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辱篇第四 荀子卷第三
非相篇第五
非十二子篇第六 

相,視也,視其骨狀以知吉凶貴賤也。妄誕者以此惑世,時人或矜其狀貌而忽於務實,故荀卿作此篇非之。《漢書》形法家有《相人》二十四卷。

相人,古之人無有也,學者不道也。道,說。古者有姑布子卿,姑布姓,子卿名,相趙襄子者。或本無「姑」字。今之世,梁有唐舉,相李兌、蔡澤者。相人之形狀顏色而知其吉凶妖祥,世俗稱之。古之人無有也,學者不道也。再三言者,深非之也。故相形不如論心,論心不如擇術。術,道術也。形不勝心,心不勝術。術正而心順之,則形相雖惡而心術善,無害爲君子也;形相雖善而心術惡,無害爲小人也。君子之謂吉,小人之謂凶。故長短、小大、善惡、形相,非吉凶也。古之人無有也,學者不道也。葢帝堯長,帝舜短,文王長,周公短,仲尼長,子弓短。子弓,葢仲子也,言子者,著其爲師也。《漢書‧儒林傳》馯臂字子弓,江東人,受《易》者也。然馯臂傳《易》之外,更無所聞,荀卿論說,常與仲尼相配,必非馯臂也。馯音寒。昔者衞靈公有臣曰公孫呂,身長七尺,面長三尺,句。焉廣三寸,鼻目耳具,而名動天下。面長三尺,廣三寸,言其狹而長甚也。鼻目耳雖皆具而相去疏遠,所以爲異。名重天下,言天下皆知其賢。或曰:狹長如此,不近人情,恐文句誤脫也。楚之孫叔敖,期思之鄙人也,杜元凱云:期思,楚邑名,今弋陽期思縣。鄙人,郊野之人也。突禿長左,軒較之下,而以楚霸。突,謂短髮可凌突人者,故《莊子》說趙劒士蓬頭突鬢。長左,左脚長也。軒較之下,而以楚霸,言修文德,不勞甲兵遠征伐也。《說文》云︰「軒,曲輈也。」鄭注《考工記》云︰「較,兩輢上出式者。」《詩》曰︰「倚重較兮。」葉公子高,微小短瘠,行若將不勝其衣。葉公,楚大夫沈尹戌之子,食邑於葉,名諸梁,字子高。楚僭稱王,其大夫稱公,白公亦是也。微,細也。葉音攝。然白公之亂也,令尹子西、司馬子期皆死焉;白公,楚太子建之子,平王之孫。子西,楚平王長庶子公子申。子期,亦平王子公子結。葉公子高入據楚,誅白公,定楚國,如反手爾,仁義功名善於後世。故事不揣長,不揳大,不權輕重,亦將志乎爾。揳與絜同,約也。謂約計其大小也。絜,戶結反。《莊子》︰「匠石見櫟社樹,絜之百圍。」權,稱也。輕重,體之輕重也。言不論形狀長短、大子、肥瘠,唯在志意修飭耳。長短、大小、美惡形相,豈論也哉!且徐偃王之狀,目可瞻馬;徐,國名,僭稱王,其狀偃仰而不能俯,故謂之偃王。周穆王使楚誅之。瞻馬,音不能俯視細物,遠望纔見馬。《尸子》曰「徐偃王有筋而無骨」也。仲尼之狀,面如蒙倛;倛,方相也,其首蒙茸然,故曰蒙倛。《子虛賦》曰︰「蒙公先驅。」韓侍郎云︰「四目爲方相,兩目爲倛。」倛音欺。《慎子》曰︰「毛廧、西施,天下之至姣也,衣之以皮倛,則見之者皆走也。」周公之狀,身如斷菑;《爾雅》云:「木立死日椔。」椔與菑同。皋陶之狀,色如削瓜;如削皮之瓜,青緑色。閎夭之狀,面無見膚;閎夭,文王臣,在十亂之中。言多鬢髯蔽其膚也。傅說之狀,身如植鰭;植,立也。如魚之立也。伊尹之狀,面無須麋;麋與眉同。禹跳,湯偏,《尸子》曰:「禹之勞,十年不窺其家,手不爪,脛不生毛。偏枯之病,步不相過,人曰禹步。」鄭注《尚書大傳》:「湯半體枯。」《呂氏春秋》曰︰「禹通水濬川,顏色黎黑,步不相過。」堯、舜參牟子。牟與眸同。參眸子,謂有二瞳之相參也。《史記》曰︰「舜目重瞳。」重瞳,葢堯亦然。《尸子》曰:「舜兩眸子,是謂重明,作事成法,出言成章。」當時傳聞,今書傳亦難盡詳究所出也。從者將論志意,比類文學邪?直將差長短,辨美惡,而相欺傲邪?從者,荀卿門人。問將論志意文學邪?但以好醜相欺傲也?古者桀、紂長巨姣美,天下之傑也,筋力越勁,百人之敵也。姣,好也。倍萬人曰傑。越,過人也。勁,勇也。然而身死國亡,爲天下大僇,後世言惡則必稽焉。僇與戮同。稽,考也。後世言惡,必考桀、紂爲證也。是非容貌之患也,聞見之不衆,議論之卑爾。亦非以容貌害身。言美惡皆非所患,但以聞見不廣,論議不高,故致禍耳。今世俗之亂君,鄉曲之儇子,《方言》云︰「儇,疾也,慧也。」與「喜而翾」義同,輕薄巧慧之子也。儇,火玄反。莫不美麗姚冶,奇衣婦飾,血氣態度擬於女子;《說文》曰︰「姚,美好貌。」冶,妖。奇衣,珍異之衣。婦飾,謂如婦人之飾,言輕細也。擬於女子,言柔弱便辟也。婦人莫不願得以爲夫,處女莫不願得以爲士,士者,未娶妻之稱。《易》曰︰「老婦得其士夫。」弃其親家而欲奔之者,比肩竝起。然而中君羞以爲臣,中父羞以爲子,中兄羞以爲弟,中人羞以爲友,不必上智,皆知惡也。俄則束乎有司而戮乎大市,犯刑罰,爲有司所束縛也。莫不呼天啼哭,苦傷其今而後悔其始。苦傷今之刑戮,悔其始之所爲。是非容貌之患也,聞見之不衆,議論之卑爾。然則從者將孰可也?問從者形相與志意孰爲益乎?

