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痕/第十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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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六月以後,天氣漸涼,癡珠的病也漸漸大好了。雨檻弄花,風窗展卷;遵養時晦,與古為徒。這也省卻多少事。

  無奈謖如多情,卻要接他入署消遣。李夫人笑道:「先生,南邊這時候,重碧買春,輕紅擘荔,招些詞人墨客,湖上納涼,何等清爽。太原城裏一片炎塵,有甚麼消遣的去處?」謖如也笑道:「我們這武官衙門,那裏有詞人墨客呢!」癡珠笑道:「此間名士,第一總算是經略幕裏韓荷生了。」謖如道:「此人真不愧名士!我作了十年武官,仗也打過了幾十回,起先見經略那樣信服,我還不以為然。今年元宵晚上,蒲東那一仗,與我一個柬帖,算定回部,五更時分敗到黃河岸上,教我埋伏,後面註了一行,是:『如放走一人,軍法不貸。』不想果然都應了他的話,令我十分敬畏。不知先生怎麼認得他?」癡珠就將都中相遇,及長安見了紅卿,敘將出來。謖如道:「他如今這裏,又有個得意的人了。」就將荷生近事講了一回,又喚跟班將荷生重訂的《芳譜》,檢給癡珠看。

  癡珠瞧了一遍,說道:「怎的這杜采秋卻不入選呢?」謖如又將采秋來歷,講給癡珠聽。癡珠笑道:「那不是名妓,竟是名士了!秋痕這人,得荷生一番賞鑒,自是不錯。」

  因將《芳譜》的詩朗吟一遍。謖如因說道:「秋痕這人,也自不凡。采秋事事要佔人先,他卻事事甘居人後。其實他的色藝,比采秋也差不多。」癡珠道:「那譜上就說得他的身份好。」謖如道:「譜上不過說個大概,他最妙是焚香煮茗,娓娓清談。他會畫菊,便愛藝菊,憑你枯莖殘蕊,他一插就活。祇是有點傻氣,一語不合,便哭起來。」癡珠歎口氣道:「美人墜落,名士坎坷,此恨綿綿,怎的不哭!」便將《芳譜》撂開,低頭不語。謖如忽向夫人道:「我這回,卻想出一個替先生消遣的法兒。」癡珠和夫人再三詰問,謖如總不肯說。

  初七日一早,癡珠剛起來,穆升跑進來回道:「李大人便衣來了。」癡珠急忙迎出。謖如早笑嬉嬉的進來,說道:「纔起來麼?」癡珠也笑道:「你今天,怎的這般早就來了?」謖如笑道:「今天是要向先生借秋華堂,熱鬧一熱鬧。」癡珠正要致問,謖如卻已掀著簾子走了。癡珠跟著出來,謖如回頭笑道:「先生,停一會過秋華堂來吧。」說著,便彎向樓邊小徑而去。

  癡珠退回外間更衣,然後出來。到了月亮門,祇見一群人,挑著十幾對紗燈及桌圍鋪墊,在甬道上站著。轉過西廊,聽得謖如和多人講話。走進垂花門,見堂中正亂騰騰的擺設,謖如卻坐在炕上調度。見癡珠進來,站起身,笑道:「客早來了,主人方纔收拾屋子哩。」癡珠道:「你今天到底請甚麼容?」謖如道:「沒有別人,就是先生和韓荷生。」癡珠道:「他準來麼?」謖如道:「他昨天,還叫跟班探聽請有幾個客,我說道:『祇有你們老爺和我們這裏韋師爺。』他跟班很喜歡,說是『韋師爺在坐,我們老爺是必來的。』這樣看來,他也很愛見先生。」癡珠遲疑道:「他怎的認得我呢?」

