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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德初,河西務之蒙村者,邊河為市,舟楫聚泊之所也。居人近數百家,其間有劉叟者,號稱長者,開酒肆於其間。茅屋數間,薄田十餘畝,衣食粗足。然止叟媼二人,年各六旬餘,無他弟男之依。

  是年,有京衛老軍方其姓者,攜一子年約十二三,宿於叟店。及夕,方偶得中風,至曉則頹然不起。其子悲號近絕者數肆,叟媼亦為之墮泣,遂容養疾於家。凡百粥飲湯藥,叟媼皆為辨給。不半月,則老軍死矣。其子跪告於叟媼曰:「念兒亡父本某衛軍,於某年母已先故,與父欲投原籍,求少盤費,為辦母喪,不料皇天弗祐,父更路亡。遺兒一身,囊無半錢之資,慾望大恩借數尺之土,暫掩父骸,兒願終身為奴,以償此德。如不見允,則投身此河,求為不孝之鬼矣。

  言既,放聲大慟。叟媼撫然流涕曰:「噫!是何言歟!汝黃口兒尚知孝道,予豈不知義者哉。」遂為辦棺衾之具,葬於屋後之地,仍表之曰:「禁衛軍士方某之墓。」謂其子曰:「予欲令汝歸家,喚汝親故搬取二喪,恐汝幼弱不能自達。汝可暫住予家,待有熟識之人方可。」兒復跪泣,指心而誓曰;「兒雖幼,豈不知恩!且亡父病時,深蒙不嫌病穢,湯藥依時。及至身死,棺衾葬具所費不資,雖至親骨肉未必如此。況兒生長京師,親故鄉曲一人不識,有恩不報,欲安歸乎?且聞老丈夫婦亦無子姪,兒雖不才,倘蒙不棄收充一奴,以供朝暮。萬一義丈二位百年,某豈不堪為拜掃之人乎?然後赴京取回先母遺骨,同我故父葬於義丈墓道之側,則兒之負恩不孝之罪塞矣。」叟媼聞之,且悲且喜,曰:「真天賜之嗣也。」因不沒其姓,名之曰劉方,恩養備至。方亦孝謹出常,勤業家事,不捨晝夜,常若不及者。

  是後,時值秋風大作,上游飄一敗船,泊於門前岸下。船人呼號,死溺狼藉,為居人挽救得達岸者,才十數人。內一少年約未二旬,氣息將絕,而手尚堅持一竹箱不捨。傍一少婦,撫抱號叫不已。人或問其然,答曰:「此人吾夫也,此箱中吾舅姑之骨也。」時方從觀在側,歸道所以於父母,悲咽不能成語,曰:「此人之厄,正如兒向日之苦。」叟媼聞之,奔赴扶攜二溺歸家,更以燥衣,哺以暖食,不遺日而蘇矣。其人告曰:「奇姓劉氏,山東張湫人也,此婦奇妻李氏也。二年之前從父三考京師,不幸遇時疫,未易月父母俱沒。餘予夫婦,無力奉柩還鄉,只得火化為櫬,謀此歸計。豈料不孝惡極,又遭此禍。過蒙老丈相濟,實再生之父母也。然李氏孕有六甲,遇此驚溺,內損無任,不及辦蓐,胎已墮矣。」於是叟媼及方歎憐不已,急為灑掃暖室,朝夕為辦粥飲。不數日,李亦殞矣,叟媼為治棺具,亦葬於屋後之地。深為劉奇解慰,勸令暫住於家,與方同其寢食。議待便船使謀歸計,凡經數十,皆以骨殖在船多遭衝擊之患為辭,久不果事。況奇於救溺之時為鉤挽所傷數處,潰瘡甚發,不能履者數月。然奇素博學能文,見方聰敏出常,乘暇教以讀書作課。而方一誦即解,不旬月凡經書詞翰,無不精妙。

  一日,奇瘡少愈,告於叟媼曰:「奇疾雖痊,然一貧如此,思無他術,欲先負父歸,再負母去。義丈之恩,容奇喪完別為報答。」叟曰:「噫!路遠孤行,況子幼弱,非佳圖也。吾有一蹇,久蓄無用,贈子馱歸二親,豈不代勞遂事乎!」奇堅卻不敢受。一日,忽失奇所在,叟等惋歎累日,亦無如之何。

