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水神部


   張無頗傳   長庆中,進士張無頗居南康。將赴舉,遊丐番禺。偶府帅改移,投诣無所,愁疾卧 于逆旅,仆从皆逃。忽有善易者袁大娘来主人舍,瞪视無頗曰:「子岂久穷悴耶!”遂脱衣買酒而 饮之,曰:「君窘厄如是,能取某一计,不旬日向当富赡,兼获延龄。”無頗曰:「某困饿無似, 敢不受教。”大娘曰:「某有玉龍膏一盒子,不惟還魂起死,因此亦遇名姝。但立一表白曰‘能治 業疾’。若常人求医,但言不可治。若遇異人请之,必須持此药而一往,自能富貴耳。”無頗拜謝 受药,以暖金盒盛之。曰:「寒時但出此盒,则一室暄热,不假炉炭矣。”無頗依其言,立表数日, 果有黄衣若宦者,叩门甚急,曰:「广利王知君有膏,故使召见。”無頗志大娘之言,遂从使者而 往。江畔有畫舸,登之甚轻疾。食顷,忽睹城宇极峻,守卫甚严。宦者引無頗人十数重门,至殿庭。 多列美女,服饰甚鲜,卓然衙立。宦者趋而言曰:「召張無頗至。”遂聞殿上使轴簾。见一丈夫, 衣王者之衣,戴远遊冠。二紫衣侍女扶立而临砌,召無頗曰:「请不拜。”王曰:「知秀才非南越 人,不相统摄,幸勿展礼。”無頗强拜,王磬折而謝曰:「寡人薄德,远邀大賢。盖缘爱女有疾, 一心钟念。知君有神膏,倘获痊平,实所愧戴。”遂令阿蓝三人,引人貴主院。無頗又经数重户, 至一小殿。廊宇皆缀明玑翠,楹楣焕耀,若布金钿。異香氤鬱,满其庭户。俄有二女搴簾,召無 頗入。睹珍珠绣帐中,有一女子,才及笄年,衣翠羅缕金之襦。無頗切其脉,良久曰:「貴主所疾, 是心之所苦。”送出龍膏,以酒吞之,立愈。貴主遂抽翠玉雙鸾篦而遺無頗,目视者久之。無頗不 敢受。貴主曰:「此不足酬君子,但表其情耳。然王当有獻遺。”無頗愧謝。阿蓝遂引之见王。王 出骇鸡犀、翡翠碗、丽玉明瑰而赠無頗,無頗拜謝。宦者復引送于畫舸,归番禺,主人莫能觉。才 货其犀,已巨万矣。

   無頗睹貴主華艷动人,頗思之。月余,忽有青衣叩门而送紅笺,有詩二首,莫题姓字。無頗捧 之,青衣倏亦不见。無頗 曰:「此必仙女所制也。”詞曰:

  羞解明寻漢渚,但凭春梦访天涯。

   紅樓日暮鶯飛去,愁杀深宫落砌花。 又曰:

  燕語春泥堕锦笺,情愁無意整花钿。

   寒闺欹枕不成梦,香炷金炉自袅烟。 顷之,前時宦者又至,謂曰:「王令復召,貴主有疾如初。”無頗欣然復往。见貴主,復切脉, 次,左右云:「王后至。”無頗降阶。聞环佩之响,宫人侍卫羅列。见一女子可三十許,服饰如后 妃。無頗拜之。后曰:「再劳賢哲,实所怀惭。然女子所疾,又是何苦?”無頗曰:「前所疾耳。 心有击触而復作焉。若再饵药,当去根干耳。”后曰:「药何在?”無頗進药盒。后睹之,默然色 不樂,慰谕貴主而去。后遂白王曰:「爱女非疾,其私無頗矣。不然者,何以宫中暖金盒得在斯人 處耶?”王愀然良久,曰:「復为賈充女耶?吾亦当繼其一而成之,無使久苦也。”無頗出,王命 延之别館,丰厚宴犒。后王召之曰:「寡人窃慕君子为人,欲以爱女奉托如何?”無頗再拜辞謝, 喜不自胜。遂命有司择吉日,具礼成婚。王与后敬仰愈于诸婿,遂止月余,欢宴俱极。王曰:「張 郎不同诸婿,須归人間。昨夜检于幽府,云‘当是冥数”,即寡人之女,不至苦矣。番禺地近,恐 为他人所怪;南康又远,不如归韶陽甚便。”無頗曰:「某意亦欲如此。”遂具舟楫服饰、異珍、 金玉,曰:「惟侍卫輩即須自置,無使此陰人减算耳。”遂与别曰:「三年即一到彼,勿言于人。 ”無頗挈家居于韶陽,人罕知者。

   住月余,忽袁大娘叩门见無頗,無頗大惊。大娘曰:「張郎今日賽口,及小娘子酬媒人可矣。 ”二人各具珍寶赏之,然后告去。無頗诘妻,妻曰:「此袁天纲女,程先生妻也。暖金盒,即某宫 中寶也。”后每三岁,广利王必夜至張室。后無頗为人疑讶,于是去之,不知所适。


   鄭德傳貞元中,湘潭尉鄭德,家居長沙。有亲表居江夏,每岁一往省焉。中間涉洞庭,历湘 潭,常遇老叟棹舟而粥菱芡,虽白发而有少容。德与語。多及玄解。诘曰:「舟無糗粮,何以为食 ?”叟曰:「菱芡耳。”德好酒,每挈松醑春过江夏,遇叟無不饮之。叟饮,亦不甚愧荷。

