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英雲夢傳
第十五回
第十六回 

又名《英雲夢三生姻緣》

第十五回 錦衣歸頑樞劣棟 脫凡居雪鳳花鸞 编辑

  古風云:
  天設幻景總成空,四海清而繼文風。
  鍾秀山川仙才出,湖水甸而有神童。
  層巒競秀平江路,羨說姑蘇高穹窿。
  翠帶色分嵐氣瑞,剎觀屢次建瓊宮。
  震澤三萬六千頃,內插七十有二峰。
  縹緲靈源林屋洞,莫厘相對何郁蔥。
  玉石玲瓏光瀲灩,碧波深處藏蛟龍。
  梅花橙桔黃金果,梨桂芳香伴虯松。
  虎丘蹤跡古來勝,燦爛樓臺朝暮鐘。
  畫船士女遊春興,舉止飄揚羅綺叢。
  歌管酒旗楊柳下,醉顏相映杏梢紅。
  笙歌合奏啼鶯巧,茜裙綠樹夾時融。
  地貴壑岩引瑞鳳,名流從此發其蹤。
  錦繡文章誰可比,互傳屢受帝王封。
  簪纓家世詩書客,神清骨秀孰與同。
  雙美降落廣寒殿,相配英才正夙風。
  嬌媚慣能臨翰墨,紗窗盛事樂無窮。
  英夢所產麒麟子,兩輩寧兒接代雄。
  故國乾坤訪境外,影飛紫閣霞衣龍。
  歷遍凡塵福祿壽,笑攜素娥入雲中。

  話說王雲自江都掛帆,不幾日就至姑蘇。老家人王三即到碼頭上迎接,王雲安慰了一番,命家丁同去打掃堂宇。王三道:「老奴知主人回來,俱已打掃齊備了。」遂搬運物件,各各乘轎進了府第,就有合城官員俱來參賀,王雲一概辭回。次早,王雲合眷至祠堂參拜祖先,回府就接著許多官員、紳士、四鄰俱來賀喜,絡繹不絕的忙了兩日,王雲又拜了幾日客,纔擇日備祭禮同夢雲、英娘、兩個兒子到祖塋並父母塚上祭祀。王雲在父母墳前哭拜,痛之欲絕,祇因自身榮顯,不見父母安享,故此大慟。夢雲和英娘亦各下淚,祭罷回府。次日,楊凌夫婦辭欲回家,王雲道:「岳父母為何就要回府?」楊凌道:「老夫及今年邁,又無子女可託,又無宗族可投,全賴賢契看顧,一則念撫養英娘,二則看師生之誼。老夫此去,欲將薄產歸著,還來倚傍賢契,未識賢契意下如何?」王雲道:「岳父之言正合鄙懷。英娘蒙大人撫養,就是親生。岳父竟可去將事務料理清楚,須速來舍下。」遂喚家人收拾行裝,打發楊凌老夫婦回宜興去訖。

  王雲在府中也是終朝碌碌,幸有吳斌分理。王雲見王三夫婦年老,付與田數畝,令他自住。有玉奴丫鬟年紀大了,夢雲和英娘見其長成,就將他配了錦芳,也擇了個吉日。是日,錦芳同玉奴成親,一般也是千情百愛,二人之歡暢不題。

  卻說慧空在護雲庵中,自從師父悟真故世,自己當家。向年曾聞王雲奉旨討賊,進京復命後自然還鄉,不期一去七八年不歸,連夢雲小姐也無消息。近日徒弟在城回庵,說道王雲回來,慧空方知,到次日即來訪賀,煩門人進來通報。王雲道:「我倒忘了,尚未去謝他,承他留寄夫人,甚為失禮。」忙忙走至外邊,降階迎接進廳,敘禮坐下。王雲道:「小弟一別師兄,經數載光陰,真為速耶!近睹尊顏,更覺豐彩。向承留寄賤荊,尚未報答,弟雖在京,時常感念大德,皆由關山迢遠,不能遂願。近日到舍,俗事偏多,未曾進謁,緩日造庵致謝,不期今日反蒙師兄玉趾先降。」慧空道:「豈敢。今賢弟位居極品,衣錦還鄉,甚是可賀,但小尼與賢弟貴賤不一。似昔年征寇,貴步不到小庵,連消息也不傳一個。依此看來,君好薄情也。」王雲忙陪笑道:「師兄罪小弟該當,聽剖原情便知。雖然昔年在浙一言,不料師兄果來此地﹔二則有王命在身,安敢胡行。」慧空道:「這也不必題起。小姐在哪廂?」王雲道:「在後堂。」慧空遂同王雲到後堂來候夢雲。夢雲聞知,出來相迎,敘禮坐定,一邊叫看茶。夢雲謝慧空道:「兩承師父厚德,尚未到寶庵叩謝,抱罪之甚。」慧空道:「不敢。小姐昔年北上,久無消息,小尼好不憂心。今日榮歸,可喜可賀。」吳老夫人同英娘亦出來相見,慧空道:「原來吳老夫人也在這裏,你老人家更覺康健了。」吳夫人道:「慧師撇卻我處,遷來此地,一向自然得意的。予小女蒙師父留救,謝之不盡。」慧空道:「好說。」遂向英娘道:「這位夫人好似當年楊老夫人的小姐,同小姐北上的,不識可是麼?」夢雲道:「然也。」慧空道:「我說極像得。為何也在這裏?」英娘不覺好笑起來。夢雲道:「慧師你猜一猜。」看楊小姐亦在此,慧空觀其動靜,已揣明其意,以目視王雲,王雲笑道:「師兄相我何故?」慧空道:「楊小姐必為賢弟之亞夫人矣。」王雲道:「師兄何以見得?」慧空道:「我有先見之明。」夢雲道:「慧師哪算得先見之明,已經被他瞞過。」慧空道:「請教小姐,瞞我何來?」夢雲遂將英娘始末細細的述了一遍。慧空聞言,拍掌笑向王雲道:「賢弟,你好人耶,當年祇說江中被劫,並不題起此情。」王雲道:「此乃著己之事,豈可輕向人言。倘或不成,豈不被人恥笑?」慧空道:「天下奇巧之事也多。好像小姐寓小庵的時節,偏是楊小姐又到庵燒香,楊夫人又肯帶小姐上京,豈非都是奇遇?這等無巧不巧,可作日後佳話。」說著大家都好笑起來。慧空看見桂兒、雙桂,問道:「這兩位官官,就是小姐生的公子麼?」夢雲道:「這個桂兒是我生的,那個雙桂是楊小姐生的。」慧空道:「為何兄弟二人一般模樣?又是一般長大?」夢雲道:「他二人總是中秋日生的。」慧空道:「這也奇了,偏偏又是同日,又是一樣的齊整,怪不得父母俱是當世的人物,豈有不生俊秀兒郎。」夢雲笑道:「慧師又來取笑了。」眾人又說了一會閑話,用過午飯,慧空遂辭回庵。

