊社之孫行也。蓋郊之有尸，以鯀之配天也。社之有尸，以后土之神，本古后土之官，能平水土，有功於民，故祭之於社，如后稷之有功而祭之於社，非今俗所謂土地之神也。〈見〈祭法〉ㆍ《左傳》〉然則蕫伯ㆍ士師，固爲人鬼之尸，非天神地示之尸也。然董伯究非崇伯之孫行，士師尤未必句龍之孫行，是授是任。且周公之祭泰山，召公爲尸，將謂召公是泰山之孫行乎？竊謂泰山之祭，非祭山神，故不用貍沈之禮，迎尸侑尸，得如祭先之禮也。然其所祭，未知何人。以此觀之，尸必以孫，與孫祔於祖，其義理未必相同，恭侯明敎，以破宿疑。○古者八蜡之祭，有貓尸ㆍ虎尸，將貓ㆍ虎之孫，迎之爲尸乎？伏呵伏呵。〈戊辰九月二十九日〉
答仲氏
编辑來敎謂：「河源地勢，高於淄靑。」此何言也？適此黃河，自西而東，故言之如是耶？若此黃河，自北而南，則一萬二千五百里，北極出地差五十度，而其間地勢，一向傾下，如來敎，則大地全體，仍是平盤，非圓毬也。先生嘗云：「一杯之水，亦其中心隆突。」此精微之言也。昔之精微如此，而今之瞹眛又如此，深所未曉。
夏后五十，殷人七十，鄙說未敢自信，方欲改之曰：「通執鄰井，挨排授田，以其分數，助力公田。」〈假如一夫，於東井受三十畝，於西井受四十畝，則東井助三分之力，西井助四分之力〉亦未敢自信。今來敎云：「五十者，方五十步，七十者，方七十步。」毋論七七開方，猶有零一，而一氣三句，上二句爲步，下一句爲畝，有是理乎？
上仲氏
编辑年來覺得唐虞做治之法，比之後世，嚴酷綜密，盛水不漏。今人認爲淳厖閑淡，而天下自然太和，此必無之理，下愚之見。厥初生民，皆具食色之慾，七根八蔓，都是惡習，豈有自然太和之理？孔子每云『唐虞熙熙皥皥』，今人認爲淳淡之意，殊不然也。熙熙，明也。〈字從火〉皥皥，白也。熙熙皥皥者，萬事皆理，昭明皓白，一塵一毛，無以隱其惡而藏其醜也。如今俗所云『夜如晝之世』者，眞唐ㆍ虞之謂。觀其所以致此之由，唯考績一事是已。當時考績之法，非如今世八字題目之疏漏粗略，必令本人親至上前，當面自口說道，其惡者容不得飾詐，其善者容不得謙讓。其言旣陳，乃有考言之法，考言者考績也。最有一段捧腹折腰，耐不得呵呵噱噱處，卽禹自言其績時光景也。帝曰：「來，禹。汝亦昌言。」〈昌言者，顯言也。自己功德，不欲顯言，故導之使昌言〉禹曰：「予何言？予思日孜孜。」〈禹羞澁不忍自言，謙云：「予何言也？」只大綱粗說曰：「予唯孜孜而已。」〉臯陶曰：「吁！如何？」〈臯陶正色嚴責曰：「考績之法至嚴，咫尺上前，焉敢周章逡巡如是？其所云孜孜之節目如何？函宜詳陳。」〉禹曰：「洪水滔天，浩浩懷山襄陵，下民昏墊，予乘四載，隨山刊木，曁益奏庶鮮食，〈揷入益名，有分功之意〉予決九川距四海，濬畎澮距川，〈再下一予字，凡治水之事，眞眞自己獨辦，讓與人不得〉曁稷播，奏庶艱食鮮食，懋遷有無，化居，烝民乃粒，萬邦作乂。」〈掩不得，讓不得，逃遁不得，含羞冒恥，說盡自己功勞，和盤托出〉臯陶曰：「兪。師汝昌言。」〈兪者，許其實然之意。師汝昌言者，許其道理當如是〉夔亦自奏其功，極其張皇，重言複言。想其日一堂光景，眞是一副活畫，令人眼見，帝舜主壁，臯ㆍ夔ㆍ禹ㆍ稷，列坐考績，瑞日祥雲，歷歷在目，眞是絶妙光景。如云『不然。帝求禹之昌言，〈今人以昌言爲直言〉臯陶督之』，畢竟自伐自贊，滿說己功，天下有如是昌言，天下有如是廉恥乎？東方朔ㆍ優孟之所不屑爲，而謂禹爲之乎？眞大夢矣。由是溯觀二典二謨，凡所謂『詢事考言』ㆍ『三載考績』ㆍ『敷奏以言』ㆍ『明試以功』等，首尾縷縷，上下纚纚，都是考績一事。夫典者爲國之法也，謨者治國之謀也。其法其謨，莫有先於考績一事，所以爲唐ㆍ虞之治也。今人謂舜方且垂衣拱手，瞑目儼坐，如泥塑人，而天下自然太和，非大夢乎？天下腐已久矣。今褒貶題目，有曰『恬雅之治，一境晏如』，使此人升之帝舜之堂，使之自奏其功，將何事之可奏？有曰『故家遺範，不求赫譽』，使此人升之帝舜之堂，使之自奏其功，臯陶從旁而號令之，則將何言之可奏？至周猶有此法，歲終會計，六官皆有之，會計者，考績也。雖秦猶有此法，王稽爲河東守，三歲不上計，范睢以爲死罪。漢初亦有郡國上計，然都不如唐ㆍ虞之法，必使之面陳而口奏之，更嚴更酷，內臣大臣，則帝自考之，外臣牧臣，則巡守而考之，或因其朝覲而考之。故禹之言曰：「海隅蒼生，萬邦黎獻，共惟帝臣，唯帝時擧，敷納以言，明試以功，車服以庸。〈賞功曰庸〉帝不時敷同，〈帝不親考，則有黨同之患〉日奏罔功。」〈帝不親考，則日奏虛罔之功〉由是觀之，唐ㆍ虞之治法政謨，其有外於考績者乎？面陳口奏，最上法也，其次，令自奏功狀也。雖以今日之汚俗，若有自奏其功之法，則爲守令者，猶或有搖手足動心志，思有一二事以塞其責，以飾其功狀者矣。生民之塗炭，豈若是之甚乎？嗚呼！孰爲之陳白也？
答仲氏
编辑來敎一矩有半之說，眞確精微，深中經旨，不勝欣躍。原書出來，則磬條卽當釐改。幸甚幸甚。至於差率之法，此是曆數家之差法，雖極精微，於樂家差率之法，全不相合，況差之以三者，伶州鳩之法也？今旣不遵伶州鳩之言，則差之以三，又何據也？古人之法，從則從之，違則違之，旣棄其法，但取其差之以三之法，蒙之於吾法，豈合理乎？伶州鳩之法，非自黃鍾先生大呂，自大呂生太蔟也。先立黃鍾，以列三紀，三紀旣立，乃作六平，六平旣立，乃揷六間。間也者，隙也，揷之於六律之隙也。先生近日，專工數學，觀文字，必蒙之以數學，如先儒愛禪者，以佛法解《大學》，又如鄭玄好星象，以星象解《周易》，此是偏而不周之病也。如何如何？古樂之亡，專由數學，數學者，樂家之相克也。
答仲氏
编辑《周禮》，古人亦多不信者，皆淺學也。王安石雖信之，而非深知其裏面者，惟朱子知而信之。然鄭玄之注，十誤六七，而先儒兼信鄭玄，是可恨也。我若無病久生，則欲全注《周禮》，而朝露之命，不知何時歸化，不敢生意。然心以爲三代之治，苟欲復之，非此書無可著手。其爲元聖之手筆，雖未可十分質言，其出於東遷以後之證，斷無可執。以故我於《周禮》，不敢輕違其義，圜鍾ㆍ夾鍾，豈可任意移易？二至奏樂之文，又豈可歸之於杳茫乎？
雖以《周易》言之，今人本不事天，焉敢爲卜筮乎？韓宣子聘魯，見易象曰：「周禮在魯。」詳覽《易箋》，則西周禮法之昭然可見者，不知其數，今以卜筮之故，竝欲不考其禮法，可乎？孔子於卜筮之外，別作〈彖傳〉ㆍ〈大象傳〉，《周易》豈但卜筮而止哉？古封建今不封建，古井田今不井田，古肉刑今不肉刑，古巡守今不巡守，古立尸今不立尸，卜筮之不可復行於今世，有甚於此數事，故我自甲子年，專心學《易》，而于今十年，未嘗一日揲蓍作卦，以筮某事，我若得志，則告于朝廷，將嚴禁卜筮之不暇。此非謂今之筮非古之筮也。雖使文王ㆍ周公生於今世，決不以卜筮稽疑。此箇事理，後之君子，亦必知之，先生何不闡明此義，另作一書，而竝憂易理之太明乎？凡不事天者，不敢卜筮，我則曰今雖事天，亦不敢卜筮。我於此義，非不至嚴，而《周易》者，周人禮法之所在，儒者不可以不明其微言妙義，在所發揮也。然古之聖人，凡微言妙義，皆微發其端，令人自思而自得之，若無一隱晦，昭然可見，便無滋味。今此《易箋》，太詳太明，是則所深悔也。
答仲氏
编辑禮書之工，昨秋以來，苦多疾病，脫草者極少。草本五編付去，皆割截顚倒，不成文理，其中又或有變其初見，以爲正本，而草本不改者，幸先破寂焉。中草已送家中，令兒脫稿，待其回來，當有奉質之日也。此雖草本，其中如有錯解處，幸條條駁誨，當有以切磋就精。其或互相甲乙，往復紛爭，以續孩提時鬩牆之習，亦自一樂也。