   德抵江夏,將返長沙,驻舟于黄鹤樓下。旁有鹾賈韋生者,乘巨舟亦抵于湘潭。其夜与邻舟告 别饮酒。韋生有女。居于舟之舵樓,邻舟女亦来访别,二女同處笑語,夜將半,聞江中有秀才吟詩 曰:

  物触轻舟心自知,風恬浪静月光微。

   夜深江上解愁思,拾得紅蕖香惹衣。 邻舟女善笔札、因睹韋氏妆奁中有紅笺一幅,取而题所聞之句,亦吟哦良久,然莫晓谁人所制 也。

   及旦,東西而去。德舟与韋氏舟同離鄂渚。信宿及暮,又同宿至洞庭之畔,与韋生舟楫頗似相 近。韋氏美而绝,琼英腻云,蓮蕊莹波,露濯姿,月鲜珠彩,于水窗中垂钓。德因窥见之,甚悦。 遂以紅绡一尺,上题詩曰:

  纤手垂钓对水窗,紅蕖秋色艷長江。

   既能解佩投交甫,更有明珠乞一雙。 强以紅绡惹其钩,女因收得。吟玩久之。然虽諷读,却不能晓其義。女不工刀札,又耻無所报, 遂以钓丝而投夜来邻舟女所题紅笺者。德謂女所制,疑思頗悦,喜畅可知。然莫晓詩之意義,亦無 计遂其款曲。由是女以所得紅绡系臂,自爱惜之。明月清風,韋舟遽張帆而去。風势將紧,波濤恐 人。德小舟不敢同越,然意殊恨恨。

   將暮,有渔人語德曰:「向者賈客巨舟,已全家没于洞庭矣。”德大骇,神思恍惚,悲惋久之,

不能排抑。將夜,为《吊江妹》詩二首曰:

  湖面狂風且莫吹,浪花初绽月光微。

   沉潜暗想横波泪,得共鲛人相对垂。 又曰:

   洞庭風软荻花秋,新没青娥细浪愁。

   泪滴白君不见,月明江上有轻鸥。 詩成,酹而投之。精贯神祗,至诚感應,遂感水神,持诣水府。府君览之,召溺者数輩曰:「 谁是鄭生所爱?”而韋氏亦不能晓其来由。由主者搜臂见紅绢而語府君曰:「德異日,是吾邑之明 宰。况曩日有義相及,不可不曲活尔命。”因召主者携韋氏送鄭生。韋氏视府君,乃一老叟也。逐 主者疾趋而無所碍。道將尽,睹一大池,碧水汪然,遂为主者推堕其中。或沉或浮,亦甚困苦。時 已三更,德未寝,但吟紅笺之詩,悲而益苦。忽有物触舟,然舟人已寝,德遂秉炬照之。见衣服彩 绣,似是人物。惊而拯之,乃韋氏也,系臂紅绢尚在。德喜且骇。良久,女蘇息,及晓,方能言。 乃说「府君感君而活我命。”德曰:「府君何人也?”终不省悟。遂纳为室,感其異也,將归長沙。

   后三年,德当调选,欲谋醴陵令。韋氏曰:「不过作巴陵耳。”德曰:「子何以知?”韋氏曰: 「向者水府君言,是吾邑之明宰。洞庭乃属巴陵,此可验矣。”德志之。选果得巴陵令。及至巴陵 縣,使人迎韋氏。舟揖至洞庭侧,值逆鳳不進。德使佣篙工者五人而迎之,内一老叟挽舟,若不为 意。韋氏怒而唾之,史回顾曰:「我昔水府活汝性命,不以为德,今反生怒。”韋氏乃悟,恐悸, 召叟登舟,拜而進酒果,叩頭曰:「吾之父母,当在水府,可省觐否?”曰:「可。”須臾,舟揖 似没于波,然無所苦。俄到往時之水府,大小倚舟号恸。访其父母,父母居止严然,第舍与人世無 異。韋氏询其所須,父母曰:「所溺之物,皆能至此,但無火化,所食惟菱芡耳。”持白金器数事 而遺女曰:「吾在此無用處,可以赠尔,不得久停。”促其相别。韋氏遂哀恸,别其父母。叟以笔 大書韋氏巾曰:「昔日江頭菱芡人,蒙君数饮松醪春,活君家室以为报,珍重長沙鄭德。”書讫, 叟遂为仆侍数百輩,自舟迎归府舍。俄顷,舟却出于湖畔,一舟之人,咸有所睹。德详詩意,方悟 水府老叟乃昔日粥菱芡者。

   岁余,有秀才崔希周投詩卷于德,内有《江上夜拾得芙蓉》詩,即韋氏所投德紅笺詩也。德疑 詩,乃诘希周。对曰:「数年前泊轻舟于鄂渚,江上月明,時尚未寝,有微物触舟,芳香袭鼻,取 而视之,乃一束芙蓉也,因而制詩。既成,諷咏良久。敢以实对。”德叹曰:「命也!”然后更不 敢越洞庭。德官至刺史。


