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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選秀女內監出京 赴皇都嬌娥灑淚 编辑

  詩曰:

    一編欣喜有奇文,奸佞忠良各判分;

    決獄同欽包孝肅,平戎共仰狄將軍;

    威校面具留佳話,旋轉宮闈立大勳;

    莫笑稗官憑臆說,主持公道最惰殷。

  卻說大宋真宗天子,乃太宗第三太子。名恆,初封壽王,尋立為皇太子,太宗崩,遂登大寶。在位二十五載,壽五十五而崩。溯其即位在戊戌成平元年,其時乃契丹統和十六年。考帝之初政,寬仁慈愛,大有帝王度量,然好奉道教,信惑異端,以致禍亂叢生,屢有邊疆之患,後有契丹澶州之擾也。

  且說真宗登基後,即進劉皇妃為東宮皇后,封贈李妃為宸妃,二后俱得寵幸。其年兩宮皇后齊懷龍妊,真宗暗暗欣然,惟願二后早生太子接嗣江山。當時朝中文武,自首相一品以下,二三四品官不下百餘員,其中忠誠為國者不少,奸佞不法的亦多。時稱為賢良的有太師李沈、樞密使王旦、平章寇準、龍圖閣待制孫爽四位大臣,真乃忠心貫日的賢臣。只有王欽若、丁謂、林持、陳彭年、劉承畦五人,相濟為惡,聚斂害民,時人號為朝中五鬼。又有包拯初為開封府尹,龐洪職居樞密副使,忠佞二臣,容後交代。

  卻說庚子三年,有內監陳琳,一天出朝上殿,俯伏金階,口稱:「我主萬歲,奴婢見駕。」天子一見說道:「你乃掌管宮闈,司禮內監,今來見朕,有何章奏?」陳琳奏道:「奴婢並非文武司職,並無本章上奏,不過面陳罷了。」天子道:「你且當面奏來。」陳琳道:「只因上年蒙我主隆恩,放出宮內中年妃嬪一千五百餘名,各官民父母領回已訖。如今三宮六院,缺少了許多妃嬪,遂覺不夠使喚,望乞我主萬歲頒旨,另選少艾,以備宮中充用。奴婢職掌內宮,不敢隱瞞。」當下天子聞奏,暗想:宮中妃嬪,上年雖則放出一千五百餘名,目下少年者尚屬不少,倘若再選,豈不有屈民間多少年少美女!如今朕有個主意,想上年王嫂賓天,八王兄中饋已缺。他年將半百,尚無後嗣,不若趁此選點秀女,挑其美麗超群有貴相的,送與王兄作配,豈不是美事。倘或一二載產下麟兒,以接宗枝,也未可知。當日真宗想定主意,隨即降旨前往山西太原,只許一府挑選才女八十名,不許多選,亦不得借端滋擾良民,限五個月內回朝繳旨,即命陳琳前往。陳琳領旨,天子退朝進宮,文武官員各回衙署不提。

  單說內監陳公公齎了聖旨,帶了八名近身勇士,一千護送宮女的兵丁,一路長行,一月餘方得到了山西省首府太原。早有大小文武官員前來迎接欽差。陳公公一路進到城中,一同滾鞍下馬,到了大堂,開讀聖旨已畢。眾文武接旨之後,一同見禮,依次坐定,談說一番。是夜,置酒相待,晚膳已完,眾文武各自散去不表。

  卻說太原府城中大小文武五十多位官員,當時得知萬歲旨下,挑選才女,以備內宮之用,大家怎敢延慢。知府轉委知縣,傳集保領人等一刻齊集縣堂。有縣主吩咐傳言:「當今萬歲旨意,挑選美女八十名。不論官家宦女,民家才女,凡十三歲以上,十九歲以下,生來才貌兩全,俱要報名上冊。限十日之內,報足八十名之數,候欽差挑選。如有匿名違命循私,定當重責不貸。」眾保各領命而去。

  當日地方保領於一府之中,城廂內外,不論名門宦戶,逐一點名核查。不想太原一府地方,軍民百姓貧富不一,聞此消息,甚是驚惶。內有許了人的,自然即時完娶,其年少些未曾定配的,倉卒間也不用過聘,立刻嫁娶的甚多。至有年高定了年少,貧賤娶過富豪的也不少。若論挑選宮女,於一府地方只選八十名,眾民何故如此慌忙?皆因父母愛惜子女,好不容易將女兒育成十四五歲,有六七分姿容,倘或被選,便永無相見之日,猶如死了一般,為父母者又怎不著急?當日不特民間慌亂,即名門官宦之家,倘有美貌超群、才情出眾的,也都不敢隱瞞,只因奉了聖上旨意,你傾我軋,皆要獻出。

  期滿這一天,眾美人帶至金亭驛中,計民家美女卻有二百餘名,內中官宦之家的貴女不過二十名。陳琳一一挑選過,其上等美麗,身材窈窕,纖纖指足者,不過五六十名,其餘的雖然有六七分容貌,不是面色黑些,便是身材不稱,都選不上。陳琳道:「眾位大人,你們若不嗔怪,咱就直言了。想聖上上年放出中年宮女一千五百餘名,如今只選回稍美者八十名,可謂仁德之至了。咱家臨出京之時,聖上曾命要首選一名絕色才貌雙全的為貴人,豈知太原一府地方,八十名尚且不足,眾位大人試想,難道咱家就這樣還朝復命不成?倘列位大人有意隱瞞,欺著聖上,就難怪陳某親往挨查。倘若眾官長中查出有美麗貴人,勿言某之不情,奏明聖上,以違旨論!」眾文武聽罷,皆無言語,只得眼睜睜的看著一位官員。此人姓狄名廣,現為本省太原府總兵,祖上原居山西,他祖父名狄泰,五代時曾為唐明宗翰林院。父親名狄元,於本朝先帝太宗時,職居兩粵總制,威振邊夷,名聲遠播,中年而亡。老夫人岳氏尚存,生下一子一女,長子即今狄廣總爺,後得懷胎幼女,喚名千金,長成十六之年,真有閉月羞花之貌,沉魚落雁之容,不獨精於女工,而且長於翰墨,還未許字人家。這岳氏老太大愛之猶如掌上之珠,怎肯去報名上冊?如今狄廣聽了陳琳要親身到各府搜查,眾官員也都知狄門有此美女,內中亦有為子求過婚的,只因老太太不舍,未能成就。當時狄爺知瞞不過,心中悶悶不樂,只得與眾官同聲說道:「陳公公將就些,且寬限我們三天,如有美不獻,一朝奏知聖上,也怪不得了。」當時陳琳允諾,眾文武各散回衙。

