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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季之末,四方分擾,惟河北粗安。而慶都縣衙之西有王屠者,世業屠宰,素稱惡少。凡人談及鬼神禍福者,必至昂腹奮拳,極口毀詈。鄰有於公者,年垂八十,不為非行,子賢家富,舉縣敬仰。每遇王屠,必再三戒其狂暴,勸其改業。王雖不加嗔怒,然恒以白眼相看。人皆不然,而於公每每不懨。

  一日,王屠無疾而死,經宿乃蘇,泣謂家人曰:「我於昏沉中有二人徑前縛我,擁至一大官府階下,責我多殺生命,瀆漫鬼神,欺侮良善。以刀刺我,如宰豬之狀,然後擲於沸湯9退。予不勝痛楚,失聲而覺。」家人視之,果見遍身潰爛,穢不可近。復謂其妻曰:「予常深恨於公勸我,不聽良言,果遭奇禍,幾不復生。汝可急去拜懇於公,為我謀之。」

  妻如其言,於公遂詣屠家,笑曰:「此實君之警戒,但依老拙所為,何必過懼也。」於是王屠焚香誓天,盡改前非。常齋靜坐,不數日前疾頓平。遇人善事,竭財助之,遇人行惡,盡力戒之。負土補於衢路,汲漿施於道途。雖不生業,家道比前反充。鄉人以王佛子稱之。

  是後,於公壽九十而終,佛子亦九十而卒,人傳之以為因果。有好事者,作「於王因果詩十詠」,遠近傳誦。其詩曰:

    善人心地孰能同,解誘凶玩積善功。

    看破鬼神玄妙處,只將人事合天公。

    惡人當日肆愚狂,一旦回頭作善良。

    不是鬼神彰報應,又何能改鐵心腸。

    只將言行合天心,任爾欺凌不動嗔。

    到底不鬚生計較,上蒼終始不虧人。

    欺善欺良痛不仁,親遭報應始知因。

    皇天廣大涵生厚,巨惡還容聽自新。

    禍福昭彰本在天,休將報應作徒然。

    暗中神鬼分明計,若不亡家定減年。

    萬事多端好事稀,休言報應眼前遲。

    心途善惡如形影,步步相隨不暫離。

    趁意隨心不覺差,但差一事一冤家。

    到頭經紀歸天算,莫把聰明向世誇。

    富貴由天莫強求,正如農業望秋收。

    若非著力親耕種,枉費身心晝夜憂。

    靜觀巧拙鬥爭高,拙士安閒巧士勞。

    巧拙一蒙分禍福,莫將天道忽絲毫。

    惡人休把好人欺,不令人知天自知。

    心上有形須點檢,問君何處是便宜。

  其縣學有癢生姓管氏名鑒者,素稱好學,博覽書史,為同儕尊向,常日從講者不下十數。一日,諸生有錄「於王因果詩」以示管者。管閱之再三,忽然振幾長歎,擲詩於案,閉目不語者良久。眾笑曰:「此詩乃俗俚之言,吾儕取以奉兄,意供一笑,何故動此深疑?」管曰:「不然。夫福善禍惡,天之道也,雖在吾儒不外此論。因顯的驗,不爽毫釐,故為楊墨所憑,附以鬼神,合以因果,恐惑匹俗,以致真贗莫分,是非莫辯,此弊故非一日矣。然僕於其中理有未明、事有莫曉者,今試一陳。倘諸兄不吝下教,為講數言,使僕心塞洞開,目翳淨撥,則幸之幸矣。且人之有身也,父母生其形,天地付其性,賢愚善惡各有定質,萬一不同也。雖時有積習變更,若不相遠。人之善性,天與之也,人之惡性,亦天與之也。善惡本自天成,非人自勉為也。今者天生善人,天又錫之以福,天生惡人,天又加之以禍;是天厚於此而薄於彼也。言天故為之耶,而天道好生至正,焉有此理!言非天為之耶,而果孰為之乎?此實下情之疑。」眾皆嘿然,罔知所答。

  至夜,管生就枕無寐,摸腹而思,終莫會其要。乃作詩曰:

    永夜心無寐,悠悠動所思。難明天地理,故起世人疑。窈窈情難論,冥冥妙莫窺。

    無由尋徑達,空使此心奇。性命天公定,形容父母遺。賢愚心所主,善惡性之為。

    物不兼同體,誰能得自知。善人蒙福祉,惡者陷傾危。懲創故天理,生成卻在誰。

    自生還自殺,難信更難期。人性出天與,天何又錄之。宜成一樣氣,胡作兩般基。

    不必生凶戾,無勞用禍施。是非如有謂,彼此是懷私。枉費鑽研慮,空勞夢寐思。

    順情傷世教,抗論謾神祗。默默人何見,蒼蒼孰敢欺。未堪方聖治,實恐混民彝。

    空使磨心鏡,終難去此庇。無能開秘義,卿爾動歌詩。

  次早,以詩持示諸友,皆稱其論確而言切,義通而理當。有錄之人稿者,有讀之成誦者。

  一日,其友有張生者,自別墅而歸,少憩西關之樹下,因口誦管生之詩。適有一樵夫竊聽於側,張笑曰:「汝知何事而聽?」樵曰:「恨君誦之速,未得悉其意。」張復誦一過。樵曰:「斯何人作也?」張乃備言管生之詩本末之事。樵曰:「管為何如人?」張曰:「癢生也。」樵大笑,取擔荷於肩,以口唾地曰:「如此學識而稱癢生,寧不自愧耶!是一控僕不足擬也。」徑投西門向下而去。張大怒,逐而詈之。樵者但笑而前走。

  將及市,適管生自東而來。張急挽管,備言所以,邀與共往撻之。管曰:「不可。彼異人也,或隱士歟?正當求盡其言,烏可犯之以非禮乎!」管遂前揖樵曰:「窗弟愚幼,不解下問,輕瀆明誨,萬冀先生勿罪。倘不吝善,乞開後蒙。」凡三問而不答,但微笑以目他視。

  管愈敬異,乃跪而告曰:「夫仁者愛人,先生以學自善,非大儒之用心也。」樵笑引管興,曰:「僕野夫也,非儒,乃知儒之人也。君若下問,有何堪答?」又卻之再,而答曰:「聞君之詩,立意謂天生人性善惡之差者,似天有所主見而用意彼此,使其善惡各受之性,而又加之以報應懲創之。佳作之興,有此未安也。嗚呼,繆之莫甚。夫萬物之始,本乎無極而太極,一動一靜,陰陽分焉。陽變陰合,五行生焉。無極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氣交感,化生萬類。氣理錯綜,形性特異。惟人秉獨秀其心最靈,而有以不失其性之全。然以氣理之雜,剛未免有剛柔之別。善惡之差,禍福之應,蓋由此也。惟聖人與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時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者,不過守之以靜,謹之以動,人之太極於斯建矣。建極之道,誠與敬而已矣。夫陽之善者,仁也,中也,正也,善也,福也;陽之惡者,柔也,弱也。陰之善者,義也,剛也;陰之惡者,邪也,惡也。其在人之善惡有福禍之報者,乃氣通理合,自然感類而聚。善與福會,惡與禍期,正如陽燧取火,方諸取水,火發水生,是果天之與奪乎,鬼神之作為乎?呵呵,又何難明耶!」言畢,負擔長嘯而去。其行若飛,管生追挽不及,歸而浩歎累旬。

  是後,閉戶讀書,立志不出。集十餘年,遂成名儒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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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明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遠遠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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