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香溪先生文集 (四部叢刊本)/卷十九
范香溪先生文集 卷十九 宋 范浚 撰 宋 姪範端臣撰蒙齋先年遺文 宋 姪範端杲 撰楊溪先生遺文景常熟瞿氏鐵琴銅劍樓藏明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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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香溪先生文集卷之十九
五帝紀辯
范子曰孔子定書斷自唐虞以下以爲唐虞而上不
可知也聖人去古未逺猶難言之太史公乃欲爲黃
帝顓頊作紀於千百歲後何耶世傳孔子家語載五
帝德帝繫姓等皆非古書使其說誠詳如之則夫子
著之於書乆矣意遷姑欲攟摭傳記以示洽博非復
考其言之當否夫黃帝神農後也阪泉之戰信亦悖
妄以臣伐君猶有慚德而况爲之後者信或有之則
黃帝賊矣尚得爲聖人乎
去四凶辯
或曰堯之時四凶猶在舜即位始去之左氏謂堯不
能去然則何以爲堯乎答曰左氏失言彼四凶惡未
稔天下未盡聞則堯不遽誅至舜而四罪章乃誅之
耳漢人固云唐堯優游四凶厭服海内唐人亦謂使
堯惡四凶不待試用加之誅放天下必以爲戮不辜
此言是也不然以堯大聖去四惡如掇蟣虱耳不能
云乎哉太史公因左氏語而易之曰堯未能去謂未
去之可也以謂未能則亦不可然予抑有疑者洪水
方割萬人昏墊使鯀治之歷九載而績弗成則赤子
之爲魚久且衆矣忍魚其民而不忍乎凶人實忍萬
人而不忍一鯀之身豈堯心哉此固予所疑者其亦
盡信書不如無書謂乎
孟母三徙辯
劉向傳列女載孟母舍近墓軻戲爲墓間事孟母曰
此非所以處吾子去舍市旁軻又爲賈鬻母又曰此
非所以處吾子去舍學宫之側軻乃戲設爼豆進退
揖讓後世因曰孟母三徙予疑之夫生而神靈聖人
也弱不好弄賢者也軻禀亞聖之姿抱命世之才固
宜髫年岐嶷與常兒不類寧有戲爲墟冢廛肆事耶
使孟母不徙舍軻豈遂爲庸人耶且聞母之姙軻席
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胎敎之也安有知胎敎之而
不知擇于初者理必不然子思嘗曰孟孺子言稱堯
舜性樂仁義是軻方初歲已卓然絶人逺矣譬之麟
角生肉鳳毛成字天與殊異夫豈人爲而曰由擇鄰
乃賢不亦異乎趙岐知軻生有淑質猶謂幼被三遷
之訓葢因向承誤初弗深考予不可不辯
謝安矯情鎭物辯
符堅以百鬭銳師掃國入宼長蛇䝟貐騰突噬食經
亘數千里自謂投鞭大江可使咽流視取東晉如疾
風之掃墮籜葢將指期尅也晉之君臣宜當聞聲榹
駭失色奪氣周謀歷算以爲夙夜之憂而謝安於時
方且燕偃談笑傲然自若遊逸山墅對客劇碁入援
之師却去不用坐示間暇使議者懷左衽之虞然而
終能敗堅此何故哉抑嘗聞之知彼知已百戰百勝
又曰師克在和自昔同役而不同心敗者衆矣然則
安之取勝其知彼乎其以符氏之衆不和而必敗乎
方堅之謀南侵也盈庭羣議皆知晉未可圖故謀之
權翼權翼諫之謀之石越石越又諫之符融其弟也
則又諫之符宏符詵皆其子也則又諫之原紹石勒