又所呈〈祭饌考〉，亦自以爲發前人之所未及言，茫茫千載，紛紛百變，而太牢ㆍ少牢ㆍ特牲ㆍ特豚之等，只存其名，全失其器，今我所考出，都有證據，不出六經之外，且其參酌釐正，不致大段駭俗，幸加存察也。不惟祭奠宜用五等之饌，凡勑使之饗，公燕之饌，宜皆考古釐正。又如監司巡歷之饗，春間試問，此縣所供，較之古禮，其視上等太牢，〈太牢有三等，其上等十二鼎，中等九鼎，下等七鼎〉不啻三倍。上等太牢者，惟天子宗廟之祭，及天子朔月之食，及諸侯之饗王人用之。今監司一日三受之饗，乃視天子朔月之食，加增三倍，犯分蔑法，暴殄天物，莫此若也。夏諺曰『師行而糧食，飢者不食，勞者不息，睊睊胥讒，民乃作慝，方命虐民，飮食若流，流連荒亡，爲諸侯憂』，今之監司之謂也。世雖汚矣，俗雖侈矣，九章之服，猶未敢服者，以其有袞衣之名也，九旒之冠，猶未敢冠者，以其有冕旒之名也。名存則人猶畏之，名亡則僭亂凌犯，潰決而不可爲矣。嗟乎！誰能建白此事？凡使客燕饗，悉用古制，名之曰太牢，名之曰少牢，名之曰特牲ㆍ特豚，而犯太牢者如犯九章ㆍ九旒之罪，則守令掾吏，雖欲諂事上官，必不敢輕犯大辟，以至閭巷婚姻ㆍ壽養ㆍ延諡之類，各定其等，悉別其名，則國之大弊去矣。嗟乎，奈何？
答仲氏
编辑星翁銘旌之制，苟簡不典，且非古意。銘旌宜復三尺之制，〈用周尺〉揷於重木，則魂帛之謬可正，且不必大段駭俗，未知如何。
三虞之爲卒哭，的確如此，此亦正之無疑。唯喪冠繩武之法，衰衣燕尾之制，一朝革去，恐大段嗔怪，未知如何。吾兄弟之子姪，唯吾兄弟之言宜遵，欲有定論，以遺子姪，幸商量回敎焉。
向承權氏姑之訃，衰衣一遵古制，去燕尾而屬交衽，土人不知嗔怪，但云『京華之法如此』，爲之一笑。但衣長雖於帶下更長一尺，亦甚矮矬，又袂長二尺二寸，亦太狹窄。固知古制則然，而驟看碍眼，此等處非大勇，誠難力行耳。
上仲氏
编辑近又得宋儒吳枋所著《宜齋野乘》，以爲五帝非官天下。其言專主《帝王世紀》，五帝皆黃帝子孫，或傳其弟，或傳其族子ㆍ族孫，與殷人弟及之禮及漢宣帝ㆍ光武之等，無甚不同，其言良是。但其所據不過《世紀》族系之文，此非正經。我乃思之，〈帝典〉曰『舜格于文祖』，『受終于文祖』，『歸格于藝祖』，朱子曰：「文祖，堯之始祖廟，藝祖，疑卽文祖。」此蓋孔ㆍ鄭以來之說也。舜旣受終于文祖，格于文祖，不知堯崩之後，此文祖廟如何措置。其將毀之耶？堯在則格之承之，堯崩則毀之，無乃畔之乎？其將使丹朱奉之耶？堯未嘗亡其國，而遷祖廟就侯邦，如杞ㆍ宋之例，天下無是事也。古者繼體之君，竝稱父子。《春秋傳》『子雖齊聖，不加於父』，此又屬在兄，而義爲子者也。堯之擧舜，只是擇賢宗英之中，如宋仁之於英宗也。文祖之廟，在堯爲宗廟，在舜仍是宗廟，在禹亦然。至湯革夏命，方有變遷，此湯所以爲三古一變之世也。
〈祭法〉曰：「有虞氏禘黃帝而郊嚳，祖顓頊而宗堯。夏后氏亦禘黃帝而郊鯀，祖顓頊而宗禹。殷人禘嚳而郊冥，祖契而宗湯。周人禘嚳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虞固郊嚳而宗堯矣。爲人後者爲之子，舜之承堯，何以異是？但舜則宗堯，禹不宗舜，此恐傳子之異於傳賢而然。要之，舜以上之禮，與禹以下之禮，頗有不同耳。
近又思之，天地人三正之說，必是鄒衍以後讖緯家之所剏，三代以上，必無此事，所有只是子寅二正耳。子正者，以日行一周天之始爲歲首，此主於天時者也，故謂之天正。寅正者，以寒氣始衰煖氣初回之候爲歲首，以令隩析，以別藏發，此主於人時者也，故謂之人正。秦ㆍ漢迂儒，遂於天正ㆍ人正之間，剏出地正之說，以爲殷人爲是也。〈胤征〉曰『怠棄三正』，〈伊訓〉『十二月，奉嗣王』，若是者竝屬古文。古文者，明屬贗作，近日益復恍悟。毛奇齡雖作《冤詞》，其說都屬遁辭。朱子疑古文斥古文，眞是大眼目照破，凡出古文者，未可援以爲據也。
〈伊訓〉之『十二月奉王見祖』，謂之『月正格祖』之例，可也。太甲旣已改過，則當卽日奉還，又何待十二月而奉歸耶？太甲改過，不應在二年之除夕，如孟子所云『攘雞』者之爲，則伊尹之放置賢辟，留待月正，無亦太頑慢乎？此等文字，精神所注，專欲寫『十二月』三字，以實地正之說，故其不近情如是也。且《春秋》之『春王正月』，仍是子月，未聞有春王丑月，可以詔天下而建統也。
〈帝典〉『朞三百六旬有六日』，此天時也。故其戒授民，則曰『敬授人時』，人時者，謂寅正也。虞ㆍ夏通用人正，殷ㆍ周通用天正，故孔子曰：「行夏之時也。」三代制作，皆合天理，不子不寅，不成歲首。殷人豈有是哉？
答仲氏
编辑六兒往於庚申冬，見其讀書，已知其爲大器，去年聞厚兒之言，益信前見，今春見其條問一二條，可驚可愕。盤臯大父，旣已徙去，一村再無挾冊受書之處。吾意今秋率來此處，敎之過冬，明春入覲，待四五月間回去，在渠必能開發得路。文兒欲使之同去就，未知如何。
近讀《詩》小序，信多紕繆，其非孔門舊筆審矣。漢儒粹者，亦不至如是，其爲衛宏之作明矣。朱子用大眼目照破，一洗唐ㆍ宋之陋。但以〈國風〉言之，自〈周南〉至〈鄭風〉，凡九十五篇之內，婦人所作云者，多至四十三篇。古人云『婦人曉解文字，多犯物議』，不應周代婦人，却如是嗜詩也。如何如何？
上仲氏
编辑近觀〈禹貢〉之注，乃云：「彭蠡ㆍ洞庭，冬月亦涸。」亦一奇聞，前此讀書，一往粗率，可歎可歎。
一夕主嫗，在旁閒話，卒然問曰：「令公讀書，知此義否？父母恩同，母更勞多，而聖人立敎，重父輕母，姓從其父，服降其母，父族成黨，母族外之，不已偏乎？」答云：「父兮生我，故古書以父爲始生己者。母恩雖深，乾元資始之恩，更重也。」嫗曰：「令公之言未然。我則思之，比之草木，父其種子也，母其土壤也。種之落地，其施至微，土之滋育，其功甚大。然栗之子爲栗，稻之子爲稻，其全身所成，都是土氣，而畢竟族類，皆從種子，古聖人立敎制禮，想是緣此。」我於是不覺恍然大悟，惕然起敬。孰知天壤間至精至妙之義，乃爲賣飯嫗所發耶？奇甚奇甚。
伯禽之曾孫爲豳公，或其命爲方伯，時住豳土，而得是號乎？〈豳風〉，大抵皆周公所作，及頌美周公者，其稱〈豳風〉者，以於豳公之時，陳詩天子，故遂名〈豳風〉乎？此恐有據。
久在民間，見民間物情，場市之村村皆設，大是敝俗。糜財廢業，酗醟鬪鬨，盜賊殺越之變，皆由場市，斷當嚴禁。大邑唯存二三，小邑只存一市，則風俗必淳，訟獄必簡。主市糶者所宜念也。
上仲氏
编辑著書一事，萬不可忽，必十分留意如何？《海族圖說》，甚是奇書，此又不可少者。圖形何以爲耶？文字勝丹靑耳。學問宗旨，先定大綱，然後著書，爲有用耳。
大抵此道，本之以孝弟，文之以禮樂，兼之以鑑衡ㆍ財賦ㆍ軍旅ㆍ刑獄，緯之以農圃ㆍ醫藥ㆍ曆象ㆍ筭數ㆍ工作之技，庶乎其全德。凡著書，每考之此目，有外於是者，便不要著耳。《海族圖說》，考諸此目，爲三四家之所須，其用甚切耳。
答仲氏
编辑立後事，律之以古義，樵也，法當無後。兄亡弟及可也，然古法，支子無後則絶。繼禰之宗，取昆弟之子，繼祖之宗，取從昆弟之子，繼曾之宗，取再從昆弟之子，有所蒙則爲之後，禮也。此是大綱領。父在而長子無後而死，則不立後，父沒而長子無後，則得立後，此是小節目也。大綱旣正，則小節出入可也。諒爲之如何？發此義者，在中國唯田汝成一人而已，在我邦唯鹿菴一人而已。〈喪期別〉『立後』條，何不詳檢耶？○餼羊之餼，非祭物之名，更思之如何？