   洛神傳   太和中,處士蕭旷,自洛東遊至孝義館,夜憩于雙美亭。時,月朗風清。旷善琴,遂 取琴弹之。夜半,调甚苦。俄聞洛水之上有長叹者。渐相逼,乃一美人。旷因舍琴而揖之曰:「彼 何人耶?”女曰:「洛浦神女也。昔陳思王有赋,子不忆也耶?”旷曰:「然。”旷又問曰:「或 聞洛神即甄皇后,后謝世,陳思王遇其魄于洛滨,遂为《感甄赋》。后觉事之不正,改为《洛神赋 》。寄意于宓妃,有之乎?”女曰:「妾即甄后也。为慕陳思王之才调,文帝怒而幽死。后精魄遇 王于洛水之上,叙其冤抑,因感而赋之。觉事之不典,易其题,乃不谬矣。”俄有雙鬟,持茵席, 具酒肴而至。謂旷曰:「妾为袁家新妇時,性好鼓琴。每弹至《悲風》及《三峡流泉》,未尝不尽 夕而止。适聞君琴韵清雅,愿一听之。”旷乃弹《别鹤操》及《悲風》。神女長叹曰:「真蔡中郎 之俦也。”問旷曰:「陳思王《洛神赋》如何?”旷曰:「真體物溜亮,为梁昭明之精选耳。”女 微笑曰:「状妾之幸止云:‘翩若惊鸿,婉若遊龍’,得無疏矣!”旷曰:「陳思王之精魄今何在 ?”女曰:「见为遮須國王。”旷曰:「何为遮須國?”女曰:「劉聪子死而復生。語其父曰:‘ 有人告某云,遮須國久無主,待汝父来做主。’即此國是也。”俄有一青衣,引一女曰:「织绡娘 子至矣。”神女曰:「洛浦龍君之爱女,善织绡于水府。适令召之耳。”旷因語织绡曰:「近日人 世或傳柳毅靈姻之事,有之乎?”女曰:「十得其四五耳。余皆饰詞,不可惑也。”旷曰:「或聞 龍畏铁,有之乎?”女曰:「龍之神化,虽铁石金玉可透达,何獨畏铁乎!畏者,蛟螭輩也。”旷 又曰:「雷氏子,佩丰城剑,至延平津,跃入水,化为龍。有之乎?女曰:「妄也。龍,木类。剑 乃金,金既克木而不相生,焉能变化。岂同雀入水为蛤,雉入水为蜃哉。但寶剑靈物,金水相生而 入水,雷生自不能沉于泉耳。其后搜剑不获,乃妄言为龍。且雷焕只言化去,張司空但言终合,俱 不说为龍化。剑之靈異,亦人之鼓铸锻炼,非自然之物。是知终不能为龍,明矣。”旷又曰:「梭 化为龍如何?”女曰:「梭,木也。龍本属木,变化归本,又何怪也。”旷又曰:「龍之变化如神, 又何病而求馬師皇疗之?「女曰:「師皇是上界高真,哀馬之引重负远,故为馬医。愈其疾者,万 有余匹。上天降鉴,化其疾于龍唇吻間,欲念師皇之能,龍后负而登天。天假之,非龍真有病也。 ”旷又曰:「龍之嗜燕血,有之乎?”女曰:「龍之清虚,食饮沆瀣;若食燕血,岂能行藏。盖嗜 者乃蛟蜃輩耳。無信造作,皆梁朝四公诞妄之詞耳。”旷又曰:「龍何好?”曰:「好睡。大即千 年,小不下数百岁。偃仰于洞穴,鳞甲間聚积砂尘,或有鸟衔木叶,遺弃其上,乃甲坼生树,至于 合抱,龍方觉悟,遂振迅修行。脱其體而实虚無;澄其神而归寂灭。自然形之与气,随其化用,散 入真空。若未胚,若未凝结,如物在恍惚,精奇杳冥。当此之時,虽百骸五體,尽可入于芥子之内。 随其舉止,無所不之。自得還原返本之术,与造化争功矣。”旷又曰:「龍之修行,向何门而得? ”女曰:「高真所修之术何異。上士修之,形神俱达;口士修之,神超而形沉;下士修之,形神俱 坠。且当修之時,气爽而神凝,有物出焉。即老子云:恍恍惚惚其中有物也。其于幽微,不敢泄物, 恐为上天谴谪耳”。神女遂命左右傳觞叙語,情况昵洽,蘭艷动人,若左琼枝而右玉树,缱绻永夕, 感畅共怀。旷曰:「遇二仙娥于此,真所謂雙美亭也。”忽聞鸡鸣,神女乃留詩曰:

  玉凝腮忆魏宫,朱丝一弄清風。

   明晨追赏應愁寂,沙渚烟销翠羽空。 织绡詩曰:

  织绡泉底少欢娱,更劝蕭郎尽此壶。

   悲见玉琴弹《别鹤》,又將清泪滴真珠。 旷答二女詩曰:

  紅蘭吐艷間夭桃,自喜寻芳数已遭。

   珠佩鹊桥从此斷,遥天空恨碧云高。 神女遂出明珠翠羽二物赠旷曰:「此乃陳思王赋云‘或采明珠,或拾翠羽’,故有斯赠,以成 《洛神赋》之咏民。”龍女也轻绡一匹赠旷曰:「若有胡人购之,非万金不可。”神女曰:「君有 奇骨異相,当出世,但淡味薄俗,清襟养真,妾当为陰助。”言讫,超然蹑虚而去,無所睹矣。后 旷保其珠、绡,多遊嵩岳,友人尝遇之,备写其事,今遁世不復见焉。


   太學鄭生   垂拱中,驾在上陽宫。太學進士鄭生,晨发铜驼里,趁晓月渡洛桥。桥下有哭声甚 哀。生下馬察之,见一艷女,翳然蒙袂曰:「孤养于兄嫂,嫂恶苦我,今俗赴水,故留哀須臾。” 生曰:「能随我归乎?”應曰:「婢御無悔。”遂載与之归所居,号曰汜人。能诵楚詞《九歌》、 《招魂》、《九辨》之書。亦尝拟詞赋为怨歌,其詞艷丽,世莫有属者。因撰《風光詞》曰:隆光 秀兮昭盛時,播薰缘兮淑華归。顾室没兮有處尊,方潜重房以饰姿。