  單說狄爺已有二女一子,長名金鸞,次名銀鸞,但次女未及三歲已早夭亡。如今大小姐年方九歲,公子狄青初產,方才對月。當日狄爺回至府中,滾鞍下馬,回進後堂,悶悶不樂,不言不語。孟氏夫人見此光景,即呼:「老爺往日回來,愉顏悅色,如今有何不樂?」狄爺見問,便將陳琳催迫之言細細說知。夫人聽了,也覺驚駭。正在對坐愁悶,不料小姐適進中堂,一聞愁嘆之聲,也覺驚惶。聽了哥嫂之言,早已明白,便輕移蓮步來到堂中,與哥嫂見禮,只做不懂,開言道:「哥嫂緣何在此愁嘆,有甚因由?」狄爺見問,只得叫聲:「賢妹,愚兄因思你父親棄世太早,說起不禁令人感傷。」小姐道:「哥哥既然思念父親,緣何又有違逆聖旨只恐舉家受累,罪過非輕之言,此是何說廣狄爺夫婦聽罷,低頭不語。小姐又道:「哥嫂所言,妹子已經盡悉,今日既然事急,何必隱瞞?」狄爺聽了,即道:「賢妹呵!不幸父親歸天太早,拋下萱親在堂,只有你我兄妹二人。如若今日將妹子獻出上冊,一來怕哭壞了老母,二來難以割捨同胞之誼,因此覺得愁悶不堪。明天待愚兄備下一本,請陳琳還朝,奏個明白,正在籌思,不知可否。」小姐聽了,說:「哥哥,此事萬萬不可!哥哥為官日久,豈有不明法律之理?聖上倘準了此本固好,倘或不準,怪責起來,聖上一怒,哥哥便有逆旨之罪,一家性命難保,反累及母親,豈不是只因妹子一人,使哥哥負了不忠不孝之名,此舉望哥哥再為參詳。」狄爺聽罷,低頭想了一番,便問:「賢妹,依你主意怎樣?」小姐說:「依愚妹之見,還是舍著我一人,既保全了舉家大小,又免了哥哥逆旨之罪,方為上策。但不知哥哥意下如何?」狄爺不覺愁眉倍蹙,長嘆一聲。三人談論一番,不覺天色已晚。

  忽然過了三天,是日狄爺夫妻正與小姐商量之際,只見一個老家人慌忙走進內堂,口稱:「老爺,今有陳公公領了軍兵,先住節度使衙門蒐尋,少刻定到我們府中來的。」狄爺聽了,悶上添愁,孟夫人嚇得沒了主意。小姐說:「哥嫂不必慌忙,愚妹自有定見。」便吩咐老人家:「且往外堂喚中軍迎接陳公公,請他早回金亭驛,不必到我府中。就說狄總爺有位姑娘報冊。」當下老家人領命出外堂去了。

  小姐喚丫環進佛堂內,請到岳氏,老太太坐下,看見孩兒愁容滿面,又見媳婦女兒各人一汪珠淚。太太見此,好不驚駭,即問:「你夫妻兄妹為何如此?」狄爺只是搖首難言,猶恐太太悲痛。太太又問女兒:「你因何也是如此悲傷?其中必有緣故,快些說與為娘得知。」狄小姐未及啟言,淚浮粉面,說聲:「母親,女兒從小長育宦門,深居閨閣,有誰委曲我,只因今日聖上有旨,到本省點選秀女,冊上缺少人數,欽差難以復旨,只要官宦人家閨女補數。如今挨戶搜查,如若再匿名不報,全家就有不測之災。早聞報到挨搜至節度使府中,搜畢必然來搜查我府了。只因哥嫂慌亂,又無可再設施的,女兒只得含著一身去報名,以免滿門之累,但割捨不得母親之恩,哥嫂之情,因此不免悲傷。」言罷,珠淚沾襟。老太太聽了此言,嚇得魂飛魄散,手足如冰,母女抱頭痛哭。狄爺夫婦正勸解間,有老家人跑進內堂,報說:「中軍官方才將陳公公請回金亭驛去了。陳公公說:『老爺若肯將小姐獻進,至為知機,但切不可延留過久,即日就要回朝復旨。』」狄爺說:「知道了,你去吧。」家人退出。

  卻說這狄廣只有一子,方在哺乳,固屬不知事體,即九歲女兒,雖知人事,別離苦楚到底不甚明白。只有母女夫妻四人十分悽慘。又過了三天,見老家人傳報:「陳公公今日立刻要請小姐出府,因於官宦人家選足了八十名之數,只少我家小姐一人未到。」老太太聽了,倍加悽慘。狄爺夫婦含淚苦苦相勸,老太太只得揩了眼淚,說:「也罷,為娘且送你至驛中,以盡母女之情。」狄爺連忙吩咐備了兩乘大轎伺候。小姐帶淚相辭嫂嫂,這孟氏夫人下淚紛紛,各言珍重之話。

  當時母女上了大轎,狄爺騎上駿馬,一班隨行家將,一路呼呼喝喝,出了大堂。來到驛中,先差旗牌官去通報,然後將二乘轎抬到內廂,狄爺下馬相隨,來到大堂。陳公公敬他是位小姐,又是狄爺同到,忙下階相迎。母女下了大轎,太太攜挽嬌兒站立堂右,陳琳先與狄爺見禮,後對小姐舉目一看,果然生得姿色美麗,與眾不同。有詩贊曰:

    嬌豔輕盈一朵花,西施敢與鬥容華?