所親信也則又諫之符氏君臣異議如此而欲勞師
伐逺不敗何待藉令晉以市兒田丁數十百輩折箠
制挺邪揄當其前堅亦北矣况伊琰𤣥石皆一時竒
材所將亦精卒且八萬指授得宜安固審知堅之必
敗也則以勝算自逸燕偃談笑未戰而却援師不用
旣戰而得捷書不喜未爲矯情謂不覺屐齒之折其
野人語哉
琴辯
友人嗜琴范子作琴辯示之曰維神農觀象制樂刳
鴻梧而絲之亦旣具于五聲實暢天人之和維有周
文王濟厥用益以二在後之聖越君子志士罔不
惟琴之尚亦罔不惟正之歸厥今人昧於古聲乃有
不正不極異曲竒弄溺耳而慆心爾曰兹器實古清
角我罔克辨曰不爲鄭衛之濫則不敢知嗚呼古人
即于琴以止淫心今人玩于琴而心以淫心淫而怠
用弃于德之修則惟琴爲學之蠧爾有一日之力二
於書一於琴心用不戾十於琴一於書心用大放爾
時惟不智哉嗚呼琴惟其趣不惟其音趣之不知其
能不淫苟趣之知又何爲於琴嗚呼爾有至樂於
爾中其樂也天匪絲匪桐借曰未知亦即于爾心之
油然者觀之其幾矣嗚呼尚念之哉
題史記貨殖傳
昔仲尼深防禍原斥喻利者爲小人謂賜貨殖爲不
受命至哉言乎余讀太史公書論魯中習俗盛衰益
知利之能敗人也雖篤行厲志之士猶將狃𢗗浸淫
日入於沓貪卑鄙而不自知宜聖人憂患後世稽其
弊而絶之深也始髙皇帝誅項籍舉兵圍魯魯諸儒
尚講誦習禮樂歌不絶當是時魯之老弱被堅介
父子守危蜾飛石流矢雨集於譙樓睥睨之間是宜
人人出力鍛甲摩刃矯箭控堅守鏖鬭救死其頸
悸恐之不暇而諸儒乃獨傲然髙冠緩帶歌誦古義
短步罄立拱揖拜起乎几席爼豆之間沛然如無事
時此其於學業可謂信之篤守之固矣逮其後曹邴
氏以鐵冶起富至巨萬貫貸行賈徧郡國魯人於是
多歆慕之遂去文學而趍利嗟乎人之所甚畏者死
也方魯諸儒在圍兵中講道益勤阽於危且不奪顧
天下何物足以移之哉及一怵於利遽弃其學而趍
赴之貪惏冐沒無所不至至使人謂魯國好賈趍利
甚於周人嗚呼利之能敗人也如此可不戒哉予聞
諸前志曰以義爲利夫惟義之所安然後可以爲利
葢義即安矣何利如之孔子厄陳蔡自以爲幸而曰
庸知吾不得之棄落之下是藜羮不糝者孔子之利
也顏子居陋巷聖人正色賢之於德行爲稱首是簞
食瓢飲者顏子之利也伊尹非其義繫馬千駟而不
視孟子以不辯禮義受萬鍾爲恥千駟萬鍾世以爲
利二子以舍千駟萬鍾安於義爲利苟不知此而欲
用積貲潤屋曰此爲吾利卒至或不得名一錢以喪
其身豈不悖哉
題韓愈原道
韓愈原道以爲堯傳舜舜傳禹至湯文武周公孔子
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嗚呼愈誠知道者而略子思
耶原道而不知有子思則愚知有子思而不明其傳
則誣愚與誣皆君子所不取愈誠知道者耶自夫子
沒而微言絶七十子終而大義乖至於孟軻道微久
矣軻不得之子思尚誰傳哉夫子思之學見於中庸
又見於孔氏之遺書中庸列於經學者口誦而心惟
章章也其至言奥旨精深髙妙非得孔子之傳能語
是耶孔氏之遺書述子思備矣而後世寡能究其說
宜愈之略之也昔者夫子厄於陳蔡天下之至戚也
以子貢髙弟猶欲夫子少貶焉惟顏淵則曰不容何
病不容然後見君子而夫子亦歌兩柱之間欣然自
喜曰於𠀌其幸乎葢聖賢方以是知自異於流俗而
樂之其寧以不容爲病乎是道也子思親見夫子而
