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痕/第三十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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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秋痕,廿五後回家。因勸癡珠量入為出,儉省下來為後日南歸之計。因說道:「你為著我,不能不供給他們開銷。這樣不是愛你,直是害你。所以千思萬想,不能不割斷癡情,苦守寂寞。」又說道:「初一,心印許我禮佛,我便吃了長齋。總要跟你到得南邊家裏,我纔開葷。你念我這般苦守,也該惜些錢鈔,作個長久打算。讖兆夢兆雖然不好,或者天從人願,我兩人吃得這苦,造化小兒可憐起來,也不可知。若一味委心任運,眼見得禍離更甚於慘別。」說著,就嗚咽起來。癡珠也自傷心。

  看官:須知「氣數」兩字,埋殺多少英雄豪傑!除非神仙,跳出世外,不受這氣數束縛。自古忠臣孝子,到得國家氣數要盡之時,怎樣出力去挽回,你道有幾個挽回得來?不過人事是要盡。秋痕這一回打算,也祇是盡人事罷了。再隔十日,兩人局勢,又不是這般。

  你道人事怎盡呢?到了二月初一,秋痕換了一身新衣服,天色大亮,坐個車來到廟中。禿頭早在那邊伺候,到觀音閣來。聽得清磬一聲,早望見心印披著袈裟,率領兩個侍者,在閣上頂禮慈雲。

  秋痕上得閣來,侍者送上一炷香。秋痕跪下,心印敲著磬,將秋痕做的黃疏讀道:

  「蓋聞有情是佛,無二為齋。接引十方,法喜維摩之愛;皈依五淨,醍醐沆瀣之緣。

  伏念梧仙,劫重風輪,魔生綺業。天寒袖薄,身賤恩多。居恆顧影自憐,竊欲擇人而事。則有韋皋小影,東越寓公。既連襼而折裳,亦雙心而一襪。於是巾裁奉聖,髻解拋家。自謂浮郁香燒,是鄉終老;靈檀樹種,如願同歸矣。無如烏本流離,窩非安樂。奔精昭夜,徒勞警旦於鳴雞;驚女採薇,更佇苦心於夢鹿。風花舛午,才命昇沉;楚水入淮,梔香交蓼。所冀金輪神咒,能銷鐵鎖煩冤。因此九叩跏趺,一誠頂禮。誓如噭日,折此疏麻。

  願開一念之慈悲,俯鑒八關之懺悔。莫謂垂枯絳樹,甘露難培;還期續命黃花,秋風再艷。從此旃檀爇印,寒菜咬根,不慕膏粱,自甘腐乳。他日者,追隨中饋,獲補疇昔之墜歡;旨蓄禦冬,長娛邊撩之晚景。將繡佛以酬恩,輝依滿月;亦心齋於清夜,悟澈拈花矣。

  年月日,平康信女劉梧仙謹疏。」

  宣讀已畢,燒了。秋痕默誓一番,磕了頭起來。心印將一尊觀音小像,用紫檀鑲玻璃的龕,送給秋痕供奉。秋痕給心印叩了謝,心印也膜拜還禮。便和禿頭回來西院,將佛像供在炕几。

  這日,癡珠就陪秋痕吃一天齋。秋痕晚夕便捧著神龕,坐車而去。後來牛氏知道,百計責令開葷。無奈秋痕受一番打罵,便一粒也不沾牙,牛氏祇索罷了。

  癡珠自此,還讀我書。次日,尋一幅宣紙,寫個「焦桐室」三字,傍書「病維摩書」四字,蓋了圖章,交給穆升裱作橫額。

  一日午後,套車到縣前街閑話,便來大營。荷生迎出平臺,笑道:「我正要作字給你,你來了,便宜他們跑一遭。你瞧這個圖名,取得好不好?」說著,便延入屋裏。癡珠道:「甚麼圖?」荷生沒有答應。

  癡珠早見案上鋪著一個小軸,是采秋小照,畫一面鏡,采秋畫在鏡裏,便說道:「像得很,真個鏡中愛寵。」荷生道:「你瞧題的圖名。」癡珠早見上首橫題五個隸字,是《春風及第圖》,便點頭道:「甚好。」再看題的詩,是首七截,因唸道:

「鏡裏眉山別樣青,春風一第許娉婷。
天孫好織登科記,先借機絲繡小星。」

  唸畢,笑道:「你好躊躇滿志。」荷生道:「祇這二十餘日,信息渺然,連紫滄也沒有信來。難道是滿招損,占《歸妹》,迎門翻卦?」癡珠道:「你這事一定百定,千穩萬穩,還疑心甚麼呢?你不想采秋的書籍,也就夠十來天收拾哩。」荷生道:「我也這般想。」癡珠道:「這事不要再說。我此來,是要找愛山替我和秋痕畫一圖哩。」荷生道:「你今天,何不就同我去訪他?」癡珠道:「甚好。」

  於是荷生引著癡珠,打大花廳後身穿過一個院落,便是愛山書房。愛山迎入,癡珠敘些寒溫,坐了一回。荷生遂為癡珠代白來意,愛山許著初七下午。

  二人正說得款洽,忽見青萍掀開簾子,回道:「洪老爺來了。」荷生又喜又驚,便同癡珠踉蹌出來。愛山見是有事,也不敢強留,祇得送出院門。癡珠執手重訂初七之約,愛山允諾。

  荷生早走得遠了,癡珠就也跟來。轉到平臺,祇見紫滄和荷生,站在客廳簾邊。聽得紫滄道:「有點變局。」兩人就進去了。癡珠隨後走進,和紫滄相見。見荷生神情慘淡,正在拆信,就不說話。紫滄也默然無語。