尹畏心再昨年海南相見時，我曰：「不死而相見，異哉！」尹曰：「人死，豈易事耶？」我曰：「人死最易事。」尹曰：「罪惡盡，然後人死。」我曰：「福祿盡，然後人死。」相笑而罷。彼云『罪惡盡然後人死』者，蓋以此世爲苦世也。然此乃怨天尤人之言，非眞正知道之言也。
上仲氏辛未冬
编辑九六ㆍ方圓之義，恐不相合。以八圍一者九也，以六圍一者七也。九則變陰，七則不變，以六圍一，豈六之圓乎？筮法之七八九六，別是一法，與數理家方圓推算之法，不必相同，更詳之如何？
緡者，錢貫也。徧考字書ㆍ韻書，不見數目。今北京行錢以十兩爲一貫，則一緡亦然，恐無他說。
山居日久，試取草葉木皮，或汁或煎，以之渲染，則於五色紫綠之外，潑出不可名狀之諸色，奇異雅靜者甚多，始知近日中國所來之繒帛紙幣有奇異拔俗之色者，皆尋常草木之所渲染。我邦之人，五色之外，惟知紫綠二色，凡物色之外於此者，皆棄不用，此所謂安東沓沓。試捐數片之紙，雜採諸根諸皮，以試之如何？但潑紅者，必賴酸物，若白礬ㆍ烏梅ㆍ五味子之類，不可少也。潑紫緇者，必賴皁礬，〈俗名曰黔芩〉如此物情之相感者，無以悉窮，是可恨耳。
在邑中時，吏家兒來學者四五人，悉皆數年而廢，有一兒，貌端心潔，筆則上才，文亦中才，跪而爲理學，若能屈首力學，則與𤲟也互有長短，其奈血氣甚弱，脾胃甚偏，卽糲飯敗醬，萬不能下咽，以此之故，不能從我於茶山。今已四年廢學，每一相見，嗟嗟惜惜。至於貴族子弟，皆帶衰氣，都是下劣，精神則掩卷輒忘，志趣則安於下流，如《詩》ㆍ《書》ㆍ《易》ㆍ《禮》中微言妙論，時一言之，勸其向學，則其形如縛足之雉，勸啄不啄，抑首就粒，咮與粒相觸，而終不啄之者。噫，且奈何？不惟此數縣爲然，一道皆然。近日京華貴游子弟，皆以魚鳥獐兎，把作六經，而進士二百，鸎衫每過五十，及第亦然，世復有文學哉？大抵人才眇然，其或斗筲之才，稍知記名者，皆下賤也。士大夫今當末運，非人力可及。此中少年來往者數人，童穉請學者數人，皆兩眉之間，雜毛茂盛，滿身所蒙，都是接天衰氣，雖骨肉情重，豈能有深愛乎？天運旣然，無可奈何？且若李德操所謂可食之物，〈謂無毒〉將安用之？男子須有鷙猛猾賊之氣象，撟揉而入於彀率，乃爲有用之物，良善者只足以善其身而已。且其中有一二可言者，其學問不入曲徑，直由捷路，於《易》但知《四箋》，於《書》但知《梅平》，其餘皆然。大抵不勞而得，雖驚天動地ㆍ萬古初出之說，皆看作尋常，認爲天成，所以入膚不深，譬如貴家子弟，生來飫於膏梁，雖雉膏熊掌，看作茶飯，無乞人餓夫嗿嗿饕饕，如渴馬奔川之氣象。遇他家文字，棄之太快，於其先生之所傳，皆看作常例，甚則病之爲陳談，豈不可悶？生斯世也，不得不兼治兩學，一曰俗學，一曰雅學，如後世樂部之有雅樂ㆍ俗樂。此曹知雅而不知俗，故反有以雅爲俗之弊。此非渠咎，勢則然也。
〈盛京地圖〉，凡三易稿而後，悉與諸文相合，誠天下之奇觀，亦東國之絶寶也。文人學士，不見此圖，不足以論東北之形勢，將帥軍主，不見此圖，不可以議兩界之防禦。今而見之，則李世勣之攻高句麗也，不由義州，直自興京，南出昌城，其間山川道里，瞭如指掌。姜弘立之北伐也，亦自昌城，將向興京，其弱肉投虎之勢，瞭然在目。此豈可少之物乎？白頭山來龍，蓋自蒙古地出來，入首自乾方，東南至大池，數千里大幹龍也。大幹龍以西之水，皆會于遼水，而遼河之東，大幹之西，卽盛京ㆍ興京之地。故高句麗之疆域也，遼河之南，滄海之北，卽遼東諸郡縣也。大幹龍以東之水，皆會于混同江，北入于黑龍江。凡在大幹之東者，三代曰肅愼，漢曰挹婁，唐曰靺鞨，宋曰女眞。而今之大淸，亦自此興，今烏喇ㆍ寧古塔，卽其地也。但自寧古塔東，至海三千餘里，土地曠遠。凡作地圖之法，一遵地志之道里，不知地圓之正理，則雖跬步不爽，畢竟有罔知所措之患。作經緯線，如《坤輿圖》，則大善。不然，每寫千里，執其四角，先撿地志，正其四抵之道里。若作縱橫五千里地圖，南北五層，東西五架，先於其層架所界之線，正其四抵之道里，則其一區千里之內，郡縣山川，分排伸縮，可無大段罔措之患。不然，雖一遵地志，畢竟無以成圖。不知地圓之正理者，每到罔措之時，必詆地志爲不可信，初頭亦犯此戒，覺得地圓之正理，然後其圖乃成矣。
恭齋手摹〈日本地圖〉一部，其國東西五千里，南北皆不過千里，地面之廣，殆至一丈，其郡縣之制，驛站道里，島嶼附屬，岸陸相離之遠近，海路直趨之捷徑，皆精細詳密。此必壬辰ㆍ丁酉之亂，得於倭人敗壘之間者也。雖欲以萬金購之，其可得乎？謹己移摹一通，日本形勢，瞭如指掌。大抵恭齋，稟聖賢之才，負豪傑之志，所作爲多此類，惜其時屈壽短，竟以布衣終身。內外子孫之得其血一點者，必有拔人之秀氣，而亦逢時不幸，不得昌熾，豈非命耶？其殘稿遺墨，多可以表章於後世者，而深藏內樓，鼠齮蠹齕，無人救拔，不亦悲乎？
星翁文字，殆近百卷，自念吾輩能識天地之大ㆍ日月之明，皆此翁之力。其文字之刪定成書，責在此身，而此身旣無歸日，侯良不肯相通，將奈何？《僿說》，以今所見，使得任意刪拔，恐與〈武成〉相同，十行卄字，不過七八冊，似可了當，《疾書》亦必然矣。向於箋《易》之時，取見《周易疾書》，亦多不可不採錄者，若採而錄之，可得三四張，他經必十倍於此。但禮式不但失之太儉，其違於今俗，而無據於古禮者，不可勝數。此書若廣布，入於識者之眼，大段未安，此將奈何？○年前寄書于仲裳，言及其家庭文字收拾之方，而不見其答，又有書于滄溟，而不見其答。其庸殘至此，更有何望？仲裳居然身死，〈今春以風病，猝然不起〉滄溟尙未停啓，渠輩豈以釜底病鐺底哉？蓋可憐之人生也。
昔在長鬐時，南臯寄詩一首，其聲激昂悲壯。後數年至苕川，讀余詩流涕。其後屢寄詩與書，亦不得不與之酬答。○仁伯曾於南山花柳之日，與聖在等飮大醉，索吾兄弟，放聲大哭。雖然，聞問永絶。○受台〈李益運〉見周臣，〈李儒修〉語及此身，爲之流涕。其後尹尙玄〈卽奎白〉上去，亦於此多戀戀之語。徯父亦有聲息。
近日留意樂學，漸知十二律本是尺度，不是管聲。『黃鐘之管，長九寸，徑三分』以下，都是齊東野人之說，此將奈何？氣力已衰，逢此大敵，恐無以接戰。舌且弊矣，筆且禿矣，豈衰病者所可爲乎？
《我邦疆域考》十卷，乃十年蓄聚，而一朝發泄者也。三韓其在中國史策，皆云弁辰，不云弁韓。東儒或以平安道爲弁韓，或以京畿當之，或以全羅當之，近始查之，弁辰者迦那也。金海首露王，爲弁辰總王，浦上八國，〈咸安ㆍ固城ㆍ漆原等〉及咸昌ㆍ高靈ㆍ星州之等，爲弁辰十二國。弁辰之跡，分明如此，而東儒至今昧昧。偶檢敗紙，惟韓久菴云：「弁辰，疑首露所起。」
玄菟有三，武帝時以咸興爲玄菟，昭帝時移玄菟于今興京之地，其後又移于今遼東之地。此等事蹟，皆七藤八葛，百綰千結，前此所謂東史，皆可知也。宜取金富軾《三國史》，改作一通，藏之名山如太史公之爲，而自分年壽不長，此事可悵。若於十數年前，有此知見，豈不一告我先大王，大開書局，撰史撰志，一滌千古之陋，永垂千世之典乎？丁志翕詩曰：「花開風以誤，月圓雲以違。」天下事之相違而不相値，類皆如此。噫，且奈何？惟此十卷之書，亦吾東必不可少之物，而能別其是非者，亦萬不可得，畢竟歸於塵土耳。明知如此，而猶復矻矻不已，不亦惑歟？漸欲收之斂之，用力於治心之工，況風病根已深，口角常流淸涎，左脚常覺不仁，頭上常戴斗尾氷上釣鯉翁之絮帽。近又舌彊語錯，自知年壽不長，一向外馳，此朱子晚年所悔也。豈不惕乎？但靜坐澄心，則世間雜念，千頭萬緖，紛紛擾擾，不可把捉，還覺治心之工，莫如著述，以此不得便止耳。
