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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遭洪水狄青遇救 犯中原西夏興兵 编辑

  當下狄公子言道:「仙師,弟子如此苦命,自幼年失估,與母苦度安貧。不意洪水為災,母親諒來已死於波濤之內。今弟子雖蒙仙師救起,但想母親已亡,又是舉目無親,一身孤苦,實不願偷活人間,伏望仙師仍將弟子送回波濤之內,以畢此生,免受風塵苦楚,實感恩德。」道人聽了微笑道:「公子不用心煩,吾非別人,道號王禪老祖,此地是峨嵋山,貧道在此山修道有年,久脫塵凡,頗明天意。目今你雖然困苦多災,日後實乃國家的棟樑,即你母親雖然被水漂流,尚還未死,已經得救了,日後母子還有重逢之日。你且堅心在吾山中守候幾年,待貧道傳授你兵機武藝,災退之後,再歸故土,自有一番驚天動地揚名後世之舉,方合吾救你上山一番遇合之緣。」公子聽了,即連連叩首不已,願拜仙長為師。自此狄公子在洞中,安心習學武藝,王樣又授他六韜三略奇門,以待天時。公子雖聽仙師勸勉,但思親之念未嘗或忘,又時時想到姊丈夫妻生死未卜,心中甚為愁悶。這且按下不表。

  卻說南清宮八王爺自從陳琳救得小太子回宮,只因聖上起兵征討未回,故未奏明奸後奸監陷害太子情由,只將太子認作親生,由狄妃撫育。至次年狄妃產下一子,八王爺大喜,一同撫養。又過了數年,聖上仍未回朝,時真宗親征已有九載,太子已有九歲,狄妃子已八歲。其年八王爺年五十八。一日,王爺得病不起,亮於庚申四月,聖上未回,滿朝文武百官開喪掛孝。只因八王爺乃太祖匡胤嫡裔,其威名素著外夷,蕭後也聞其賢,即當今皇帝亦敬重他,故其薨逝,不異帝崩,大小文武掛孝,禁止音樂。

  閒言休絮,卻說真宗天子一連進征十一載,方解了澶州之圍,敗逐契丹,遣使講和,每歲納幣二十萬,天子準旨,命寇丞相、高元帥即日班師。涉水登山,非止一日,大兵一路唱奏凱歌。王者之師,秋毫無犯,百姓安寧。一日回至汴梁,各文武大臣齊集,遠遠出城接駕。天子只因得勝還朝,文武大臣各各加升,隨征文武,論功升賞,不能盡述。

  帝回朝後,方知八王去世,不甚傷感,賜謚為忠孝王。其子長的原是太子,真宗那裏得知,八王去世,狄妃又不敢奏明,故聖上只痛恨火毀碧雲宮,李后母子遭難而已。只言不幸,不得太子接嗣江山,自思年將花甲,精力已衰,即有孕嗣,恐己不久於世,衝子亦難接嗣位,不如冊立八王長子,以嗣江山便了。主意已定,次早降旨,冊立受益為王太子,改名曰楨,是年十四歲。又敕旨加封狄妃為王后,八王次子封潞花王,年方十三,襲父職。於是群臣朝賀,大赦天下。

  次年壬戌乾興元年春二月,真宗疾漸重,御醫診治無效,不一月崩於延慶殿,享年五十五,在位二十五載,謚曰文明武定,葬於永定陵。是時百官舉哀,遍頒天下,不用多述。太子核即位,是為仁宗。劉、狄二太后並尊為皇太后,其時未有太子,故未冊立,癸亥天聖元年,立正宮郭氏為皇后,美人張氏為貴妃。後來聽呂夷簡唆言,郭后被廢,再立曹彬孫女曹氏為皇后,後話不提。

  到秋閏九月,故相寇準卒於雷州。自真宗得勝回朝,王欽若、丁謂。錢惟演、馮拯、陳堯叟、內侍雷允恭等一班奸賊,讒毀寇準。丁謂內結劉太后,假傳聖旨,降貶寇準為雷州司戶。帝尚年幼,人畏太后、丁謂,無人敢奏明此事,終至卒於雷州,歸葬西京。喪到荊州公安縣,民感其德,皆設祭於路,因立廟祠之,號竹林寇公詞。公三居相位,忘身報國,守正嫉邪,終被奸臣陷害,深為可嘆。後追贈為中書令,敕封萊國公,謚曰忠憋,從優賜恤不表。

