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英雲夢傳
第五回
第六回 

又名《英雲夢三生姻緣》

第五回 遣書生村兒竊帕 會契友羽士留情 编辑

  詩曰:
  花酒情長傲古,一簾風月瑤琴。
  麗兒幽懷多愛,佳人淑氣偏欽。
  喜得時雲時雨,歡為常調常吟。
  小院綠苔芳草,玉樓閨閣深深。

  話說吳斌要逐出王雲,處死繡翠,又想道:「過耳之言,不可深信,倘無此事,倒加聲張於外。待自己察訪明白,也未為晚。」也是王雲、繡翠合該有事,正是六月中旬,是晚繡翠乘空出來與王雲偷合,方纔了事出來,正值吳斌在外納涼,走到廳院中,見繡翠在側廳內走出,此時不由不怒從心上起,就大喝一聲道:「賤婢!此時夜盡更深,到何處去來?」繡翠見是老爺,唬得魂飛魄散。一句話也回不出。吳斌見繡翠啞口無言,事真無疑,望繡翠面上一掌,道:「你這賤婢,做得好事!且到明日,活活處死你這賤人!今夜且饒你,快快進去!」繡翠惟有悲泣而已,早有人報知夫人、小姐,繡翠走進,夫人見了道:「好丫頭!前日老爺如此說,我道未必就有此事,誰知你這賤人竟做出這等事來!我此時身子都氣軟了,也無力氣來打你,明日聽憑老爺處治你這賤人,是你自作自受,休怨別人!」夢雲在旁道:「賤人,可隨我來!」繡翠聞言,跟了小姐到房中,甚覺無顏,藏羞淚下。夢雲道:「這是你賤人自取之辱,哭之何益!」繡翠就跪下,哭著哀求道:「賤婢的性命全仗小姐,可留則留,可休則休,小姐若開天地之恩,明日在老爺面前救賤婢一救!」夢雲道:「你起來講。你這賤人,原曉得要性命的麼?既曉得要性命,何不當初不做這樣無恥之事。」繡翠立起身來道:「賤婢越禮之事,怎敢在小姐面前說?」夢雲道:「叫你說的無妨。」繡翠道:「既然小姐有命,賤婢祇得說了:自見記室雲生,令賤婢情無他釋,可愛他豐姿美麗,則情生一旦,彼亦留情,兩人因情所惑,成其不肖之事。今已敗露,諒來老爺不能輕自饒恕。賤婢也祇好拼著一死,以報雲生。」夢雲道:「好個『因情所惑』!但汝死不足為惜,姑念自幼相隨左右,於心不忍,明日老爺面前,我當力勸。」繡翠道:「承小姐活命之恩,今生若不能報,祇好再生以圖報答。」又道:「賤婢還有一言,亦當稟明。總然小姐開恩勸免,恐老爺容奴生,諒不容留。倘賤婢去後,豈不將雲生至誠求美之情辜負?也因賤婢一念存私,故未將雲生之心訴與小姐。」夢雲道:「你這一番言語好不糊涂,令我不解。」繡翠道:「待賤婢細剖其情,小姐自知其端:今春二月寺壁題詩,小姐可記得?」「我祇知牆上之詩,不知何人所作?」繡翠道:「就是雲生所題。」夢雲道:「何以為憑?」繡翠道:「亦出雲生之口。他說見過小姐兩次芳容,雲生慕小姐之心,竟無日忘之,小姐倒還不知。」夢雲道:「胡說!我又未嘗出外,何得見我兩次?」繡翠遂將二處相會之源細說了一遍,夢雲聽畢,驚訝道:「世間有這樣的奇事!汝何不早言?」繡翠道:「前在苑中言及,已激小姐之怒,故此不敢再言。」夢雲道:「雲生才貌端的何如?」繡翠道:「雲生之才,學富五車﹔若言其貌,真是潘安再世,可為當代人物。」夢雲聞言歎道:「眼前若有此等之人,我爹爹竟不留心關切!」又想道:「或者是繡翠私情過獎。」繡翠見小姐沉吟不說,隨道:「莫非小姐疑賤婢謬獎雲生?若雲生非是拔萃之人,賤婢焉有今日之慘?老爺往往與小姐擇選乘龍,今遇雲生而不留意者,乃惡其寒士耳,祇是可惜。」夢雲想:「這丫頭能參我心事。」因歎道:「自來好事多磨!」繡翠道:「小姐前番所失綾帕,亦是此生拾得。」夢雲道:「原來如此。可能與此生要來麼?」「此事賤婢不能,眼下事已決裂,明日必然逐出。這書生將這方綾帕愛如珍寶,他豈肯輕易就還小姐?」夢雲道:「雲生既慕名而來,何不央媒說合?」繡翠道:「我也問他的。」隨將王雲所論的說話細呈了一番。夢雲聽罷,道:「此生不獨有才,而能虛心如此,不料汝二人事敗,諒情不能容留。」繡翠道:「事已至此,焉能再留?若雲生知風,夜間逃去,亦未可料。」夢雲不答,垂首沉吟。繡翠見小姐低頭不語,已會其意,隨道:「小姐低頭無語,賤婢已知,小姐何不明示於賤婢一二?」夢雲道:「我所疑者,恐其人未必似汝之言,諒事亦未必能諧也。不必提他。」繡翠道:「賤婢想雲生姓雲,小姐芳名又是夢雲,或者是姻緣,倒未可知。待明早,如彼來去,送一消息,叫他求媒,可乎?」夢雲道:「不可。一則時下遭遣,二則老爺知他不端,三則不知他的來歷。若要與他一信,祇可叫他緩緩再圖良計則可。」繡翠道:「賤婢明早則報復雲生。」二人一宵未寢,議論不題。