人有三不祥:幼而不肯事長,賤而不肯事貴,不肖而不肯事賢,是人之三不祥也。言必有禍災也。人有三必窮:爲上則不能愛下,爲下則好非其上,是人之一必窮也。鄉則不若,偝則謾之,是人之二必窮也。鄉,讀爲向。若,如也。謾,欺毁也,莫干反。知行淺薄,曲直有以相縣矣,然而仁人不能推,知士不能明,是人之三必窮也。曲直,猶能不也。言智慮德行至淺薄,其能不與人又相縣遠,不能推讓明白之。言不知己之不及也。知音智。行,下孟反。縣,讀爲懸。人有此三數行者,以爲上則必危,爲下則必滅。《詩》曰:「雨雪瀌瀌,宴然聿消。莫肯下隧,式居屢驕。」此之謂也。《詩》,《小雅‧角弓》之篇。今《詩》作「見晛曰清」,作「宴然」,葢聲之誤耳。晛,日氣也。隧,讀爲隨。屢,讀爲婁,婁,斂也。言雨雪瀌瀌然,見日氣而自消,喻欲爲善則惡自清矣。幽王曾莫肯下隨於人,用此居處斂其驕慢之過也。人之所以爲人者,何已也?已與以同。問何以謂之人而貴於禽獸也。曰:以其有辨也。辨,別也。飢而欲食,寒而欲煖,勞而欲息,好利而惡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無待而然者也,不待學而知也。是禹、桀之所同也。然則人之所以爲人者,非特以二足而無毛也,以其有辨也。今夫狌狌形笑,亦二足而無毛也,狌狌獸似人而能言,出交阯。形笑者,能言笑也。然而君子啜其羹,食其胾。胾,臠也。禽獸無辨,故賤而食之。胾,側吏反。故人之所以爲人者,非特以其二足而無毛也,以其有辨也。夫禽獸有父子而無父子之親,有牝牡而無男女之別,故人道莫不有辨。辨莫大於分,有上下親疏之分也。分莫大於禮,分生於有禮也。禮莫大於聖王。聖王,制禮者。言其人存,其政舉。聖王有百,吾孰法焉?問聖王至多,誰可爲法也?故曰:文久而滅,節族久而絶,文,禮文。節,制度也。言禮文久則制度滅息,節奏久則廢也。守法數之有司極禮而褫。褫,解也。有司世世相承,守禮之法數,至於極久,亦下脫。《易》曰︰「或錫之鞶帶,終朝三褫之。」言此者,以喻久遠難詳,不如隨時興治。褫,直吏反。故曰:欲觀聖王之跡,則於其粲然者矣,後王是也。後王,近時之王也。粲然,明白之貌。言近世明王之法,則是聖王之跡也。夫禮法所興,以救當世之急,故隨時設教,不必拘於舊聞,而時人以爲君必用堯、舜之道,臣必行禹、稷之術,然後可,斯惑也。孔子曰︰「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故荀卿深陳以後王爲法,審其所貴君子焉。司馬遷曰︰「法後王者,以其近己而俗相類,議卑而易行也。」彼後王者,天下之君也,舍後王而道上古,譬之是猶舍己之君而事人之君也。故曰:欲觀千歲則數今日,欲知億萬則審一二,欲知上世則審周道,欲知周道則審其人所貴君子。謂己之君也。審,謂詳觀其道也。故曰:以近知遠,以一知萬,以微知明。此之謂也。