得之故困于樂朔不爲病胡母豹謂之曰子好大世
莫能容子盍亦隨時乎子思曰大非所病所病不大
也凡所以求容於世爲行道也毁大以求容吾何行
焉大不見容命也毀大以求容病也吾弗改矣從是
觀之子思得孔子之傳不疑矣而後世寡能究其說
宜愈之略之也子思嘗曰伋於進瞻亟聞夫子之敎
其對魯穆公亦云臣所記臣祖之言有親聞者故曰
是道也子思親見夫子而得之
書曹參傳後
蕭何佐漢功大矣曹參胡足以擬之而時稱蕭曹至
于今無異辭何哉惟參守畫一之法不少變是其所
以與何齊名比功者也秦爲亂政虐刑毒屠無辜百
姓以目人祈死家懼及幸而何輔髙帝拯之塗炭僅
以蘇息知更生矣使參繼何後創設新令改厥舊章
則所以防民者寖密誰不懷畏其異秦虐幾何惟參
以爲已之能旣出何下惠帝之明且不逮髙祖與其
易律改貫過爲草擾孰若習前守舊與民安業坐以
無事已而刑用幾措生人滋殖君髙拱臣垂紳而天
下晏然計成挈効與何等矣曰蕭曹寧少媿哉
爲周昌對吕后辭
漢髙祖旣崩孝惠帝立吕太后使使召趙王如意趙
相周昌令王稱疾不行使者三反昌卒不遣趙王太
后怒使召昌至謁太后太后罵曰爾不知我怨戚氏
乎而不遣趙王昌無應辭爲昌對曰臣之不遣趙王
正用太后怨戚氏深也髙皇帝之於趙王也有遺慮
故不以屬太后而以屬庸臣使臣相之臣今順旨遣
王是内王鐵鼎間也臣苟得沒將戴何面目見先帝
地下往當戚姬得幸先帝時王幾代太子數矣臣不
敢愛身出萬死庭爭之東箱之所聞太后之不忘也
〈昌庭爭時太后側耳於東箱聽見昌爲跪謝曰微君太子幾廢〉臣其敢誣方臣之爭
太子也非有惡於趙王惟社稷是爲今臣固不奉詔
也亦非有好於趙王惟託之忠是力太后即召王
并戚氏殺之臣必以死塞責臣死足以謝先帝矣未
知太后廟見何如容耳今皇帝慈仁孝愛遇趙王有
恩心亦不願太后與戚氏爲𡨚獨恐得罪故不敢言
今皇帝能忘趙王前日之逼太后顧不能置戚姬於
慮外乎太后始與戚姬角爭宫中俱思後禍太后恐
戚姬圖已故以太子見廢爲憂戚姬亦恐太后圖已
故以王之不立爲憂憂雖殊懼患之心等耳今太后
一得志遂亡已憂而復措人於憂耶后之能無憂也
以臣言今臣之爲戚氏趙王言也亦願使之無憂如
太后也誠能釋前恨棄舊惡撫戚氏母子終全活之
則天下歸仁髙廟𢠢悅矣
設淮隂先生說李孝逸辭〈時年二十一〉
唐光宅元年柳州司馬李敬業等起兵江都檄數武
后過惡復廬陵王天子位后遣左玉鈴衛大將軍梁
郡公李孝逸將兵往擊之時淮隂先生屏居下鄉澤
中聞梁公兵且至仗策謁麾下孝逸上客遇之先生
間見曰僕非爲將軍乏前馬故來備指呼也竊不自
陋願有謁也孝逸曰何以敎之先生曰僕聞李敬業
起兵維陽將軍以三十萬衆討之有諸乎孝逸曰有
之先生曰師出無名事故不成聞敬業起兵矣未聞
其何名也孝逸曰敬業開三府檄郡縣以復辟爲名
先生曰然則將軍討之何也孝逸曰敬業刺眉州以
墨敗旣左授内鞅鞅觖望嘯羣失職盜弄廣陵庫兵
實自稱亂名復辟耳天后赫怒鐫其先世官爵破𠀌
墓削屬籍命孝逸討之先生曰敬業固亂人然將軍
視敬業罪孰與天后多今武氏貫盈神誘厥衷以三
十萬衆𢌿將軍是天奪之柄而授李氏使復唐赤武
族也將軍不以此時亟返兵西問罪于僣臨朝者獨
敬業是急僕愚以爲過矣且敬業心雖不然而名爲
復辟將軍以國近屬討之沮天下忠義心昔王莽
漢翟文仲唱義東都劉宏以宗室家子將莽兵討義