  正坐下說著,驀見屏門外轉出一個麗人,就如出峽的雲,被風冉冉吹將上來。後面一人抱著衣包跟著。癡珠笑向謖如道:「你今天鬧起這個把戲來了。」謖如微笑。

  此時堂中都已鋪設停當,那正面及兩廊的燈,也都掛得整整齊齊。簾波一漾,花氣微聞,早是那麗人低著粉頸,款步進來,向癡珠請了安。卻怔怔的看了一眼,纔向謖如也請一安,就站在謖如身邊。謖如便攜麗人的手,說道:「來得很早,我有幾個月沒見你了。」麗人答應,把眼波祇管向癡珠這邊溜來。

  癡珠細細打量一番,好像見過的人,遂向謖如道:「這姑娘就是《并門花譜》第一人麼?」謖如笑道:「就是秋痕。先生見過?」癡珠道:「我到這裏,除你署中,我不曾再走一步,那裏見過他們。」

  謖如便向秋痕道:「你認得這位老爺麼?」秋痕答道:「這位老爺姓韋。」謖如笑道:「先生方纔說『那裏見過他們』,他們怎麼又認識得先生呢?」癡珠真不明白,卻難分辯,倒是麗人道:「見是沒有見過,我卻曉得韋老爺的官名有個玉字,號叫癡珠。」癡珠大笑道:「這怪不怪!」謖如便問秋痕道:「你怎的曉得韋老爺名姓?」秋痕便將五月初五,跟著梅小岑來到酉院,見了聯句、小照,敘述一遍。癡珠道:「不錯,不錯!那一天回來,禿頭原告訴過我,為著梅小岑素沒見面,就也撂開。」謖如笑道:「這也罷了。」

  先是癡珠起來,徑來秋華堂,卻不曾用過早點。禿頭也不敢徑端上來。此時約有巳正,便上來回道:「老爺用些點吧。」謖如道:「我倒忘了,一早把先生累到這個時候,還沒用點,快端上來。我是家裏用過的,秋痕陪著吧。」便站起身,叫秋痕上炕,秋痕不敢。謖如道:「坐吧,這又何妨。」便轉向門外更衣,叫人催請荷生。於是兩人對坐用點。

  癡珠見秋痕上穿一件蓮花色紗衫,下繫一條百折湖色羅裙,淡掃蛾眉,薄施脂粉,星眸低纈,香輔微開,便想道:「似此丰韻,也不在娟娘之下!」秋痕一抬頭,見癡珠身穿一件茶色夾紗長襖,祇管偷眼看他,不覺一笑,便有一種脈脈幽情,蕩漾出來。癡珠把眼一低。秋痕倒低聲問道:「韋老爺,你怎的比那小照清減許多?」癡珠此時,覺得有萬種柔情,一腔心事,卻一字也說不出來。發怔半晌,眼眶一紅道:「改日說吧。」

  猛聽得外面傳報:「韓師爺來了!」癡珠就也更衣出來。幾人扶著荷生轎子,已人屏門。瞧見謖如站在臺階,便急忙打著護板。秋痕就在轎前打了一千。荷生下轎,謖如搶上數步見了,癡珠也到檐下。荷生早躬身向前,執著癡珠的手,笑吟吟的,一面移步,一面說道:「咱們都中兩次見面,都未寒暄一語,抱歉至今!」

  彼時已到堂中,三人重新見禮,兩邊分坐。癡珠向荷生道:「我們神交已久,見面不作套語吧。」荷生笑道:「說套語,便不是我們面目。」接著秋痕上前請安,荷生就接著說道:「你們所有客套,我也一起豁免吧。以後見面,倘再迎至轎邊一千,接到廳上一千,我就不依。再『老爺』二字,也不準叫,你祇喚我荷生。你字秋痕,我便叫你秋痕。」就向癡珠、謖如道:「我們也通行稱字,某翁、某某先生,濫俗可厭,兩位以為何如?」癡珠道:「吾兄爽快之至!」就向謖如道:「你再叫先生,我也不依。」荷生道:「自後大家犯令,我要罰以金谷酒數。」