  卻說王雲聽得吳斌喝問繡翠,諒情事要敗露,心中好不著急,欲待要逃出,祭重門深鎖,插翅難飛。明早若見吳文勛,有何面目?也祇好老著面皮聽其治也。由王雲自言自語的不題。

  且說繡翠受了小姐之託,自己又要敘敘別去之情,絕早隱將出來敲門。王雲聽得絕早人來叩門,必然是此事發作了,隨起開門,見是繡翠,憂喜交集,道:「姐姐何來之早?」繡翠淚下道:「郎君難道還不曉得昨晚之事麼?」王雲道:「小生怎麼不知!」繡翠道:「祇說與君久長恩愛,誰知眼前就是分離,奴之性命尚還未保。」王雲道:「皆遭小生之累,有害於姐姐,今日事已至此,姐姐何以教我即能免辱?」繡翠道:「郎君之事不必過慮,見了老爺,罵叱一場逐出,諒無大害。賤妾留決不能留得,保性命足矣。今奴來此,特為小姐之事。從前未與小姐言及者,乃妾之心私於己也。將郎君之情昨晚盡情剖說於小姐,小姐亦有憐君之意,叫妾致君,此去好覓良圖。」正說之間,外邊有人咳嗽,繡翠忙在袖中取出一枚玉魚,遞與王雲道:「此物是妾取得小姐者,君可收下,為後日之驗。恐有人來,言盡於此,郎君前程萬里,早晚珍重,莫以妾為念。小姐之事,千萬在心。」王雲接了玉魚,又擎珠淚,二人哽咽而別。

  一番離別愈情深,纔為憐才枉用心。
  祇道私恩無決斷,六行珠淚各沾襟。

  卻說吳斌次日清晨梳洗已畢,向夫人發揮道:「你居內室,連這幾個侍婢也拘束不來,做出這樣事情,皆是治家不嚴之故。可去喚那賤婢出來,待我打死他便罷。」夫人道:「相公差矣,瞞上不瞞下,丫頭們出入,難道叫我跟著他?」吳斌氣的也不回答,竟走到廳上喚雲章,王雲聽得吳斌相喚,無可奈何,祇得走上廳來,跪下請罪。吳斌道:「雲章,你這畜生!我何等待你,敢做出這無恥之事來!欲待要送官處你一番,老夫因憐你是個寒儒,少存汝些體面,與我快快去罷!」王雲道:「晚生一時迷惑,做出不端之事,罪在不赦。今承大人不究之恩,銘刻不忘!」遂起身向吳斌道:「大人可命尊使到書房中查點一查點。」吳斌道:「這也不必。」王雲道:「豈有不查之理?使晚生來去明白。」遂同家人到房中交查明白,道:「這幾件棉衣不帶去了,送與大叔罷。」家人收下,王雲就到廳拜別吳斌。吳斌命取白金拾兩,付與王雲。王雲道:「承大人不責,已出望外,焉敢再受厚賜?」吳斌道:「念汝在窮途,為三月潤筆之資,可快些收去。」王雲祇得收下,相謝而去。

