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書始 英雲夢傳
第一回
第二回 

又名《英雲夢三生姻緣》

第一回 玩春光山塘遇美 尋秋色玄墓贈金 编辑

  詩曰:
  人生幻景皆成夢,混沌乾坤渺茫中。
  滄海桑田常易變,歌臺舞榭總然空。
  清名勝事垂今古,慧質佳情表錫風。
  歲月如流催甲子,郎君又作白頭翁。

  蓋聞天、地、人稱為三才,輕清上浮者為天,則為風雲、雷雨、日月。星辰﹔重濁下凝者為地,則載山川社稷。惟人生於中央,且種種不一。若得山川之秀,社稷之靈,或生天才,或生神童,此非凡人可比,若非文星下降,豈能有錦心繡口,下筆千言立就,可稱為才子?又有香閨女子,無師無友,亦能詠古博今,才華竟勝過男子者,此乃得天地之氣,鍾山川之秀而成,此則淑美,可為佳人。世間既有佳人,必生才子,而佳人始字,若非其配,不免於終身之歎。如一才子錯配村姑,亦難免無花朝月夕之怨。所以才子務配佳人,不失室家之好,關雎之雅矣,正是:

  從來才子配佳人,偏是紅顏薄命真。
  古往今來多淑媛,看有幾個得良姻。

  話說唐朝德宗年間,江南蘇州府有一鄉宦,姓王名禮,字仁誠,官拜翰林侍讀,卻也是世代簪纓。年已半百,獨旅京師,後攜家眷到京。夫人徐氏,係昆山徐御史之女。所生一子,名雲,表字清霓,年交十六歲,已入泮,真是才高八斗,學富五車。一日,仁誠見兒子聰俊,就感念祖宗,打發夫人同兒子仍到蘇州閻門外祖房居住。因仁誠官居翰苑,是個清高衙門,故此僕從無多,童僕、婢十數人而已。常言道:「有其父必有其子。」誰知王雲亦不好繁華交結,惟有閉讀為事。所有往來者,莫過文朋詩友三四人。最契者:一姓張名蘭,字秀芝﹔一姓萬名鶴,表字飛仙,亦是在庠口,這二人與王雲不時詩酒往來,況徐夫人治家嚴肅,教子有方,故此王雲輕易不敢放蕩。

  一日,正值仲春天氣,王雲想看那花嬌柳媚,欲到虎丘一遊,奈夫人嚴謹,不敢啟齒,心悶無聊,祇得在大門前閑望。正看著來往之人,忽聽得叫「王相公」,王雲回頭看時,即是張蘭家人,遂問道:「張盛,到此何幹?」張盛道:「家相公有書在此。」遂呈上。王雲接過,展開看道:

  弟張蘭頓首致書於清翁年兄台下:日來春光明媚,正值柳歌桃笑之時,想虎山遊人雜沓,鳥列笙簧,吾輩豈可虛此良辰?當以尋花問柳,聊借為行樂。度足下亦不阻其佳興,望來辰早降交旌。此訂。

  王雲看完,向張盛道:「承你家相公美情,何以克當?可上復你家相公,說我明日自然來領情。」張盛領命,回復主人不題。

  卻說王雲回至內室,徐夫人道:「我兒,這一會到那廂去來?」王雲道:「告母親得知:孩兒適往門前閑步,有張秀芝著人送書來,明日請孩兒。」夫人道:「書在那裏?」王雲在袖中取出,遞與夫人。夫人看道:「既承朋友之請,也不好卻他,祇是不要荒疏儒業。」王雲道:「曉得,不消母親吩咐。」

  當日晚景不題。次早,王雲梳洗已畢,去問夫人安。纔用過早飯,家人進來稟道:「張相公家張盛,在外請大相公。」王雲聞言,即起身換了巾服,進內堂稟夫人道:「孩兒去了下晚回來。」夫人道:「我兒遊春可早些回來,免我掛懷。」王雲道:「孩兒曉得。」出來叫錦芳跟隨,同了張盛來到船邊,見有三四客已在座,船中諸友看見王雲,忙出艙來迎道:「清霓兄,為何來遲?」叫船家搭了扶手。王雲上船進艙,與眾友揖罷,道:「弟至甚速,何言來遲?」遂向張蘭道:「承長兄日昨賜華翰見招,弟不勝雀躍。祇是屢叨厚愛,何以克當?」張蘭道:「遊春消遣,何出客言?」王雲道:「還有何客?」張蘭道:「並無他客,祇候兄至,就開船矣。」遂吩咐開船。船家解纜,望虎丘進發。