道引法，分明有益，懶散不能爲此耳。
來敎云『禽獸之肉，都不入口』，此豈可長之道耶？本島山犬，不啻千百，使我當之，五日一烹，必無缺矣。島中無弓矢銃丸，獨不得設爲罟擭乎？此中有一人，工於捕犬。其法作一食桶，其圓可容犬口，其深可沒犬頭，於其桶內四畔，徧揷鐵鐖，其形直如錐子，不可曲如釣鉤，於其桶底，縛以骨鯁或飯粥，皆可爲餌也。其鐖根高梢卑，則犬納吻勢順，出吻勢逆，且犬旣含餌，其吻張大，四面受觸，遂爲所罥，恭伏搖其尾而已。每五日一烹，則一兩日雖食鮭菜，豈至損氣？朞三百六旬有六日，烹五十二犬，足可以繼肉。天以黑山爲先生湯沐邑，使之食肉富貴，顧乃自受困苦，不亦迂乎？胡麻一斗，玆以付去，炒之爲屑，圃有蔥房有醋，則於是乎坐犬矣。又凡烹法，懸而剝之，勿受塵芥，洗其腸胃，其餘切勿洗之，直納釜中，直以淸水烹之，旣出，乃調醋醬油蔥，或再炒，或再烹，乃爲佳味，乃朴楚亭之烹法也。
屏書，雖蔡襄ㆍ米芾，積廢如此，豈有成字之理？且眼暗臂痛，〈豳〉詩八章，何以書之？不得已，以山居八詩代之耳。
彗星之理，誠未可曉，靜觀其光明，是氷塊。意者，水氣直升，至冷天，凝結爲此，其向日處光明晃朗，名之曰頭，其遮隔熹微處，名之曰尾，與流星之成於火天，其理相類也。來敎以此爲地運之確證。然今此彗星，曩於七八月之時，與斗柄之第二星，密相附接，〈茶山北峰甚高，故八月以後，斗星七點，皆入山底，昏不見〉八月晦間，漸高漸西，今則初昏始見之時，其高殆近中天，其方位漸至酉方，與七八月之時，大相不同。以此觀之，明是星運，不是地運。假令地運，星亦有徙，不是星粘一處，而唯地有左旋也。土氣聚結者，粘則粘，墜則墜，安能有運而有徙乎？日月交食，明有躔次，此非災也。至於此物，恐於常例之外，特特垂象者，其休咎應驗，雖不可質言，要之，非無心之物。嘗觀外史，昔有人仰見碧落，有刀劍之象，知其地有大饑，民果盡劉。意者，其人所見亦此類，民劉不一其規，大者有三，豈曰無憂乎？戊辰亦有此物，己ㆍ庚果有民劉之慘，以此愚民不勝騷擾，甚可悶也。
今年三月十八日，雨粟之異，亦可怪也。此土所雨，或如白扁豆，或如靑箱子，〈雞冠子〉或如蕎子，或如赤豆，凡四種也。此山所拾，乃白扁豆ㆍ靑箱子二種耳。此理比之彗星，尤益難曉。意者，深山巨島，本有此等草木之實，其一時吹噓，漫空布地，則乃鬼物所爲，聊以驚人，此亦不祥之物也。曾於甲子四月，於康津城中，見有生角之馬，其形如繭栗，刀割而火灼之，一夜之間，復生如故。〈乃白道坊盧氏之馬〉此身未歸，見此二物，〈天雨粟，馬生角〉可知其久矣。始知古語，皆有所本。
《小學珠串》，爲兒輩作也。聞來人言，先生亦有所輯此等文字，不必一家之內，各立二門，以此行用，未知如何。其文例雖若宂長，使小兒輩誦讀，不得不如是也。又其法以什爲度，故或有苟充者，或有冤屈者。然世俗通行之文字，不如是不行。先生所著《蒙學義彙》，豈不精嚴？而我所輯《兒學編》二卷，限之以二千字，其上卷有形之物也，其下卷物情事情也，每八字一韻如《千文》之例，未知如何。○二千字旣讀之後，直授〈國風〉，亦自能通，其不才者，雖先讀萬字，亦無益矣。
學箕〈字希說〉託其子於兒輩，使之學文，其相貌俊秀，嫂氏見之，欲爲樵也立後。武ㆍ文兩兒，亦生大慾，欲引之爲堂姪，與箕相議，箕曰：「玆山ㆍ茶山之意，若欲取之，吾當獻之。」二兒書來茶山，答曰：「於事甚好，於禮甚乖，禮不可違也。」二兒曰：「禮義旣然，當破計矣。」伯氏下書曰：「吾聞此言，心甚非之，君言如此，正合吾意。」嫂氏書曰：「叔兮活我，叔兮矜我。雖不助我，胡寧忍我？玆山有子，我則無子。我雖有子，孀婦無子。情之絶悲，禮於何有？禮雖亡矣，我則取之。」千言萬語，如怨如慕，如泣如訴，覽之淚落，無言可答。於是答曰：「於禮雖乖，於事甚好。我則臥矣，不忍沮之。往復玆山，一聽處分。」病妻書曰：「一言纔落，歡雷動地，慘雲凄霜，變爲陽春。勿復言禮，少察人情。若更禁之，姑婦二人，一繩雙縊，豈復有言禮處乎？」我於此事，不敢皁白。亟作二札，一抵武兒，一抵嫂氏，從速完定若何？謹按禮，凡祭祖之士，〈卽二廟之士〉無不立後。漢儒謂繼別大宗，纔得立後者，漢儒之義也。平生學禮，以爲惟公子ㆍ王孫之大宗，纔可立後，今年夏秋間，著〈喪期別〉，〈卽《喪禮四箋》之第四函〉查得古禮，本不如此，凡祭及二廟而爲長子斬者，皆得立後。但繼禰者，取昆弟之子，繼祖者，取昆弟之子，無則取從父昆弟之子，繼曾繼高者，其法皆然。但庶姓之宗，五世而遷，旣過五世，則祖遷宗易，故繼五世者，雖無子，不得以十寸昆弟之子爲子，惟繼別之宗，雖至百世，凡別子之裔，皆得取之爲後。此古法也。若庶子之不繼禰者，雖王子ㆍ公子，不得立後，故管叔無後國除，見於《史記》，〈若以罪而除，則蔡仲無受封之理〉漢文帝ㆍ景帝之諸子，皆無後國除，此尤古法之至嚴者也。如是然後，斬於所後有名焉，降其父母有名焉。今樵也未及繼禰而死，若有同母弟，則法當弟及，不當爲樵也立後。庶弟雖非同腹，古經今法，皆與嫡出之子，毫無所異，安得爲樵也立後乎？樵也雖有親昆弟之子，不當立後，況於遙遙遐族之子乎？○雖然，今之事勢，已至無可奈何，不可膠守古經，以傷和氣。國俗有養子之法，養子之法，雖異姓勿拘也。《大典》曰：「爲養父母三年。」國法如此，此國之民，遵之何罪？且今門戶甚微，得此俊骨，使之相依，有何不可？幸加三思。
《尙書古訓》六卷，乃伏生以下，馬ㆍ鄭已上，歐陽ㆍ夏侯ㆍ王塗ㆍ班ㆍ劉諸說，及《左傳》以下，漢ㆍ魏以上，諸子百家之《書》說也。此則𤲟也所輯，亦無案說。
十六兩作斤之說，此是長鬐所作，四象ㆍ八卦，亦是加一倍法，然其說有病矣。文字之病，自知終不能盡改而死矣。故孔子『述而不作』，又曰『予欲無言』。
大芚寺有一僧，年四十而死，名曰惠藏，號曰煙波，別號兒菴，字曰無盡，本海南之微人也。二十七秉拂，致弟子百數十人，三十爲芚寺大會。〈此會惟八道大宗匠然後爲之〉乙丑秋，棲萬德寺，與我相見。相見之夕，則論《周易》，彼於〈河圖〉ㆍ〈洛書〉之學，橫說豎說，如誦己言，又熟見朱夫子《易學啓蒙》，亂抽諸條，語若懸河，望之可畏。我問曰：「乾初九，何以謂之九也？」彼曰：「九者，陽數之極也。」余曰：「坤初六，何不謂之坤初十？」彼言下卽悟，起身伏地請敎，悉棄其所學，深研九家之學。彼又深信佛法，自聞易理，自悔誤身，忽忽不樂六七年，以酒病腹脹而死。前年以詩示我曰：「柏樹工夫誰得力，蓮花世界但聞名。」又曰：「孤吟每自愁中發，淸淚多因醉後零。」及其死也，屢屢獨語曰：「無端兮無端兮。」〈方言夫質業是〉余之輓詩曰：「墨名儒行世俱驚，怊悵華嚴舊主盟。一部《魯論》頻盥手，九家《周易》細研精。凄涼破衲風吹去，零落殘灰雨洒平。帳下沙彌三四五，哭臨〈去聲〉猶復喚先生。」〈年來篤好《論》ㆍ《孟》，諸僧嫉之，號曰金先生〉又曰：「靑山紅樹颯秋枯，殘照傍邊有數烏。柞炭可憐銷傲骨，〈有傲病〉楮錢那得買冥塗。觀魚閣上書千卷，〈謂茶山〉養馬廂中酒百壺。〈珍島監牧官李台升，卽李瑞彪之子，一見與之爲友，痛飮窮日夕〉知己一生惟二老，無人重作藕花圖。」〈結語用東坡參寥事〉
薪洲謫客沈生，今年秋不淑。哀哉！先生之舊酒徒亡矣。以隔海之故，不能繼好。彼向人與我相親者言曰：「吾友丁公，嘗言曰：『吾弟文學勝我。』其胷懷之曠蕩無岸，不如乃兄。」其言驗矣，蓋怨我也。二十別其妻，今年九月，妻將下來相見，隔一月而訃去矣。嗚呼哀哉！