   见耀态之韶美兮,蒙長褐以为帷。

   醉融光兮眇眇弥弥。元千里兮涵烟眉,

   晨陶陶兮暮熙熙。無娜之條兮,

   盈盈以披迟。酬遊顏兮倡蔓卉,

   流情电兮发随施。

  生居贫,汜人尝出轻缯一端卖之,有胡人酬千金。居岁余,生將遊長安。是夕,謂生曰:「我 湖中蛟室这姝也,谪而从居。今岁满,無以久留君所。”乃与生诀,生留之不能得。去后十余年, 生兄为岳州刺史,會上巳日,与家徒登岳陽樓,望鄂渚,張宴樂酣,生愁思吟曰:「情無限兮荡洋 洋,怀佳期兮属三湘。”声未终,有畫舫浮漾而来。中为彩樓,高百余尺。其上,花帷帐栏笼畫囊, 有弹弦鼓吹者,旨神仙峨眉,被服烟电,裾袖皆广尺。中一人起舞,含颦怨慕,形类汜人,舞而歌 曰:「祈青春兮江之隅,拖湖波兮袅綠裾。荷拳拳兮来舒,非同归兮何如。”舞毕,敛袖怅然。須 臾,風濤崩怒,遂不知所在。


   邢鳳   宋時,有邢鳳者,字君瑞,寓居西湖,有堂曰「此君”。水竹幽雅,常偃息其中。一日 獨坐,见一美女度竹而来。鳳意为人家宅眷,將起避之。女遽呼曰:「君瑞毋避我,有詩奉观。” 乃吟曰:

  娉婷少女踏春陽,無處春陽不斷肠。

   舞袖弓弯浑忘却,羅衣虚度五秋霜。 鳳听罢,亦口占挑之曰:

  意态精神畫亦难,不知何事出仙坛?

   此君堂上云深處,應与蕭郎驾彩鸾。

  女曰:「予心子意,彼此相同。奈夙效未及,当期五年,君来守土,相會于鳳凰山下。君如不 爽,千万相寻。”言讫不见。

   后五年,鳳随兄镇杭,乃思前约,具舟泛湖。默念間,忽聞湖浦鸣榔,遥见一美人,架小舟舉 手招之曰:「君瑞,信人也。”方舟相叙曰:「妾西湖水神也。千里不违约,君情良厚矣。”君瑞 喜,跃过舟,荡入湖心,人舟俱没。后人常见鳳与采蓮女,遊荡于清風明月之下,或歌或笑,出没 無時焉。


   遼陽海神傳   程宰士賢者,徽人也。正德初元,与兄某挟重赀商于遼陽数年。所向失利,展转 耗尽。徽俗,商者率数岁一归,其妻孥宗党,全视所荻多少,力賢不肖而爱憎焉。程兄弟,暨皆落 莫,羞惭惨沮,乡井無望,遂受佣他商,为之掌计以糊口。二人聯屋而居,抑鬱愤懑,殆不聊生。 至戊寅秋,又数年矣。遼陽天气早寒。一夕,風雨暴作。程已拥衾就枕,苦寒思家,揽衣起坐,悲 歌浩叹,恨不速死。時燈烛已灭,又無月光。忽尽室明朗,殆同白日。室中什物,毫发可数。方疑 惑間,又聞異香氤 氲,莫知所自。風雨息声,寒威顿失。程益惜愕,不知所为。亟 启户出视,则 風雨晦寒如故。闭户入室,即别一境界矣。疑鬼物所幻,高声呼怪,冀兄聞之。兄寝室,才隔一土 壁,連呼救十,寂然不應。愈惶恐無计,遂引衾幂首,向壁而卧。