  張蘭就請了四人:王雲、萬鶴,那兩人亦係相知朋友,卻不比他三人知己。一姓李名貴,字尊九﹔一姓金名聖,字洛文,總在城中居住。金、李二人家道到也豐厚,祇是不大通,俱是買的武生。文雖不通,亦甚有趣。金聖遂向王雲道:「清霓兄,連日未獲尊顏,佳文佳句自然重疊案頭矣。奈弟輩不能領教,甚覺慚愧。」王雲道:「小弟並無佳句,間或有之,亦是鄙俚之詞,何當洛文兄過獎。」李貴道:「前日小弟在縣尊處賀壽,見一座圍屏壽文甚佳,因問起縣尊,說是費二衙送的,後道及我兄佳作,縣尊大讚不已。清霓兄青年如此大才,將來為廟廊重器。」王雲道:「豈敢!此前費二公煩弟作壽文,不過草草應酬,不堪入目。」萬鶴向王雲道:「前日小弟有一篇窗課,送與兄涂抹,不知可曾賜教?」王雲道:「正是,小弟倒忘了,也不敢當涂抹之言,飛仙兄之文,篇篇錦繡,字字珠璣,取青紫如拾芥耳。」萬鶴笑道:「兄又來取笑於弟!」王雲道:「豈敢假言!」

  張蘭命家童獻茶,眾人喫茶之間,說說笑笑,不覺已到虎丘泊岸,船家請相公們上岸,五人出艙,帶了兩個家人上岸,步到山門前來,但見那:

  紛紛遊玩客,隊隊覷紅妝。
  沸沸笙歌處,幽幽桃柳光。
  重重瑤殿閣,片片酒家坊。
  鬧鬧尋春女,翩翩假進香。

  五人步進山門,看不盡眼前景致。但見那遊春女子,絡繹不絕,描不盡脂脂粉粉,說不盡的窈窕風流,王雲甚覺舒懷,遂同眾人走到一個潔淨茶坊中坐下喫茶,看著那山下來往遊人,正看之間,走進兩個女子,一個年將三十多歲,一個祇好十二三歲,是個女兒,雖然無傾國之容,倒也生得潔淨。但見他:

  臉傅微粉,色帶輕桃。
  金蓮窄窄,雲鬢高挑。
  青衣妝俏,身賽柳條。
  行來裊娜,手執竹敲。

  那女子走進來道:「眾位相公,小婦人來唱個唱,孝敬相公們。」李貴道:「原來你們是唱唱的。既如此,可揀個幽雅的唱來。」那女子聞言,輕敲竹板,宛囀歌喉,唱道:

  紗窗外月影兒香,春雲暖,遊興忙忙,青海如豆和風和風暢。茜紅裙妒煞佳芳,燒香客盡是嬌娘,畫船疊滿山門山門浹,柳伴鶯燕翅輕狂。花間蝶,粉壁東牆,新聲燕語翻花翻花浪。笙簫處,多少才郎,歌樓內誰要還鄉?紛紛醉客傳杯傳杯觥。

  女子唱完,眾人唱彩。王雲向女子道:「你們不像是這裏人氏,好像是江右口氣。」女子道:「小婦人是江西人氏,因家中被難,流落在此,不久也就要回鄉了。」王雲道:「我說是江右口氣,可有好曲兒再唱一支。」女子又唱了一套,張蘭叫家人稱三分銀子賞他,女子接了,道聲「多謝」,又到他處唱曲去了,李貴道:「那個女子倒也生得風騷。」萬鶴道:「尊九兄一雙眼睛不住地相著他,原來有心與彼。待弟做個東,叫他轉來,請兄消遣一番。」李貴道:「飛仙兄又來作樂小弟了。弟不過說笑話,那有此心!祇怕兄未娶佳人,倒有此意。聞得今冬恭喜,難道就等不得?」張蘭道:「兄們不必取笑。」隨起身算還了茶錢,步下山來。