  吳斌見王雲走後,更覺依依不舍。平素原愛王雲文才相貌,心中存念,欲將夢雲姻事委之,嫌其貧寒,又不知門楣之高下。今番之事皆是賤人之故。隨後進來,見繡翠已是夫人喚出,跪在那廂,大怒道:「你這賤婢,做出這等無恥之事,我打死你這淫婦!叫人取大板來!」繡翠唬得面皆失色,哭拜道:「婢子一時無志,造此不端之事,罪當萬死。老爺若肯展洪恩,赦婢子一死,願老爺萬代公侯。若果老爺不肯赦婢子之罪,願杖下一死,也無怨恨。」吳斌見繡翠一番言語哀求,已經心軟,頃刻發了慈悲之心矣。夢雲上前說道:「爹爹,賤人罪實不赦,念他自幼服侍孩兒,望多多推孩兒之面饒他罷。」吳斌聞言,趁此說道:「別人來勸,為父的決不聽從,女孩兒來說,倒要依你。祇是輕恕這賤人了的。」對繡翠道:「今小姐來勸,饒你死罪,可叫著家人令媒婆不論身價多少,賣往他方去罷。」繡翠含淚拜道:「謝老爺活命之恩。」又拜謝夫人。小姐後,賣去不題。

  卻說王雲離了吳府之門,想道:「如今作何計較?欲要回蘇去,後若姨母知道:豈不見責?還是到鄭宅去。倘若姨母問其行止,何以對答?」忽然心中想出一個主題,竟到鄭府。有家人看見,飛的跑進去報知夫人。夫人聽得外甥復見,忙走出來。王雲已在廳上,見了夫人就下拜道:「甥不肖,回避大人,使姨母掛念,是甥之罪也。」夫人遂挽起道:「賢甥一向迷失何方?使老身寢食俱忘。幸喜賢甥無恙,少慰我懷,惟有汝父母朝夕不能忘憂。」王雲道:「甥之罪無門可謝。自季春日甥偶到錢塘門去玩耍,見一少年公子,誰家兒郎,也來遊玩。甥與相會,兩人一見如故,務要留甥到家一敘,再三相卻,他不肯放。那時無其奈何,祇得同到他家書房中坐下,待之甚是殷勤。旁有琴臺,壁掛古琴,彼問甥能此否,甥就不該答他『略知一二』,他就請教於甥。甥竟成一操,彼大讚不已道:『四海訪師無得,今日萍水相遇。』甥以為讚技之言,不料,竟邀甥又到一密室中,款以盛席。甥後欲告歸,彼命家人將紅氈舖地,竟欲拜甥為師,甥卻之再三,必然不放。後又將言賺他道:「讓弟到寓所通知了再來。他恐一來不去,他的學技心濃,所以羈絆至今,此時琴音少知纔肯放歸。」夫人道:「若知賢甥有此好處安身,我何憂之?」王雲道:「今日稟過姨母,甥明日就要返舍。」夫人道:「不在一時,目下如此暑熱,待秋初去也罷。我先差人去寬慰你父母。」王雲安心住下,遂問道:「姨父為何不見?」夫人道:「是撫臺一本,言鄭乾病好,所以前月上任去了。」王雲道:「姨父榮任,甚為恭喜。」王雲仍住東廂,寂見夜色闌珊,螢光飛舞,想起繡翠之事,不勝傷感道:「年少裙衩,未知死活。小姐之事,已為萬妥,誰知又成畫餅。」復來翻去,兜搭起許多愁緒,一夜無眠不題。