  卻說王雲要訪一個名師教訓二子,巧巧城中就有一個老貢生,姓胡名賢,纔名亦聞於郡內,王雲就與吳斌商議定了,就著人去說。這事也該湊巧,一說這胡賢便允了,來回復了王雲,王雲就備了關書,聘禮,擇吉請至府中。書房是三日前已收拾清潔,是日胡先生來,王雲同吳斌迎到廳上,敘禮坐下,茶畢,王雲喚錦芳去請二位公子出來,錦芳進去候著,夢雲、英娘將兩個兒子打扮得齊齊整整,同錦芳來到前廳,拜過先生。胡賢見二子生得俊秀,稱羨不已,當日坐席不題。到次日,桂兒、雙桂早到書房,拜過聖賢,胡賢與桂兒起諱名樞,雙桂名棟,朝夕訓蒙,王樞、王棟二人本來聰慧,竟不用先生費力,胡賢心中亦自歡喜不題。

  卻說王雲連日無事,夢雲向說道:「相公,昔日慧空之恩,為何不去酬謝?」王雲道:「下官久有此意,且到明早罷。」到了次日,王雲令家人叫了一隻小船,挑白米十石,錦帛十端,古玩十種,白金二百兩,王雲登舟,搖至護雲庵上岸,王雲進庵,慧空就迎接進院,敘禮坐下,王雲道:「小弟今日之來,一則相候師兄,二來相酬厚德。」慧空道:「賢弟何出此言?」少頃,祇見挑進白米、錦帛、白金、玩器,慧空道:「賢弟這是何意?」王雲道:「此微薄之物,望師兄笑納。以作常住之資。」慧空道:「既承賢弟見賜,小尼謹領白米,所有錦帛、古玩、白金,賢弟請收回,我出家人要他無用。」王雲道:「師兄卻者,莫非嫌輕褻麼?」慧空又推之再三,實意不肯收,王雲奈何得沒去處想法,祇得叫家人收回,女童捧過茶來,王雲道:「寶庵比在武林時更加清靜,此番之雅,堪羨仙源別境。」慧空道:「不過避得一點塵繁,有甚麼好處。」王雲同慧空各處瞻望了一番,見其裝點無不精致。二人步來,已到慧空的臥房,祇見四壁無塵,架堆書史,案積經文,又見一部牙籤錦囊,不知是何書。王雲取過,打開一看,乃是名人詩籍,觀之良久,見後頁夾著一副花箋,抽出來看時,卻是一首小詞,詠德盛之感懷,上面寫著,道:

  金菊芙蓉玉露秋,梅帳飛香,惹起閑愁。紗窗明月上簾鉤,力弱海棠,不勝清幽。
  蛩聲連長雁惹愁。一種想思,寄付東流。此情夢裏暗追求,纔上銀鉤,懶下銀鉤。
     調寄《一剪梅》

  王雲尚未看完,慧空劈手來奪,王雲早已藏過,笑道:「尊兄好美麗佳詞,祇因寫盡寂寥,心應有亂。但是身歷空門,還該隱密些。」慧空不覺面襯桃花,笑說道:「此詞係代閨人所作,非愚之本體。」王雲道:「梅花紙帳,非閨中之有,師兄何必遮掩。」慧空道:「情之一字,詞賦中豈可不點,但是無而為有,以物寄興處,至於人豈無性理自成耶?賢弟何必以此見笑?」遂搶其詞,焚之於爐,王雲遂也辭別起身,慧空道:「賢弟為何就要回府?若不嫌棄,在小庵用了疏飯去。」王雲道:「舍下還有些小事,來期正有,改日再當取擾罷。」慧空道:「賢弟若果有事,也不敢強留,乞煩致謝二位夫人。」慧空遂送出庵門。