   少顷,又聞空中車馬暄闹,管弦金石之音。自東南来。初犹甚远,須臾,已入室矣。回眸窃视, 则三美人,皆朱顏綠鬓,明眸皓齿,约年二十許。冠帔盛饰,若世所图畫后妃之状。遍體上下,金 翠珠玉,光艷互发,莫可測识。容色風度,夺目惊心,真天人也。前后左右,侍女数百,亦皆韶丽。 或提炉,或挥扇,或張盖,或带剑,或持節,或捧器币,或秉花烛,或挟图書,或列寶玩,或荷旌 幢,或拥衾褥,或执巾,或奉盘。或擎如意,或舉肴核,或陳屏障,或布几筵,或奏音樂。虽纷纭 杂沓,而行列整齊,不少错乱。室才方丈,数百人各执其事,周旋進退,绰然胡余,不见其隘。门 窗皆扃,不知何自而入。俄顷,冠帔者一人,前逼床,抚程微笑曰:「果熟寝耶?吾非祸人者。子 有夙缘,故来相就。何见疑若是?且吾已到此,必無去理。子便高呼终夕,兄必不聞,徒自苦耳。 速起,速起!”程私 度:「此物靈变若斯,非仙则鬼。果欲祸我,虽卧不起,其可逭乎。且彼既有 夙缘語,亦或無害。”遂推枕下榻,匍匐前拜曰:「下界愚夫,不知真仙降临,有失虔迓,诚合万 死,伏乞哀怜。”美人引手掖程起,慰令無惧,遂一南面同坐,其二人者東西相向,皆言:「今夕 之會,数非偶尔,慎勿自生疑阻。”遂命侍女行酒進馔,品物皆生平所未睹。才一舉箸,珍美異常, 心胸顿爽。俄以紅玉蓮花卮進酒。卮亦绝大,约容酒升許。程素少饮,固辞不胜。美人笑曰:「郎 惧醉耶?此非人間曲蘖所酝,奈何概以狂药见疑。”遂自舉卮奉程。程不得已,为之一吸。酒凝厚 如饧,而爽滑異甚,畧不粘齿。其甘香清冽,醴泉甘露弗及也,不觉一卮俱尽。美人又笑曰:「郎 已信吾朱?”遂边酌数卮,精神愈開,畧無醉意。酒每一行,必八音齊奏,声调清和,令人有超凡 遺世之想。酒阑,東西二美人起曰:「夜已向深,郎夫妇可就寝矣。”遂为褰帷拂枕而去。其余侍 女,亦皆随散。凡百器物,瞥然不见。门亦尚扃,又不知何自而出。獨留同坐美人,相与解衣登榻。 则帷褥衾枕,皆极珍奇,非向之故物矣。程虽骇異,殊亦心动。美人徐解发绾发,黑光可鉴,殆長 丈余。肌肤滑莹,凝脂不若。侧身就程,丰若有余,柔若無骨。程于斯時,神魂飘越,莫知所为矣。 已而,交會才合,丹流浃藉;若喜若惊,若远若近,嬌怯婉转,殆弗能胜,真處子也。程既喜出望 外,美人亦眷程殊厚。因謂:「世間花月之妖,飛走之怪,往往害人,所以见恶。吾非若比,郎慎 無疑。虽不能有大益于郎,亦可致郎身體康胜,资用稍足。倘有患难,亦可周旋。但不宜漏泄耳。 自今而后,遂当恒奉枕席,不敢有廢。兄虽至亲,亦慎勿言。言则大祸踵至,吾亦不能为子谋矣。 ”程聞言甚喜,合掌自誓云:「某本凡贱,猥蒙真仙厚德,恨碎骨粉身,不能为报。伏承法旨,敢 不铭心。倘违初言,九殒元悔。”誓毕,美人挟程项謂曰:「吾非仙也,实海神也。与子有夙缘甚 久,故相就耳。”忽邻舍鸡鸣至再,美人揽衣起曰:「吾今去矣,夜当復来,郎宜自爱。”言毕, 昨夕二美人及诸侍女齊到,各致贺詞,盥洗严妆,捧拥而出。美人执程手,瞩令勿泄,叮咛数四, 去復回顾,不忍暂舍。爱厚之意,不可言状。程益倾喜发狂,不能自禁。转盼間已失所在。谛视门 扉,犹昨夕所扃也。回视室中,则上炕布衾,荆筐芦席,依然如旧。向之瑰異無有矣。程茫然自失 曰:「岂其梦耶?”然念饮食笑語,交合誓盟之类,皆在历明甚,非梦境也。且惑且喜。顷之,曙 色辨物,出就兄室,兄大骇曰:「汝今晨神彩发越,顿異昨日,何也?”程恐见疑,谬言:「年来 失志,乡井無期,昨夕暴寒,愁思殊切,展转悲叹,竟夕不寝,兄必聞之。有何快心而神彩发越耶 ?”兄言:「我亦苦寒,思家不寐。静听汝室,始终阅然,何尝聞有悲叹声耶?”已而,商伙群至, 见程容色,皆大惊異,言与兄合。程但唯唯谦晦而已。然程亦自觉神思精明,肌體润腻,倍加于前。 心窃喜之,惟恐其不復至也。是日,频视晷影,恨不速移。才至日晡,托言腹痛,入室扃扉,虔想 以伺。及街鼓初动,则室中忽然復明,宛如昨夕。俄顷,雙炉前導,美人至矣。侍女数人耳,儀从 不復畴昔之盛。彼二人者亦不復来。美人笑曰:「郎果有心若是。但当终始如一耳。”即命侍女行 酒荐馔,珍腆如昨;欢谑谐笑,则有加焉。須臾,撤席就寝,侍女復散。顾视床褥,又锦绣重叠矣。 然不见其铺设也。程私念:「吾且诈跌床下,试其所为。”方欲转身,则室中全衬锦,地無寸隙矣。 是夕,绸缪好合,愈加亲狎。晨鸡再鸣,復起妆沐而去。自后,人定即来,鸡鸣即起,率以为常, 殆無虚夕。虽言語喧闹,音樂迭奏,兄室甚迩,终不聞知。莫知其何术也。程每心有所慕,即舉目 便是,极其神速。一夕,偶思鲜荔枝,即有带叶百余颗,香味色皆绝珍美。他夕,又念楊梅,即有 白色一枝,長三四尺,二百余颗,甘美異常,叶殊鲜嫩。食余,忽不见。時已深冬,不知何自而得, 况二物皆非北地所产也。又夕,言及鹦鹉。程言:「聞有白者,恨未之见。”转盼間,已见数鹦鹉 飛舞于前。白者,五色者相半。或诵佛经,或歌詩赋。皆漢音也。

   一日,市有大賈,售寶石二颗,所謂硬紅者,色若桃花,大于拇指,价索百金。程偶见之。是 夜言及,美人抚掌曰:「夏虫不可語冰,信哉。”言绝,即異寶满室。珊瑚有高丈許者,明珠有如 鹅卵者,五色寶石有如栲栳者,光艷烁目,不可正视。转睫間,又忽空空矣。是后,相狎既久,言 及往年贸易耗折事,不觉嗟叹。美人又抚掌曰:「方尔欢适,便以俗事婴心,何不洒脱若是那!虽 然郎本業也,亦無足異。”言绝,即金银满前,从地及栋,莫知其数,指謂程曰:「子欲是乎?” 程歆艷之极,欲有所取。美人引箸夹食前肉一脔,掷程面曰:「此肉可粘君面否?”程言:「此是 他肉,何可粘吾面也。”美人笑指金银:「此是他物,何可为君有那。君欲取之,亦無不可。但非 分之物不足为福,适取祸耳。吾安忍祸君也。君欲此物,可自经营,吾当相助耳。”