夫妄人曰:「古今異情,其所以治亂者異道。」而衆人惑焉。彼衆人者,愚而無說,陋而無度者也。言其愚陋而不能辨說測度。度,大各反,下同。其所見焉,猶可欺也,而況於千世之傳也!傳,傳聞也。妄人者,門庭之間,猶可誣欺也,而況於千世之上乎!聖人何以不可欺?曰:聖人者,以己度者也。以己意度古人之意,故人不能欺,亦不欺人也。故以人度人,以情度情,以今之人情度古之人情。既云欲惡皆同,豈其治亂有異。以類度類,類,種類,謂若牛馬也。以說度功,以言說度其功業也。以道觀盡,以道觀盡物之理。《儒效篇》曰「涂之百姓,積善而全盡,謂之聖人」也。古今一度也。古今不殊,盡可以此度彼,安在其古今異情乎?類不悖,雖久同理,言種類不乖悖,雖久而理同。今之牛馬,與古不殊,何至人而獨異哉?故鄉乎邪曲而不迷,觀乎雜物而不惑,以此度之。以測度之道明之,故向於邪曲不正之道而不迷,雜物炫燿而不惑。鄉,讀爲向。五帝之外無傳人,外,謂已前也。無傳人,謂其人事跡後世無傳者。非無賢人也,久故也。五帝之中無傳政,非無善政也,久故也。中,閒也。五帝,少昊、顓頊、高辛、唐、虞也。禹、湯有傳政而不若周之察也,非無善政也,久故也。傳者久則論略,近則論詳,略則舉大,詳則舉小。略,謂舉其大綱。詳,周備也。愚者聞其略而不知其詳,聞其詳而不知其大也,惟聖賢乃能以略知詳,以小知大也。是以文久而滅,節族久而絶。

凡言不合先王,不順禮義,謂之姦言,雖辯,君子不聽。公孫龍、惠施、鄧析之屬。法先王,順禮義,黨學者,黨,親比也。然而不好言,不樂言,則必非誠士也。言,講說也。誠士,謂至誠好善之士。故君子之於言也,志好之,行安之,樂言之。故君子必辯。辯,謂能談說也。凡人莫不好言其所善,而君子爲甚。所善,謂己所好尚也。故贈人以言,重於金石珠玉;觀人以言,美於黼黻、文章;觀人以言,謂使人觀其言。黼黻文章,皆色之美者。白與黑謂之黼,黑與青謂之黻,青與赤謂之文,赤與白謂之章。聽人以言,樂於鐘鼓琴瑟。使人聽其言。故君子之於言無厭。無厭倦也。鄙夫反是,好其實,不恤其文,但好其質而不知文飾,若墨子之屬也。是以終身不免埤汙傭俗。埤、汙,皆下也,謂鄙陋也。埤與庳同。豬水處謂之汙,亦地之下者也。庳音婢。汙,一孤反。故《易》曰:「括囊,無咎無譽。」腐儒之謂也。腐儒,如朽腐之物,無所用也。引《易》以喻不談說者。