    慢言秀美堪餐色,再世楊妃產狄家。

  當下陳琳看見小姐生得容光姣豔,迥異尋常,滿心喜悅,說聲:「總戎夫人,此位是令愛小姐麼?」狄爺道:「非也,乃下官同胞小妹。」陳琳道:「原來乃大人今妹。果然天生麗質,非凡美所及,倘注上冊名回朝,如經聖上青目,必然大貴,福分非輕的。」狄爺說:「老公公前日有言在先,倘眾文武中有美不一即獻出,回朝奏知聖上,以違旨論。但下官思量,妹子雖有此美材,只因家母年高,愛惜女兒如珍,真難割愛,是以延遲至今始報。望祈老公公回朝將就些,以免下官有欺君之罪,不勝感激!」陳琳道:「總戎大人何須過慮。你今依旨將令妹上冊,何雲欺君?其遲些報獻,不過人子體念親心之意,陳某怎敢深求。但令妹是何閨名?」狄爺道:「小妹閨名千金。」陳琳即命執筆人,將宮女冊上頭名注上狄千金華。

  陳琳得此美人,隨即於眾美中選了十餘名,湊足了八十名之數,餘女發回各家父母領還。當時不用狄府大轎,要請小姐坐上香車。老太太心如刀割,淚似泉湧,小姐牽衣頓足,母女怎忍分離?狄爺見此光景,也覺慘然,只得硬著心解勸母妹一番。老太太無奈,含淚囑咐女兒一遍,轉身又向陳琳道:「老公公,我女兒年少,寸步未離閨閣,嬌生慣養,一十六年。萬里風霜,望祈照管,老身即死在九泉,亦當銜環相報。」陳琳一口應允,又呼:「老太太,小姐今日應選還朝,定然是一位大貴人,實乃可喜,何須悲苦?陳某凡事自當照管,不用掛懷,且暫請回府去,吾即速登程回朝了。」母女只是珠淚紛紛,實乃生離死別,母子情深筆難盡述。狄爺也來催促,小姐又含淚道:「哥哥,小妹此去,吉凶未卜。但母親年老,小妹一別之後,定然愁慘不堪,萬望哥哥嫂嫂百般解勸,諸事留心,小妹別後,死死生生,別無所慮了。但今日陳公公催促甚急,不能與嫂嫂面別一言,心實不安,望哥哥回去代小妹多多拜上。侄兒侄女,哥嫂自能教育,不用小妹多囑,總於母親處用心留意,即是哥哥看待小妹之恩了。」一言未罷,珠淚雙行。狄爺帶淚,連聲答應道:「賢妹放心!愚兄平日侍奉母親,你亦盡曉,盡可寬懷,一切還望留意珍重。」當日兄妹二人,身同一脈,也覺不忍分離,有許多衷曲之語要說,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不特小姐女流情重,固屬依依留戀,即狄爺是轟轟烈烈英雄,此際也未免兒女情長,英雄氣短,說到胞誼生離,不禁潸然下淚。

  不知狄小姐分袂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八王爺蒙恩獲美 狄千金慰母修書 编辑

  當時狄爺兄妹正在悲離之際,老太太流淚,在袖中取鴛鴦一對,呼喚女兒:「此對玉鴛鴦,乃是當初你爹爹奉旨征遼,回朝加爵,聖上恩賜此寶。善能辟邪鎮怪,刀斧不能砍下。此乃傳家之寶,父親去世遺下,為娘敬謹收藏數十秋,今日與一隻給你帶去,留下一隻與你哥哥,以作日後遺念便了。」小姐伸手接過,正要說話,有陳公公幾次催促,小姐只得含淚上了香車,同著眾女子進京。當日也有父母姑嫂一班相送,何止三五百人。哭泣的哭泣,囑咐的囑咐,一一實難盡述。陳公公吩咐起程,文武官紛紛送別。

  單說岳氏太太見女兒香車一起,淚如雨下,心似刀割,哭聲淒楚,撲跌於地。狄爺連忙扶起,解慰一番,太太只得帶淚上轎,狄爺辭別眾官,乘馬回衙,進內安慰太太。孟氏夫人已知姑娘別去,夫妻談論,不勝傷感。按下狄府慢提。

  卻說陳琳催車出了城外,一路直向汴京而來。水陸並進,過了月餘,已到河南地面,又是數天方達帝都,於午朝門外候旨。此日適值真宗天子方才朝罷,與南清宮八王爺在長樂殿內下棋,有內侍奏知挑擇秀女回朝一事。天子聞奏,龍顏大悅。傳旨先宣陳琳,一一奏明;然後又命宣進美人於殿內。陳琳領旨,即跑出外殿,到午朝門外,吩咐眾美人下了香車,即要入朝見聖。當下陳琳帶領八十位美人,引進長樂殿中,在丹墀下齊齊倒身下跪。陳琳捧冊獻上,有內侍展於龍案上,天子舉目一觀,只見頭一名美女姓狄名千金,下邊注著宦門二字。天子看罷,卻傳旨宣首名狄千金上殿。陳琳領旨下階,奉宣千金見駕。言畢,只見中央一位美裙釵,金蓮慢步,上了丹墀,正身跪下俯伏,燕語鶯聲,口稱萬歲。天子見著這位美人,不啻蕊宮仙女,宛如月殿嫦娥,龍顏倍喜,說:「此女果然美麗不凡。」八王爺也贊嘆道:「不獨姿色美麗,而且禮數雍容,出身必非貧賤之輩,但不知是怎樣官職人家?」天子說:「待朕細問。」便朗呼道:「狄千金,你既是山西大原人氏,生長宦門,父居何職?且細細奏與朕知。」狄千金說:「臣妾領旨。」即有七言絕句奏上,詩曰:

    原籍山西府太原,父為總制狄名元。

    總兵狄廣親兄長,深沐皇恩世代沾。

  真宗天子聽奏,喜色揚揚。八王爺道:「不意此美人才貌雙全。」天子說:「王兄果然眼力不差,且他是世代勳臣之女。朕選此美女,原有個主意在先,想來王嫂去歲登仙,王兄目今尚缺中饋之人,朕今將此女賜與王兄,送到南清宮內,以為內助便了。」當時八王爺一聞天子之言,慌忙高位,欠身打拱,口稱:「陛下雖有此美意,但臣該有罪欺天了。狄千金乃奉旨挑選,以充聖上宮中使喚,微臣焉敢領旨作配?伏望我主龍意洋察。」天子說:「王兄不必推辭,朕已有旨在先,如不合於理,陷王兄於不義,朕豈為之哉?」即傳旨著陳琳將狄美人送至南清宮,再贈宮娥十六名,陪伴美人,又賜脂粉銀十萬兩。八王爺只得謝恩而出。此時陳琳領旨,送狄小姐往南清宮去了。天子又看名冊上第二名美人,乃是寇承御。天子說聲:「好個承御的美名也!」就將他改作頭名。當時天子又命宮娥領了七十九名美人,帶引至東宮娘娘處交代,分發在三宮六院,暫且不表。

  次日天子命發出庫銀一萬六千兩,發往山西應選各家父母,以為保養之資。

  是日,狄小姐早有宮娥與他梳洗,換過官衣服式。八王爺望北闕先拜謝君恩,後坐於正殿當中,早有宮娥扶出貴人,兩邊音樂齊鳴,鏗鏘盈耳。來至正殿中,朝見千歲,行了君臣大禮,然後參拜天地。拜畢,有宮女一班扶了美人還宮。當晚王府內排設筵宴,眾文武俱來叩賀,在正殿上飲燕慶鬧,直到日落西山,眾大人才拜辭千歲爺回府而去。陳琳復又進宮,回復聖上不表。

  單言是夜王爺回進宮中與貴妃合巹,傳情交杯,酒至數巡,方命散去餘席。次日梳洗已畢,清晨進朝謝了君恩。退朝還歸王府,有狄妃迎接王駕坐下。王爺開言說:「賢妃,你匹配孤家,實乃聖上龍恩美意。但有一言,前日陳琳奉旨往選時,將你名姓報入皇冊內,充作宮娥以供使喚,今日身作王妃貴人,你的令堂令兄遠隔數千里外,未必知之。明日聖上差官往山西賞賜銀兩與眾秀女父母,以補養育之資,你何不修書一封,待孤家命差官付你母兄,以免他切望之心,不知你意如何?」狄妃聞命,高位下拜謝恩。八王爺命左右宮娥扶起。即取過文房四寶放於桌上,宮女濃研龍煤,輕拂玉箋,狄妃提起筆來一揮而就。書中大意不過請安問候,不用多述。八王爺見狄妃下筆敏捷,將書箋一看,吉言錦繡,字字珠璣,心中暗喜,贊道:「賢妃真乃才貌兩兼!」此刻妃子將家書封固,八王爺接轉,即起位離後宮,到正殿上坐下。

  命掌府官宣往山西的欽差來見。掌府官領旨,去不多時,將欽差宣到王府,一見王爺,登時俯伏朝見。八王爺即命平身。原來這欽差乃一個奸臣,由知府賄賂上司,拜大奸臣馮拯太尉為門下。龐太師是他岳丈,數進財帛於眾權奸,是以由知府升任巡道,以至知諫院。此人姓孫名秀。當日躬身立著,八王爺喚道:「孫欽差,你今奉旨往山西給賞,孤家狄妃有家書一封,勞你順便帶去,投於狄總戎府中,回朝之日,孤家自有重賞。」孫秀聽了,諾諾連聲,雙手接過書來,叩謝出了王府,扶鞍上馬,數名家丁隨後,心下暗想:「這狄總兵名狄廣,乃是狄元之子。想當初狄元為兩粵總制時,吾父在他麾下奉命解糧,只因違誤了限期,被他按軍法梟首,死得好不慘傷。我與狄門有不共戴天之恨,如今八王選這狄妃,此女是他親生,此書不過是報喜的吉信,不若我將此書埋沒不與,再與他報個凶信,暫解心頭之忿,豈不快哉!」主意已定,即將原書藏過。

  次晨,孫秀領了王庫中一萬八千兩白金,押著車輛,離卻汴京城,一路登程,水陸並進,已至山西。城中大小官員,早知欽差到來,遠遠恭迎,見禮之間不能盡述。當日孫欽差將銀子交付布政使司暫存,即命縣主傳示選女的父母,報名領賞,每一名賞白金二百兩,實得一百二十兩。此緣孫秀是奸貪之輩,每二百兩減克了八十兩,賺出六千四百兩,飽充私囊,眾人那裏得知?