  更考大宋真宗之世,常有契丹入寇之患,至仁宗即位之後,增歲幣為四十萬,契丹侵擾之患方息。然當日雖無契丹北擾,而西夏日見強盛,屢思奪佔宋室江山,幸虧楊延昭拒敵,屢次興師,未見得利。延昭既沒,子楊宗保鎮守三關,屢挫其鋒,多年不見侵擾。不意西夏自被楊宗保敗回之後,日事訓練,養精蓄銳,以圖報復,是年秋間,竟發動大兵四十萬,戰將數十員,贊天王為領兵主帥,子牙猜為副元帥,大孟洋、小孟洋為左右先鋒,伍須豐為中軍,五員猛將,乃西戎頭等英雄。奉了西夏主命,徑往鞏昌府進發。鞏昌府在陝西邊界,一連鳳翔、平涼、延安幾府,俱被攻陷,直抵綏德府與山西省偏頭關交界。守三關口主將楊宗保幾次開兵,未分勝負,只得差官馳驛上本告急。當時差官不分晝夜,趕程來京。是日正在設朝,眾文武趨蹌朝賀畢,有值殿官傳旨:「有事出班啟奏,無事退朝。」旨意宣罷,只見武班中有兵部尚書孫秀出班奏道:「雄關楊元帥有本上奏。」當有殿前侍接本,展開在御案上,仁宗看時,上寫著:

    雄關總領,兼理軍兵糧務事、軍國大臣楊宗保奏:臣奉守三關二十餘年,向借聖朝威德,陛下深仁,寧謐多年,兵無鋒鏑之懮,將無甲冑之苦。不意西夏國趙元吳賊心不改,稱帝於西羌,於七月某日,興兵四十萬,水陸並進,寇陷陝西。全省震動,數府淪陷,直抵綏德,將近三關,臣幾次開兵,未得其利。臣年逾花甲,精力已衰,恐難勝任,懇乞陛下速簡良將,統銳師,以解旦暮之危;緩則兵力單薄,雄州之地,恐非吾有矣。並慮隆隆冬天氣,軍士苦寒,伏望陛下早賜軍衣三十萬,得以均沾兵挾擴,不至興嗟無衣,以致軍士離心,兵民幸甚!天下幸甚!臣冒死謹陳,不勝迫切待命之到!

  當下仁宗看畢,開言問道:「既然元吳作叛,寇陷陝西,眾卿有何良策?」一言未了,只見文班中吏部天官文彥博執笏步至金階奏道:「臣思偏頭關與綏德府交界,三關重地,若非楊元帥鎮守,不獨陝西失守,即鄰省山西亦危矣。今他飛章告急,軍情之危,不言可知,遣師往援,固有不可終日之勢。但北有契丹,朝中謀臣良將,如曹偉、韓琦、種世衡等,皆分守要鎮,此外更無可遣之將,可調之師。惟有一面出榜求賢,或令內外大臣各舉賢能,如有武藝超群,才略出眾,堪膺將帥之任者,不次超擢即令彼統兵往援。一面招兵募勇,挑選健卒,練成勁旅,聽候統兵大臣調撥,並趕辦征衣,即令解送,未知陛下以為何如?」仁宗點頭道:「依卿所奏。」即降旨著內外大臣,各舉所知賢能之士,聽候錄用。並降旨命孫兵部招集兵勇,往御教場操演十萬軍馬,以備登程。是日孫秀領旨,天子退朝,文武各散回衙不表。

  卻說當日仁宗即位之後,選了龐洪之女為西宮昭儀,因命龐洪人相。龐洪之婿孫秀,因由通政司進為兵部尚書。二人權勢,顯耀中外,更兼西夏用兵,丈人參軍機,女婿掌兵符,愈加威赫。按西夏姓拓跋,自赤眉歸唐,太宗賜姓李氏,後又討黃巢有功,雖未稱國而已稱王。歷五代至宋太祖,加封彝興太尉,賜德明姓趙,臣事宋室,到子元吳始僭稱帝,興兵寇宋。用兵幾二十年,被狄青降服,乃以父事宋,凡傳二百五十八年,後為蒙古所滅不提。