  王雲登舟回府中,見吳老夫人同夢雲、英娘在堂中敘談,見了王雲進來,俱各起身。王雲道:「慧空不受白金、器皿、錦帛,單收了米擔,叫多多到家致謝二位夫人。」英娘笑說道:「這尼僧也會撇清,出家人見財如命,他今不受,莫非假意?」王雲道:「慧空比眾不同,頗有些才情,另有一番義氣。今日,不受財帛,乃是確情。」英娘笑說道:「慧空當年與相公相遇,就是有情的了,而今猶其該好。」王雲笑道:「還有一詞,念與你們聽。」遂將慧空所作之詞念了一遍。夢雲和英娘笑說道:「一個尼僧,作此情詞,也覺不好看相。」英娘道:「王相公今去做了潘相公了。」王雲道:「不要胡談。詩詞中若無情景,就不風麗了。」夢雲就接說道:「相公之醜不獨於此。」英娘道:「還有甚帳麼?」夢雲道:「向在浙時改姓雲的,私通婢女繡翠,這不是醜處麼?上年與慧空結拜,後來我同慧空已會,時常談吐之間,聽之亦使人有些疑惑。」英娘道:「費力之事,尚且無中生有,何在這是上門生意,就肯不為麼?」王雲道:「汝二人串同著戲弄下官,」英娘笑著說道:「果然好個官體。」說了大家一齊笑將起來。王雲也笑道:「還有一樁奇事,也對你們說了罷。向日在山寨中下來,將近宜興,天晚竟無歇店,到一村所去借宿,那家有一女子,問起情由,哪知就是繡翠,其時見了,他說常常想念夫人,慟淚不堪。未知近來如何了?」英娘又笑道:「如此又便宜了相公續了舊好。」夢雲道:「繡翠這丫頭伶俐,我倒喜他,因而壞在相公手裏,將他賣了,若在宜興,明日著人去訪他。」說罷,有吳老夫人向王雲道:「老身在府久住,今欲辭賢婿回浙。」王雲答道:「岳母何出此言?二位大人雖然在舍月餘,終朝薄味,未曾盡禮,哪有就去之理?」吳老夫人答道:「豈有久不思歸的麼?」夢雲道:「母親就款住些時,必定要撇卻孩兒回去?」吳夫人道:「不是為母的撇你前去,古云『長安雖好,不是久戀之家』。」正說著,吳斌進來,亦為此事。王雲道:「二位大人,且消停到明春和暖些去罷。」吳斌道:「久已思歸,怎奈見賢婿事忙,故此停留許久。今少得清閑,明早必要告辭了。」王雲見去意諄諄,諒留不住,就叫廚上備酒餞行,一面差家人叫船伺候,又停當了下程。到了次日,吳斌夫婦絕早起來。王雲亦早起,著家人搬運行李上船,並下程禮物俱以挑上坐船,也細述不盡所送之物。吳斌夫婦遂告別起身,夢雲、英娘俱各含淚。夢雲道:「爹爹同母親途中早晚珍重。」眾人言到別離,不覺俱各潸潸淚下。吳斌夫婦拭乾眼淚,道:「孩兒不必悲傷,自宜珍重,會期有日。」有吳璧妻子亦走來相別夢雲、英娘,何氏道:「在此取擾姑娘許久,今日拜辭,姑娘自當保重。」夢雲和英娘答道:「嫂嫂,在舍間褻瀆,禮貌欠恭,望乞海涵。」夢雲又向何氏道:「爹爹、母親早晚全賴嫂嫂照看。」何氏答道:「公姑奉養,乃愚嫂分內之事,毋勞姑娘掛懷。」更有英娘送別吳老夫人並何氏,觸己情自無親娘的苦,更加十分悲傷,兩下裏依依不捨,珍重萬千,直送到大門。吳斌夫婦並何氏俱各上轎,王雲親送上船,向吳斌道:「小婿理該相送二位大人到浙纔是,因有西席,不能脫身,望大人寬宥。」吳斌夫婦回道:「賢婿請回。」當下解纜開船,順風揚帆而去。

  卻說王雲直待望舟不見方回。再說英娘思想父母,著人到宜興遍訪無跡。夢雲亦附訪繡翠的下落,去人回來道:「繡翠二年前得鬱症身亡。臨斷氣之時,猶念老爺。」三人俱各感傷,獨是英娘為父母而感,祇有王雲、夢雲為繡翠而傷感。夢雲向王雲道:「妾身邊兩個丫頭一般伶俐,實是可人,繡珠存心有義,得享近來之福﹔繡翠淫念一生,是有近來之夭。一般二人,命各不同。」自此王雲在府起造花園,惟同雙妻二子花朝月夕唱和清平,或訪山水漁樵,或過慧空之庵,享盡林泉之樂。有楊凌夫婦回去將家事料理已畢,仍回蘇來,傍著王雲,以膳終身。王雲另撥一宅與他二人居住不題。