  卻說錢、何二人聞知王雲復到,一日二人竟來問候。王雲接入書房,揖罷分賓主坐下。錢祿道:「前聞清霓兄他往,不知下落,弟們遍處訪問,不獲佳音。今聞兄旋,不勝雀躍。」王雲道:「豈敢。因小弟不才,多蒙契愛,所羈於他方以施技教,故而相留三月。」何霞道:「清霓兄才高班、馬,人人見之敬仰,所以多才多勞。」王雲道:「弟乃庸才,瑞麟兄何得過譽。」錢祿道:「近日聞報,說聖上有疾,秋場改至小春,清霓兄自然折桂,弟們設鶚餞以待。」王雲道:「弟口耳之學,焉敢望第。若二位長兄北上,弟當在蘇恭候行旌。」錢、何二人道:「弟們書文久疏,諒不能傍明珠以附驥。」王雲道:「二位兄長休得過遜。」當時家人捧上茶來,飲畢,何霞道:「清霓兄可能拔冗同尋綠蔭納涼去否?」王雲道:「弟乃隻身,若得兄們帶挈,足見高誼。」錢祿遂起身相邀,三人一同去納涼不題。

  卻說臧新亦知王雲到來,就往錢、何二家,邀他同候王雲,不期兩家俱往鄭府去了,轉身竟到鄭府,見門上無人,一直竟走到裏面,寂寂無聞,祇見王雲書房未鎖,推開門進去,又不見有人,道:「他三人不知何處去了。」竟坐下東張西望,見王雲臥室幽然,圖書滿架疊案的詩文,又見榻上一隻書箱,鎖卻半含,道:「這箱內不知何物,開來一看,諒也無妨。」起身向前,除去鎖,開來一看,卻是衣履。翻到底下,祇見有一方綾帕,取起來一看,有兩行小字,卻是一首詩,念了一遍不知其味,後面又有幾個字,甚麼吳夢雲,想了一會,喜道:「吳夢雲自然是個女子的名字,不知這個書酸從何處得來的?這一向他不知躲於何處?定然有些奇異。這方綾帕待我取了他的去,若訪出這個女子來,我今新失其偶,謀之為婦,有何不可。此女既能於詩,其貌自然綽約的。且回去與老白計較,叫他去緝訪。」照舊鎖好了書箱,帶上房門走出。卻值一家人從外進來,見了問道:「臧相公在此何幹?」臧新道:「來候你家王相公。可知道往哪裏去了?早間尋到如今還不曾遇見。」家人道:「早上錢、何二位相公在此邀去納涼去了。」臧新道:「王相公回,與我道及罷。」就急急回到家中,巧巧白從走過,臧新笑道:「老白,你來得正好,纔要著人去尋你。」白從笑道:「大爺呼喚小的何幹?」臧新道:「你且進來坐了講。」二人走進書房中坐定,臧新道:「我適纔去候小王。」白從道:「哪個小王?」臧新道:「就是前日對你說的蘇州來的。此人他不知勾搭上了哪家的一個閨女,有一表記,精不可言。卻值他不在寓處,被我拿來了。」白從道:「甚麼表記?大爺取出來與我一觀。」「看是與你看,祇是便宜了你。」白從道:「大爺與我看了,這個便宜也換得來的。」臧新隨取出,遞與白從道:「你可好好的看,不要沾污了塵垢。」白從接過來道:「何等寶物,這樣尊重!」細細一看,原來是一方綾帕,又細詳詩意道:「到還不是情句。此帕恐非表記,或是女子遺失,或是侍婢竊贈,也料他不透。」臧新道:「老白,你何以知此帕不是表記?」白從道:「小的詩雖不會做,其理略知一二。看此詩並無情詞勾挑之意,故爾知其未必。」臧新道:「前日他們讚王雲詩好,我有一柄金扇是他題寫的,取來你看,果然可好?」遂取出與白從,看過道:「字卻寫得好,祇是他可惡,他打趣著大爺。」臧新怒道:「這小畜生如此可惡,做詩來打趣我!如何處治他一番纔好?」白從道:「不可為此事失去機會,我們還要套問他這綾帕從何處得來的。」臧新道:「高論,高論!」遂將扇子扯得粉碎,丟過一邊,命家人:「取酒來,與相知白相公對飲。」白從道:「天暑,不消罷。」臧新道:「先澆澆梅根,好說話。」白從道:「大爺又說甚麼話?」臧新道:「好說霉話。」白從笑道:「大爺原來說的趣話。」二人飲酒不題。