   時己卯初夏,有贩药材者,诸药已尽,獨余黄檗、大黄各千余斤不售,殆欲委之而去。美人謂 程:「是可居也,不久大售矣。”程有佣值银十余两,遂尽易而归。其兄謂弟失心病風,谇骂不已。 数日,疫疠盛作,二药他肆尽缺,即時踊貴,果得五百余金。又有荆商贩彩缎者,途間遭湿蒸热, 发斑过半,日夕涕泣。美人謂程:「是亦可居也。”遂以五百金,获四百余匹。兄又顿足不已,謂 弟福薄,得此非分之财,随亦丧去,为之悲泣。商伙中無不相咎窃笑者。月余,逆藩宸濠反于江西, 朝廷急调遼兵南讨,師期促甚,戎装衣帜,限在朝夕,帛价腾踊。程所居者,遂三倍而售。庚辰秋, 有蘇人贩布三万余匹,已售十八矣,尚存粗者十二。忽聞母死,急欲奔丧。美人又謂程:「是亦可 居也。”程往商价,蘇人获利己厚,归计又急,只取原值而去。盖以千金易六千余匹云。明年辛已 三月,武宗崩,天下服丧。遼既绝远,布非土产,价遂顿高。又获利三倍。如是屡屡,不能悉纪。 四五年間,展转数万,殆过昔年所丧十倍矣。

   宸濠之变也,人心危骇,流言屡至。或謂据南都即位矣,或謂兵渡淮矣,或謂过临清、近德州 矣。一日数端,莫知诚伪。程心念乡邑,殊不能安。私叩美人。美人晒曰:「真天子自在湖湘間, 彼何为者,止速死耳,行且就擒矣。何以虑为。”時七月下旬也。月余报至,逆徒果以是月二十六 日兵败。程初聞真天子在湖湘之说,恐江南復遭他变,愈疑惧。美人摇首曰:「無事,無事。國家 庆祚靈長,天下方享太平之福,近在一二年耳。”更叩其详,曰:「其已近矣,何必预知再期。” 今上中兴,海字于变,悉如美人之言。其明验之人者如此,余细弗录。

   他夕,程問:「天堂地狱、因果报應之说,有诸?”曰:「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 心所感召,各以类應,物理自然。若謂冥冥之中必有主者,铢铢两两,而较其重轻以行洙赏,为神 抵者不亦劳乎。”「轮回之说有诸?”曰:「释以为有,诬也。儒以为無,亦诬也。人有真元完固 者,形骸虽毙,而靈性犹存,投胎夺舍,間亦有之。千亿中之一二也。”「人死而为厉,有诸?” 曰:「精神未散,無所依归,往往凭物为厉。所謂遊魂为变耳。”「人間祭把,鬼神歆飨有诸?” 曰:「精诚所至,一气感通,自然来格。非鬼而祭,徒自耳。所謂神不散非类,民不祀非族也。” 「人有化为異类者,何也?”曰:「人之心术,既与禽兽無異,积之至久,外貌犹人,而五内先化。 一旦改形,無足深讶。”。「異类亦有化人者,何也?”曰:「是与人化異类,同一理耳。”「人 有为神仙者,何也?”曰:「異类犹有化人者,况人与仙,本一阶耳,又何足異。”「雷神巧異, 往往有迹,何也?”曰:「陽能变化,理所自然。人得几何而智巧若是。况雷实至陽,其为神变, 何足怪乎。”「龍能变化,大小不常,何也?”曰:「龍亦至陽,故能屈伸变化,元足問也。”「 蜃气能为山川城郭,樓台人物之形,何也?”曰:「天地精明之气,遊变無常,两間所有,時或自 现,此可验天地生物之机。所謂在天成象,在地成形也。蜃何能为。”程平生所疑,皆为剖析,詞 旨明婉,如指诸掌。又夕,問:「美人姓氏为何?”曰:「吾既海神,有何姓氏。多则,天下人尽 吾同姓;少则,一姓亦無也。”「有父母亲戚乎?”曰:「既元姓氏,岂有亲戚。多则,天下人尽 吾同胞;少则,全無瓜葛也。”「年几何矣?”曰:「既無所生,有何年岁。多则,千岁不止;少 则,一岁全無。”言多类此。