  當日狄總爺聞聖上有銀兩恩賜,故欽差一到,他正要打聽妹子信息。次日早晨,具備名帖,邀請孫秀。孫秀吩咐即日打道,向總戎狄府而來。狄爺聞報孫欽差來拜會,又稱言有機密事相商,必要到後堂才好相見,連忙出府迎接。兩下見禮畢,攜手進後堂,再復敘禮坐下,家丁敬遞過香茗,狄爺道:「無事不敢邀駕,欽差大人奉旨到來,給賞眾秀女父母,內有位狄千金之名,進京之後,不知如何下落?諒大人在朝,必然細悉,故小將特請孫大人到來,求達消息。」孫秀聽了,反問:「老總戎,你何以知有狄千金之名,又是同姓,莫非此女是總戎令愛麼?」狄爺道:「非也,不瞞大人,此女乃小將舍妹。」孫秀道:「原來乃總戎大人令妹,真是可惜!」狄爺聽了,連忙問道:「孫大人為何說起可惜二字,莫非有甚差池麼?」孫秀故意左右一瞧,呼聲:「總戎大人,凡人侍家丁,可是內堂家人,還是外班散役?」狄爺回言,都是內堂服役。孫秀道:「下官言來,不要傳揚出外方妙,倘走漏風聲,恐有不測之禍,連下官也有累及了。初時令妹進到王宮,略聞他思念家鄉,懷憶父母,日夜悲啼,天天怒吵,三宮六院個個憎嫌不悅。豈知令妹性急,抑或懮忿過多,竟是懸梁而死。聖上聞知大怒,說污瀆了宮闈,罪不容誅,已將屍首拋棄荒郊之外。下官奉旨之日,聖旨命我密訪他父母問罪,幸得陳公公一力為大人遮瞞,不說是大人嫡妹。在下官想來,大人還是趁早尋條出路,以免羅網之災,下官但據事直言,只恐衝讀,休得見怪。」狄爺聽了,神色慘變,只得滿口稱謝。孫秀登時告別,狄爺當時亦無心款留。

  待欽差去了,回到內堂,早有岳氏太太在堂後聽得明白,一見狄爺進來,他便一把扯住問道:「我兒,方才欽差之言,是真是假?倘若是真的,為娘性命斷難留於人世了。」狄爺聽了,忙道:「母親何用驚慌?早間欽差不過談論國家事情,未有什麼言辭,母親為甚如此著忙?」太太呼道:「我的兒呵!方才欽差與你說的一番話,我已聽得明白,你還要瞞我麼?」狄爺聽了,不覺垂淚,說:「母親,這是禍福無常,如今亦不必追究真假,母親既然聽得欽差之言,便是如此了。」老太太說:「你的妹子到底怎生光景,須速速說來。」狄爺道:「母親呵,今日聖上旨調孫欽差到來,恩賞眾秀女父母,不論官民,一概俱有給賞,惟我家無名,想起來妹子定然吉少凶多了,這欽差之言,豈不是真的麼?」岳氏老太太聽了,早已嚇得三魂失去,七魄飛騰,大呼一聲道:「我的女兒呵,你死得好慘傷也!」往後一交,跌倒地中,氣息頓時絕了。

  狄爺夫婦齊步趕上,慌忙扶起,哭呼母親、婆婆。眾丫環使女齊集,看見老太太面如金紙,一息俱無,已是死了。狄爺含淚道:「手足已冰冷了。」夫婦對看,放聲大哭,狄爺道:「今日妹死母亡,如此慘傷,何天之不祥,弄得如此收場呵!」孟氏夫人紛紛下淚說:「不意狄門不幸,禍從天降,有此災殃。可憐姑娘年少慘死,又受此暴露屍骸之罪,老婆婆又因此而亡,數月之間,人亡家散,言之痛心不已!」狄爺聞言,更覺淒惶,夫妻對著屍骸只是痛哭。當時眾家丁丫環僕婦一同下跪,稟道:「老爺、夫人不可過慟,老太太既已歸天,打點料理後事要緊。況天氣炎熱異常,誠恐老太太玉軀不得久停。」狄爺夫婦聽得家人稟告,只得收淚,即於堂中安放。狄爺又進內取出白金百兩,命得力家丁去備辦棺木,不一會將材料等抬到,即命匠人登時趕造一棺一槨,又命人趕辦衣衾等類。官家使用自然不比民間,一一實難盡述。到了次日人殮,夫婦又復痛哭一番。其時大小姐金鸞,年及十歲,已知人事,亦不免傷感,憶著婆婆。只有公子年幼,不知人事。當日收殮老太太之後,少不得僧道追薦,狄爺忙亂數天,方得安靜。

  一日,夫妻商議,狄爺道:「如今妹子在朝自盡,母親又因妹子氣忿身亡,且孫欽差又通知皇上大怒,只因妹子自縊,污穢了宮闈,還言要訪拿父母。幸得此機未洩,我今不如趁母親亡故,預上一本,辭退官職,一來省卻禍患,二來歸回祖居,以葬母親,夫人以為何如?」孟氏夫人聽了道:「此言亦是,只是孫欽差之言未知真假,豈可因此一言,便灰了壯志?老爺還該細細酌議,或命人回朝打聽明白,再作計議。」狄爺道:「據孫秀之言如此,想必不差,況他從京都來,事關重大,必無訛傳之理。若要回朝打聽,往返又要數十日,倘聖上當真追究起來,那時逃遁不及了。況吾年已四旬,在朝為官十餘年,後來奉旨回鄉剿寇,不覺將近十載,如今看得仕宦之途,甚是無味。不若趁早退歸林下,樂得逍遙自在,省得擔懮吃驚,受制於人。如今亦不必管孫秀之言是真是假,總是辭官歸裏為妥。」

  不知狄爺如何辭官,究竟允準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寇公駕幸澶州 劉后陰謀換太子 编辑

  卻說狄廣夫妻商議已定,是夜狄爺於燈下寫了一道辭官殯母本章,次日打道來至節度使衙中,懇求代為轉呈,節度使只得順情收了。狄爺辭別回府,登時打點行裝,天天等候聖旨慢表。

  先說孫欽差頒給完了回朝。彼乃奸貪之輩,所有各府司道送來財禮,一概收領,並不推辭。是日文武官員紛紛送別,刻日登程,月餘方到汴京城中。次日上朝繳旨,後到南清宮復命,對八王爺道:「狄總兵出外巡邊,未曾討得回書,且臣難以久候,今日還朝,特來復命。」當下八王爺信以為確,倒厚賞了孫秀數色禮物,孫秀拜謝回府。所有私克秀女銀兩及各官送禮,共得銀三萬餘兩,他即派作三股,與馮拯、龐洪共分,兩個奸臣大悅。次日上朝,馮太尉、龐樞密啟奏聖上,言孫秀奉旨往山西,一路風霜,未得賞勞,且力薦他才可大用,請聖上升他為通政司,專理各路本章。孫秀不勝喜悅,感激馮、龐二人,侍奉甚恭,三人十分相得。