答仲氏
编辑裳㡇之駁，是初頭錯解，旋已覺悟而改之矣。鄭玄是漢人。辟兩側空中央，疑是當時流有此制，不必斥之。但幅巾之㡇，朱子之法，分明是順向一邊去。丘氏又用空中央之法，遂使橫㡇之巾，轉而爲豎㡇，此則丘公不能遁其責矣。
來敎云：「《祭饌考》，前人似有已發者。」然徐乾學《讀禮通考》ㆍ秦蕙田《五禮通考》，無此影響，將於何考之也？吾東先儒，人自爲法，著爲圖式者何限，而都無古據，其義無以立矣。
《詩經講義》，其時我先王，天褒隆重，我先師印可深切，自以爲此事難得，今而見之，純是兒聲。今欲改撰，則當時御評，條條有之，不可改也。又氣力漸衰，自知餘年不長。每欲悉去書籍，一卷勿留，深房黙坐，學老頭陀模樣，今此《論語》之役，亦破戒而爲之也。
答仲氏
编辑導引法必知其有益，而十二年晨興夜寢，慥慥於六經之事，無暇爲此，今六經幸而卒業，當淨掃一室，朝乾夕惕之暇，留意導引。房中無一卷書更好，但宿習難去，畢竟更事文墨耳。
自宋以後七百餘年，天下之人，竭其聰明，以究四書之義，故四書殆無遺義。鏞於四書，或得新義，踴躍叫奇，其後見諸家經說，發已久矣。但明善而後可以擇善，每觀前人於先儒之說，必誤執謬義，是知集解ㆍ集注，亦自不易。方欲取《論語》，依集解ㆍ集注之例，集千古而取其所長，勒成一部，而此雖與六經之役自發義理者，不無難易，其費精用心，亦自不少，顧今氣力漸衰，數月之間，齒落者三。決意謝絶文墨，優游度日，每回頭爲之悵然耳。僧家有敎法ㆍ禪法，故經師晚年，皆作坐禪。我所願者此，而此事之難，倍於經工，未知心力能及也。朱子，經師也，陸象山，禪師也。經師近於禹ㆍ稷ㆍ墨翟，禪師近於顏回ㆍ楊朱。
《樂書》十二卷，其間想已覽訖。律呂之數，第七卷所論，必是唐ㆍ虞本法，萬無一慮，五千年前，律呂之學，還魂於今日，此非鏞所能心得。數年以來，蚤夜思索，握筭列籌，積費心血，一朝忽覺，靈臺有光，三紀ㆍ六平ㆍ差三ㆍ具五之法，晃晃然列於眼前，於是援筆書之，此乃第七卷也。此豈人力之所能得哉？但未及卒業，遂値西賊之亂，未免草草收結。先生幸加爬櫛，其善者書頭批評，以示印可之意，其有疑者，別作一錄，使得益加刪潤若何？
《周易》小本，此是圃兒之物，渠旣不嗜，姑留案上，時時熟翫，囅然一笑，足以忘長沙之苦。年前所覽草本，玉之璞也，金之卝也，米之糠也，骨之皮也，陶之坯也，匠之朴也。《詩》云『如切如瑳，如琢如磨』，此之謂也。數日前，亦改一爻，若加我十年，卒以學《易》，庶幾其益有改也。其中坎ㆍ離ㆍ頤ㆍ大過ㆍ中孚ㆍ小過，聖人用心，尤奇奇妙妙。又如『富以其鄰』ㆍ有孚攣如』ㆍ『月幾望』之等，皆穿到九泉，始得其水者，必合其類而比觀之，然後其妙乃可見也。然欲觀《周易》，必先求靜處，雞鳴犬吠聲，兒啼婦歎聲，最是相忌者也。何以得此？
今年五大赦，凡貪官汚吏殺人強盜，無不放釋，而名在啓中者，不可擧論，此非欲嚴隄防而然，乃浩然相忘耳。朱門ㆍ凍骨，本來相忘，何足歎耶？今雖歸去，家四壁立，糧歲前絶，老妻凍餒，兒色凄涼，二嫂曰：「其來其來，來亦然矣。」泰山壓其背，滄波橫其前，卦爻屬於先天，律呂付之春夢，有何一分樂事？天以茶山爲我平泉莊，以寶巖數畝田爲我湯沐邑，終年卒歲，無兒啼婦歎聲。福如是厚，位如是尊，乃欲去此三淸仙界，投身四重阿鼻，天下有如是愚夫乎？此非強作之言，心計眞的如此。然而一邊未嘗無歸心，此人性本來劣弱而然耳。明知姦淫之非，而或竊人妻妾，明知產業之破，而或馬弔江牌。其有歸心，卽此類耳，豈本心哉？
答仲氏
编辑至今不爲《論語》之役者，謂四書之田，必無遺秉矣。紘父自科還，發憤歸身於經禮之學，爲其所困，不得不著靉靆而臨之。於是此有遺秉，彼有滯穗，此有不斂穧，彼有不斂穉，顚倒狼藉，不勝收拾，恰如兒時晨出栗園中，忽遇朱實爛漫迸地，不可勝拾，此將奈何？平生蒐輯《論語》古今諸說，不爲不多，每臨一章，盡考古今諸說，取其善者而節錄之，取其訟者而論斷之，始謂此外無可新補者。其奈歷考古今之說，都不合理者有之。於是不得不掩卷瞑目而坐，或忘食焉，或忘寢焉，必有新義理，洒然出來，〈學而〉ㆍ〈爲政〉二篇，其得新義理，已十餘條。又其決訟者，於兩家所引之外，別有斷案，今日始出，使落訟者不能復言者多。天若假我以日月，得了此業，則其書頗可觀。然脫草無術，甚可歎也。
與金德叟邁淳
编辑山齋値雨，得衍一日之歡，觖界求圓，未易如是。所奉淸誨，佩服在心者亦多，區區自慶之懷，歸而歷日而猶未已也。《孟子》曰：「西子蒙不潔，則人皆掩鼻而過之。」況身無西子之好，而其所蒙有甚於不潔？乃荷諸賢，不俟釁沐，徑賜輸寫，是又仁惻之厚，非薄俗之所能爲也。第思正錄廳藍袍倂坐時事，歷歷如眼前光景，而石火風燈，倐現忽滅，今於三十年後，再見凝範，已鬚髮老蒼，復多田野間氣色，人生良足感慨，又不可料度也。顧此衰朽，如蠹株枯枿，偶中一病，當溘然收視，仁兄幸得收敍，得湖ㆍ嶺間一小郡，亦非異事，所以晚春檗溪之期，亦太遙遙，漢光武日復一日之喩，眞是識道人口氣。來月望間，雪屋一眠，萬不可遲悞。第聞打魚之場，五江咸聚，反涉煩熱，直於山亭，煨芋煮菽，爲靜寂雍容。兒言如此，不可不聽。再與丘隅往復，停當加酌量，如何如何？爲請別後起居。不備。〈辛巳十一月卄七日〉
答金德叟
编辑日前自鼎山轉致正月卄九日惠書，又有短牘長牋，嘉誨鄭重，輸寫不吝，不知薄命不死，何以得此於垂盡之年也。感戢愉快，始有生世之意。但見許與踰度，非所以切磋磨琢，況《書平》乃流落最初年所作，彼時習氣未除，幽憤未平，遇有觸激，須卽一場痛罵，方纔小快，此豈學道人事耶？仁兄亦當看之如稗官小說，不必備數於斯文也。指摘諸喩，悉中病理，謹當點改，勿敢留滯。但恐怱怱未經細閱，故所捉猶少，若永日詳檢，吾恐全體無完膚也。〈喪期別〉七冊，又玆續呈。此書益多疵纇，望益留神細心，左右考撿，以擊蒙蔽，其或秉義雖正，而辭氣悖慢者，一一句勒，俾卽知罪，不勝幸甚。其宗法諸論，有一友付籤於書頂，共數十處，鄙心有覺非處，有悍然固守處。特緣病懶，未及刪正，玆竝奉示，此《春秋》大夫相訟之法也。仁兄秉公，必能剖決，使無後言，更須勵精猛省焉。竊嘗以爲，漢儒高古，其訓詁相承，固多可取，而其紕繆錯誤，誠亦不少，故朱子多所更改，非求瑕於白璧也。近世一種習尙，乃欲專心古注，凡古注所言，有議其不允者，指之爲妄人。然窮居數十年，沈漸章句，積久稽驗，知古注未必盡是，後儒新論未必盡非，唯當虛心公觀，以察是非之眞，不宜按世次考年紀，以斷其從違也。如何如何？嗟呼！人生如弱草輕塵，朝暮難恃，得於未死之前遇仁兄，兩人幸矣。餘復何求？但恐好事多魔，聚散無常。所以惜日如金玉，慕德如飢渴，而窮約相當，僮指亦難，一面必過數月，一書必阻數旬，雖復誦唐棣之翩反，而敢望夫子之恕之耶？臨書，耿結益切也。不次謹狀。〈壬午二月初四日〉
別紙
编辑『虹橋』一句，朱子〈櫂歌〉，本亦道脈中斷之意，故用之尋常。以物色不穩帖病之，月前刪其下句，今竝此句而病之，極是。當改之以『津梁』也。
梅ㆍ范先後，果未及省察，來喩的當。今考《綱鑒》，范寗以晉孝武帝太元十四年十一月爲豫章太守，上距晉元帝末年爲六十八年，梅賾獻《書》在晉元之初，則范寗注書之時，梅死已久。然則取王ㆍ范之注補之者，當是後儒所爲，今不可考也。陸氏《釋文》則謂梅氏取王注，而孔氏《正義》則謂獻《書》之初，竝與王注而闕之也明矣。來喩極精。此一條亟當刪改，勿小留也。