  卻說王雲納涼回至鄭府,家人稟道:「早間臧相公來候大相公的,他在此守了一會。」王雲道:「可曾進書房去?」家人道:「不曾見他進去。」王雲進書房,也不查點不題。

  且說慧空聽得鄭宅失去王雲,尋無蹤跡,所以慧空不介懷者,知王雲為訪淑女之遊,故此病倒好了。今聞王雲仍在鄭府,就備下幾種果品﹔一則候候王雲,二來探聽訪夢雲的消息。喚女童挑了盒子,竟往鄭府而來,見門上無人,一竟直到後堂。徐夫人見了道:「今日甚麼風,將師父吹到舍下?」慧空施禮道:「恭喜夫人,老爺榮任,尚還欠賀,今日一則問候夫人萬安,二來聞得我弟回府,聊備粗果兩種,少表微心,望祈笑留。」夫人道:「何以克當?但不知哪個是令弟?」慧空笑道:「就是令甥王相公。」夫人道:「外甥幾時與師父結拜的?」慧空道:「今春令甥到小庵遊玩,留題於小庵,小尼也就奉和,承令甥不棄,遂為詩中之友,是以結拜於佛前。夫人休得見笑。」夫人道:「師父這樣一個才貌,竟落在空門,誠為可惜。舍甥竟不題起,可為隱口書生。」慧空問道:「令甥何在?」夫人道:「在書房看書,未曾他出。師父請自去,老身倒不便相陪。」慧空面一紅,道:「夫人又來取笑了。」

  說罷,竟自一人走到書房中,祇見王雲隱几而臥,慧空上前以手推醒。王雲抬頭見是慧空,忙起身為禮,坐下笑道:「師兄幾時來的?小弟貪眠,有失迎迓,望乞恕罪。」慧空道:「賢弟心緒不佳,故有如此困倦。」王雲道:「非也。因夜露貪涼,所以白日少憩。」慧空道:「賢弟一向避跡何處?自然獲得明珠,以完宿積之願矣。」王雲道:「師兄何相戲耶?弟因被友相留,施其技教,並無他意。連日有些小事,兼之天暑,故此未曾得候師兄。今見芝顏如故,使弟不勝開懷。」慧空笑道:「賢弟被友相留者,可是夢友乎?」王雲見慧空說著,遂不瞞他,道:「事雖如此,祇是言之可赧。」慧空道:「何赧之有?」王雲就將到吳宅始末細說了一遍。慧空道:「你暗遊月殿,私近青娥,真正奪盡人間萃矣。雖然未得姮娥,再當圖之。」說罷,竟垂首無言,若有所思。王雲見慧空低頭不語,已知其意,佯說道:「師兄值此長夏如年,悶無聊賴,將何解之?」慧空見王雲來言有因,遂笑說道:「炎天長夏,消遣各有不同:官宦富豪之家,高堂大廈,水閣涼亭,歌姬搖扇,侍女持水,則暑從何來?那中等之人,清涼書屋,樹木森明,以消長夏。再次之人,不入論矣。似我出家之人,焚香煮茗,誦經悟道:以消長夏。」王雲道:「上中下三等皆現成事,惟師兄一輩則謬。講到誦經煮茗,更弔其愁,豈能消遣?此時博得一少年,相對飲酒吟風,寒水逼坐,瓜果時新,不亦快哉?」慧空笑道:「非出。愚出家,原奮志,自今春與賢弟相會以來,又蒙垂點,所以刻刻在念,始此心體相拘,已盡物外之思,任他春花秋月,不染法界矣。」王雲道:「師兄貞靜玄妙,亦是善緣有在。」又道:「還有一言向師兄說。」慧空道:「何事?」王雲道:「小弟在月初要返舍。」慧空道:「今年秋闈在耳,賢弟可能趕上試期?」王雲道:「世間亦有巧事,前日有報,言聖主有疾,秋闈改在小春,就遲緩些也不妨的。」二人正在書房談到濃處,夫人命丫鬟來請喫午膳,二人起身進去。飯畢,慧空就謝別夫人,向王雲道:「賢弟若得少暇,可到小庵納涼。」王雲道:「領教。」慧空就喚出女童辭去不題。

