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景仁,名鎮,益州華陽人。少舉進士,善文賦,場屋師之。為人和易修敕,參知政事薛簡肅公、端明殿學士宋景文公,皆器重之。補國子監生及貢院奏名皆第一,故事,殿廷唱第,過三人,則為奏名之首者,必執聲自陳以祈恩,雖考校在下,天子必擢寘上列,以呉春卿、歐陽永叔之耿介,猶不免從衆,景仁獨不然,左右與並立者,屢趣之使自陳,景仁不應,至七十九人始唱名及之,景仁出拜,退就列,訖無一言,衆皆服其安恬,自是始以自陳為恥,舊風遂絶。

釋褐新安主簿,到官數旬,時宋宣獻公留守西京,不欲使與下吏共勞辱,召置國子監,使教諸生,秩滿,又薦於朝為東監直講,未幾,宋景文公奏同修《唐書》,及用參知政事王公薦,召試學士院,詩用彩霓字,學士以沈約《郊居賦》「雌霓連蜷」,讀「霓」為入聲,謂景仁為失韻,由是除館閣校勘,殊不知約賦但取聲律便美,非霓不可讀為平聲也,當時有學者皆為景仁憤鬱,而景仁處之晏然,不自辨。為校勘四年,乃遷校理,丞相龎公薦景仁有美才,不汲汲於進取,詔除直秘閣,未幾以起居舍人知諫院。

仁宗性寛仁,言事競為激訐以采名,或緣愛憎,汚人以帷箔不可明之事,景仁獨引大體,自非闗朝廷安危,繫生民利病,皆濶畧不言。陳恭公為相,嬖妾張氏笞殺婢,御史劾奏,欲去之不能得,乃誣之,云私其女,景仁上言:「朝廷設臺諫官,使之除讒慝也,審如御史所言,則執中可斬,如其不然,御史亦可斬。」御史怒,共劾景仁,以為阿附宰相,景仁不顧,力為辨其不然,深救當時之弊,識者韙之。

仁宗即位三十五年,未有繼嗣,嘉祐初,暴得疾,旬日不知人,中外大小之臣,無不寒心而畏避嫌疑,相倚仗莫敢發言,景仁獨奮曰:「天下事尚有大於此者乎?捨此不言,顧為抉擿細㣲以塞職,是眞負國,吾不忍也。」即上言:「太祖捨其子而立太宗;周王既薨,真宗取宗室子飬之宫中。陛下宜為宗廟社稷計,早擇宗室賢者,優其禮數,試之以政,與圖天下之事,以繫天下人心。」章累上,寢不報,景仁因闔門家居,自求誅譴,執政或諭以奈何效干名希進之人,景仁上執政書言:「繼嗣不定將有急兵,鎮義當死朝廷之刑,不可死亂兵之下,此乃鎮擇死之時,尚何暇顧干名希進之嫌,而不為去就之決哉!」又奏稱:「臣竊原大臣之意,恐行之而事有變,故畏避而為容身之計也。萬一兵起,大臣家中族首領顧不可保,其為身計亦已疏矣。就使事有中變,而死陛下之職,與其死於亂兵,不猶愈乎?乞陛下以臣此章示大臣使其自擇死所。」聞者為之股栗,尋除兼侍御史知雜事,景仁固辭不受,乞解言職,就散地,執政復諭以上之不豫,諸大臣亦嘗建此䇿,今姦言已入,為之甚難,景仁復上執政書云:「但當論事之是非,不當問其難易,况事早則濟,緩則不及,此聖賢所以貴機㑹也。諸公謂今日難於前日,安知他日不難於今日乎?謂今日姦言已入,不可弭,他日可弭乎?」凡見上,面陳者三,奏章者十有七,朝廷不能奪,乃罷諫職,改集賢殿修撰,頃之,拜知制誥,遷翰林學士。

英宗即位,中書奏請追尊濮安懿王,事下兩制議,以為宜稱皇伯,髙官大國,極其尊榮,大忤執政意,更下尚書省,集百官議之,意朝士必有迎合者,既而臺諫争上言:「為人後者為之子,不得顧私親。今陛下既為仁宗後,若復推尊濮王,是貳綂也,殆非所以報仁宗之盛徳。」衆議鼎沸,執政欲緩其事,乃下詔罷百官集議,曰:「當令禮官,檢詳典禮以聞。」景仁時判太常寺,即具列為人後之禮,及漢魏以來論議得失,悉奏之,與兩制臺諫議合,執政怒召景仁,詰責之,曰:「詔書曰當令檢詳,奈何遽列上邪?」景仁曰:「有司得詔書,不敢稽留,即以聞,乃其職也,奈何更以為罪乎?」㑹宰相遷官,景仁當草制,坐失於考按,不合故事,加侍讀學士出知陳州。

今上即位,復召還翰林,王介甫參知政事,置三司條例司,變更祖宗法令,專以聚斂為務,斥逐忠直,引進姦佞,景仁上疏,極論其不可,朝廷不報,景仁時年六十三,因上言:「既不用臣言,臣無顔復居位食禄,願聽臣致仕。」章累上,語益切直,介甫大怒,自草制書,極口醜詆,使以本官户部侍郎致仕,凡所應得恩例,悉不之與,於是當時在位者,皆自愧,景仁名益重於天下,介甫雖詆之深,人更以為榮焉。

景仁既退居,有園第在京師,專以讀書賦詩自娛,客至無貴賤,皆野服見,不復報謝,故人或爲具召之,雖權貴不拒也,不召則不徃見之,或時乘興出逰,則無逺近皆往。嘗乘籃輿歸蜀,與親舊樂飲,賑施其貧者,周覽江山,窮其勝賞,期年然後返,年益老而視聽聰明,支體尤堅强。嗚呼!曏使景仁枉道希世以得富貴,䝉屈辱,任憂患,豈有今日之樂耶?則景仁所失甚少,所得殊多矣。《詩》云:「愷悌君子,神所勞矣。」又曰:「樂只君子,遐不眉夀。」景仁有焉。

客有問今世之勇於迃叟者,叟曰:「有范景仁者,其為勇,人莫之敵。」客曰:「景仁長僅五尺,循循如不勝衣,奚其勇?」叟曰:「何哉?而所謂勇者而以瞋目裂眥,髮上指冠,力曳九牛,氣陵三軍者為勇乎?是特匹夫之勇耳,勇於外者也,若景仁,勇於内者也。自唐宣宗以來,不欲聞人言立嗣,萬一有言之者,輒切齒疾之,與倍畔無異,而景仁獨唱言之,十餘章不已,視身與宗族如鴻毛,後人見景仁無恙而繼為之者,則有矣,然景仁者,冒不測之淵,無勇者能之乎?人之情,孰不畏天子與執政,親愛之至隆者,孰若父子,執政欲尊天子之父,而景仁引古義以爭之,無勇者能之乎?禄與位皆人所貪,或老且病,前無可冀,猶戀戀不能捨去,况景仁身已通顯,有聲望,視公相無跬歩之逺,以言不行,年六十三即拂衣歸,終身不復起,無勇者能之乎?」

凡人有所不能,而人或能之,無不服焉,如呂獻可之先見,范景仁之勇決,皆余所不及也,余心誠服之,故作《范景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