  正行之間,一個小童跑來說道:「酒席完備,請相公們坐席。」五人回至舟中,張蘭送席,李貴居長,金聖次之,萬鶴年十九歲,送第三席,送王雲第四坐。李貴道:「往往叨僭諸兄,今日斷不再僭!」王雲道:「諸位長兄,該坐就坐,何必客套!」李貴道:「又要小弟放肆。」隨依次坐定,家人斟上酒來,輪流把盞。不覺酒過數巡,萬鶴道:「今值此春遊,清霓兄同金、李二兄在此,不可無佳句,負此良辰。」王雲、張蘭道:「小弟們正有此意。」向金、李二人道:「二兄意下如何?」李貴道:「兄素曉弟等不知文墨,待兄們詩文之後,弟自另有別法。」張蘭道:「既如此,飛仙兄請起韻。」萬鶴道:「小弟先放肆,卻無題,怎好起韻?」王雲道:「今日此遊,便可為題,何必別尋?」張蘭道:「甚佳。」家人就送筆硯錦箋到萬鶴面前,萬鶴道:「先獻醜。」隨取筆在手,不待構思,揮就一詩,送至王雲面前道:「先成俚句,望長兄改正。」王雲道:「豈敢。」看上面寫的是「仲春遊虎山即景」,詩道:

  風光春去又春還,綠水流霞片片鮮。
  夾蝶迷香魂未足,遊魚繫櫓意猶翩。
  尋歌白雪聲聲調,步韻紅裙朵朵蓮。
  若得桃源沉醉去,青衿安有不從憐。

  王雲看完道:「飛仙兄佳句,真為鏗金戛玉,可為兼品。」隨遞與張蘭,吟畢亦道:「清新之句,不減古才。」萬鶴道:「真乃班門弄斧。如今該到清霓兄了。」王雲道:「秀芝兄先請。」張蘭道:「主不僭客。」王雲隨取過筆來,亦不加思索,就和一律,送在萬鶴面前道:「長兄珠玉在先,小弟之作甚覺污眼。」萬鶴尚未開口,李貴、金聖站起來道:「清霓兄之才如此敏捷,弟們雖不知詩中深意,也借一觀。」四人同看詩道:

  春光九十慣循還,惹得花枝朵朵鮮。
  紫燕剪雲翻扇扇,新鶯梭柳舞翩翩。
  紅樓細曲調笙管,綠館絨妝點翠蓮。
  曲水櫓聲留不住,東風搖颺醉心憐。

  四人看畢,大讚不已。王雲接過來,送與張蘭道:「這該輪到兄了。」張蘭道:「兄們錦繡在前,弟不如不獻醜罷。」萬鶴道:「兄如此大才,何必太謙?」張蘭取筆要寫,又向金、李二人道:「然雖如此,二兄方纔雲有別法,讓二兄作了法,小弟再當獻醜。」二人道:「豈有此理,兄快完了佳作,待弟等作法。」張蘭道:「既如此,得罪了。」張蘭想一想,取筆寫在錦箋之上,送與萬鶴、王雲二人面前。他二人同看,也是一首和韻。詩道:

  曉日和風春易還,山中花木總研鮮。
  新黃繫柳垂煙禁,玉白冰梅含露翩。
  畫閣紅兒留翠眼,湖舫綠士寫青蓮。
  年年此節韶光好,甚是無情卻也憐。

  二人看畢,互相稱讚。三人向金、李二人道:「弟等醜俱獻過,二兄有何別法可作?不然罰以金谷酒數。」李貴道:「且消停。長兄們作了佳句,且將杯暖酒潤潤筆再講。」張蘭道:「說得有理。」命家童斟酒,各各飲了幾杯。王雲道:「尊九兄如今沒得推託了。」李貴道:「小弟不推託。也不是甚麼別法,前日偶學得一支《黃鶯兒》,倒也十分有趣。今日當唱與兄們聽,可不要見笑。」萬鶴道:「若是唱雅曲,到還有趣,比做詩更妙,弟們洗耳。」金聖道:「尊九兄唱得好便罷,若唱得不好,卻要罰酒。」李貴道:「這個自然。」咳嗽一聲,將扇子一拍,唱道:

  黃昏月正斜,俏冤家,不回家,多因戀著風流。想思頓加,衾冷難撾,陽臺夢裏情兒假。狠心呀,翻雲覆雨,刻刻望燈花。

  四人聽罷,俱各大笑。萬鶴道:「尊九兄唱得妙!雖妙,詞意卻淫,非是文人氣象,該罰,該罰!據小弟,竟該罰十大觥!」李貴道:「淫詞艷曲,乃文人以寓興情,何以倒要罰酒?這個定然不敢領教!」金聖道:「唱這等曲子出來,一定要罰的!」王雲道:「小弟說個情兒,尊九兄罰個三杯罷!」李貴經不得眾口嗷嗷,勉強飲了三杯。隨飲完,向金聖道:「小弟唱得不好,又要罰酒。看我兄如何?」張蘭道:「這也說得有理。」金聖笑道:「小弟前日聽見一雲遊道人唱一《道情》,我尚記得,亂唱與兄們聽聽。」萬鶴道:「妙極,妙極!若唱得不好,有榜樣在先。」金聖笑道:「兄這等量小。」隨取箸在手,在桌上一拍,唱道:

  採藥仙,晚歸岩,講玄經,說道籤,燒丹運度成真煉。芝蘭滿室生光彩,鳳鶴飛鳴火棗兼,青松道法容常延。但見那雲童垂髮,真個是桃源無限。

  萬鶴道:「好妙音!」獨李貴不做聲,隔了一會說道:「獨他唱的便好,偏我唱了還要罰酒!」王雲道:「尊九兄之妙音,誰敢說不好?係是風騷曲故耳,敬三杯非是罰也。」李貴聞言,哈哈大笑道:「清霓兄倒說得有趣。」張蘭道:「二兄法已作了,請用酒罷!」金聖道:「秀芝兄,酒已有了,略散散再領如何?」張蘭道:「既如此,請用過飯再飲酒罷。」隨命家人捧上飯來,各各用過,起身盥手飲茶,倚著水窗閑話。

  家童換過席,眾人復入坐飲酒。酒過三巡之後,張蘭道:「吾輩先前成句,此際該行一個雅令,纔好飲酒。」家童捧過骰盆,張蘭奉在李貴面前道:「請教長兄行個小令。」李貴道:「小弟斷然不敢領教。」張蘭道:「逢場作戲,必要請教的。」李貴道:「小弟願罰一杯,讓洛文兄行罷。」金聖道:「兄不行令由你,不要來攀扯小弟。」萬鶴道:「尊九兄既然願罰,就請教洛文兄罷。」張蘭道:「飛仙兄說得有理。」命家童滿斟杯酒,奉在李貴面前,李貴接過,一飲而盡。張蘭將骰盆竟奉金聖道:「兄不可學尊九兄,隨意求作一法。」金聖道:「弟也效尊九兄,罰一杯罷。」(原書下缺)「二兄豈有不行令之理?務必要請教。」金聖道:「小弟其實不能,願罰一杯。」張蘭道:「恭敬不如從命。」金聖也飲了一杯酒,張蘭將骰盆奉與萬鶴道:「求長兄脫套些罷。」萬鶴笑道:「弟也不能,請教清霓兄行罷。兄意若何?」王雲道:「兄也學此俗套。」萬鶴方飲完了酒,道:「尊九兄、洛文兄總不令小弟放肆,既二兄不動骰盆,祇行口令罷。」萬鶴道:「弟說此令要個一點紅,白頭翁,花花錦,萬物空,湊成一絕。如不合式者,定罰三大觥。」金聖道:「此令祇覺太難。」王雲道:「洛文兄不消著急。且待飛仙兄說了看。」萬鶴念道:

  日出扶桑一點紅,光陰催趲白頭翁。
  世間多少花花錦,回首江山萬物空。

  萬鶴念罷,向李貴道:「順行。」李貴道:「小弟不能,讓諸位兄說完了,等我慢慢想出來,然後說。」萬鶴道:「既如此,到洛文兄。」金聖道:「小弟也然後說。」萬鶴曉得二人不能,道:「竟到清霓兄。」王雲也不推辭,隨口念道:

  玉兔東升一點紅,嫦娥可笑白頭翁。
  廣寒總是花花錦,輪轉乾坤萬物空。

  王雲說畢,道:「如今該哪一位?」李貴道:「順下來。」張蘭道:「哪有主人僭客之理?」萬鶴道:「秀芝兄從直些罷。」張蘭亦隨口道:

  翰苑榴花一點紅,花枝未取白頭翁。
  春來如許花花錦,苦雨酸風萬物空。

  張蘭念完,金聖讚道:「三兄真正仙才,隨口而出,就成句法。」萬鶴道:「不要大才不大才,如今輪到二位兄了。」李貴道:「小弟也想一個在此,祇得獻醜說一說。」眾人道:「請念來。」李貴隨念道:

  細口櫻桃一點紅,佳人不喜白頭翁。
  身穿紅綠花花錦,夫喪依稀萬物空。

  眾人聽過,拍掌笑道:「罰,罰,罰!」李貴道:「為何許多罰字?」萬鶴道:「此令甚好,但末句不利於婦人,故此要罰。」李貴道:「這個不敢領教。小弟想了這一會,連心中的黃水也想出來,纔想得這個令兒,到還要罰酒。不服,不服!」萬鶴道:「莫說想這一會,就想一年,連心都想了出來,也是要罰的。況有言在先,若不合式,罰以三大觥。」張蘭道:「尊九兄說此令,甚是虧他,若罰以酒多,必竟不服,可罰了一大杯罷。」萬鶴笑道:「既然東君說情,遵教便了。」李貴無及奈何,竟飲了一大杯,向金聖道:「如今輪到兄了。」金聖道:「小弟說出來不如式,也是要罰的,倒不如不說,竟罰了一大杯罷。」萬鶴道:「竟遵教。」金聖飲完酒,向萬鶴道:「令已終,還是如何?」萬鶴將骰盆交還張蘭,張蘭道:「飛仙兄,再求教一令。」萬鶴道:「豈有此理。」張蘭欲送令與王雲,王雲知覺,隨道:「小弟有些小事,要告罪上岸一行。」李貴道:「清霓兄可是去解手?」王雲道:「然也。」張蘭道:「弟奉陪了去。」王雲道:「兄們不必起身。若是拘理,使小弟不安。弟一去就來,連小介也不要跟上去。」錦芳道:「同了大相公去。」王雲道:「不用。」竟獨自一人上岸。眾人道:「清霓兄可就來,莫使弟們久等。」王雲道:「曉得。」眾人在船飲酒不題。

  王雲一路東行,卻沒有坑廁,又走幾步,纔見一廁。正要上去出恭,轉眼望見河邊泊著一隻大船,紗窗中隱隱的好像是女眷在內,王雲就立住腳不動。少頃,祇見幾個侍婢扶出一個女子,年可十四五歲。船家搭上扶手,先是一個年老僕婦上來,挽扶那個美女上岸,然後眾婢上岸,簇擁而行。但見那美女生得好:

  色似芙蓉帶雨,眉如新月初升。櫻桃嚦嚦吐嬌聲,雲鬢堆鴉豐韻。
  窄窄金蓮三寸,芝苧文采光生。纖腰一捻恐傾城,裊娜蹁躚名勝。
     右調《西江月

  王雲心中想道:「世間女子我閱過也多,未嘗今日見此女子,真為天姿國色矣。」不覺心蕩神迷,出了半日的呆神,連出恭二字打入九霄雲外。又想道:「此美人不知哪家宅眷?總是些侍女相隨,並無長輩相從,好生奇異!看他這個排場,自然是鄉宦人家,不知姓甚名誰?可是本城人否?又不知美人可曾字人?」一會就有許多的想頭。又想道:「我不如趕上前去,訪個下落,又恐有貌無才。」又想道:「天既生美,豈得無才?」一頭走,一頭想,不覺行至山門前,竟不見美人,心中又自恨道:「為何不走快些?祇是延捱,以至人歸何處?」又想道:「美人舟泊於此,不過在此山上遊玩,待我細細找尋,少不得遇著他。」就急急忙忙走上山來,各處追尋,直尋到山頂亭子內,見一叢女子在那裏走下來。王雲喜之不勝,站立在旁,看那些侍婢簇擁著美人,又往別處遊玩去了。王雲道:「這美人如此端然,頭也不回一回。若見了小生,美人可能留意小生在此思慕你?若是美人茫然不知,可為空想思耳。」隨走至亭中道:「這廂是美人所坐之處,小生也少坐片時,沾些餘光。」隨坐下,抬起頭來,見兩行墨跡尚還淋漓。起身近前看時,就喜得眉開眼笑:「我說美人有才,果不出其所料。字跡尚新,又寫得龍蛇飛舞,自然是美人所題之句,非他人所作。」隨吟讀道:

  金屋花香登法亭,姑蘇城外虎丘青。
  行雲湖泊山為伴,借此浮蹤影復形。

  王雲吟哦了幾遍,鼓掌大笑道:「我說非他人所作,真正是香奩之句,非出美人之口而出於何人!」又復看道:「為何詩後竟不落款?是了,恐被旁人曉得,故不落款。美人詩中之意道:『行雲湖泊』,『借此浮蹤』,自然不是近地之人。為何得到此遊玩?其中必有緣故。」故又將詩吟詠了兩遍,欲要和他一首,又無筆硯,心中又恐美人去遠,祇得走下亭來,又去追蹤覓跡。尋到山門外一望,祇見美人已往前去,就忙忙趕上,偎在旁邊,欲要問個姓名,何奈總是婦女,不好啟齒。漸漸望著美人已至船邊,祇見丫頭、僕婦簇擁進艙而去,船家解纜開船。王雲見船去遠,美人似隔巫山十二,心中十分著惱。正是:

  風流從此荐相思,意亂魂迷無了時。
  眼望橫河帆影遠,寸腸百結有誰知?

王雲見舟已去遠,無可奈何,祇得垂頭喪氣而回。

  卻說舟中李貴等,見王雲解手半日不回,李貴道:「清霓兄許久不回,莫非失足,墜入東廁?」張蘭道:「尊九兄又來取笑了。」隨向錦芳道:「去迎迎你家相公來。」錦芳上岸去尋了一會,回來著急道:「小人四處尋遍,不見大相公是往那裏去了。若不早回家,猶恐夫人責罰小人。」萬鶴道:「癡子,你家相公必定遇著一個得意人兒,留連在那裏,我們總去尋去。」眾人上岸,各處尋覓不見,復回到船邊,正在議論之際,祇見王雲從東垂頭而來,眾人迎上笑道:「清霓兄,這半日到何處玩耍來,使弟們各處尋找?」王雲也不回答,也不做聲。李貴笑道:「想是清霓兄著了魔也,為何不做聲?這副嘴臉,其中必有緣故。」王雲由他們祇是說長道短,祇是口也不開。張蘭道:「兄們且不必閑講,請到舟中再敘。」眾人隨上船進艙坐定,萬鶴見王雲祇是垂頭歎氣,笑道:「清霓兄真被魔矣。」向錦芳道:「汝快去請一個道士來,與你家相公解祥解祥。」眾人聞言拍手大笑,王雲也不覺笑將起來。張蘭道:「清霓兄端的所為何事?去了這一會,可細談與弟們知之。」王雲道:「此言因說不得,故不說與兄們聽。」李貴道:「小弟等也還算與兄相契,有何大事,不肯說出?」王雲道:「不是弟不言,還要少遲幾日,言之方可。」張蘭道:「清霓兄既不肯言,何必強之。我們還是飲酒罷。」王雲道:「酒已不能飲了,弟要告辭返舍矣。」萬鶴向張蘭道:「日將西墜,恐清霓兄令堂相望,可叫開船罷。」張蘭就吩咐開船,不多時,船到閶門,眾人登岸,謝過張蘭,各自歸家不題。

  卻說王雲所遇之美人,乃是浙江錢塘縣人氏。其父姓吳名斌,字文勳,官拜兵部右侍郎,年已五旬。夫人孫氏,所生二子一女。長子年已十八歲,名璧字玉章。次子纔交三歲,因父名而起,故叫文郎。其女年方二八,因夫人生他時夢白雲滿室,故取名叫做夢雲,生得真正傾國傾城之貌,吟章詠絮之才。自交十齡之外,廣讀諸書,勤精翰墨,所以吳璧之學問反不及夢雲,故父母愛他如掌上之明珠。向因搬家眷上京,原取其便,奈夫人不服北地水土,故吳斌命他兒子,同母親、妹子仍歸故里,是以一路南來。所過名勝之處,夢雲無有不到者。侍婢相從,帶的有精良筆硯,可以留題之所,則就傾珠玉。