   迨嘉靖甲申,首尾七年,每夜必至,气候悉如江南二三月。琪花寶树,仙音法曲,变幻無常, 耳目迎接不暇。有時或自吹 签鼓琴,浩歌击筑,必高彻云表,非復人世之音。盖凡可以娱 程者, 無不至也。两清缱绻愈固。一夕,程忽念及乡井,謂美人口:「仆離家二十年矣,向因耗折,不敢 言旋。今蒙大造,丰饶过望。欲暂与兄归省坟墓,一见妻子,便当復来,永奉欢好。期在周岁,幸 可否之。”美人欷叹曰:「数年之好,果尽此乎!郎宜自爱,勉图后福。”言讫,悲不自胜。程 大骇曰:「某告假归省,必当速来,以图后會。何敢有负恩私,而夫人乃遽弃捐若是耶?”美人泣 曰:「大数当然,非关彼此。郎造所言,自是数当永诀耳。”言犹未已,前者同来二美人及诸傳女、 儀从一時皆集。蕭韶迭奏,會宴如初。美人自起酌酒劝程,追叙往昔。每吐一言,必泛滥哽咽。程 亦为之長恸,自悔失言。两情依依,至于子夜。诸女前启:「大数已终,法驾备矣。速请登途,無 庸自戚。”美人犹执程手泣曰:「子有三大难近矣,時宜警省,至期吾自相援。过此以后,终身清 吉,永無悔吝,壽至九九,当候子于蓬莱三岛,以续前盟。子亦宜宅心清净,力行善事,以副吾望。 身虽与子相远,子之动作,吾必知之。万一堕落,自干天律,吾亦無如之何矣。后會迢遥,勉之, 勉之。”叮咛频復,至于十数。程斯時神志俱丧,一辞莫措,但零涕耳。既而,邻鸡群唱,促行愈 急,乃执手泣诀而去。犹復回盼再四,方忽寂然。于時,蟋蟀悲鸣,孤燈半灭,顷刻之間,恍如隔 世。亟启户出现,见曙星東升,银河西转,悲風蕭飒,铁馬叮当而已。情发于中,不觉哀拗。才号 一声,兄即惊呼間故。盖不復昔之若聋矣。兄细诘不已,度弗能隱,乃具述其會合始末,及所以丰 裕之由。兄始骇悟,相与南望瞻拜。至明,而城之内外,傳皆遍矣。

   程由是终日鬱鬱,若居伉俪之丧。遂束装南归。俾兄先部货贿,自潞河入舟,而自以轻骑,由 京師出居庸,至大同省其从父,留連累日未发。忽夕梦美人催去甚急曰:「祸將至矣,犹盘桓耶? ”程忆前言,即晨告别。而从父殷勤留饯,抵暮出城。時已曛黑,乃寓宿旅館。是夜三鼓,又梦美 人連催速发云:「大难將至,稍迟不得脱矣。”程惊起,策骑車奔四五里,忽聞炮声連发,回望城 外,则火炬四出,照天如昼矣。盖叛軍杀都御史張文锦,胁城内外壮了同逆也。及抵居庸,夜宿关 外。又梦美人連促过关,云:「稍迟必有狴犴忧矣。”程又惊起,叩关,候门启先人。行数里,而 宣府檄至,凡自大同入关者,非公差吏人,皆桎梏下狱诘验。恐有好细入京故也。是夜,与程偕宿 者,無一得免。有禁至半年而释者,有瘐死于狱者。程入舟,为兄备言得脱之故,感念不已。及过 高邮湖,天云骤黑,狂風怒号,舟掀荡如簸。須臾,二桅皆折,花零落如粉,倾在瞬息矣。忽聞異 香满舟,風即顿息。俄而,黑雾四散,中有彩云一片,正当舟上,则美人在焉。自腰以上,毫发分 明,以下则霞光拥蔽,莫可辨也。程悲感之极,涕泗交下,遥瞻稽首。美人亦于云端舉手答礼,容 色犹恋恋如故也。舟人皆不之见。良久而隱,从是遂绝矣。

   戊子初夏,余在京師聞其事,犹疑信間,适某企宪、某总戎自遼入京,言之详甚,然犹未聞大 同以后事。今年丙申,在南院,客有言程来遊雨花台者,遂令邀与偕至,询其始末。程故儒家子, 少尝读書,其言历历具有原委。且已六秩,容色仅如四十許人,足征其遇異人之無疑,而昔之所聞 不谬也。作遼陽海神傳。


   洞蕭記   徐鏊字朝楫,長洲人,家東城下,为人美丰儀,好修饰,而尤善音律。虽居廛陌,雅 有士人風度。弘治辛酉,年十九矣。其舅氏張镇者,富人也。延鏊主解库,以堂東小厢为之卧室。

   是岁七夕,月明如昼,鏊吹蕭以自娱。人二鼓,拥衾榻上,鸣未休。忽聞異香酷烈,雙扉自開。 有巨大突入,项缀金铃,绕室一周而去。鏊方讶之,聞庭中人語切切,有女郎携梅花燈,循阶而上。 分两行。凡十六輩。最后一美人,年可十八九。瑶冠鳳履,文犀带,著方锦纱袍,袖广几二尺,若 世所畫宫妆之状。而玉色莹然,与月光交映,真天人也。诸侍女服饰畧同,而形制差小,其貌亦非 寻常所见。人门各出笼中紅烛,插银台上,一室朗然,四壁顿觉宏敞。鏊股栗,罔知所措,美人徐 步就榻坐,引手人衾,抚鏊體殆遍。良久趋出,不交一言。诸侍女導从而去。香烛一時俱灭。鏊惊 怪,志意惶惑者累日。