  秋痕坐在西邊,瞥見丹翬、曼雲從東廊款款而來,笑道:「犯令的人來了。」謖如道:「你下去通知他不好麼?」正說著,丹翬、曼雲已到簾邊,秋痕忍笑,大聲說道:「站著!聽我宣諭:奉大營軍令,不准你們請安,不準你們叫老爺。你們懂得麼?」說得荷生、癡珠、謖如三人大笑起來,連那前後左右伺候的人通笑了。秋痕自己笑得不能仰視。

  那丹翬、曼雲祇見過秋痕痛哭,沒有見過秋痕的癡笑,也沒有見過他會大聲說話,今日見他如此得意,轉停住腳步,祇是發怔。大家看見,更是好笑。後來秋痕的笑歇了,將以前的話告訴,兩人倒靦靦腆腆上來,好像沒得開口一般。還是癡珠初見,和兩個應酬,兩個纔說得幾句話。秋痕曉得他們為難,又自吃吃的笑。荷生也笑道:「我倒不意,秋痕也會這般調侃人。」癡珠笑道:「這是老師化導之力。」又說得大家通笑了。

  祇見家人請示排席,荷生瞧著錶道:「就要排席?似乎過早。」癡珠道:「謖如今天是兩頓飯的。」荷生道:「怎的過費!」一會,席已擺好,係用月桌。謖如要送酒安席,荷生道:「方纔甚麼套都已蠲除,你又來犯令了!」於是大家換了便衣,團團入坐。

  酒行數巡,癡珠坐接受雲,就將曼雲折扇取來。正要展視,荷生忽向癡珠說道:「斯人不出,如蒼生何!以吾兄才望,這甘年中倘肯與世推移,不就是攜技的謝東山麼?」癡珠將扇握住,歎口氣道:「小弟年少時,也還有這些妄想,如今白髮星星,涉世愈深,前途愈窄,濫竽滿座,挾瑟赧顏,祇好做個乞食歌姬的韓熙載吧!」荷生道:「你是要做入夢的傅岩,不願做絕裾的溫嶠,其實何必呢!』癡珠道:「人材有積薪之歎,捷徑多窘步之優。我就不做韓熙載,也要做個醇酒婦人的信陵君。那敢高比騎箕星宿、下鏡風流哩。」

  說得大家又笑了一陣。於是展開曼雲的扇,見是荷生楷書,便說道:「教我再寫這字,就寫不來了。」再看寫的是《齊天樂》兩闋,詞題《繫花魂》。

  此時秋痕倚在癡珠坐邊,癡珠看著,秋痕唸道:

  「小欄杆外簾櫳畔,紛紛落紅成陣。瘦不禁銷,弱還易斷,」癡珠拍案道:「好個『瘦不禁銷,弱還易斷』八字,這便是剪紙招我魂哩!」就喝了一杯酒,向荷生道:「是舊作,是近作?」荷生道:「我春間偶有所觸,填此兩闋,你不要謬讚。」就也喝了一杯酒。謖如、丹翬、曼雲都陪著喝,覺得秋痕黯然,又唸道:

  「數到廿番風信。韶華一瞬,便好夢如煙,無情有恨。別去匆匆,蓬山因果可重證。」癡珠也黯然道:「半闋就如此沉痛,底下怎樣做呢?」就和大家又喝了三杯酒。

  那秋痕唸到「韶華一瞬」,已經眼眶紅了,以下竟要墜起淚來。就也停了一停,又唸道:

  「空階似聞長歎,」癡珠道:「接得好!魂兮歸來,我聞其聲。」秋痕噙著淚又唸道:

  「正香銷燭灺,月斜人定。三徑依然,綠蔭一片,料汝歸來難認。心香半寸,憶夜雨蕭蕭,小樓愁聽。咫尺迢遙,算天涯還近。」

  秋痕唸到此,忍不住撲籟籟的墜下淚來。癡珠自己喝了酒,便說道:「我唸吧。」便將第二闋唸道:

  「綺窗朱戶濃蔭滿,繞砌苔痕青遍。碾玉成塵,埋香作塚,一霎光陰都變。」癡珠念到此,聲音也低了。秋痕一滴一滴的眼淚,將那扇頁,點濕有幾處了。荷生道:「這是我不好。秋痕今天很喜歡,偏教他如此傷心起來。」曼雲道:「可不是呢,人家好端端喝酒,怎的荷生這首詞,卻要叫他灑起淚來?」癡珠勉強又唸道:

  「助人淒戀,有樹底嬌鶯,梁間乳燕。剩粉遺芳,亭亭倩女可能見?」癡珠哽咽道:「此中塊壘,我要借酒澆了。」便叫曼雲取過大杯,喝了五鍾。荷生、謖如也喝了。謖如、丹翬都道:「過後看罷。」荷生也說道:「撂開一邊,往後慢慢的看。」癡珠那裏肯依,又唸道:

  「幾番燒殘繭紙,歎招來又遠,將真仍幻。絮酒頻澆,銀旛細剪,懺爾癡情一片。浮生慢轉,好修到瓊樓,移根月殿。人海茫茫,把春光輕賤。」

  癡珠末了,也忍不住弔下幾點淚來。瞧著秋痕玉容寂寞,涕淚縱橫,心上更是難受。想道:「我卻不道青樓中有此解人,有此情種。」便轉向荷生說道:「真是絕唱,一字一淚,一淚一血!這也不枉秋痕的數點淚漬在上頭。只是我也有一詞,題在花神廟,想你還沒見哩。」荷生道:「我自那一晚,便定了此間的局面,花神廟一別經年了。你那長新店題壁的詩,我還記得。」癡珠道:「你的詩我記得多了。」便喝一大杯酒,高吟道:

  「雙槳風橫人不度,玉樓殘夢可憐宵。」

  荷生十分驚訝,只見癡珠又念道:

  「畢竟東風無氣力,一任落花飄泊。」荷生道:「荔香院你到過嗎?」癡珠也不答應,便又喝了酒,又高吟道:

  「一死竟拚銷粉黛,重泉何幸返精魂。」又拍著桌說道:「最沉痛的是:

  薄命憐卿甘作妾,傷心恨我未成名。」荷生道:「奇得很!這幾首詩你也見過麼?」

  癡珠含笑,總不答應,喚過禿頭,說道:「你將我屋裏一個碧綠青螺杯取來,我要行令了。」荷生道:「你說怎樣見過紅卿,纔準行令。」癡珠笑道:「行了令再說。」荷生道:「你不說,我是不遵令的。」謖如笑道:「癡珠,你這悶葫蘆害人難受,不如說了吧。」癡珠道:「那裏有這般容易!」恰好禿頭取得杯來,便一面拿杯,一面向荷生道:「你喝了這十杯再說。」丹翬道:「這一杯抵得十多杯酒,怎的教人吃得下?」荷生道:「可不是呢,癡珠就是這樣作難我哩。」謖如道:「我講個人情,五杯吧。」荷生笑道:「你講個人情,一杯吧。」癡珠也笑道:「三杯何如?」荷生心上急著要曉得紅卿蹤跡,也就答應了。隨又說道:「你也要喝一杯。」癡珠道:「說到高興,自然要喝。」

  於是曼雲執壺,丹翬斟酒,荷生便喝了三螺杯酒。秋痕祇叫:「慢慢的喝。」荷生喝一杯,便送一箸菜,或是水果。謖如也喝了三大杯。癡珠纔把荔香院那一天情事,細細向荷生講將出來。講得荷生癡癡的聽,兩眼中也噙了幾許英雄淚。謖如、丹翬、曼雲都斂容靜氣,傾耳而聽。秋痕更怔怔的望了癡珠,又望荷生。癡珠說到娟娘不知蹤跡,就也落下數點淚,叫秋痕斟過一螺杯酒。

  秋痕祇斟有七分杯,癡珠接過,卻要秋痕斟滿,高吟杜詩道:「寇盜狂歌外,形骸痛飲中。」接著吟道:「氣酣日落西風來,願吹野水添金杯。如澠之酒常快意,亦知窮愁安在哉。忽憶雨時秋井塌,古人白骨生青苔。如何不飲令心哀!」大家含笑,看他吟完,將酒喝了。秋痕笑道:「角力不解,必同倒地;角飲不解,必同沉醉。這是何苦呢!」說得大家又笑了。