  卻說王樞、王棟二人年已十歲,不但文章錦繡,而且無書不曉,王雲見二子聰明,歡喜無限。有胡先生訓誨甚好。不覺到了十三歲,卻是歲試之年,兄弟二人入場起考,竟自雙雙的做了秀才,父母、先生俱各歡喜的了不得,親親眷眷俱來賀喜,鄉黨之中無人不羨。兄弟二人才情雖好,就是性格與他父親大不相同,喜動而不喜靜的,常要出外玩耍,而且生事,倚著自己有才,靠了他父親的勢頭,往往有些大凡小事,人也不來計較,況且先生雖嚴,不過,時來時去。不覺得又是科試之年,王雲因為二子年幼,不叫他們上京科試。真個是光陰迅速,又過了幾年,王樞、王棟年已十六,兄弟二人生得一般樣豐神如畫,比他父親更加齊整,夢雲、英娘愛如掌上明珠。他二人腹中偏多錦繡,筆掃龍蛇,出外人人欽敬,在城亦相與了多少朋友,獨是這樣少年公子,無所不有。所少的不過是紅粉佳人,他偏曉得趙家院內有兩個名妓,年纔十五六歲,生得十分美貌,一個喚作霞仙,一個喚作彩仙,況且才華足備,聲名大振。王樞、王棟二人幾次要去相訪,奈無由得便。一日,卻值胡先生有病回家,他二人就正中機懷,瞞過父母,竟卻到院中去。王樞向王棟道:「賢弟,我們不要這般裝束、祇可青衣小帽而行,一來不動人之眼目,二老看妓者見我們如何光景。」王棟道:「哥哥言之有理。」二人就換了衣巾,也不帶家童,悄悄的步出府來,一徑直到趙家院內。鴇兒看見這兩個白面書生寒酸子,哪裏動意,就淡淡的說了聲「請坐」。他二人就坐下,問鴇兒道:「老媽媽,久聞貴院中有二位令愛,才貌兼稱,小生等相慕,故此今日過訪。未識媽媽見允否?」鴇兒答道:「二位相公卻來得不湊巧,兩個女兒纔是金老爺家公子接去陪客了。」王樞問道:「是哪個金老爺家?」鴇兒道:「這金老爺,二位官人就不曉得麼?就是錦衣衛金老爺。」王樞心中轉道:「原來卻是金洛文。」其時金聖告病在家,其子也是一個不習好的,所以常常到院中來,要梳籠二仙,故此鴇兒假言二仙金府接去。王樞、王棟聽說二女金家接去,一時情興索然,又問鴇兒道:「約摸令愛幾時回院?」鴇兒答道:「這個哪裏論得,就來也不可知,不來也不可知。」王樞見鴇兒笑臉全無,茶也不奉一杯,想是見我們寒酸,故無趨奉之態,這等可惡,正所謂鴇兒愛鈔,竟欲想回去,慮著來此又難,祇得再候一候去。

  不說二人呆呆坐候,卻說霞、彩二仙這日卻閑在家中,這兩個女子倒是富家兒女,本來揚州人氏。他父親姓朱,是一個有名的鹽商,為了欽案,故此家財籍沒,妻奴官賣,以此二女被院中用多金買下,做了粉頭。霞仙年纔十六,彩仙年纔十五,他姊妹二人年雖及笄,誓不接客,怎奈鴇兒終日凌逼打罵,他姊妹二人也無可奈何,所以祇肯陪客,不肯陪宿。皆因他二人書文精妙,而且貌壓西施,故此文人士子往來的車馬填門,比陪宿的更有錢鈔,以此鴇兒也就罷了。他姊妹二人雖然落難,心留從良之念。是日正閑,忽聽得外面有人說話,就走到壁縫中來張聽,巧巧聽得這二生來訪,姊妹早已著意,細看他身上雖然寒素,面上光彩非常,年紀約在十五六歲,何得生來一般面貌,倒像兄弟二人,又見老鴇佯佯不睬,欺他貧寒的光景。霞仙看了半會,向彩仙道:「妹妹,你看二生豐神綽綽,不知何等人家子弟?腹慧如何?依我看來,不是落魄之輩。」彩仙道:「據小妹看,此二生必是貴家公子。」霞仙道:「妹妹何以見得?」彩仙道:「他舉止儀容自然之態,雖是青衣小帽,全無酸寒之氣,祇恐裝此情狀來試我妓家的是實。」霞仙道:「妹妹所論,倒有幾分。若是宦家,多有無才。」彩仙道:「姐姐你管他有才無才怎麼?」霞仙道:「我心中有個癡想:似我姊妹二人,得侍此二生,亦從我姊妹今生之願。」彩仙道:「你我雖有意,哪裏識得他心?若與他面會一番,行止可定。就是纔媽媽已回說人家接去了,怎好出去相會?」霞仙道:「這倒不難。」遂喚一丫鬟來道:「你可到前廳去向媽媽說,兩位姐姐從後門來家了。」丫鬟領命,遂去向鴇兒說了。王樞、王棟聞言歡喜無極,向鴇兒道:「令愛既回,可請來一會。」鴇兒曉得兩妮子要會二位,亦無法再回,祇得向丫鬟道:「你進去與姐姐說知,適有二位官人要會姐姐哩。」丫鬟進來回復姐姐,姐姐叫丫鬟道:「你就去請二位相公裏面相見。」兩娘子一時穿了素服而待。丫鬟到了外面說到:「姐姐請二位相公裏面坐哩。」王樞、王棟遂同丫鬟進來,獨是鴇兒氣直了肚皮。