宣帝果無泰和年。〈或是本始之譌耶？字形相近〉今考《年號錄》，魏明帝ㆍ後魏孝文帝ㆍ唐文宗，皆年號太和，究無泰和。今考王充《論衡》，但云孝宣皇帝之時，河內女子，發老屋得《尙書》，無泰和之說。宋鑒〈淸儒名〉云：「《後漢書》獻帝建安十四年，黃門侍郞房宏等云：『宣帝泰和元年，河內女子壞老屋，得古文〈泰誓〉三篇。』」亦作泰和說。當借《後漢書》更檢也。
孔臧書一條，刪之不妨。
其骨已霜，直是儇薄口氣，愧赧愧赧。此是二十年前作，無論已，今亦小醉放筆時，作此等口氣，尋亦悔之，習氣之病，猝難除也。『墓木已拱』好。
琴瑟鍾磬之說，不見於《史記》。史公在當時，所聞必確，如有此事，何不記錄？百年之後，班固倒能聞之乎？此等說最令吾人知見昏愗，故斥之如此。然當改之曰『神怪難信』。
伏本ㆍ孔本，篇數相同，原一疑案。然十六篇，以六字古奇，未及解釋，則亦有說矣。若兩家各立，則以其文字異者七百，又其訓義，兩各不類故也。
漆書中有無河內〈太誓〉，今不可知。每以鄭學爲漆書，故直謂之漆書五十八篇，誠似未安。宜改之。
來喩云『細繹《荀子》語意，乃一而後精，非精而後一也』者，深契鄙衷，此條不可倉卒說破，今姑舍之。
《道經》之所謂道，皆本之於羲ㆍ軒，是亦吾道也。今復明明五千言中文句，先儒猶或取之，況於《丘》ㆍ《索》ㆍ《墳》ㆍ《典》之緖餘乎？『人心危道心微』六字，決不可捨。設令六字，本出於佛經，亦當戴之捧之，如天球ㆍ弘璧，以爲克己復禮之本，況出於儒家，本於《道經》者乎？梅僞自梅僞，荀眞自荀眞，不可以護彼而尊此，亦不可以斥彼而捨此也。物各付物，不相牽制，不亦可乎？祖業僞券之喩，切當切當，令人歕飯。
『臣下不匡，其刑墨』，終不合理，故說得恁地。然其刻迫字句，當改之。
『誣神，殃及之』，非〈太誓〉文句，則明矣。朱子偶失照檢，而毛氏但執朱書，用之如此耶？毛氏本來如此。
『理陰陽，順四時』，㴑考古籍，則黃帝ㆍ顓ㆍ嚳，以至羲和之爲六官，《周禮》六官之分以天地ㆍ四時，皆此義也。然古之帝王，以之象天而已，非眞以職責授之如是也。今不能進一賢退一邪，獎一廉懲一貪，而巍然自居以燮理之任者，豈不過哉？此條在佗書益多峻語，第當以時點改耳。
淸儒宋鑒，乾隆間人，著《尙書考辨》六卷，刻於嘉慶五年。所論與鄙說，若合符契，特規模不同，辭氣縝密，不如荒外之人麤險不脫洒者，可愧可愧。所採諸家之說，益廣閻若璩ㆍ朱彝尊之論，尤詳著可考。但段落不明，蒙士難知，爲可欠耳。年前有人，瞥示之還索之，至今爲恨耳。
答金德叟
编辑『明哲保身』四字，於今爲敗世之元符。明知《詩》訓有誤，每云『字義不然』，顧此說無處開口，今讀來喩，神動氣湧，針投契合，不知所以爲喩也。辨別善惡曰明，〈鄭《箋》意〉辨別是非曰哲，〈孔《疏》意〉扶持幼弱曰保，〈《說文》意〉保者，呆也。〈象子之兩旁，有扶持者〉大臣之義，以人事君，故明辨善惡，以進賢士，明別是非，以拔俊乂。於是以此賢俊，扶持我身，〈以保身〉扶持我身，以事一人，〈以保王〉此大臣之職也。今俗解此詩，別於利害曰明，知所語默曰哲，全軀免禍曰保。鄭《箋》ㆍ朱《傳》，無此影響，而萬口和附，牢不可破，以之全一軀保一門，誠爲至訣。而此義旣立，人主將誰與爲國也？鄙人前論寗武子愚智一案，大關世敎，來敎以仲山甫明哲一案，欲存世敎，何知見之相入至是也？原來仲山甫之德，非今之所謂明哲保身。上云『保玆天子，生仲山甫』，〈保當讀之如保其身體之保〉又云『式是百辟，王躬是保』，〈亦扶持之意〉此二保字，決非全保之保，則以保其身之保，亦豈非保抱之保乎？仲山甫茹剛吐柔，不畏疆禦。仲山甫補闕拾遺，以佐袞職，仲山甫入而司喉，出而賦政，不辭樞要，不憚賢勞，默觀其人，非全軀保妻之術也。今之君子，其下焉者，貪權樂勢，自取滅亡。斯固勿論，卽修行飭躬，粗知禮義者，又以『明哲保身』四字，爲全身遠害之第一玄訣，含默取容，旅進旅退，先家而後國，殉私以滅公，自以爲寗武子之韜晦，而莫之悔焉。國之所以一傾而不可起，世之所以一壞而不可興，皆此說使之也。來喩謂自揚雄誤解，失其本義，卽朱子《集傳》，亦云順理以守身，非趨利辟害，而偸生全軀之謂，末流之弊，朱子其先知之矣。但廢黜在田野者，身無職責，不可以辟害偸生爲咎也。〈壬午二月〉
與金德叟
编辑東游十日而還，已綠肥紅瘦，繁陰如海，曰檗曰渼，盡歸閒商量，而好個時節，已過盡矣。世事悉悉如此，可歎也已。湯憂近已平復，起居以時佳勝耶？弟歸家已四五日，而身子尙此搖蕩，如在煙濤雪渦之中耳。近以平丘祭鬼事，口舌不勝紛紜，此事不必用力探究，但誦《論語》一句曰：「子不語怪力亂神。」語猶不可，矧身爲之祼將興俯哉？其姓名三字，不見於《麗史ㆍ列傳》，其職名不見於〈職官志〉，其事迹不見於野史。又無斷碑破誌之掘出於本地者，則擧其官號，題其姓氏，亦太虛廓矣。昔程太中不禮區希範之神，投其祠而順流。彼其姓名事跡，實在耳目，而賢者之不惑如此，況此無憑無驗之鬼，專信其所自言，而祭之祝之，可乎？旣壇旣祭，當帖然收息，而書牘問答，一向不絶，此不幾於人神雜糅乎？絶地天通，政爲今日之急務也。鬼魅之末，必有菑孼，如無坐鎭之力，莫如謹避之爲得。幸須力勸，使之不日淸脫如何？至於問以休咎，咨以吉凶，尤係不知之甚。少年等設若爲是，當嚴嚴禁止，竝及之如何？數日後當委遣兒子耳。
金德叟書辛巳十二月上旬
编辑元會運世，至悠久也。三十年占其一位，以若日月，得成再覯，而中間人事，有不可勝言者，杜子所謂『夜闌秉燭，相對如夢』者，豈必親戚爲然？況信宿之頃，洋洋盈耳，無非至論妙義，其爲警發昏惰，開拓蒙蔀者，非爛紙枯簡之比。歸來思仰，益復如結，不意存記之篤，賜以手帖。意腆辭摯，有足珍珮，而語及疇昔，纏綿惻愴，藹然仁厚，殆非斯世可得，捧繹數還，感鏤難旣。來春尙遠，日月其除，詩人之所爲瞿瞿也。精舍一會，何敢虛徐？當自邱隅有報也。
又書壬午正月小晦
编辑精舍之夜，經年乃卜，而往遲來速，慰短悵長。頃自鼎山傳示手書一番，旋以數語附告，果卽關覽否？春日漸舒，伏惟燕處超然，氣度沖裕？悠悠瞻仰，展矣實勞。盛撰《梅書平》，審閱再三，服念旬時，啖蔗入佳，飮醇忘醉，握持寶愛，不欲離手，而今被鼎山索去，行當還達几下，殊覺惘然。書中議論，一皆明允，而筆力之猛，所向無前，九卷數萬言，棣棣乎不可選矣。竊嘗爲之摠評曰，燭微洞幽，則飛衛之見虱也，理紛剝堅，則庖丁之解牛也，毒手磔奸，則商君渭水之臨也，血忱衛正，則卞和荊山之泣也。一以爲孔壁撥亂之元勳，一以爲朱門禦侮之勁臣，儒林大業，莫之與京，不謂寥寥千載之下，蓁蓁九夷之中，乃有此絶等奇事也。交際之初，當崇質慤，唯諾贊美，性所不能，而宿昔憤悱，如癢得爬，自不禁傾倒至此，不罪幸甚。一二質問，疏在別紙，切望回賜鐫諭，而庖廩之繼，恭俟亟拜耳。記下省狀如昔，而當春空匱轉甚，啜菽盡懽，良愧古人奈何？不備。
別紙
编辑〈甲八〉虹橋旣斷○『虹橋』語，稍近俗，改以『津梁』如何？蓋討論古經，雖隻字片句，務要十分謹嚴。此二字出朱子〈櫂歌〉，亦非不雅，而用之於此，或恐微帶荊圍氣故耳。