  卻說狄青公子自遭水難之後,母子分離,幸得王禪仙師救上峨嵋山,收納為徒,傳授諸般武藝。屈指光陰迅速,已有七載,一日獨自思量道:我生不辰,父親身居武職,祖父亦是名將,不料父親亡後,與母藉些薄產,苦挨清貧,命途多舛,九歲時洪水為災,室廬淹沒,母親被水漂去,存亡未卜。吾雖蒙王禪老祖救到山上,收納為徒,但母子分離,舉目無親,孤苦伶什,實是傷心。日前師父說吾母命不該終,定有人拯救,自得重逢。但師父雖如此說,此刻心中如何安放得下。幾次要拜辭師父下山,尋訪母親,無奈師父不允,我亦不明其意。今在山中七載,蒙師父傳授韜略,俱已嫻熟,他日果能安邦定國,建功立業,恢復先人之結,方遂我願。想我年已十六,正是少年英雄,應該與國家出力,師父教我待時而動,下山扶助宋君,但不知待到何時。

  正在胡思亂想,只見童子呼道:「師兄,師父有話等你。」狄青聞喚,即同童子前來拜見師父。說道:「蒙師尊呼喚,不知有何囑咐?」老祖道:「賢徒,我推算陰陽,喜得你災難已滿。今日命你往汴京去,一則你到汴京,該有親人相會;二則你不該在山修道,理應扶佐宋室。現在西夏猖獗,須你平定。趁此機會,作速下山吧!」公子聞言,不覺垂淚道:「師父,既然弟子災難已滿,可以離山,但蒙師父拯救教育七年,一日分離,實覺不忍;二者弟子思親念切,意欲先回山西故土,找著母親,然後到汴梁,未知可否?」老祖聽了微笑道:「賢徒,我許你到汴梁,自有親人相會,豈有誤你的,何必定轉故鄉?至於不忍分離,雖是師徒至情,但國事要緊,斷不能久留。」公子思想道:師父命我速回汴梁,許有親人相見,想必是我母親了。只得諾諾應允,但盤費毫無,那裏走得?不免要求師父指示。老祖卻冷笑道:「男子漢大丈夫,盤費小事何須掛慮。我今與你子母錢一個,須當謹謹收藏,便是盤費日用了。只要到汴河橋地面,就沒了這金錢也無妨礙了。」公子聽了大喜,雙手接了金錢,拜謝師尊,收入囊中,微笑道:「上啟師尊,再有什麼神通法術傳些與弟子,以作防身之用。」老祖道:「賢徒,你的隨身武藝盡可護身,何必再求仙術?趁此天氣晴明,下山去吧!」公子稱:「是,弟子就此拜別了。」說完,肩負行囊,邁開大步而去。老祖微笑道:「好個少年英雄也。實乃國家棟樑之臣,西羌雖有猛將雄師,有何慮哉?但狄青此去,尚有微災,但趁趕機會應該如此,雖然先歷些苦楚,後來自然顯貴非常。」因喚童子道:「你可於七月十五日在河南開封府汴河橋,將狄青子母金錢收取回來,不得有誤。」童子奉命去了不提。

  卻說狄公子出洞下山,獨自行走,忽然耳邊呼呼響亮,開不得雙目,身不由主,起在空中。不久騰騰而下,雙眼睜開來一看,不是仙山,乃平街大道,日已歸西,一見旅店,即進內安身,但思量不知此處是何地名,正值店主拿到酒飯,便問他此地何名。店主言河南省近開封府。狄青聞言大悅道:「不料師父一陣風送我到汴京,不用跋涉程途,妙呵!」不覺放開大量飲嚼。只因在山上素食七年,如今見了三牲魚肉,覺得甘美異常,吃個不休。這狄青生來堂堂一表,身軀不長不短,肥瘦合宜,面如傅粉,脣似丹朱,口方界直,目秀眉清,看來不甚像個有勇力有武藝之輩。豈知他乃一員虎將,食量自然廣大,店主所送酒饌,一概吃個淨盡,反嚇得店主驚訝不已。老夫妻兩口兒說:「不料這人生來如此清秀,又不是猛漢粗豪,吃酒饌卻如此大量,真是奇哉!」