   越三夕,月色愈明。鏊將寝,又觉香气異常,心念昨者佳丽,得無又至乎。逡巡問,侍女復拥 美人来。室中羅设酒肴,若几席架之属,不见有携之者,而無不毕具。美人南向坐,顾盼左右,光 彩烨如也。使侍女唤鏊,鏊整衣冠起揖之。美人顾使坐其右。侍女向鏊,捧玉杯進酒,酒味醇烈特 異。而肴核精腆,水陆珍错,不可名状。美人謂鏊曰:「卿勿疑讶,身非相祸者。与卿宿缘,應得 谐合。虽不能大有补益,然能令卿资用無乏,饮食恒足,远味珍错,缯素绝锦,亦復都有,世間之 物,惟卿所欲,即不难致。但忧卿福薄耳!”復亲酌劝鏊,稍前促坐,辞致温婉,笑語款洽。鏊唯 唯不能出一言,饮食而已。美人曰:「昨听得蕭声,知卿兴致非浅,身亦薄晓丝竹,愿一聞之。” 顾侍女取蕭授鏊。吹罢,美人繼奏一曲,音调清越,不能按也。且笑曰:「秦家兒女,才吹得世間 下俚调,如何解引得鳳凰来?令渠蕭生在,應不羞为徐郎作奴。”逡巡去。起明夕又至。饮酒間, 侍女请曰:「夜向深矣。”因拂榻促眠。美人低面微笑。良久,乃相携登榻,帏帐茵藉,穷极瑰丽, 非復鏊向時之比也。鏊心念:「吾试诈跌入地,观其何为。”念方起,榻下已遍铺锦褥,殆無隙地。 美人解衣,獨著紅绢裹肚一事,相与就枕交會,已而,流丹泱藉,宛转诓怯难胜。鏊于斯時,情志 飛荡,颠倒若狂矣。然竟莫能一言。天且明,美人先起揭帐。侍女十余,奉沃盥。良久,妆讫言别。 謂鏊曰:「感時追运,猥得相从,良非容易。从兹之后,欢好当復無間,卿舉一念,身即却来。但 忧卿此心還易翻覆耳。且多言可畏。第此来,诚不欲令世間俗子輩得知,惟卿牢为秘密而已。”遂 去。

   鏊恍然自失。徘徊凝睇者久之。昼出,人觉其衣香气酷烈 異常,多怪之者。自是,每一舉念, 则香发,美人辄来,来则携酒相与欢宴,频频向鏊说天上事,及诸仙人变化。言甚奇妙,非世所聞。 鏊心欲质其居止所向,而相见辄讷于辞。乃書小札問之,终不答。曰:「卿得好妇,适意便足,何 烦穷問?”間自言:「吾从九江来,聞蘇杭名郡多胜景,故尔暂遊。此世中處處是吾家。”其美人 虽柔和自喜,而御下极严,诸侍女在左右,惴惴跪拜惟谨,使事鏊必如事己。一人以湯進,微偃蹇, 辄摘其耳,使跪謝乃已。

   鏊時有所需,應心而至。一日出行,见道旁柑子,意甚欲之。及夕,美人袖出数十颗遺焉。市 场有不得者,必为委曲方便致之。鏊有佳布数匹,或剪六尺藏焉。鏊方动觉,美人来語其處,令收 之。解库中失金首饰,美人指令于黄牛坊錢肆中寻之。曰:「盗者已易錢若干去矣。”诘朝往访焉, 物宛然在,径取以归。主人者徒瞪目视而已,鏊尝与人有争,稍不胜,其人或無故僵卧,或以他事 横被折辱,美人辄告曰:「奴輩無礼,已为郎报之矣。”如此往還数月,外間或微聞之。有爱鏊者, 疑其妖,劝使勿近。美人已知之,见鏊曰:「痴奴妄言,世寧有妖如我者乎?”鏊尝以事出,微戾 邸中,美人欹床坐于旁,時時會合如常。其眠處人虽甚多,了不觉也。数戒鏊云:「勿轻向人道, 恐不为卿福。”而鏊不能忍口,時復宣泄,傳聞浸广,或潜相窥伺,美人始愠。會鏊母聞其事,使 召鏊归,谋为娶妻以绝之,鏊不能违。美人一夕见曰:「郎有外心矣,吾不敢復相从矣。”遂绝不 復来,鏊虽念之,终莫能致也。   至十一月望后,鏊夜梦四卒来呼。过所居蕭家巷,立土寺詞外。一卒人呼土神,神出,方巾白 袍老神也,同行曰:「夫人召。”鏊随之。出胥门,蹑水而度,到大第院。墙里外乔木数百章,蔽 翳天日。历三重门,门尽朱漆兽环,金浮沤钉,有人守之。至堂下,堂可高八九切,陛数十级。下 有鹤,屈頭缩一足立卧焉。彩绣朱碧,上下焕映。小青衣遥见鏊,奔人报云:「薄情郎来矣。”堂 内女兒捧香者、调鹦鹉者、弄琵琶者、歌者、舞者,不知几輩,更迭从窗隙看鏊。亦有旧识相呼者、 笑者、微谇骂者。俄聞佩声泠然,香烟如云。堂内逆相报云:「夫人来。”老人牵鏊使跪,窥簾中, 有大金地炉,燃兽炭,美人拥炉坐,自提著挟火。時或長叹云:「我曾道渠無福,果不错。”少時, 聞呼卷簾。美人见鏊,数之曰:「卿大负心者。昔語卿云何,而辄背之。今日相见愧否?”因欷 泣下曰:「与卿本期终始,何图乃尔!”诸姬左右侍者或進曰:「夫人無自苦。个兒郎無義,便当 杀却,何復云云。”颐指群卒,以大杖击鳌。至八十,鏊呼曰:「吾诚负心,念尝蒙顾覆,情分不 薄,彼洞蕭犹在,何無香人情耶?”美人因呼停杖,曰:「实欲杀卿。感念畴昔,今贳卿死。”鏊 起,匍匍拜謝。因放出,老人仍送還。登桥失足,遂觉。两股创甚,卧不能起。又五六夕,復见美 人来,將繁责之如前。語云:「卿自無福,非关身事。”既去,疮即瘥,后诣胥门,踪迹其境,杳 不可得,竟莫測为何等人也。   余少聞鏊事,尝面质之,得其首未如此,为之叙次,作 《洞蕭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