  閒話休提。忽一日,山西節度使有本回朝奏聖,並附著狄廣辭官告假本章一道,一同投達通政司。孫秀見了此本,猶恐八王爺得知,洩露機關,就不妙了,竟將狄廣本章私下隱沒,止將節度使本章呈達,又陰與馮、龐二相酌量,假行聖旨,準了狄廣辭官歸林,此事果然被三奸隱瞞了。

  狄爺接得旨意,欣然大喜,與孟夫人連日收拾細軟物件,打點起程。是日帶領家眷人口車輛駕著老太太靈柩,一直回到西河縣小楊村故居宅子。住了數天,選擇良辰吉日,將老太太靈柩安葬已畢,狄爺又在墳前起造一間茅屋,守墓三年,方回故居,這也是狄爺天性純孝,不忍離親之意。

  且說狄青原是武曲星君降世,為大宋撐持社稷之臣。狄門三代忠良,衛民保國,是以武曲降生其家,先苦後甘,以磨礪其志。另有江南省廬州府內包門,三代行孝,初時玉帝,原命武曲星下界,降生包門。文曲星得知,亦向玉帝求請下凡,先到包氏家降生了,故玉旨敕命武曲往狄府臨凡。還有許多凶星私自下凡。原因大宋訟獄兵戈不少,文武二星應運下凡,除寇攘奸。故在仁宗之世,文包武狄都能安邦定國。

  按下閒言少表,且說景德甲辰元年,皇太后李氏崩,文武百官掛孝,旨下遍告四方,不用多述。至仲秋八月,畢士安、寇準二位忠賢,並進相位。至閨九月,契丹主忽興兵五十萬,殺奔至北直保定府,逢州奪州,遇縣劫縣,四面攻擊,兵勢甚銳。定州老將王超拒守唐河,契丹幾次攻打,王將軍百般保守,城上準備弓箭火砲,親冒矢石,日夜巡查,契丹攻打不利,只得駐師於陽城。王老將軍即日告急於朝,又有保定府四路邊書告警,一夕五至衝外震駭,文官武將,個個驚惶。真宗天子心頭煩悶,惶惶無主,問計於左相寇準。寇準道:「契丹雖然深入內境,無足懼也!向所失敗,皆由他眾我寡,人心不定,以至失去數城,倘我主奮起,御駕親征,虜寇何難卻逐!」時天子心疑略定,適值內宮報道:「劉皇后、李宸妃兩宮娘娘,同時產下太子。」當日帝心門亂,懮喜交半,聞奏正欲退內宮,有寇公諫道:「今日澶州有泰山壓卵之危,人心未定,若陛下疑難不決,不往進征,則北直勢難保守。北直既陷,大名府亦危,況大名府與汴梁交界,若此則中外仿惶,大事去矣!懇乞陛下深思,請勿回宮,俯如微臣所請,宗社幸甚,天下幸甚!」當時華士安丞相亦勸帝聽寇準之言。真宗於是準奏,中止回宮,酌議進征之策。傳旨兩宮皇后,好生保護二位太子。

  是日,真宗召集群臣,問以征伐方略,有資政學士王欽若,乃南京臨江人,深恐聖上親征,累及自己要隨駕同往征伐,暗思契丹兵精將勇,抵敵不過就難逃遁了。故奏請聖上駕幸金陵,以避契丹鋒銳,然後調各路勤三師征剿,無有不克。又有陳堯叟附和,奏請帝走成都,因他是四川保寧府人。二人都是各懷私見,便於家鄉之意。其時天子尚未準奏,即以二臣奏請出幸之言,問於寇公,寇公心中明白二人奸謀,乃大言道:「誰為陛下設畫此謀者,其罪可誅也!此人勸駕出幸,不過為一身一家之計,豈以陛下之江山為重乎?況今陛下英明神武,君臣協和,文武共濟,倘御駕親征,敵當遠適,不難出奇以撓其謀,堅守以老其師,兵法所謂以逸待勞,以主待客,無往而不勝者,天上今日之謂也。奈何陛下棄杜稷而遠幸楚蜀乎?萬一人心散潰,敵人乘勢深入,豈不危哉!」於是帝意乃決,準於即日興師,將陳堯叟罰俸。寇公又懼王欽若詭謀多端,阻誤軍國大事,奏他出鎮大名府。

  卻有馮拯太尉,見聖上依寇準之謀,御駕親征,又罰去陳堯叟俸,貶出王欽若,心中忿恨不平,即奏道:「寇準之言,未可深恃,望陛下詳察,切勿輕舉。諺云:『鳳不離窠,龍不離窩。』今陛下離廊廟而履疆場險地,豈不危乎!不苦命將出師,以伐契丹,何必定請聖上親征,伏乞我主勿用寇準之言,則社稷幸甚!」聖上未及開言,寇公怒道:「讒言誤國,妒婦亂家,自古如斯!馮拯不過以文章耀世,軍國大事,非你所知也。如再沮疑君心,所誤非淺,不念君恩,不顧生民,只圖身家計者,豈是作人臣的道理?」馮拯亦怒,正要開言,惱了一位世襲老元勳,官居太尉,姓高,他乃高懷德之子高瓊,即出班大聲奏道:「寇丞相之謀深遠,真安社稷良謀,奈何沮惑於奸臣之論。今日澶州危在旦夕,百姓彷徨,將士離心,目擊值州全境將陷,陛下再遲疑不往親征,則北直失守,中州四面受敵,社稷非吾有矣。陛下不免為失國之君!」馮拯在旁大喝道:「辱罵聖上,罪當斬首,還敢多言麼!」高太尉厲聲喝道:「老匹夫!無非仗著區區筆墨,以文字位至兩府,不思報答君恩,只圖私己以病天下生民,人面獸心,還敢多言沮惑!如眾文武中有忠義同心者,當共斬你頭,以謝天下,然後請聖上興兵;況你既以文章得貴,今日大敵當前,你何不賦一詩以退寇虜乎?」馮拯被他罵得羞慚滿面,不敢復言。當時天子決意親征,不許再多議論。即日點精兵三十萬,偏將百餘員,命高千歲掛帥,寇丞相為參謀,大小三軍,皆聽高寇二人調度。即日祭旗興師,旌幡招展,一直出了汴京。水陸並進,非止一日。自是一連相持十餘年,契丹方得平服。按下不提。