〈丙二〉孔《疏》又云：「晉末范寗作解，已不得〈舜典〉一篇。」〈節〉梅氏之書，又以范寗爲表準。○按，孔《疏》本文曰：「梅賾於前晉，奏上其書而施行焉。時已亡失〈舜典〉一篇，晉末范寗爲解時，已不得焉。至齊蕭鸞建武中，姚方興得而獻之。」愚嘗疑『已不得焉』之『已』字，或是『猶』字之誤。蓋梅賾獻書，在於東晉之初，而范寗是晉末人。仲達之意，以爲梅賾之始獻也，已失〈舜典〉，至晉末，范寗據梅本孔《傳》作解時，猶未得此一篇也。至若〈舜典〉疏所謂多用王ㆍ范之注補之，而皆以『愼徽五典』以下，爲〈舜典〉之初者，詳究上下文勢，似指世之讀梅本者而言，非謂梅賾自取而補之也。〈『多』字屬讀者，『皆』字屬王ㆍ范〉范注在晉末，恐非梅賾之所逆睹，而王ㆍ范二字，一串連下，則取王注者之非梅賾，亦可推知。〈陸氏《釋文》，雖以梅賾自取王注爲辭，而孔《疏》之意則如此。且《釋文》以梅賾云云，歸之於相承之傳聞，則亦與質之言有間〉今此所引孔《疏》，就本文略加移動，以『已不得〈舜典〉一篇』七字，繫之於『范寗作解』之下，而承之曰『梅本果闕〈舜典〉』，又承之曰『梅氏之書，又以范寗爲表準』，殆若范在梅前，爲其竊取者然，恐當更商。但未記范寗的是晉何帝時人，檢示《晉書》如何？〈上文取王肅舊稿云云，及丁三條內王ㆍ范云云，及以下諸條凡論王ㆍ范處，竝望照此詳查〉
〈丁七〉《後漢書》云：「宣帝泰和元年，河內女子。」○按宣帝年號無泰和，可疑。
〈丁八〉《隋書》〈節〉注：「孔臧與安國書云『《尙書》二十八篇』。」○旣以孔臧書斷之爲僞，則不必藉以爲證。
〈丁十〉其骨已霜。○魯共王之不得見武帝末年，證旣的確，理宜劈破，而其骨已霜，差欠典雅。改以墓木已拱似好。
又琴瑟鍾磬之說，荒誕鬼怪。○琴瑟鍾磬之說，雖在吾夫子所不語之中，而旣載班〈志〉，與純出於梅氏杜撰者有間，安知非神護聖經，出此怪異以警之耶？然其然豈然，置之不可盡信之科，則意思自好，而直謂之荒誕鬼怪，則或傷太輕快。歐陽公不信祥瑞，以麟ㆍ鳳ㆍ龜ㆍ龍，摠歸之妖㜸，其意非不正大，而人不能十分信從者，正坐太輕快，亦立言君子所宜三思處也。未知如何。
〈庚二〉《正義》孔注之後，其書散逸，傳注不行，以庸生ㆍ賈ㆍ馬之等，惟傳孔學經文三十三篇，故鄭與三家同。○注雖不行，經將焉往？○若謂注不行而經隋逸，則三十三篇何以獨傳？若謂此三十三篇，以有今文而得傳，則賈ㆍ馬所讀，只是伏本，何名孔學？欲設此二條，以備再三次問目。
〈壬一〉杜林漆書五十八篇。○鄭本五十八篇，河內〈太誓〉三篇在其中。鄭學淵源之出於杜林，固無可疑，而漆書一卷，止是古文。河內〈太誓〉，又與安國時民間本不同，安知此三篇之竝入其中，而直謂之漆書五十八篇耶？乞賜提諭。
〈癸三〉形氣之私克而後，性命之理復，玆所謂惟精惟一也。○『人心』以下十二字之出於《荀子》，昭然無疑，而今詳《荀子》本文，兩節各說，元不相蒙。且其所謂未有兩而能精者，細繹語意，乃一而後精，非精而後一也，乃單執盡善之謂，非擇善固執之謂也。與朱子注解，實難強合爲一，今欲剖破僞案，表章嘉言，使之各還本色，不相分挐，而却曰『形氣之私克而後，性命之理復』，依舊是朱子注解之旨，恐不免有些拖帶。請更裁商。
〈又〉偏倚之弊除而後，隘簡之病亡，玆所謂允執厥中也。○『偏倚』ㆍ『隘簡』兩句，皆是說病，與上節『形氣』ㆍ『性命』兩句，義例不合，且『隘簡』二字，說得不中之病，似未盡。竊欲改之曰『偏倚之病除而後，平正之道得』，未知如何。
〈又〉苟不能超然公觀，亦不能犁然內悟也。○《梅書》之贗，雖以愚之蒙陋，亦嘗七八分猜到，而終不敢大開口說出者，直以舜ㆍ禹十六言，分明是先民格言，斷不可割捨也。然精一之下，承以執中，微覺齟齬不安，則試以問人，例皆汎聽汎應，一似初未嘗會疑者。於是無可奈何，只以朱子注解，奉爲時王象魏之制，拜稽莊誦，以俟意味之融浹而已。今得此段議論，分析剖決，極其精當，使僞形莫遁，而先民格言，各不失本來面目。雖與朱子注解，不能不牴牾，而遏欲存理，以養其內，無過不及，以制其外，仍不出濂ㆍ洛以下相傳旨訣，三復熟味，頓覺方寸爽豁，非敢以粗淺一斑，妄自列於超然公觀之科，誠幸數十年所抱之氷炭，一朝脫然瀜釋也。然玆事頭腦甚大，非如一句一字之可以立談辨破者，宜其瞠然者衆，而犁然者寡也。恐當深藏笥笈，以待後幾年，又一歐陽子出耳。
〈辰三〉夫明經，何爲也？將以正心而誠意也。○此是全獄摠斷，而義理明白，詞氣正大，雖使毛生起而納供，必當甘心引罪，無一辭於肺石之下，廷尉平不當如是耶？頃蒙見諭，擿發毛奸處，如有過當，付籤論之，而今讀〈詞辨〉五十條，節節理勝，毫無過當。但發憤痛罵時，不免有浮揚迫促之音。洗璧求瑕，依俙如此，而試欲磨治，則天然奇寶，一色混成，乍著拙手，恐損本質，故今不敢妄加朱黃。惟在明鑒自照，旋旋畧點化耳。
〈又〉《道經》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毛云：「〈帝典〉ㆍ〈王謨〉，實軒黃以來相傳之大道，故稱《道經》。」○《平》曰：「道家者流，與儒ㆍ墨ㆍ名ㆍ法，列爲十家，未聞吾家之書，名爲《道經》。」○毛以『道經』二字，爲〈典〉ㆍ〈謨〉之別號則不可，而《道經》之道，則安知非軒黃以來相傳之大道耶？所謂道家者流，大道之失其傳而偏爲一家者也。病在於家而不在於道，此一字不必苦苦力爭耶？大抵人道危微，分明是古聖至言，移揷〈禹謨〉則可怪，永屬老氏則可惜。譬如人家祖業田地，不知其創立年代，而本孫不守，間爲外裔所占耕，乃有無知後生，硬指中葉一祖，僞造契券，摸著署押，圖作刷還之計，而聽此訟者，惡其所爲，遂欲仍屬外裔，決給立案，反使本家諸孫，丐霑餘粒，則得無矯枉過直耶？惟有笞其後生，焚其僞券，而田地則還屬本家，使幹事子孫，司其播穫，仍以前後失得眞僞之蹟，別成踏印文書，作後日憑考，庶爲得其平耳。
〈又〉黥其臣以不匡之罪，商鞅之酷也。先王有此法乎？暴君拒諫，君子明哲，〈節〉且此法必不得行。○此一節，亦是愚之嘗所蓄疑者，今得辨破幸甚。但『明哲』二字，揚雄誤解，失其本義。中庸默容，指不在其位者而言耳。若高官厚祿，亨其寵利，而熟視君違，緘默不言，從而爲之辭曰『我明哲也。我默容也』，其人忠耶？賢不肖何如也？古今此等人物，挨肩疊踵，箇箇可痛。刑固難施，罪則當刑，又安可一切歸之於商鞅之酷耶？此段內『不亦難乎』以上，恐當畧加刪潤，以存世敎。
〈又〉毛云：「《漢書》引〈太誓〉云：『誣神者，殃及三世。』」○《平》曰：「〈郊祀志〉云《易大傳》。」〈未嘗云〈太誓〉〉○《朱子大全》『尙書說』注，亦載此說，云《漢書》所引〈太誓〉，非毛所創，可疑。
〈又〉理陰陽順四時，以爲三公之職，自丙吉ㆍ魏相始。○丙吉牛喘之說，愚亦笑之，而理陰陽順四時，則必是相承之古語，陳平不足道。〈洪範〉庶徵，『王省惟歲，卿士惟月』，獨非理陰陽順四時之說乎？庸宰鄙輔，黑黑尸居，大言籠人，情狀可惡，一場痛罵，非不爽朗，而立言垂後，將以爲法，一失其平，害亦不小，更望審思精擇焉。
其抵鼎山書曰：「《尙書平》，潛心屢日，才了一冊，精識確論，著著驚人，可謂天地間有數文字，始覺天之差遣此老，意不偶然也。斗書覽呈，惠顧不倦，益深感佩。所戒三條，第一條，敢不惟命，〈謂勿示他人，勿向他人言〉第二條，雖不敢當，苟有管見，當效芹獻，〈謂摘其疵纇，傅簽于頂〉至於第三條，期期不可奉，萬一後死，願爲杜伯山，以待衛宏ㆍ徐巡。〈謂此身死後，取草稿，共議焚滅之〉如有回便，切望轉致此悃。」
又書壬午二月初吉
编辑才修一牘，付上鼎山，未及達而承拜誨墨，荷慰雙摯，第腕力之猶未復常，仰慮無已。《梅平》已獻籤質，恭竢批鑿，而今得鼎山所錄示，悅之深而慮之遠，實有鄙籤之所未及者，想必犁然有契矣。大抵自宋以後，儒家之重體面而畏科條，別是一副道理。而是書終閟巾衍，又恐非天意，斟酌消息，本古諧今，期於十分無欠，兩行不悖，豈非斯文之幸耶？餘在前函。