  這一席酒自十一下鐘起,直喝至三下多鐘。幸是夏天日長,大家都有些酩酊,便止了酒。荷生、癡珠祇用些粳米稀飯,就散了坐,同到癡珠屋裏。祇見芸香拂拂,花氣融融,別有一種灑灑之致。癡珠又喚禿頭,焚起一爐好香,泡上好茶。荷生、謖如或坐或躺,丹翬等三人就在裏間理鬢更衣。癡珠便將盆中開的玉簪,每人分贈一枝,更顯得面粉口脂,芬芳可挹。

  秋痕出來,見癡珠酒氣醺醺,躺在窗下彌勒榻上,便悄悄說道:「你病纔好,何苦那樣拚命喝酒!」又將癡珠小照瞧一瞧,說道:「你怎不請人題首詩?」癡珠道:「沒人道得我著,以後你題吧。」秋痕一笑,就將簾子掀開。見謖如走了出去,荷生卻躺在炕上微微睡著,便叫道:「起來吧,這裏睡不得,怕著了涼。」荷生就也坐起,喝了茶。

  癡珠隨跟出來,向荷生問起采秋。荷生歎一口氣道:「不必提起。我有兩首詩,唸與你聽就知道了。」遂將所寄的詩誦了一遍。癡珠笑道:「甚麼事呢?」隨吟道:「丈夫垂名動萬年,記憶細故非高賢。」荷生也自微笑。

  不一會,一家人掌上燈來,秋華堂又排了席。大家作隊出來,見堂上及兩廊,明角燈都已點著,越覺得玉宇澄清,月華散采。大家便都向市道上閑步。癡珠從那月光燈影瞧著秋痕,真似一枝初放的蘭花,葳蕤窈窕,極清中露出極艷來。聽見謖如讓荷生上去,便攜著秋痕的手,跟大家步上臺階,到得席前,照舊坐下。

  這秋華堂係長七間一個大座落,堂上爽朗空闊,炕後垂三領蝦鬚簾,簾外排著十多架晚香玉。堂上點有二十餘對紗燈,炕上四小盆盛開夜來香。堂左右二十多架蘭花,雖纔打箭,燈光之下,瞧那綠葉紛披,度著炕上內外的花香,就不傾觴,也令人欲醉了。況卯酒未醒,重開綺席,倒覺得大家俱有倦容。

  入席以後,行了幾口酒,上了幾碗菜,秋痕便向癡珠發話道:「白天你是鬧過酒,如今祇準清談,我隨便唱一折昆曲給大家聽,可好麼?」荷生道:「好麼。」秋痕又道:「叫他們吹笛子、打鼓板、彈三弦的都在月臺上,不要進來。」謖如道:「這更好。」秋痕又道:「祇這癡珠酒杯是要撤去的。」一面說,一面將癡珠面前酒杯,遞給跟班。謖如、丹翬都說道:「不叫他喝就是了,何必拿開杯子。」荷生、曼雲祇吟吟的笑。

  謖如向荷生道:「『一見如舊』這句話卻是真有呢。」這一說,癡珠先不好意思起來,秋痕便覺兩頰飛紅。荷生忙接口說道:「『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我和癡珠不一見如舊麼?」

  荷生此句話,原想替秋痕解嘲,秋痕也深感荷生為他分謗,祇太親切些,觸動心緒,倒弔下淚來。癡珠這一會淒惶,更不知從何處說起,祇向秋痕高吟道:「君為北道生張八,我是西川熟魏三。」就不說了。