  荷生拆開信,抽出一張色箋,看了一會,眉頭百結。將箋遞給癡珠道:「你瞧!你道天下事,算得準麼?」便拉紫滄炕上分坐,詳問底細。

  癡珠瞧著箋上,楷書寫的是:

荷生夫子安:初七日奉到覆函,並詩一首。拳拳垂注,情見乎詞。感激之私,無庸瑣讀。妾生不逢辰,母也不諒,紫滄目擊之,自能為君詳言之。妾不忍形諸筆墨,亦不敢形諸筆墨也。伏念積誠尚可動物,豈守義不足悅親?第區區寸心,總不欲生我者負不韙之名。君與紫滄善為妾圖之。妾回天無力,惟有毀妝斂跡,繡佛長齋,冀慈母感悟於萬一。挑燈作此,不盡欲言。附呈七絕一首,率書楮尾。侍妾杜夢仙手啟。

  癡珠道:「繡佛長齋,不謀而合。」紫滄、荷生正對語喁喁,也不聽見。癡珠因將詩吟道:

「雲容冉冉淡於羅,欲遣春秋可奈何!
夜半東風侵曉雨,碧紗窗外早寒多。」

  吟畢,笑道:「欲知弦外意,盡在不言中。采秋詩品,高於荷生十倍哩!」荷生皺著眉,向癡珠道:「人家有這般懊惱的事,你偏會說笑起來。」癡珠道:「你不用煩惱,不出十天,機將自轉。祇天見你兩個,圓成太容易些,也不顯得他一番造就的艱難,故此有這一折。其實你沒見過采秋時候,大局早已排就。」荷生道:「你何苦又說夢話?我明天將手尾的事交託燕卿,後天一早就可上路,做三站走,初六可到雁門。紫滄,你還要和我同走一遭呢。」

  正待說下,祇見索安回道:「大人請,說是有緊急軍務。」紫滄、癡珠就走了。這且按下。

  且說采秋,係於正月十五往碧霞宮,也在觀音大士前許下長齋。自此脂粉不施,房門不出。這一個月,柔腸百轉,情淚雙垂。把個如花似玉的容顏,就變得十分憔悴了。還好紅豆、香雪兩個丫鬟,都是靈心慧舌。無可講的,也引著采秋講講;無可笑的,也引著采秋笑笑。所以比秋痕景況總覺好過些。

  一日,冷雨敲窗,天陰如墨。采秋倚枕默坐,忽藕齋進來,取出荷生十三寄來的信。展開閱過,歎了一口氣,藕齋就出去了。信內附有八日的詩,並癡珠的和章。

  采秋喚香雪印一盒香篆,自己慢慢的點著,領略一會。將寄來的詩,吟了一遍,就向床上躺下,想道:「天下事愈急則愈遠,愈迎則愈拒。去年秋痕不是這樣麼?」又想道:「癡珠說那華嚴庵的籤兆,竟是字字有著落。似乎我和荷生這段因緣,恁是怎樣也拆不開的。祇是這籤兆也怪,秋痕的秋心院,是小岑替他取的名。我的春鏡樓,是我自己杜撰的。怎麼那庵的籤上有『秋心院』三字?那老尼偈語,又說出『春鏡』?敢莫這支籤和那偈語,通是癡珠編出來,也不可知。」想到此,陡然心上冰冷,不知不覺弔下淚來。又想道:「說是癡珠編的,他何苦自己講那不吉利的話?」

  左思右想,便合著眼,聽著雨聲淅瀝,竟模模糊糊的,好像到了秋心院。突見秋痕一身縞素,掀著簾迎出來,采秋驚道:「秋痕妹妹,你怎的穿著孝?」秋痕淚盈盈道:「采姊姊,你不曉得麼?癡珠死了!我替他上孝哩!」

  正在說話,忽見荷生閃入,采秋便說道:「癡珠死了,你曉得麼?」荷生吟吟的笑道:「癡珠那裏有死?不就在此?」采秋定神一看,原來不是荷生,眼前的人卻是癡珠。手裏拿個大鏡,說道:「你瞧!」采秋將喚秋痕同瞧,秋痕卻不見了。祇見鏡裏有個秋痕,一身艷妝,笑嬉嬉的不說話,卻沒有自己影子。

  正在驚訝,忽一陣風過,塵沙瞇目。耳中祇聞得呼呼的響,又像是波濤滾滾的聲,心上覺得突突的亂跳。一會,悄然開眼一看,祇見白茫茫一片大海,自己立在一個山上。四顧無人,十分害怕。沿著徑路走來,見一峰插天,蒼翠欲滴。上面有古篆三字,一字方圍有一丈多大,卻不認是何字。想道:「我今日也有認不得的字了。」轉過山坳,海也不見了。瞥見癡珠同兩個麗人,俱是一身縞素,立在前頭。一個麗人,好像秋痕。采秋歡喜,迎上前來,說道:「怎麼你兩個,卻跑到這裏來?」再一審視,那裏有三個人?卻有三片白石擋住去路,想道:「原來就是這石作怪!」

  再要轉身,恍恍惚惚是個屋裏,見個丫鬟搶過來扶著,叫道:「娘快醒來,天冷得很,和衣睡不得。」撐眼一看,卻是紅豆。因起來說道:「我略躺一躺,竟睡著了,迷迷惑惑,做了幾多的夢。」

  紅豆細問,采秋不說。祇叫他取錶來看,已是四下多鐘。香雪向熏爐中倒碗茶送來,采秋喝了。回憶夢境,猶覺歷歷。紅豆端上素菜,隨便用些。遂向佛前燒了晚香,門坐聽雨,便和紅豆說起夢來。正是:

秋心春鏡,一剎罡風。
情天佛國,色色空空。

  欲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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