僕嘗爲漢切齒於宏將軍不幸幾近之恐天下復有
切齒如僕者矣孝逸曰如先生言吾亦私念之然吾
衆非得素拊循者人人心殊未可以口舌說也今吾
欲西脫一夫悍然呌呼不我從則三十萬衆抗手旅
拒吾事敗矣先生將奈何先生曰嘻將軍過計甚矣
天后盜國柄隂忍戾刻殺人如刈菅芥母姊兄姪魚
肉殘之包藏禍心翦剝肺胕耆老元舅身誅族夷羣
臣凛然若兵在頸天子始即位未有愆于厥身后思
肆其𬱃𬱃劫脅幽之雖名立相王實與囚等天下之
人推心搤腕抱憤侵骨戴目傾耳思得扶義者輔以
興唐若旱之望雨故敬業等席人怨謀起事不旬日
兵十餘萬楚州司馬李崇福率所部應之山東梁宋
士被甲蒙胄炊麥爲飯以待敬業此人心戴唐可見
矣况將軍親宗蕃又擁見衆𫝑足以圖國苟因民欲
建大義誰不附和將軍盍令于衆曰武氏反易天常
縶辱至尊芟薙天枝斵喪王室流毒海内將與士大
夫回旗内向崇奬李氏滅殺諸武以成復辟功若等
尚克一心其庸有濟則大勲大賞當與士大夫共之
如是而衆不從兵不捷諸武不誅神器不正天子不
復御僕請斷頭穴腹以謝將軍僕雖至愚亦安能以
不肖之身試嘗將軍事哉孝逸曰先生言固善然敬
業不可失如先生計姑後圖之先生曰不然智者不
縱敵以自災勇者不背時而失利觀事之㑹間不容
穟行之有疑禍如發矢天后志革命欲南面而行其
意非一日積也盍及其未作也而先之有如因敬業
事遂易副禕襲旒衮剗剔唐號坐移鼎龜必且盡滅
景元子孫而後慊將軍乂手從族之不暇其及圖之
乎且將軍不即返兵又助之討敬業是爲賊抗捕自
剚刃其腹也將軍獨不聞漢灌嬰事乎昔諸吕擅權
危漢齊哀王因之率兵向關以誅祿產爲名祿產遣
灌嬰將而擊齊兵嬰至榮陽謀曰破齊還報此益吕
氏資也乃留屯榮陽與齊連和以待吕氏變共誅之
將軍必欲取敬業得無爲武氏資乎誠能幸聽僕計
命緩頰士持尺檄諭敬業等告以逆順使受約束併
兵鼓而西則灌嬰策也且祿産將南北軍時髙后旣
崩矣朱虚東牟與大臣等猶日夜圖之如坐燒屋之
下今天后在世旣擅廢立事又廟其祖而王之武家
羣兒挾后力日以抗扈謀危社稷𫝑踰祿産且十倍
乃反翫而不戚竊爲將軍惑之孝逸自以天后遇巳
不能如淮隂言猥曰先生固云云豈以考逸重圖武
氏者使孝逸受命于廟而逸賊于野無乃得罪于先
帝神靈乎淮隂察孝逸終不入其語因摩劫之曰僕
以將軍爲忘先帝遂不念也若猶念之固善往先帝
爲天后鉗勒戚戚未嘗一日歡或仰屋切歎晚歲逾
憤鬱至氣逆不能乘馬其誰之由將軍不念此而廢
命是懼得罪先帝多矣何逸賊如之孝逸竟固謝曰
先生姑休吾將思之淮隂遂不揖拂衣去曰是女子
而髯其頤者何足語天下計因咋其舌至血流曰
我失吾言以自譴也旣而孝逸以兵殺敬業武承嗣
忌之卒竄死而天后革命號周
壬寅歲余與故友潘彪文虎夜讀唐書李孝逸傳
文虎曰孝逸唐王孫不知有唐何也豈無以大義
告之者乎余曰是時宗子賢孝逸者不置之地上
非孝逸不將也彼方見親遇雖辯口百說且不用
因設淮隂先生說李孝逸辭以袪文虎意今十八
年矣嘗以示李叔易叔易曰何辯若此與子它文
不類余告以爲文虎設辭之由叔易曰固吾所疑
也庚申十月三日偶閱舊文念文虎骨杇乆矣叔
易近亦下世感歎泣數行下因書此寫余悲且以
志叔易之知言
范香溪先生文集卷之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