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痕/第三十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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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癡珠自入正後,深居西院。或聽秋痕彈琴,或瞧秋痕作畫,就縣前街也少得去了。

  這日上元,子秀、子善久不見面,便兩人一車,到了秋心院。值門開著,下車走入。見靜悄悄的,沒個人影。再看月亮門,落把大鎖。兩人愕然。

  後來李裁縫出來說起,纔知道初二後,秋痕通沒回來。兩人出來上車。便吩咐趕向秋華堂來。

  看門見是熟客,就不通報。兩人沿西廊,步入月亮門。見廚房裏一個打雜,在那裏打盹,便悄悄的向西屋窗下走來。正待轉入樓下甬道,聽得癡珠朗吟道:

  「浮萍大海終飄泊,羞向紅顏說報恩。」

  兩人站著腳,又聽得秋痕道:「你也有些年紀了,積些餘囊,作個買山歸隱之計,也是著實打算。再者,你的性情不能隨俗,萬分做不過荷生,讓他得意吧。」癡珠歎一口氣道:「我為著家有老母,不得已奔走四方,謀些衣食。不然,我就做和尚。」秋痕道:「你好好做詩,都是我說著閑話,又引起你的心緒來了。」癡珠道:「我這上半四首,已是不及他的原作。再做下去,也沒有好句出來,不如算了,不作吧。」秋痕道:「你昨晚說的『繡榻眠雲扶不起,綺窗初日會難逢。三生風絮年來綰,一室天花夜不寒』。都是佳句,怎的不好?」

  兩人聽了半天,正待移步。不想玉環從甬道出來看見,便報道:「留大老爺和晏太爺來了!」癡珠迎出,延入客廳。秋痕掀開香色布棉簾招呼。兩人覺屋裏一陣蘭花香撲鼻,就行步入。見窗下四盆素心蘭,開有二十餘箭,便向書案走來。

  案上一幅長箋,狂草一半。子善看了蘭花,因取來瞧,上寫「奉和本事詩三疊前韻。」子秀唸道:

「第一洞天訪碧霞,雲翹有約總非賒。
鸞笙吹出香窠暖,鳳簡題成錦字斜。
楚岫朝雲開遠黛,天臺暮雨洗濃華。
尋常小謫人間去,也作秋風得意花。
福慧修來費幾生,珊珊仙骨照人清。
衫裁燕尾成雙影,扇寫蠅頭憶定情。
錦瑟相思頻入詠,枕屏兩地暗呼名。
瓊霄指日翔鸞風,別鶴何須帶怨聲!
番風輪指數遲遲,貯月樓成燕不知。
才子巾箱金粉艷,美人妝盥芷蘭思。
嬌呼小字猜蓮子,愛唱新詞譜《竹枝》。
陌上花開歸緩緩,荊釵珈服兩相宜。
溷我卑棲水外村,天涯回首舊琴樽。
西風鐵笛黃泥坂,夜月銀箏白下門。
煙柳灞橋留別夢,胭脂北地染新痕。
浮萍大海終飄泊,羞向紅顏說報恩!
蓬山風引歎無緣,辜負箋天四十年。
四扇畫梅成小影,繡裙簇蝶記遊仙。」

子善道:「清艷得很。」子秀笑道:「我們今天做個催租客,打斷人家詩興了。」秋痕道:「他正不高興,恰好你來,和他談談吧。」林喜端上茶來,玉環裝著水煙,四人各說了近事。

  子秀見上首掛著荷生集《座位》寫的一付聯對,是:

座列名香,文如滿月;
家承清德,室有藏書。

中間是心印的一幅畫梅橫披,橫技下貼兩紙色箋。便走近一瞧,見是七絕四首,款書「女弟子游畹蘭呈草」。便向癡珠道:「你那裏又收個會做詩的女弟子?」秋痕笑道:「不就是李太太?」子秀道:「不錯,他娘家姓游。」

  子善也走過來看。因唸道:

「華燈九陌照玲瓏,掩映朝暾一色紅。
最是太平真氣象,萬人如海日當中。
雕輪寶馬度紛紛,百和衣香昨夜薰。
繡幰珠簾都不下,輕塵一任上烏雲。
餳蕭吹暖遍長街,可有遊人拾墮釵?
滿地香塵輕試步,幾回珍重踏青鞋。
小幅泥金寫吉祥,十枝繹蠟照華堂。
并門多少嬌兒女,但願家家福命長。」

  唸畢,說道:「李太太也會做詩麼?」子善道:「幾見詩人的弟子不會做詩?」就掀著臥室簾子,見窗下兩盆水仙花,也自盛開。壁上新掛一付聯,一幅山水的橫披,橫披下也粘一色箋。便踱進去,瞧著聯一邊款書「癡珠孝廉正腕」,一邊書「雁門杜夢仙學書」,句是:

誦十萬言,有詩書氣;
翔九千仞,作逍遙遊。

  當下子秀和癡珠都跟進來。子善道:「采秋竟會寫起大字,且有筆力,真是夙慧。」子秀道:「不要說采秋,就秋痕不是大有慧根,怎麼幾個月工夫,就會做詩呢?」癡珠道:「大約琴棋書畫,詩酒文詞,都要有點夙根,纔能學得來。你看採秋這幅畫,不更好麼?」

  子善、子秀瞧著那幅畫,是幅工畫山水,筆意卻極灑落,小楷款書「奉夫子命,為癡珠孝廉作,韓宅侍兒夢仙寫」。子善道:「這落款就也新鮮。」旁有小楷一詩,是荷生題的,子秀唸道:

拔地奇峰無限好,在山泉水本來清。
飄然曳杖絕塵事,獨向翠微深處行。」

  兩人再看色箋的詩,上書《水仙花》三字,下書「侍兒劉梧仙呈草」。子善唸道:

雲停月落座留香,一縷冰魂返大荒。
銀燭高燒呼欲出,仙乎宛在水中央。
好伴吟邊與酒邊,蓬萊春在畫堂前。
煙波倘許儂偕隱,自抱雲和理七弦。」

子秀道:「大有寄託。」又看了癡珠的帳緣,是秋痕畫的菊,就說道:「秋痕的畫菊,竟一天蒼老一天了。」

當下禿頭回道:「池師爺請爺說話。」

癡珠出外間去了。子善隨手將案上一個書夾一檢,見斷箋上有詩兩首,瞧是:

對卿鄉更覺溫柔,雨滯雲癡不自由。
胸卻比酥膚比雪,可堪新剝此雞頭。
秋波脈脈兩無言,檀口香含一縷溫。
錦帳四垂銀燭背,枕邊欽墜個中魂。

又一素紙,上書《題畫》,云:

繡幃怎不卸銀鉤,微識雙雙艷語柔。
彷彿釵聲拋紙上,銷魂豈獨是天遊?
無言祇是轉星眸,個裏情懷不自由。
水溢銀河雲尚殢,子夫散髮最風流。
春雨梨花醉玉樓,雙雙彈罷臥箜篌。
誰將鏡殿銅屏影,付與春風筆底收?

  兩人一笑。又檢得字條,楷書寫的是「燈下紅兒,真堪銷恨;花前碧玉,頗可忘憂」十六字。又色箋兩紙,寫的是:

埋骨成灰恨未休,天河迢遞笑牽牛。
斑騅祇繫垂楊岸,萬里誰能訪十洲?
欲人盧家白玉堂,何曾自敢佔流光?
可憐夜半虛前席,萬里西風夜正長。
龍護瑤窗鳳掩扉,含煙惹霧每依依。
何當共剪西窗燭,日暮歸來雨滿衣。
雲鬢無端怨別離,流鶯漂蕩復參差。
東來西去人情薄,莫枉長條贈所思。
末書:「日來讀玉溪生詩,因集得詩如右,呈政吟壇。此中情事,有君有我,有是有非,知足下必能參之也。並希示復,或賜和為望。荷生漫作。」

  兩人不大解得就中謎語,就檢別的來瞧,內還有秋痕的詞並手札。詞云:

花箋唱酬,曳斷情絲千萬縷。獨對柳梢新月影,算今宵人約黃昏後。眉雙縐,奈東君一剎,去矣難留。簾幕鎖人愁。風風雨雨,腸斷晚妝樓。

  又一詞云:

花憐小劫,人憐薄命,一樣銷魂處。香銷被冷,燈深漏靜,想著閑言語。

  兩人祇看到這一紙,瞥見秋痕掀簾進來,將書夾一搶,說道:「半天沒有聲息,卻原來偷瞧人家機密的書札!」子秀笑道:「事無不可對人言。」子善笑道:「『人約黃昏後』,怎的可對人言?」就出去了。

  到了客廳,雨農要走,癡珠因留三人小飲,並請了蕭贊甫。到得黃昏,大家都要出去逛燈,癡珠就不十分強留。

  此時裏外都點上燈。客廳中,點的是兩對西番蓮洋琉璃燈。裏屋兩間,通點一對湘竹素紗,一邊字一邊畫的燈。正檐下,一字兒四對明角燈。

  一會,月也上來。客廳中兩盆碧桃花,開得艷艷,映著燈光,就像嫣然欲笑一般。

  秋痕將屋裏兩重棉簾盡行掀起,引著蘭花水仙的香。癡珠就領秋痕,到秋華堂玩賞一回月。忽然對秋痕道:「你看如此月色,天又不冷,我們何不同到芙蓉洲水閣走一走?」秋痕道:「怕碰著人,不好意思。」癡珠道:「這時候,還有甚麼人,跑來這冷靜地方?」便喚禿頭、穆升,先去通知看守的人,教他預備茶水伺候。去了。正是:

燈下紅兒,花前碧玉。
銷恨忘憂,同心一曲。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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