  卻說宮中劉皇后當日聞知李妃產下太子,至晚自己產下了公主,心頭不悅,卻命內監奏報,也說是生的太子。但劉后思量,今日聖上雖然出征,不知何日回朝,倘班師回來,吾生下公主,謊報太子,因一時之忿,豈不惹下欺君之罪,怎生是好?忽想,內監郭槐是吾得用之人,且喜他智謀百出,不免召他來商議有何良策便了。想罷,即命宮女寇承御召郭槐到來。郭槐叩見劉娘娘,問道:「呼喚奴婢,有何吩咐?」當下劉娘娘將一時心急差見,報產太子之事說了一遍。猶恐聖上回朝潔責,既防見罪,又惱著碧雲官李宸妃產下太子,將來聖上倍寵於他,故今日特召你來商量,怎生了結。郭槐聽了,想了一計,呼道:「娘娘勿懮,只須如此如此,包管謀陷得太子了。」劉后聽了大悅,說:「好妙計!」即要依計而行。

  忽一日,李氏娘娘正在宮中閒坐,思量聖上為國辛勞,不見親生太子一面,刻日興兵去了。但願早早得勝回朝。如今太子生下數月,且喜精神煥發,相貌翹秀,倒可放懷。李娘娘正在思量間,忽見宮女報說劉娘娘進宮。李娘娘聽了,出宮相迎,二后一同見禮坐下,細細談論。劉后裝成和顏悅色,故意說為了公主乏乳,要太子的乳娘餵乳,當時李娘娘接抱了公主,劉娘娘包著太子,耍弄一番。劉后十分喜悅,說:「今日聖上親征北夷,閒坐宮中,甚是寂寥,賢妹不若到吾宮中一遊,以盡姊妹之樂,不知賢妹意下如何?」李后不知是計,不好過卻,只說:「蒙賢姐娘娘美意,但吾往遊,只恐太子無人照管,怎生是好?」劉后說:「不妨,這內侍郭槐,為人甚是謹慎小心,太子交他懷抱,一同進宮去,便可放心了。」李后欣然應允。是日只帶領了八個官娥,將公主交回劉后,劉后將太子交郭槐懷抱,一路進到昭陽宮。二后分坐定,劉娘娘傳命擺宴。不一刻擺上盛筵,二位皇后東西並席,兩行宮娥奏樂,歡敘暢飲,劉后殷勤相勸,交酢多時,已至日落西山,方才止宴。李后問及太子時,劉后言太子睡熟,恐驚了他,故命郭槐早送回賢妹宮中去了。此時李后信以為真,安心在此交談一番,已是點燈時候,李后謝別,劉后相送回宮去了。

  卻說劉后回至宮中,喚來郭槐,問及太子放於何所。郭槐道:「稟上娘娘,已用此物頂冒,並將太子藏過了。但奴婢想來,此事瞞不得眾人,況娘娘生的是公主,人人盡知,倘聖上回朝被他查明,便禍興不測,不特奴婢罪該萬死,即娘娘亦危矣。」劉后聽了大驚,說:「此事弄壞了,怎生是好?」郭槐一想,說:「娘娘,如今事已到此,一不做,二不休,只須用如此如此計謀,方免後患。」劉后說:「事不宜遲,即晚可為。」時交三鼓,二人定下計謀,劉娘娘命寇宮娥將太子抱往金水池拋下去。寇宮娥大驚,只得領命,抱著太子到得金水池。是時已將天亮,寇宮娥珠淚汪汪,不忍將太子拋溺,但無計可出得宮去,救得太子,只深恨郭槐奸謀,劉后聽從毒計,此事秘密,只有我一人得知,如何是好?

  不表寇承御之言,卻說碧雲宮李后回至宮來,問及眾宮娥太子在那裏。宮娥言:「郭槐方才將太子抱回,放下龍床,又用綾羅袱蓋了,說太子睡熟,不可驚醒他,故我們不敢少動,特候娘娘回宮。」李后說:「如此,你們去睡吧。」眾宮娥退出,其時李后卸去宮妝,正要安睡,將羅帳揭開,綾袱揭去,要抱起兒子。一見嚇得魂魄俱無,一跌倒僕於塵埃,頃刻悠悠復甦,慢慢挨起,說:「不好了!中了劉后、郭槐毒計,將我兒子換去,拿一隻死狸貓在此,如何是好?」不覺紛紛下淚,「況且聖上不在朝,何人代我做主,劉后凶狠,外與奸臣交通,黨羽強盛,洩出來聖上未得詳明,反為不美。不若且待聖上班師回朝,密密奏明,方為妥當。」

  不表李后怨忿,卻說寇宮娥抱持太子在金水池邊,下淚暗哭。時天色已亮,有陳琳奉了八王爺之命,到御花園來採摘鮮花,一見寇宮娥抱持一位小小王子在金水池邊落淚,大驚,即問其緣由,寇宮娥即將劉后與郭槐計害李后母子緣故,一一說明。陳琳驚怕說:「事急矣!且不採花了,你將太子交吾藏於花盒之內,脫離了此地才好。」當時寇宮娥將太子交與陳琳,叮囑他:「須要小心,露出風聲,奴命休矣!」陳琳應允,急忙忙將太子藏於盒中,幸喜太子在盒中,不獨不哭泣,而且沉沉睡熟,故陳琳捧著花盒,一路出宮,並無一人知覺。寇宮娥回宮復稟劉后不提。