  荷生見秋痕與癡珠形影依依的光景,便念及采秋,又因癡珠今天說起紅卿,便覺新愁舊怨,一剎時紛至沓來,無從排解。謖如也梅,先前不合取笑秋痕,以致一座不樂,又見秋痕顧影自憐,那一種情態,也覺慘然難忍。丹翬、曼雲見席間大家都不說話,祇得勸秋痕道:「好端端的,又哭得淚人兒一般,人家說你有傻氣,你自己想傻不傻哩!」荷生就移步過來,替秋痕抹著眼淚。癡珠便叫跟班們擰過手巾,自己遞給秋痕。謖如也吩咐跟人泡上幾碗好茶來,又吩咐廚房慢慢的上菜。

  秋痕祇得破涕為笑道:「我還唱曲吧。」大家都道:「好了!秋痕肯笑了。」謖如道:「秋痕這一笑,大家該喝一鍾酒。」秋痕道:「我總不準癡珠喝,大家依麼?」大家笑道:「依你吧。」秋痕道:「我卻要陪一杯。」於是大家都喝了酒,隨意吃了幾箸萊。癡珠祇吃了兩片藕。

  祇見秋痕喝一回茶,將椅挪開,招呼癡珠跟人,說幾句話。停了一停,簾外鼓板一響,笛韻悠揚。秋痕背臉兒,亢起嬌聲來,癡珠依著聲,聽他唱的是:「此夜恨無窮,似別鶴孤鴻,檻鸞囚鳳。我無限衷腸,欲訴無從。悲慟!」癡珠聽到此,便歎了一聲,招呼跟班裝水煙吃去。荷生將手輕輕的拍著棹板道:「這底下是『惹禍的花容月貌,賺人的雲魂雨夢。』」謖如道:「這不是《紅梨記》上《拘禁》這一齣麼?」荷生點點頭。

  又聽秋痕唱完了一支,曼雲便將癡珠跟前一碗茶,遞給秋痕喝了。秋痕轉過臉來,向大家說道:「今夜喉嚨不好,有些哽咽。」就唾了一口痰,又唱起來。到了「看他詩中字,芳心懂。怎割捨風流業種,畢竟相同」。又唱到「祇愁緣分淺,到底成空。」那兩道眼波,就直注在癡珠身上。大家俱暗暗的笑,卻不敢道出。

  以後便是尾聲了。唱完,大家都喝聲「好!」荷生因說道:「這回我卻要癡珠喝一鍾酒。」秋痕也依,便將自己的杯斟上,叫癡珠喝了。荷生笑道:「我也要你喝一杯。」秋痕道:「這是怎說?」荷生道:「喝了再說。」秋痕強不過,就也喝了。荷生笑道:「你們『風流業種,畢竟相同』,怎麼不吃個鴛鴦杯哩?」說得秋痕的臉通紅了。癡珠笑道:「你們這樣鬧,又何苦呢。」荷生微笑,停一停,說道:「你日間,那樣狂吟豪飲,這會怎的連酒杯都沒哩?」癡珠也就微笑。於是大家又暢飲了一回,便道:「天也不早了,差不多十二下鐘了!」謖如也不敢再敬。

  大家吃飯,洗漱。荷生向癡珠道:「改日再來奉拜吧。」癡珠笑道:「你又未能免俗了,我明日便是便衣過訪,何如?」荷生道:「好極!我便在寓相候吧。」就謝了謖如,幾對燈籠引著轎先走了。

  謖如卻要送癡珠先回西院,癡珠看見丹翬等三人都站在月臺伺候,便道:「還是給他們先走,我們再說吧。」於是丹翬、曼雲、秋痕說道:「我們都不打千了。」丹翬、曼雲先走,秋痕落後。

  癡珠、謖如站在一邊,秋痕拉著癡珠的手,問後會之期。癡珠十分難受,勉強道:「兩日後就當奉訪。」秋痕忽向袖中,取出一件東西,悄悄的遞給癡珠。癡珠也不便細看,祇好袖著,便催著謖如回去。謖如祇得告辭。癡珠送出,看秋痕上車,謖如也上了車,然後自回西院。正是:

茫茫後果,渺渺前因。
悲歡離合,總不由人。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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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月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