  卻說臧新一心要套王雲的口氣,那日去約了白從,來訪王雲。到鄭府問門上道:「王相公可在府中?」門公道:「早上出去,不知何往?」臧新、白從道:「必定在錢、何兩家,我們去來。」二人先到何家,就撞個滿懷,正遇三人在廳上飲酒。眾人見臧、白二人闖到,好不厭惡,可又沒奈何,祇得起身道:「二兄來得正好,且請坐下。」二人竟不推辭,拱拱手就坐下。家人就捧過杯箸,斟酒奉在二人面前。臧新道:「兄們好人,竟撇下小弟,在此作樂!」何霞道:「錢、王二兄偶然集至,小弟留飲,無過村酒粗餚,並無可口之物,諒不及府上之珍饈。」臧新道:「小弟拙口,不會講話,遇酒肉則啖。」頃刻六七杯,方向王雲道:「適間在尊寓奉候,因不見兄,故尋到此地。」王雲道:「弟偶然閑步,遇見春山兄,邀來訪瑞麟兄,蒙情留飲,恕弟失迎之罪。外日弟謁尊庭,兄亦恭出,所以未悟芝顏。」臧新道:「豈敢。」王雲問白從道:「這位兄尊姓大名?」臧新道:「這是老白,名從,最有趣的朋友。」王雲道:「久慕!久慕!」白從道:「此位就是才人王兄麼?」臧新道:「正是。」白從向王雲打一躬道:「久仰大名,果然名下無虛。」──這是小人們的尋常之態──王雲道:「從未識荊,何蒙見愛?弟尚欠候,望兄恕我無知之罪。」白從就一連道有七八個「豈敢」,幾個深躬。何霞道:「少講閑話,快請飲酒。」王雲道:「天氣甚炎,二來小弟酒力不勝。臧、白二兄尚未有酒,多敬一杯。」錢祿道:「清霓兄言之有理。」臧新、白從二人正用得著,連飲了幾杯,方纔落盞。臧新道:「老白,我有一樁事作成你。」白從已知其意,佯問道:「大爺有何吩咐?」臧新道:「前日聞得城中有一個才女,姓吳,你曉得是那一家?」王雲見臧新說出才女姓吳,不覺大驚。白從就假言道:「卻不曉得。」王雲道:「城中姓吳頗多,可知才女之名否?」臧新道:「怎麼不知。這才女之名叫做夢雲。」王雲聞言,心中愕然,道:「這廝如何曉得夢雲小姐?倘被他求,如之奈何?」又想道:「諒來無礙,吳夫人決不將女兒配此匹夫。」白從見王雲沉吟,遂問道:「王兄莫非倒知此女?」王雲見問,必中久已打點,道:「小弟知是不知,春間在西湖上拾一方綾帕,上面有詩一首:後卻有吳夢雲一個名字。適聞兄所言,諒來祇此女也。」臧新見王雲說出真情,反為無興,起身告別,眾人亦俱起身。王雲向何霞道:「弟就在兩三日之間要返舍,三位兄若上京,弟在舍相候。」錢、何二人道:「弟們實意不去,到下科看勢。」隨各各告別,不題。

  卻說臧新回來,向白從道:「此事到被你前日猜著了,誰知正是拾的。明日我將此原帕送還他罷,日後他知道了,到落一個賊名在身。」白從道:「不可送還他,留在那裏,日後恐有用處。」臧新道:「也說得有理。」他二人議論,且按下不題。