  二人來至裏面,見二女素服淡妝,還勝似蕊宮仙子幾分,更加一分留意。二女見他二人進來,降階迎接。王樞、王棟揖道:「小生等久慕二位小娘子,今日得近芳顏,果然名不虛傳。」霞仙姊妹答禮,道:「承二相公降臨,妾等有失遠迎,望乞恕罪。」王樞、王棟二人坐下,霞仙姊妹下坐相陪,遂喚丫鬟捧過茶來,霞仙姊妹遞奉畢,樞、棟二人道:「小生等因慕芳名,特來相訪,不期媽媽見拒,言二位小娘子不在院中,以失其望。幸得三生有緣,得睹仙姿,渴心頓解。」霞仙答道:「妾乃風塵下質,何幸得蒙君子見愛?」遂問道:「二位相公尊姓大名?貴庚多少?尊居何處?」王樞道:「小生姓王名樞,這是舍弟王棟,今年俱是十六歲,祖居閶門。」霞仙聽念來就驚道:「二位相公就是新入泮的秀才,平南侯王大老爺的公子麼?」王樞道:「正是。」霞仙道:「妾等肉眼無珠,不識貴人下降,望恕無知之罪。」王樞道:「小生們原係小娘子為訪,何罪之有。」丫鬟聽得,即時報與鴇兒·當下丫鬟、鴇兒唬作了一團,慌忙去備了極盛的酒餚,送與上來。王樞見這鴇兒前倨而後恭,不覺倒好笑起來。霞仙就邀王樞兄弟二人入席,他姊妹相陪,極其殷勤。王樞道:「二位小娘子芳旬多少?」霞仙答道:「妾年十六,妾妹十五。」王樞又問道:「久聞到二位小娘子博於詩文,可借來一看如何?」霞仙道:「妾等無師之學,難入貴入之目。」彩仙道:「蒙童之句,必經老師斧正。待妾取來與二位公子涂抹。」遂起身進房取出來,送在王樞面前。兄弟二人見是一本詩稿,上面寫著《霞彩集》,揭開細玩詩情,頗有士人之風,二人不勝敬服,單道《詠秋海棠》一律云:

  最愛秋花柳,蒼苔睡海棠。
  西風吹綠案,斜月照紅妝。
  傍石嬌無力,臨窗媚有光。
  曾為黃菊友,寂寂訴柔腸。

  王樞看罷道:「不想青樓女子有此妙才,豈不是明珠暗投?」霞仙聞言就垂下淚來,道:「公子之言動妾們肺腑,妾姊妹二人因遭難,身落風塵,也是出於無奈,倘若公子不棄煙花賤質,願為婢妾。但妾等雖在門戶,尚未辱身,不識公子肯憐納否?」王樞道:「承小娘子見愛,小生們豈不樂從。奈有嚴親在堂,不敢自專,少待成名之後,再為小娘子贖身。」霞仙道:「公子言出如山,妾等當閉門杜客,守身以待。倘若公子日後青衫換紫,棄妾等是煙花,此情也未必不有。」王樞道:「君子一言,當垂千古,豈有改易之理。再若小娘子不能相信,可取過筆硯來,待小生題記於小娘子是集之後為執,如何?」彩仙就捧過筆硯,王樞援筆遂題於《霞彩集》之後云:

  昔年曾有蕙蘭篇,今日猶聯霞彩箋。
  霞彩可留樞棟取,二賢安肯負雙仙。

  王樞寫畢,向王棟道:「賢弟如何?」王棟笑道:「長兄言盡於此,弟又何必再言。」王樞遂將詩遞與霞仙,霞、彩姊妹觀詩,歡謝不已。

  正喚丫頭取酒,外面一個丫頭跑進來說道:「姐姐,金大爺來了。」霞仙道:「厭物又來做甚麼?」王樞問道:「哪一個金大爺?」霞仙道:「就是錦衣衛金老爺的兒子。」王樞道:「原來是金洛文之子!小生從未與他會過,千萬不可說是我們,祇說我們是武林人氏,姓吳,在此玩耍的。」一邊說猶未了,祇見金生闖將進來,亂嚷道:「二位姐姐好人耶,躲在裏邊喫酒!這是哪裏來的客人?」二仙祇得起身,道:「金大爺請坐。」王樞、王棟齊聲道:「請坐了。」金生不問情由,恭然就坐下,王樞、王棟生厭,霞仙沒法,祇得添了盅筷,過來奉酒。這金生就像幾百年不曾見酒的一般,一氣喫了六七杯,王樞兄弟肚裏暗笑不已,金生方纔落盞,相著王樞兄弟轉道:「怎麼生得這樣齊整?好似弟兄二人。」肚裏倒不怪己貌不揚,反怪他人齊整。遂問王樞道:「二兄尊姓大名?貴處是那裏?」王樞假言道:「小弟賤姓吳,這是舍弟,敝處是武林,到貴府來買些貨物。聞得霞、彩二仙芳名,故到此來相訪。」金生聞得他二人是做買賣的,自己一時就大起來了。王樞也故意問他道:「兄尊姓?」金生道:「小弟姓金,錦衣衛便是家父。」王樞道:「原來是一位貴公子,失敬了。」金生笑道:「豈敢。」霞仙明知金生一竅不通,故意向金生道:「二位吳相公已行過令了,如今奉金大爺行令。」金生自己不會行令,倒發揮霞仙道:「這妮子不識時務,令是坐首席行的。我金大爺坐的第三席,行甚麼令?若不看媽媽分上,一頓臭罵纔是。」王樞、王棟見光景不好,忿忿的,意思明明怪我們不讓首坐與他,王樞道:「金兄不要這樣沒意思,不過大家飲酒取樂,何必如此?」金生就怒罵道:「這野畜生!哪個是你金兄?好大來歷!」王樞、王棟一齊罵道:「放你父親的狗屁!你家老子不過做一奴才兵頭官,你這個小畜生在此放肆!不看世界面上,一頓拳頭孝順你!」金生聞罵,就將桌子掀翻,大罵起來。鴇兒聽得,慌忙進來同霞、彩二女解勸,陪小心,金生更加罵得狠些,王樞、王棟哪裏受得這個氣,二人幸有些力量,就動手將金生摜倒,打了個落花流水,衣帽俱扯得粉碎。鴇兒上前扯開時,金生已打得不成模樣了。金生道:「反了!反了!」正鬧之間,金家家人在外聽得,忙趕進來,見主人被人打壞,他們也沒主意了。金生看見家人便罵道:「你們這班奴才,總躲在那裏?我大爺被人打壞了,與我扯這兩個狗頭去見縣尊,少不得也受我些累兒。」家人不由分說,扯著王樞兄弟二人便走。

  王樞見人眾,不與爭扯,一同到縣再講。金生指著霞、彩二女,道:「你這兩個賤人,藏著你野孤老奴才打我,少不得也死在我手裏!」氣哺哺的上了轎。抬到縣裏來,正值縣官坐午堂,家人跪上去稟知縣令,言金公子被人打壞。當下縣令就叫拿打人兇手上來,快手扭王樞兄弟二人上堂,端立不跪,縣令喝道:「你二人就是打金公子的麼?」王樞道:「是。」縣令喝道:「你二人犯法,到朝廷法堂之上,挺立不跪,如此大膽麼?」王棟道:「生員們不做非禮之事,身未犯法,如何肯跪?」縣令冷笑道:「你二人不過是生員,怎麼這等放肆!你是哪一縣的生員?」王棟道:「是本縣的生員。」縣令道:「方纔金府家人稟說是武林吳姓,忽然又是本縣生員,且問你二人姓甚麼?叫甚名字?」王樞道:「生員是王樞、王棟。」縣令聞言驚道:「原來是二位公子,久慕大名,未曾識荊,多有得罪。」忙下公座,即刻喚金府家人,道:「將你大爺抬回府去,明日自有公斷。」眾家人將金生抬回府去,金聖曉得,又臭罵了一頓,金生受過這個小累,後來不敢胡行。

  縣令請了樞、棟兄弟進私衙待茶,細問原由,王樞將始末細呈了一遍。縣令道:「打得好。然而兩位公子正在青年,祇該憤志功名,在青樓行走的一節亦要自戒。倘若尊翁老大人知道:亦要責備。」王樞道:「承老父師教誨,門生輩豈有不知。因聞二女才名,故去相訪,不期有此異事。家君聞知,未免責罰。但二女在院,日後恐遭金氏之毒,萬望老父師在都臺處請一告示,懸於院門,不致匪棍搔擾。」縣令道:「領教。」

  正在內堂說話,早有人報與王雲,王雲即著家人來縣前打探,訪知二位公子在私衙,不致受累,忙進去請了二位公子回來,縣令親送出堂。王樞兄弟回來,王雲大怒,又見己兒如此一個打扮,不覺心上更氣,罵道:「你這兩個不肖畜生,幼年擅入青樓,生端惹禍,幸而打了金聖之子,倘若打了別個鄉紳的兒子,祇怕未必就肯干休。我為父的未常做下壞事,就生你這兩個畜生。快快與我跪下!」王樞、王棟不敢強,祇得跪下,王雲命取大板過來。夢雲、英娘知得此事,忙到廳前向王雲道:「相公且息怒,卻是兩個畜生不是,少年子弟可該去遊串花街?望相公看妾等之面,饒他初犯罷。」王雲怒道:「這等不肖畜主,甚麼初犯不初犯!」罵家人:「快取大板來!」夢雲又道:「妾姊妹二人就這兩個孩兒,相公可恕過他們罷。」王雲哪裏肯聽。有家人忙到隔壁,請了楊凌夫婦,二人忙來勸道:「賢契,令郎青年惹事,遊串青樓,理宜該責,奈此二子也是聰明的,自經警告,他就改過了。賢契可看我老夫妻的薄面,恕他初犯罷。」王雲怒猶未息,半晌道:「承二位大人說情,且饒他這兩個畜生。如再犯,決不輕恕!」王樞、王棟起來,謝過楊凌夫婦並父母寬恕之恩。夢雲道:「為父母的愛兒如珍,可該做此非禮之事?」王樞、王棟二人道:「孩兒們自今改過了。」王雲道:「夫人,這兩個畜生本性如此,哪裏約束的許多。我想明秋科試之期,今歲先著他到江都錢年兄府中讀書,待我修書一封,託他管束,二位夫人意下如何?」夢雲、英娘道:「聽隨相公主意。明春也要北上,可著兩個家人同去纔好。」王雲道:「府中並無老誠管家,就是王三忠厚,去年夫婦皆去。不然就著錦芳同去也罷。」主意已定,王雲晚間修好了書,次日就整備行裝,打發王樞、王棟上船。二人拜別過楊凌夫婦,又來拜辭三位父母,夢雲、英娘一時割捨不下,垂淚吩咐道:「兩個孩兒途中小心。切莫又去走花街柳陌,父母記念。此去錢年伯府中用心攻書,明歲秋闈有望,方不負父母之訓。」又向錦芳道:「你可早晚用心服侍二位公子,不可引誘為非。」錦芳道:「小人曉得,不必二位夫人掛意。」王雲將書交付王樞,又囑咐了一番。王樞、王棟領命,含淚而別,遂登舟望江都而進。正是:

  此去又投雙鳳闕,珠簾繡幔待春風。
  瑤池謫降無虛話,自是天仙巧合逢。

  王樞、王棟一路在舟中納悶,王樞偶想一計,向王棟道:「賢弟,我們去此有一樁不合宜的事。」王棟道:「此乃父命,不合宜又何為?」王樞道:「非為去不合宜,我想到了江都,竟投錢府,錢年伯看了父親的來書,自然拘束我們在府。聞得江都也是個繁華之地,怎得出來遊玩?莫若到江都,或寓僧房旅店,到各處遊玩他十日半月,再投錢年伯去。」王棟道:「好是好,恐其爹爹知道:又要責罰。」王樞道:「賢弟,為人要知權變。人生於天地之間,一概畏首畏尾,豈能成其大事?」錦芳在旁道:「二位公子不可造次。前日老爺、夫人這樣叮囑,命小人勸解。二位公子到江都又不投錢爺府中,又寓別所去遊玩,日後若是老爺知道:不但責罰小人,就是二位公子也有些不便。論理小人不該阻當二位公子之興,因老爺吩咐過,不得不進言相勸。」王樞道:「錦芳,汝言雖善,但老爺訓子不得不嚴。似我兄弟二人,才情雖不及古人,我觀今天下才貌及我兄弟二人者,亦覺不多幾人。人非草木,趁著這少年時候,不去遊玩遊玩。到白髮生頭,豈不被這花月取笑麼?任老爺百般拘束,也要偷閑遊玩。今來江都名勝之處,倒藏躲在家,斷斷不能。」錦芳聞言,笑將起來,道:「公子,祇好少玩幾日,不可久滯。」王樞道:「這個自然,豈有久蕩之理。」不覺次日,舟到江都,主僕三人上岸來,打發了來船。王樞道:「聞得瓊花觀中可以借寓,竟到那裏去便了。」錦芳叫人挑了行囊,竟到瓊花觀來。王樞進去與觀主借寓,觀主當下應承,就打掃了房屋,留他主僕三人住下遊玩不題。

  卻說錢祿江都任滿之後,就告病在家,見江都繁華有趣,竟買了房屋,住在江都,所生二女,長女名喚雪鳳,次女名喚花鸞。繡珠見二女生得一貌如花,賽過班姬,又見當初夢雲小姐之才,故與二女從幼就請師教訓。二女本來仙胎夙慧,一交十二三歲上,就是無書不曉,若是兩個男子,必定鰲頭有分。他姊妹二人在閨中,不過尋章摘句,惟有詩文而已。錢祿正夫人已經病故,亦不再娶,就將繡珠扶正,後來繡珠又生了一個兒子,年纔五歲,錢祿見二女長成,要與他二人擇婿,繡珠就言及王雲之子,錢祿也常有書到王府,王雲意中未知錢祿的二女近日好歹,所以也不曾應承,但雲小兒功名成後自當遵教,因此兩下蹉跎。而今雪鳳、花鸞年交十五,就有許多歎月憐花的情景,這也是才女的常情。繡珠每每竊見,暗笑道:「二女的光景,即小姐昔日的情腸。」向錢祿道其意,也無可解釋。竟欲造一別室,與二女消遣,府中並無餘地,四處尋訪,離府一里之地,有空房一所,倒也廣闊,錢祿就買下起造花園,書室名曰「脫凡居」,裝修奇巧,幻立幽深。雪鳳、花鸞常玩於此,或是連朝不返,或是月餘不住。一個江都城中,那個不知二女的才名?就有許多縉紳來求親,錢祿一概將有婿之言辭卻。

  且說王樞、王棟寓在觀中,錦芳守寓,他兄弟二人終日出去遊玩,總然名勝之所,青樓之內,無有不到。一日,二人到街坊行走,見商賈中人山人海,又覺厭煩起來。又望僻靜處步去,祇見一帶高牆中間,一座門樓壯然可觀,周圍綠陰繚繞,兩扇門又半開半掩,這門上有一幅對聯,道:

  掃苑迎花鳥,開書見古人。

  王樞向王棟道:「這個光景像是人家的花園,我們進去一玩,何如?」王樞、王棟二人竟步進園來。一個小小院落,又去到裏邊,祇見一個大月洞上有三個字,乃是「脫凡居」三字。王棟道:「好口氣!」又進去,輕個彎是三間書室,倒也精潔可愛,中間掛著一幅古畫,兩旁貼著一對聯道:

  座迎花露千秋秀色同佳調
  簾卷春風萬卉嬌容拱麗文

  王樞、王棟想道:「此園必是鄉宦之家,為何人影全無,空落落的?」室中並無多物,祇有花梨几一張,斑竹椅子六隻。二人步下階來,一望總是花木茂林,喬松修竹,林中有一閣,下面是粉壁玲瓏,上面俱是紅漆的紗窗,二人又步到閣中,壁上俱是詩畫,有古有時,內有一幅錦箋,楷書可愛。二人上前看時,卻是兩首絕句,題的是《花情》《鳥意》。二人細細的讀那《花情》云:

  香魂一點吐芳情,百媚臨風宛有聲。
  綽約偏多傾國態,幾朝嬌艷各相爭。

  《鳥意》云:
  春風嚦嚦似笙歌,巧踏花枝意若何。
  舞向綠窗如訴語,共君談笑不嫌多。<poem>

  王樞道:「好佳麗文詞,真個秀色可餐,一定是香閨之句。」王棟道:「觀此二詩,實出於女子之口,清雅可愛,不知是哪家的女子有此妙才?」二人疑疑猜猜,又步上閣去,見上有一匾,是「叢香閣」三字,推開紗窗,祇見一帶畫樓相對,去閣不遠,已被修竹遮著,故看不見,祇聽得對樓中有女子之聲,似新鶯嚦嚦,少時也推開窗來,站立著兩個女子,也是一般面貌,王樞、王棟一見,竟也魂消。但看那女子,生得卻是一對瑤池仙子,正是:
<poem>
  杏臉光含玉,春山眉黛清。
  纖纖花退色,昃昃月羞明。
  綠鬢雲堆翠,紅衣彩蔆生。
  秋波留淑意,隔苑珮環聲。

  王樞、王棟見二女嬌不勝衣,容光飛舞,不啻天姿國色,誰家生此尤物,適間所玩之詩,必是此二女所作無疑,兄弟二人竟看呆了。誰知對樓的兩個女子就是雪鳳、花鸞,正在園中玩賞。這園門本來是閉的,卻是這管園的小童出去和人耍錢,忘記關好,所以他弟兄二人得能進去。

  卻說二女正與眾侍婢在樓中推窗觀望,祇見那叢香閣上有兩個年少書生面貌相同,呆呆的望著對樓二女,倒是一驚,見書生生得:

  皎皎龐兒瀟灑,宛然玉樹臨風。
  滿面才華秀色,一般齒白脣紅。

  這雪鳳、花鸞觀之不捨,將窗兒半掩著偷看二生。雪鳳道:「這兩個少年不知是何方人士、大膽闖入園中,擅登此閣?」花鸞道:「一定是園門失閉,纔得進來。他兩人又是一般面貌,必然是弟兄二人。」眾侍婢見兩個小姐在那裏自言自語,走將來看,見對樓上有二生倚望,就嚷將起來,道:「是哪裏來的男子,敢大膽到這閣上來?我們去罵他。」雪鳳止道:「汝等不要造次,下去好好叫他去,恐怕老爺到園中來,見了不雅。」眾丫鬟領命下樓。王樞、王棟見二女顧盼留情,掩窗偷看,二人就意軟筋酥,不能行動。正在幻想之際,祇見幾個丫頭跑至閣下道:「你們兩個是甚麼人?大膽闖進來,也不問問這是甚麼所在?快些與我走出去!若是老爺來此,了不得哩!」二人見丫鬟搶白來趕,諒是鄉宦人家,闖將進來是自己無禮,遂走下閣來向丫鬟道:「小生們不是貴處人,適從寶園經過,見園門大開,花卉可觀,故此到來一步,不期驚動了姐姐們。」丫鬟道:「不要姐姐不姐姐,快些走出去。」王樞、王棟欲要問個姓名,怎奈丫鬟狠惡,祇得垂頭喪氣的走出園來。眾丫鬟們乒乓將園門閉上,回樓去向雪鳳道:「小姐,你道是兩個甚麼人?」雪鳳道:「癡丫頭,我哪裏曉得他是甚麼人。」丫鬟道:「是兩個少年書生,不是這裏人,且是又標致,不若是二位小姐哩,真真一般面貌,好像弟兄兩個。他下閣來還要問長問短的,被我們趕出去了。」二女聞言,意為不然,垂思無語,可恨丫頭們逼他出去,悵恨不已,遂就回府。祇因這一見,又有分教:閨閣增愁緒,窗前怨落花。正是:

  相思相見不相識,意在多情無語時。
  遍倚欄杆空悵恨,終朝吟出斷腸詩。

  不知王樞、王棟出園,怎生到錢府去,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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