凡說之難,以至高遇至卑,以至治接至亂。以先王之至高至治之道,說末世至卑至亂之君,所以爲難也。說音稅。未可直至也,遠舉則病繆,近世則病傭。未可直至,言必援引古今也。遠舉上世之事則患繆妄,下舉近世之事則患傭鄙也。善者於是閒也,亦必遠舉而不繆,近世而不傭,與時遷徙,與世偃仰,緩急嬴絀,嬴,餘也。嬴絀,猶言伸屈也。府然若渠匽檃栝之於己也,府與俯同,就物之貌,或讀爲附。渠匽所以制水,櫽括所以制木,君子制人亦猶此也。曲得所謂焉,然而不折傷。言談說委曲皆得其意之所謂,然而不折傷其道也。故君子之度己則以繩,接人則用抴。抴,牽引也。度己,猶正己也。君子正己則以繩墨,接人則牽引而致之,言正己而馴致人也。或曰:「抴」當爲「枻」,枻,楫也。言如以楫櫂進舟船也。度,大各反。枻,以世反。韓侍郎云︰「枻者,檠枻也,正弓弩之器也。」度己以繩,故足以爲天下法則矣。接人用抴,故能寬容,因衆以成天下之大事矣。成事在衆。故君子賢而能容罷,罷,弱不任事者,音疲。知而能容愚,博而能容淺,粹而能容雜,夫是之謂兼術。粹,專一也。兼術,兼容之法。《詩》曰:「徐方既同,天子之功。」此之謂也。《詩》,《大雅‧常武》之篇。言君子容物,亦猶天子之同徐方也。

談說之術:矜莊以莅之,端誠以處之,堅彊以持之,分別以喻之,譬稱以明之,欣驩芬薌以送之,寶之珍之,貴之神之,如是則說常無不受。言談說之法如此,人乃信之。芬薌,言至芳絜也。神之,謂自神異其說,不敢慢也。說,竝音稅。稱,尺證反。薌與香同。雖不說人,人莫不貴,不說猶貴,況其說之。夫是之謂爲能貴其所貴。不使人賤之也。傳曰:「唯君子爲能貴其所貴。」此之謂也。

君子必辯。凡人莫不好言其所善,所善,謂所好也。而君子爲甚焉。是以小人辯言險而君子辯言仁也。仁,謂忠愛之道。言而非仁之中也,則其言不若其默也,其辯不若其吶也;吶與訥同。或引《禮記》「其言吶吶然」,非。言而仁之中也,則好言者上矣,不好言者下也。故仁言大矣。起於上所以道於下,正令是也;道與導同。「正」或爲「政」。起於下所以忠於上,謀救是也。謀救,謂嘉謀匡救。此言談說之益不可以已也如是。故君子之行仁也無厭。無厭倦時。志好之,行安之,樂言之,故言所以好言說,由此三者也。行,如字。君子必辯。小辯不如見端,端,首。見端不如見本分。分上下貴賤之分。小辯,謂辯說小事則不如見端首,見端首則不如見本分。言辯說止於知本分而已。小辯而察,見端而明,本分而理,聖人士君子之分具矣。此言能辯說然後聖賢之分具。有小人之辯者,有士君子之辯者,有聖人之辯者:不先慮,不早謀,發之而當,成文而類,言暗與理會,成文理而不失其類。謂不乖悖也。居錯遷徙,應變不窮,錯,置也。居錯,安居也。錯,千故反。是聖人之辯者也。先慮之,早謀之,斯須之言而足聽,斯須發言,已可聽也。文而致實,博而黨正,是士君子之辯者也。文,謂辯說之詞也。致,至也。黨與讜同,謂直言也。凡辯則失於虛詐,博則失於流蕩,故致實黨正爲重也。聽其言則辭辯而無統,無根本也。用其身則多詐而無功,上不足以順明王,下不足以和齊百姓,然而口舌之均,噡唯則節,葢謂騁其口舌之辯也。「噡唯則節」四字未詳,或剩少錯誤耳。足以爲奇偉偃卻之屬,奇偉,誇大也。偃卻,猶偃仰,卽偃蹇也。言姦雄口辯,適足以自誇大偃蹇而已。夫是之謂姦人之雄,聖王起,所以先誅也。然後盜賊次之。盜賊得變,此不得變也。變,謂教之使自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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