  且不提店主兩夫妻言語,卻說小英雄吃酒半酣半飽之際,偶然想起沒有盤費給店主酒饌錢,心中籌思,說聲:「罷了,且將囊內金錢與店主婉商,暫做抵押,且另尋機會便了。」用飯已畢,即向囊袋中一摸,不覺大喜,說道:「奇了!吾別師父動身之時,只得一個金錢,為何此時有了許多!」摸將出來數了一數,卻有一百個銅錢,再摸沒有了。原來老祖的子母金錢,乃是仙家寶物,產出一百個銅錢,待他作一天用途,多也不得,少也不得。狄青深感師父大恩,一銅錢反化出一百個來。但願天天如此,路中盤費可不用顧慮了。當日歇宿一宵,次日通告了早膳,店主算賬:用了酒飯銅錢九十三文。公子交付完畢,又問明開封府城路途,據云:還有四五天,方得進城。問畢,別了店主,一路而去。這子母錢日日產出一百個來。

  公子一連走了數天,夜宿曉行,單身遺征,不覺到了皇城。但見六街三市,人煙稠密,到了一處,名曰對河橋。公子就住足於橋欄上,想道:「師父有言吩咐,倘我進了汴京城,自得親人相會。我今已進了皇城,未知親人在何方?教我那裏找尋?況且我年交九歲就上了仙山,到今七載,縱使親人在目前,日久生疏,也難識認。料想必非別的親人,想必是我生身母親,但不知究竟在於何方?」一路感嘆,腹中餓了,伸手向袋中一摸,不覺大驚說:「不好了,因何子母錢今天只得一個,連餘剩的一文也沒了。」不信又摸一回,果然只剩下金錢一個,此時小英雄心中煩惱,緊斂雙眉。

  不知狄青此後如何度日尋親,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小英雄受困求簽 兩好漢憐貧結義 编辑

  當下狄公子道:「金錢呵,我一路而來,天天虧得你以作用度。為什麼你今天產不出百十個來?倘你化不出來,就沒了盤費,教我那裏去覓食。」當時公子自言自語的躊躇,取出金錢,反反復復的摸弄,不覺失手落到橋欄上,咕碌碌滾將下去。公子說聲:「不好。」兩手搶抓不及,跌於橋下波瀾中。公子心中大惱,眼睜睜只看著橋下水似箭流,對著波瀾說出癡話來,叫聲:「水呵,你好作孽!此子母錢,乃師父贈我度日的,你因何奪去!真好狠心也!如今失去金錢,將何物覓食,又無親戚可依,如何是好?」心中氣悶,長嘆一聲道:「罷了!我狄青真是苦命之人,該受困乏的,奉師之命到此,只望得會親人,豈知到此失去子母錢,弄得我難以度日。想我是頂天立地之漢,斷不能在街頭求乞的,不如身投水府,以了此生,豈不是乾乾淨淨!」當時放下衣裳,在橋邊低頭下拜,嘆聲:「水呵,我九歲時便遭大難,因命未該終,得師拯救。今朝沒了子母錢,難以度日。又不願沿途求乞,累辱我親,不如仍人波濤之內。」

  說罷,正在倒身下拜,有些來往之人,立著觀看,多說他癡呆,交頭接耳,紛紛談論。忽然來了一位年老公公,扯著小公子問道:「你這小小年紀,是何方來此,緣何在此望空叩拜?且說與老漢得知。」公子抬頭一看,說道:「老公公,你有所不知,吾不是你貴省人,我乃山西省來的,只為遭了水難,得仙師救上仙山收錄為徒,習武七年。」老公公說:「你既上仙山,為何又來此處?」公子道:「只因奉師父之命,到此訪親,得師贈我金錢度日,方才墮下水中,沒有盤費,又不願乞食偷生,特地拜謝師父之德,父母之恩,願溺於波濤之中。」老公公聽了,微笑道:「你這小官人好癡呆,萬物皆惜生,為人豈不惜命!你為失此金錢小事,就尋此短見麼?」公子道:「老公公,非我看得生死輕微,只因沒了金錢,乏了盤費,乞食道中,豈不羞煞先人?不如速死為愈。」老人聽罷,說:「小漢子,你是遠方外省人,不曉得我們本省事。待老漢指點你一個所在,離此地不遠,有一座相國寺,當日周朝鄭國賢大夫子產,為官愛民清正,死後人感其德,立廟祀之,十分靈感。人若虔誠祈禱,十有九驗。你不如去求問神聖,倘若神聖許你得會親人,自然會相見。如神聖說你難會親人,那時候再死,亦不為晚。」在旁觀看之人,也來相勸。狄公子聽罷,只得依從,說道:「既蒙老公公和眾位指教,我前往求禱神明便了。」老人又呼小漢子道:「還有一言,你可曉得?古語云:『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你師命你下山,必有用意,言語之間,須要斂跡些。在老漢跟前,言既出口便罷,倘別人詢你真情,斷斷不可透露。」公子應允,當時拿回包囊,踩開大步而去。