  居頃,叟得重疾,纏綿數月。而方衣不解帶,憂勞骨立。忽奇到來,一家驚喜。叟謂奇曰;「曩者失待,子何責之深,不告而去耶!」奇跪而泣告曰:「奇蒙再生之恩,未報萬一。及聞贈驢之言,出此拙算,意欲潛歸別謀濟事。不料至家,因前年黃河泛濫,鄉曲遠近一望洪波,居人蕩盡,人畜田廬漂溺無遺,極目白砂,蒿蓬百里。隻身無依,彷徨累月,進退計窮。寄食人店,靜思亡親之櫬縱歸,何所安厝?義丈之恩雖寵,何時得報?莫若仍歸恩府,求尺寸之壤,葬久暴之喪。假便成仁,致身塞罪,以此生為終身之質,奉宅上薪水之勞。未審義丈能從願否?」叟曰;「噫,異哉!予何幸,累感孝子來同乎!」遂為奇備道劉方之本末。奇亦驚悚。叟復曰:「若信然,爾奇為兄,爾方為弟,同乃心,共乃義,守此薄產,足以業生矣。」於是奇、方再拜受教。二人互相推愛,極力養親,甘旨極一時之味,溫清盡冬夏之勤。

  又一年,叟卒於前,媼歿於後。二子備盡人子之情,哀毀不堪,淚盡繼血。將葬,兄弟謀定兆域,遂迎方之母骨於都下,共築一塋,列三墳如連珠。二子同廬其次,不釋杖者三年。閭里感化,遠邇稱聞。及服除,兄弟勤業,生意驟勝。不數年,富甲一鄉。人以為孝義所致。

  一夕,兄弟夜酌窗下。酒將半,話及生平,因痛二人出處之危,悲三父沒身之恨,驚合義之奇異,喜成家之遂願,相示悲惋,淚不自止。奇曰:「此皆予二人微誠感格,實蒙天相。然予今年二十有二,弟亦一十有九,俱未議婚。況人之壽夭莫期,萬一不諱,則三宗之祀淪矣。若乘時各求良配,或有所出,豈不休哉!」方愀然不答,良久徐曰:「兄忘之乎?初義父臨終時,弟與兄在誓,願各不娶,今何更發此言?」奇曰:「不然。初因父母垂沒,六喪大舉,家道貧薄,所以省輕藉重也。今則孝敬已伸,義恩已報,家資復充,況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決不可膠柱也。」而方輾轉百辭,欲足守前誓,奇亦無如之何。

  一日,奇於知厚處話及茲事,其友曰:「我得之矣。令弟意謂彼與賢契立家在先,恐欲先娶爾。」奇曰:「吾弟端仁,決無此心。君既為謀,試一驗之。」遂密令二媒私見於方曰:「某家有女,年正與二官人同,良淑工容絕於一時,實佳配也。某等敬議此婚,待別有年齒長者,然後再議大官人之婚未晚。」方勃然作色,曰:「何物老嫗,欲離間吾昆弟耶!急去,勿令吾責也。」二媒愧赧而去,密告於奇。奇等百方思度,終莫得其主意。

  是後奇因睹梁燕之勞,題一詩於壁,以探方意。其詩曰:

    營巢燕,雙雙雄,朝暮辛勤巢始成。

    若不尋雌繼殼卵,巢成畢竟巢還空。

  一日,方偶見其詩,笑誦數四,援筆亦題一篇於後。其詩曰:

    營巢燕,雙雙飛,天設雌雄事久期。

    雌兮得雄願已足,雄兮將雌胡不知。

  奇見而驚疑,不知所主。急謀於諸友曰:「予弟為人形質柔弱,語音纖麗,有婦人之態。況與予數年同榻,未嘗露其足,雖盛暑亦不袒坐。及欲議婚,彼各皆不聽,而詩中詞旨如此。恐有木蘭之隱乎?」眾曰「噫,是矣。君當以實問之,何害?」奇垂涕曰:「予以恩義之重,情如同生,安忍問之?」眾曰:「彼若實為女子,與君成配正所謂恩義之重得其所矣。」奇終以愧為辭。眾以酒醉之,使深夜而歸。

  將寢,奇乘酒謂方曰:「我想弟和燕子詩甚佳,然復能和乎?」方承命笑而和曰:

    營巢燕,聲呷呷,莫使青年空歲月。

    可憐和氏忠且純,何事楚君終不納。

  奇曰:「若然,弟實為木蘭。胡不明言?」方但傾首而已。奇復曰:「既不成兄弟,當為兄妹乎?而或為夫婦乎?」又不答,惟含泣而已。問之再肆,方徐曰:「若兄妹之,妾理應適人。妾父母之墳,永為寄託之柩矣。妾初因母喪,同父還鄉,恐不便於途,故為男辨。既因父沒,妾不改形者,欲求致身之所,以安父母之柩。幸義父無兒,得斯遺產。與兄遭遇,復是仁人。此非人謀,實蒙天合。倘兄不棄賤陋,使三家之後永續,三義之名不朽矣。」奇驚喜不已,遂楫方就寢。方曰:「非禮也。須待明日,祀告三墳,為妾辦妝物,昭會親鄰,乃可。」二人遂拱坐待旦,依議而行。

  是後浸成巨族,子孫滿堂,世號為劉方三義家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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