  一日,舟至姑蘇,夢雲向夫人道:「孩兒聞姑蘇虎丘名勝,母親可同孩兒去走走。」夫人道:「我心裏不耐煩,不去,你哥哥睡在哪裏,叫他同你去便是。」夢雲就推著吳璧道:「哥哥,日間為何如此好睡?船已到姑蘇,妹子要上虎丘一遊,哥哥可肯同去?」吳璧睡思正濃,那裏耐煩,糊涂說道:「妹子自去,我是不去。」一個翻身,又睡著了。夢雲笑道:「少年人這等好睡!」夫人道:「孩兒,你同了丫鬟、婦女上去,少玩片時,就下船來,不必叫他了。」夢雲依命。家人曉得小姐要遊虎丘,久已叫船家泊在塘上。夢雲就喚了幾個丫鬟、僕婦,竟上山來,各處遊覽,山亭留韻,一心祇看著山間景致,那裏去看來往的遊人,故此也不曾看見王雲。若是看見王雲,未必不留意,也要害相思矣。此節道過不題。

  卻說王雲回家,向夫人揖道:「孩兒有背母親。」夫人道:「為何來得這樣晚?」王雲道:「到得虎丘己午,盤桓起來,所以晚了。」說罷,回書房中安歇。這一夜,在枕上千思萬想,那裏睡得著,一心祇想塘上美人。次日起身,茶飯不思,口中惟吟柱上之句,不覺得懨懨成病。夫人著急,忙去請醫調治,並不見效。有張蘭、萬鶴二人聞知王雲抱病,一日到來問候,見王雲臥床不起,張蘭道:「長兄貴恙因何而起?」王雲道:「小弟有恙在身,不能為禮,望兄恕罪。」張、萬二人道:「豈敢。」王雲道:「前日擾了秀芝,回來就得此疾,想是重冒風寒之故。」萬鶴就笑道:「兄之恙未必是風寒,祇怕是心病,前日定有所遇,故此這等光景。比時兄不肯說,今日並無外人,請試言之,或者能助得一臂之力,解得兄之心恙,也未可知。」王雲道:「前日不是小弟吝言,因金、李二人在座,故此不言。今日自當奉陳。因上岸解手時,卻見塘上泊著一隻大座船,少停,艙中的侍婢簇擁著一位絕代的女子上岸,其美真難於形容。人云古之西子,未知如何為美,就是妙手的畫工,也難描其形影,真正令人想煞。」萬鶴道:「兄可曾問他姓名,住居何方?」王雲道:「因眼目眾多,不曾問得。」萬鶴又道:「那女子可曾留情與兄?」王雲道:「侍婢四繞而行,亦不見顧盼。」萬鶴、張蘭道:「兄真好癡也!聰明一世,為何懵懂一時?又不知女子的姓名、居址,又不顧盼於兄,害這等沒頭緒的想思,有何益也?速將此念丟入雲霄,調養貴體為上。弟們今日別去,遲日再來候兄。」王雲道:「賤恙在身,恕不相送。」張、萬道:「素叨契愛,何出此言?」二人辭別,不題。

  王雲自二人提醒之後,便覺病體一日好似一日,也則病有三月方得痊愈。正是光陰迅速,又值九月中旬。一日,王雲在夫人房中閑話畢,向夫人道:「母親,孩兒屢屢叨擾諸友,二則前臥病時,又承他們常問候,孩兒意欲設席,要候他們來坐坐,不知母親意下如何?」夫人道:「我久有此意,見孩兒病纔初好,故此未曾提起。目下也該候候他們了。或是在舟在家,擇便罷了。孩兒,你可酌量。」王雲道:「孩兒聞得玄墓近日秋色可觀,可竟備席在舟,請他們去一遊,省得在家煩雜。」夫人道:「倒也罷了,可擇定日期,好去通知他們。」王雲道:「也宜早些纔好。今日是十七,就是二十也罷。待孩兒寫帖通知便了。」次日,王雲就修一柬,煩張蘭邀眾友。寫畢,命錦芳道:「可將此帖送到張秀芝相公家。」錦芳領命,送到張家,正值張蘭在廳上,錦芳將書呈上,張蘭接書看道:

  時值秋水長天,吳江楓落,紅葉漫垂,盈松林之幽谷,況清爽之遊,不減三春紅紫。弟今擇念日,登隻舫,遨遊於玄墓之野,諒亦足下之快暢。因叨管、鮑之契,知亦不卻也。在春舟之三友,俱係兄之鄰右,望遣尊使通知,是日共駕邀行是感,小弟王雲頓首。