鼎山別紙云：「渼西之評已備，無容贅說，而大抵東晉以後，無此作矣。正〈禹謨〉格苗之訛，明〈湯誥〉慙德之非，可謂千古隻眼，功在禹下，于湯有光，奚但朱門禦侮而已？《荀子》所引，明是道家說，儒家書，自古無道經之目。今之《道德經》上篇稱〈道經〉，下篇稱〈德經〉，各自爲一經，十六字安知非此道經中逸語耶？言雖出於道家，理自合於吾儒，則引用庸何傷乎？然朱夫子未嘗不致疑於二十五篇，而獨此十六字，則尊信而表章之，載之於〈中庸序〉，筆之於〈感興詩〉，爲聖學之大本，作萬世之人紀，是豈無所見而然哉？蓋言苟合理，不辨眞僞，自孟子已然，朱子釋經，亦用是道。舜ㆍ禹授受之際，旣不參聽，梅賾僞造之時，亦不目覩，不須汲汲強辨，惟當據理論事。今此十六字，已經朱子勘定，不宜容易打破。若有右梅之徒，起而攻之曰『外託吹毛，內實亂朱』，將以何辭答之？因此一段，永秘巾衍，亦甚可惜，略改句語，微媛其辭，以爲傳疑之道，廣布一世，傳之無窮，豈非斯文之幸耶？是書之作，本因毛也『冤』之一字而起意，故名之曰『平』。旣曰平，故其文多用按獄之體，或爲才藝所使，或近於戲劇，往往有反效毛氏筆意者，是爲大欠。愚願與猶胷中，掃却梅也毛也，只以經正理明爲心，文體務從謹嚴，辭氣要近平正，別成《古文尙書辨》一本，俾作日月不刊之書，梅氏亂經之失，毛氏侮賢之罪，自不可掩，而懲討之嚴，反有勝於以平爲名，未知如何。」
又書二月十八日
编辑向來惠答，一封數紙，璀璨滿握，以引以掖，至意洋溢。而諸說之例蒙印可，又非始慮攸及，感領珍報，譚不能悉。伏惟信后，靜體萬相？江氷旣解，盱跂增勞。〈喪期別〉，又用旬日之功，今始畧綽了當。而禮說本所昧昧，況此編袠之鉅，包綜甚廣，望洋之不暇，何敢與議於揭厲耶？然每見前輩論禮文字，類多佩劍騎牆，依違不斷，殊令人悶悶，今讀案說諸論，如操刀必割，舍矢必中，無一點包籠枝梧之態，未論造詣深奧，最是明快可喜也。然就其太快處，或恐更合點檢，古人弦韋之佩，良以此也。如繼祖ㆍ繼禰之文，〈『斬衰』章〉父後祖後之辨，〈『承重』條〉理明義精，一洗訛謬，雖以愚之不敏，亦得言下領會，更無疑滯，而至於大ㆍ小宗之名，所生父母之稱，姑未敢遽然唯唯，必是所見不逮也。紙頭付籤，畧效淺見。而前籤未知誰作，議論醇謹，似多可採，如何如何？
裁書欲封之際，鼎山傳示手札數紙，審慰多少，禮事俯問，益感惓惓之至意。顧此窮蟄，望斷三釜，而農賈又非素習。律之古人道理，無財而不得爲禮，亦是常事，啜菽盡懽，斯可已矣，又何必牢醴爲哉？而力量見識，俱不及此，經營分表，才拙心勞，稱情則難，而違性實多，秪增包羞，汗如漿之歎耳。未知如何處之，方可以得其宜耶。荷問之勤，不敢自外，而此雖家人細事，亦有關於學問格致之術，故聊以奉質耳。
又書二月晦
编辑念間所修牋，敬不審已未關覽。蠅頭萬言，不如麈尾一揮。而聞問之闊，忽復數旬，戀德慕義，一日三秋。回思昨冬以前，許多歲月，曾有此想否？心本天虛，情由人造，如種生芽，如染成色，萬事如此，還可笑也。〈喪服商〉，間又卒業，證斷明確，不容評議。而袵之不當在裳際，帶下尺之不當用橫幱，五服之皆有衰ㆍ適ㆍ負，三重之非指絞帶，尤覺十分無疑。但領法適制，稍未曉然，更乞裁紙爲小樣全衣，而以寸折尺，竝尺樣寄惠幸甚。古聖制作之著在簡筴者，明白如此，而訛謬沿襲，千百其瘡，雖得具眼看破，指誨諄諄，而少聞多怪，行之則難。況道理事情，無形與聲，而其辨在於豪忽者，又何望其戶說以眇論耶？宜乎從古賢達，脣焦口燥，卒老于行，而無所遇也。可歎。
又書
编辑秦火之後，六經殘觖，辛勤掇拾，作爲箋注，使古聖遺言，不墜於地者，皆漢儒之力也。其功曷可少哉？但於道理大原，未甚明瑩，故或流於讖緯，或溺於度數，而學者修身切近之工，帝王御世經遠之謨，槩乎其未有發揮。至濂ㆍ洛諸賢，先後繼作，而朱夫子集其大成，始得千載不傳之緖，以約情復性，爲聖學之基，以窮理格物，爲治平之本，主一無適之爲敬，當理無私之爲仁，指示眞切，考質無疑，破反經合道之謬義，而王伯之術明，辨皇極大中之錯解，而好惡之情正，其摧陷廓淸，疏瀹闡發之功，雖謂之不在禹下可也。然向非兩漢諸儒爲之梯級，則雖以朱子之明睿，亦安能徑超斷港，直造眞源也？是以朱子於漢儒，未嘗不拳拳尊護，所注群經，凡係禮樂名物ㆍ文字聲形，輒皆恪遵其訓，至甚不得已然後，始乃易以己說，而從違取舍之際，又必兢兢致愼，要令理勝而義明而已，未敢輕呵前人，取快筆舌。其才如彼其高，而其心如此其公，所以其言之端的可信，非餘人所及也。然聰明有限，義理無窮，千古之業，當與千古共之，喜同惡異，惟其言而莫予違，豈朱子之本意哉？誠使後之君子，體當日之心，用當日之工，志在講明，不雜它念，則尊尙古注，本非惡事，唯諾新說，亦是死法。公聽竝觀，惟善是師，夫誰曰不可？而竊觀明ㆍ淸以來，號爲儒學，而不肯專心事朱者，類皆擡毛夯鄭，自命古雅，而以章句ㆍ集注，隱然歸之於功令之俗學。是其心地眼界，蚤已偏蔽不公，又安能保有虛明，瞭然不差於金鐵珉玉之辨耶？宗儒不作，道術分裂，金谿ㆍ餘姚，已置度外，唯此一病，最切當今，有志之士，所宜長慮而深思也。然鴨水一帶，天限華裔，甫田之莠，非力所及。至若挾筴讀書，而同在邦域者，準以四海兄弟，奚異一室朋儕？而交游不廣，面目罕接，標榜不破，情志難孚，抱玆耿耿，末由相質，今讀來諭，持論之平，操術之精，字字秤錘，深契鄙衷，而數十年潛心研慮，發爲著述者，又足以副其所言，贊歎欽服，不知所以爲喩也。更願廣此法門，誠心胥告，使當世一二英材，毋困於所長，毋安於已成。痛祛偏私之蔀，偕歸中正之極，則儒風再振，斯道幸甚。
別紙
编辑所喩『明哲』二字之義，字訓經旨，分明如此，而胷襟所出，議論沛然，可以修身，可以事君，可以明天理於旣晦，可以壽國命於將萎。善哉言乎，今世之所未聞也！朱子與宰相書曰：「先要吾身好，黨類好。」又曰：「有諸己而後，求諸人，欲格君心，當自身始。」朱子此言，非釋《詩》義，執事此論，非沿朱旨，而橫湊豎會，如出一口者，理之所在，不謀而同也。方論《書經》贗本，忽得《詩經》眞諦，因此悟彼，最是講討之至樂，又一奇也。
適看《中庸》古注，有可補《書平》一則者，玆錄上耳。『一戎衣』，鄭氏注：「衣讀如殷，聲之誤也。齊人言殷聲爲衣，虞ㆍ夏ㆍ商ㆍ周，氏者多矣。今姓有衣者，殷之冑歟？一戎殷者，一用兵伐殷也。」其說殊崎曲不通，而所謂古文〈武成〉，康成未嘗夢見，則於此亦可驗矣。梅氏就《中庸》篇內，瞥見此三字，便已採獵，撰入私經，其巧捷如此。鄭氏方專力注此篇，而以二字之於古無稽，掉了淺近易知之義，沈思遠覽，逶迤裵回於方言譜學之間，迂闊固可欠，而謹愼亦可貴也。乃孔氏《正義》云：「《尙書ㆍ武成》云一戎衣，謂一著戎衣而滅殷。此云一者，以武王繼太王ㆍ王季ㆍ文王，由三人之業，一身滅之。鄭必以衣爲殷者，以十一年觀兵於孟津，十三年滅紂，是再著戎衣，不得稱一戎衣也。」蓋孔氏左護梅經，右戴鄭義，悶鄭之不曾引梅，恐梅之因此見疑，爲此分疏和會之計。而誠如是言，則〈武成〉之以再爲一，又何故也？梅ㆍ鄭之不能兩立，恐非游辭可解也。
《論語》皇氏《疏》之軼而復傳，曾亦聞之，而皇甫偘何以或稱皇侃耶？偘ㆍ侃同字，今考字典得之，而覆姓之單稱一字，必有曲折，故欲檢《南史》本傳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