  再說王雲回到鄭府,在書房中看著暮雲濃淡,紅霞西照,不免生了思親之念。又歎著客途孤跡,又轉到夢雲小姐身上,不知可有姻緣之分?一時就有許多主意,無數的念頭,想到淒涼地步,在枕上落下了幾點清溜溜的眼淚。說不盡他一夜光景。到次日,在後堂飯罷,向夫人道:「甥出外已久,猶恐母親在家懸念。今日拜稟姨母,甥明日要返舍矣。」夫人道:「留賢甥在舍,甚為輕慢。今場期已改,緩留一日,可到初一榮行罷。」王雲道:「竟遵大人之命。」又挨了兩日,已是月盡,收拾了些零碎行囊,一徑到錢、何兩家去作別,卻好在路相遇,道:「清霓兄何往?」王雲道:「明日要返舍,故此特來登堂謝別,二位長兄清晨亦有何往?」錢祿道:「弟們去答拜一友人。」何霞道:「兄榮行如此之速,小弟們尚未設得杯酒相餞,如之奈何?且到舍下去少坐一坐。」王雲道:「理宜到府拜謝,今不期路遇二位長兄,弟就此拜別了。」二人還禮道:「弟們明日早在江邊候送。」王雲道:「不敢。」當時各別。

  王雲想道:「慧空那裏倒要去辭他一辭。」就一意來到庵前,祇見庵門未閉,走進去,有女童在佛殿掃地,竟也不問,一意就到慧空房裏去,慧空聽得門響,急忙問時,祇見一人站在床前,細看方知是王雲,忙披衣坐起道:「賢弟來之何早?」王雲道:「弟明日回蘇,特來別兄。」慧空道:「行期以擇得如此之速麼?」忙喚女童取水,自己起來洗了首面,烹了茶,擺下果碟,邀王雲對坐,道:「不知賢弟行期之速,愚未設得杯酒相餞。今日可在此盤桓一日,一則盡愚之意,二來賢弟此去未卜來期何日。」王雲道:「弟之行蹤,哪裏定得。」慧空道:「世間之事,不稱心者最多。」王雲道:「師兄何出此言?愚昧書生何幸得蒙垂愛?」慧空道:「愚自入寂寂空門,與賢弟邂逅相逢,佛前結拜,實出此生之幸。祇說與賢弟永為詩壇之友,今日一旦回旌,會期何日?豈無恨耶?」王雲道:「弟若此行,倘能寸進,拜緩還鄉,定然在舍之左近,結茅屋數椽,來請師兄過去,以謝今日之愛。」慧空頓首道:「若得如此,足見高誼。」二人說話,不覺女童倒整出午飯來了。二人飯罷,重烹香茗,又談些閑話,王雲就要告別,慧空卻依依不捨,隨口占一絕贈別云:

  禪門此去幾時還,靜聽長安捷錄頒。
  莫負蓮台三叩首,常登高疊望雲山。

  王雲聞慧空有詩贈別,亦口占一絕答云:

  此去禪門不久還,錦城消息有時頒。
  安能衷曲無全始,一葉扁舟叩寶山。

  慧空聞王雲所答之詩,道:「若得如此,不負佛前之結拜矣。」王雲道:「就此拜別師兄了。」慧空答禮道:「賢弟前途珍重!」二人牽袂送出山門,灑淚而別,慧空回庵不題。

  卻說王雲回到鄭府,命家人就僱下船隻。到次日,進內堂拜謝姨母。夫人倒不捨得外甥,兩淚交流,隨吩咐鄭二送大相公往蘇,又吩咐沿途舟次小心。王雲就作別出城,還未近舟,早已看見錢、何二人已在舟邊候送。他二人見王雲來,迎上說道:「清霓兄行期果准,弟等欠餞,心甚不安。」王雲道:「弟乃無名下士,承二位長兄相愛,已是不當,還云欠餞?」何霞道:「弟等備得些許微物,聊作舟次之費,望勿見卻。」王雲道:「屢擾兵廚,又承厚惠,弟倒不敢卻了。」隨命鄭二收下禮物,王雲道:「就此謝別二位長兄矣。」三人一同作揖罷,錢、何二人各出贈別詩一律,雪濤箋寫得端端楷楷,遞與王雲,接來看錢祿的道:

  君貴豐年玉,鹿鳴龍榜尊。
  未來陪祖道:僱去急行軒。
  帆影隨流水,舟聲嘰夢魂。
  雷峰天竺遠,還到世裔門。

  又觀何霞的,亦是五言律詩,道:

  雲白天香外,蟾宮不久歸。
  錦帆風送客,夜櫓月相輝。
  滿載兼離恨,三思翰墨揮。
  掃階春榜後,音在雁南飛。

  王雲看畢道:「承兄們珠玉之詩見贈,小弟行色匆匆,不能酬答,甚為惶恐。」二人道:「豈敢。兄請登舟罷。」王雲隨就上船,錢、何二人相別,各自回去不題。

  卻說王雲在途中,不幾日舟至故鄉,泊在碼頭上,起了行李到家,鄭二隨船去訖。王雲當時拜見夫人道:「孩兒不肖,久離膝下,使母親朝夕懸念,今幸天眷平安。」夫人見王雲,未到之時,打點發揮他一場,及至見了文文雅雅的一個兒子,將一片恨心就化為喜氣,倒說道:「我兒途中辛苦,你姨母在家可安樂否?」王雲道:「姨母康健,命孩兒致候大人。」夫人道:「自聞孩兒失去之信,日日憂愁。前日接了汝姨母之信,纔得放心。」王雲道:「而今大人心安,未知爹爹京中可有信?」夫人道:「前日有書來,問汝下落,幾次要告假回家,朝廷不許。已有信去了。今秋試期改在小春,路途遙遠,在月內也要起程了。」王雲道:「孩兒此去也不望第,要去候候爹爹。」夫人喚玉奴取過曆日,看到十六甚佳,王雲道:「就是十六也罷。」丫鬟走來請用點心,母子起身,一同到後堂,用過點心,閑說話。又到次日,王雲到這些親友家候看候看,忙了兩三日,閑來惟有讀書。

  一日,張蘭同萬鶴來候,王雲迎入書房,揖畢坐下。張、萬二人道:「前日承兄到舍,卻值會文去了,所以失迎。次日,弟等來候兄,兄又他出,總未得一晤闊別之懷。自兄別後,杳然五月,使弟等朝朝盼望。」王雲道:「弟也亦然。今兩度會二兄未遇,正欲趨候,忽得駕臨,深慰鄙懷。然而小弟身在浙,而心實在二兄之左右。」張、萬二人道:「承兄神照,向問尊介,言兄在浙隱失,弟等惶惶。其始末之事,請以教之。」王雲道:「承兄等想念,足見契厚之情。」說罷,隨將謬言之事又述了一遍。張蘭道:「才能多技,自然動人。」萬鶴道:「今科試期改在小春,清霓兄行期卜於何日?」王雲道:「弟家君在京,要去問安,並不想金榜垂名。」萬鶴道:「兄過於謙遜。果然幾時?弟們好附舟同往。」王雲道:「家母之命,擇於十六起程。」萬鶴道:「弟等整備行裝,是相約河邊矣。」王雲道:「若得二兄同往,途中方不寂寞。」張蘭道:「弟聞得玄妙觀中寓一雲遊道人,能知過去未來,我們去問問終身何如?」王雲道:「使得,我們去走走來。」三人一齊竟到觀中,見有許多人出入,他三人也挨進去,見上面端坐一個道人,但見他生得:

  童顏鶴髮,飄飄然有出世之姿﹔談吞語吐,懸懸乎知來去之機。身披鶴氅,端嚴若仙,頭戴霞冠,塵拂天花,一定是蓬萊三島瀛洲客,不然是閬苑內九轉還丹老道人。真是紅塵無識者,怎肯降言。

  三人正看之間,那道人問道:「三位兄來意,莫非是問終身麼?」三人驚奇,忙向前頓首,道人答禮。吩咐三人坐下,道人將三人氣色看過,瞑目不言。張蘭道:「久聞真人大名,弟子等乃一介寒儒,未卜前途兇吉,故此輕造仙室,求真人指點愚人,更要請教真人尊姓、法號。」道人道:「老道出世以來,未知有姓,人呼我為雲龍野人。」祇因雲龍這一相,有分教:才子多災,佳人又出。正是:

  詩曰:
  姻緣前定那更移,災誤文章亦甚奇。
  不意佳人從險遇,情蹤投合又分離。

  畢竟雲龍真人如何相他三人的禍福,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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