  張蘭看完,向錦芳道:「你相公可為多情,既承相招,諒不能卻。」錦芳歸來,回復了王雲。

  王雲到次日,命家人停當船隻。是日,王雲辭過母親,先至舟中,命錦芳雲邀張蘭等。錦芳去不多時,祇見張蘭等四人已到。王雲走到船頭上,拱手道:「請諸位長兄登舟。」四人上船進艙,各與王雲揖畢,道:「清霓兄何又承見招?」王雲道:「屢諸叨兄厚誼,無以為敬。今日聊借秋色一遊,兄們恕笑。」王雲就吩咐開船,他五人在舟中你問我答,不覺日色已中,家人擺下午膳,各各用罷,大家坐下閑話。有張蘭道:「弟聞先朝李太白斗酒百篇,皇上大寵甚愛,後來悟識寵極必變,以至借月喪身,可為才中不足。」萬鶴道:「凡有才者,則行狂妄,看人不入目中。若有才而不狂,可為才中之仙。如若醉草嚇蠻書之際,若不狂,焉能結仇於力士、貴妃乎?託月之事就可免矣。」王雲道:「雖則結仇於力士、貴妃,借捉月而亡身,千古之下,亦是才人快暢之事耳。」李貴道:「似清霓兄之才貌,比李白又高一等,抱此才貌而且不狂,真為才中之仙。」王雲道:「兄又來見笑小弟,弟焉敢與古人比肩。」全聖笑道:「尊九兄之才,可比李白之下鬍。」眾人道:「為何?」金聖道:「他出口就騷,非下鬍而何?」眾人聞言,大笑不已。李貴道:「這尖嘴畜生,又來咬人!」眾人說笑之間,不覺舟已到玄墓。是日天晚,就在船安歇。次早,眾人梳洗已畢,用過早膳,上岸到玄墓寺中遊玩。真好一座大寺院,但見那:

  殿閣崢雄世所誇,金身羅列佛前花。
  無邊楓葉無人掃,大眾闍藜誦法華。

  眾人上岸遊玩了一番,王雲就邀至舟中坐席,傳杯換盞。飲了多時,眾人起身散席。王雲命家人將桌盒移在山上幽雅之處。眾人岸上望著山上林木森森,秋光清朗,慢慢的走到跟前,席地而坐。正是:

  風翻丹葉秋光滿,酒泛金樽野興濃。

  眾人正飲到開懷之際,祇見山下一人趕一乞丐直跑上山來。王雲叫錦芳上前問他二人為何,錦芳就走去問那人道:「你趕這乞丐為何?」那人道:「不瞞兄說,小弟是武林人氏,姓朱名壽,就在這山左路口開一酒館,纔有一位客人在小館喫了酒,稱銀還我。這乞丐站在跟前,那客人去夾銀子,他就將客人銀包搶了來。」眾人聽見,也走來問這乞丐道:「你為何將客人銀包搶來?」那乞丐道:「我何曾搶他甚麼銀子?他的銀子現在算盤底下,如何是我拿的?」眾人向朱壽道:「客人的銀子在算盤底下,為何賴他?」朱壽道:「眾位相公不要信他造言。明明的搶了來,還要抵賴!」乞丐道:「你不會回去看看來,我又不走。」眾人道:「說得有理。朱兄,你回去尋尋,我們與你看著。如銀不見,再來與他講話。」朱壽聽了眾人的言語,祇得回去不題。

  眾人見朱壽去了一會不來,諒情銀子有了,復坐下飲酒。王雲問乞丐道:「你是何方人氏?如此壯年,不習生理,卻做此賤業?」乞丐道:「奉告相公得知:我姓雲,就在這山左近居住。因家中還有一位老母,又無本錢做生理,無及奈何,祇得權入其流。」王雲聞言,就起了惻隱之心,向乞丐道:「我若贈汝白銀幾兩,汝可改業否?」乞丐道:「若蒙相公提拔,豈有不習上之理?」王雲囊中帶有十兩金,就拿出來分了一半,命錦芳拿去贈與乞丐。這乞丐接了銀子,也不謝一聲,竟跑下山去了。祇因這一贈金,有分教:士子無邊之福,金仙有救難之恩。正是:

  雲仙為汝降凡塵,探取文星身後身。
  刻下贈金皆夙契,將來富貴滿堂新。

  畢竟王雲贈了乞丐之金,眾人的酒情詩興,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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