  且說是晚劉后與郭槐定計,又要了結李娘娘。至三更時候,待眾宮娥睡去,然後下手。有寇宮娥早知其謀,急忙奔至碧雲宮,報知李娘娘,李后聞言大驚。寇宮娥說:「娘娘不可遲緩了。倘若多延一刻,脫逃不及了!幸太子得陳公公救去,脫離虎口,今奴婢偷盜得金牌一面,娘娘可速扮為內監,但往南清宮狄娘娘處權避一時,待聖上回朝以後,再伸奏冤情。」當下李后十分感激,說:「吾李氏受你大恩,既救了吾兒,又來通知奸人焚宮,今日無可報答,且受吾全禮,待來生銜環結草,以酬大恩。但今一別,未卜死生,你如此高情俠義,令我難忍分離。」言罷倒身下拜。寇宮娥慌忙跪下道:「娘娘不要折殺奴婢,且請起,作速改妝,逃離此難,待聖上還朝,自有會期。但須保重玉體,不可日久愁煩。」說完,李后急忙忙改妝,黑夜中逃出內宮,一時不知去向,後文自有交待。是晚火焚碧雲宮,半夜中宮娥太監,三宮六院,驚慌無措,及至天明,方才救滅。眾人只言可惜李娘娘遭這火難,那裏知是奸人計謀。

  卻說有宮人報知劉后:寇宮娥投水死於金水池中。劉后與郭槐聞知大驚,說:「不好了!此事必定是他通知李后逃出去。他既通知李后,太子必不曾溺死。」但此時又無蹤跡可追,只得罷了,命人掩埋了寇宮娥。

  卻說狄廣自從埋葬了母親,守墓三年,不覺又過幾載,狄爺年已四十八,狄青公子年方七歲,小姐金鸞年已十六。此時狄爺對夫人言道:「女兒年已長成,前時已許字張參將之子,吾年將五十,來日無多,意欲送女兒完了婚,也了卻心頭大事。」孟夫人說:「老爺之言不差。男大須婚,女大須嫁,一定不移之理。所恨者前時姑娘年長,尚未許字,可憐他青年慘死。現在我的女兒,不可再誤。」於是具柬通知張家。這張參將名張虎,原做本省官,為人正直,與人寡合。數年前夫婦前後逝世,遺下一子張文,他自父母棄世,得蔭襲守備武職官,年方二十歲。這日接得狄爺書信,他思量父母去世,又無弟兄叔伯,不免承命完娶了,好代內助,維持家業,是以一諾允承,擇了良辰吉日,娶了狄小姐,忙亂數天,不用煩言。他二人年少夫妻,小姐又賢慧和順,夫妻自是恩愛。這張文家與狄府同縣,時常來探望岳家,時狄公子年已八歲,郎舅相得,言談極盡其歡。張文見小舅雖然年少,生得堂堂一表,氣概與眾不同,必不在於人下,甚是喜歡。

  話休煩絮。一天狄爺早起,打個寒噤,覺得身子欠安,染了一病。母子驚慌,延醫調治,皆云不治。這日,張文夫婦同到狄府,看見狄爺奄奄一息,料想此病不起,母子四人暗暗垂淚,不敢高聲哭泣。小姐暗對秋公子含淚道:「兄弟呵,你今年幼,倘爹爹有甚差池,倚靠何人?」公子含淚道:「姐姐,這是小弟命該吃苦。」姐弟相對談論,愈加悲切。

  不表姐弟傷心,忽一天狄爺命人與他穿著冠帶朝服,眾家人不知其故,孟夫人早會其意。又見狄爺兩目一睜,也知辭世之苦,淚絲一滾,呼道:「賢妻子女,就此永別了。」說完,瞑目而逝。孟夫人母子哀慟悲切,一家大小哭聲悽慘,張文含淚勸解岳母道:「不必過哀,且料理喪事要緊。」當日公子年幼,未懂事情,喪事均由張文代為料理,忙了數天,方才殯葬了狄爺。這狄爺在日,身為武職,並非文員有財帛的。況他為人正直,私毫不苟,焉有重資遺後,無非借些舊日田園度日。是以身後,一貧如洗,小公子只得倚靠園中蔬菜之類與母苦度。虧得張文時常來往照管,公子年幼,真是伶仃孤苦。

  轉眼又是一陽復始,家家戶戶慶賀新年,獨有那公子母子寂寥過歲。忽一日天正中午,狂風大作,呼呼響振,烏雲滿天,又聞平空水浪洶湧之聲,一鄉中人高聲喧叫:「不好了!如何有此大水滔滔湧進,想必地陷天崩了!」母子聽了大驚,正要趕出街中,不想水勢奔騰,已湧進內堂,平地忽高三尺,一陣狂風白浪滔天,母子漂流,各分一處。原來此地向有洪水之患,這次竟將西河一縣變成汪洋,不分大小屋宇,登時衝成白地,數十萬生靈,俱葬魚腹。當日公子年方九歲,母子在波浪中分離。

  按下孟夫人不表,單言公子被浪一衝,早已嚇得昏迷不醒,那裏顧得娘親,耳邊忽聞狂風一卷,早已吹起空中;又開不得雙目,只聽得風聲中呼呼作響,不久身已定了。慌忙定睛四面一看,只見山岩寂靜,左邊青松古樹,右邊鶴鹿仙禽,茅屋內石臺石椅,幽雅無塵,看來乃仙家之地。心中不明其故,見此光景,心下只自驚疑,發覺洞裏有一位老道人,生得童顏鶴發,三綹長須,身穿道衣,方巾草履,浩然仙氣不凡。公子一見慌忙拜跪,口稱:「仙長,想來搭救弟子危途也。」老道人聽了,呵呵笑道:「公子,若非貧道救你,早已喪身水府了。你今水難雖離,但休想回轉故鄉了。」

  不知公子有何話說,何日回歸故土,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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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花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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