  列位須知這子母錢,雖是狄青失落水中,實是老祖手下童子收去。老祖因他到得汴京,自然另有機會,故收去此錢。正是助他儘快得會親人。即方才老公公對他說的那些話,亦是老祖化身來點化他的。

  卻說當下狄青一路上逢人便問相國寺的去處。一到寺前,果見來往參神之人,十分擁鬧。公子等候一回,俟人少些,即忙進內,放下衣囊。只見有僧人在此,便呼道:「和尚,吾要參神,求問靈簽。」僧人聽了應諾,即引公子到了中殿,炷上名香,跪於蒲團之上,稽首默禱,訴明來意。告罷起來,到神案上簽筒裏,伸手拾起竹簽一枝。公子一看,其簽上有絕句詩道:

    古木連年花未開,到今長出嫩枝來。

    月缺月圓周復始,原人何必費疑猜。

  狄公子看罷,持簽對僧人道:「和尚,吾請問你,我要尋訪一人,未知可得會晤否?」和尚接著簽詩看罷,問道:「你尋訪之人,未知是親戚還是朋友?」公子道:「是親戚。」和尚道:「據貧僧看來,此位親人分離日久的了。」公子道:「何以見是久不會的?」和尚道:「首言古木連年,豈不是日久不會之意。」公子說:「不差。」和尚又道:「至今長出這句,是與你至親至切,同脈而來,他是尊輩,你是幼輩之意。其人必然得以相會,日期不遠。」公子想來一脈親人,必然吾母親無疑了。又問:「應於何時相會?」和尚道:「月缺月圓,即在此一二天可以相會了。但今日雖是月圓之夜,據貧僧推詳起來,即此七月還未得相會。」公子道:「緣何還有一月間隔?」和尚道:「周復始三字,還要過了此月,待至下月中旬中秋節,定得親人敘會無疑了。」公子聽罷,復又倒身下跪,叩謝神祗,又拱手再謝過僧人。

  正要走出,僧人上前與公子討簽資,公子微笑道:「和尚,小子是個初到汴京貧客,實無錢鈔,今動勞於你,實不該當,待改日多送雙倍香資便了。」豈知出家人最是勢利,錢財上豈肯放得分文?聽了狄青之言,即上前扯牢,怒道:「萬般閒物,可以賒脫得,惟有神明的求神問卜之資,難以拖欠。你這人真是可惡,動勞貧增一番,分文不與的麼?你真不拿出錢鈔來,休想拿出此包囊。」說未了,將包囊搶下。當時公子大怒,喝聲:「休走!」搶上拉住僧人一手按住。這僧人十分疼痛,掙扭不脫,高聲嚷救。不意當時外邊來了兩個人,一人是淡紅臉,宛如太祖趙匡胤一般,一人生得黑漆臉,好像唐朝尉遲敬德模樣。若問兩漢來由,乃是天蓋山的綠林英雄,結義弟兄。當日扮為販賣綢緞客商,實是在山打劫得來的綢緞,來到河南開封府城販賣。進城將鍛子放在行家銷售。因尚未銷完,是以也來相國寺中參神。參神甫畢,早聞公子僧人爭論之言,並見狄公子一表人才,必非等閒之輩,便帶笑言道:「你這和尚行為太差,你既為出家之人,原要方便為主。既然他是外省的人,未曾帶得錢鈔也罷了,不該強搶他包囊。」又呼公子道:「此位仁兄,且看我弟兄面上,不必和他爭論!放手饒了他吧。」當下公子抬頭一看,便道:「僧人勢利,何足為怪,多蒙二位排解,小弟感謝不盡!」

  僧人見狀,雖是心中氣悶,只好進內拿出杯茶相奉。三人敘禮坐下,紅臉漢道:「請問仁兄尊姓高名,貴省仙鄉,乞道其詳。」狄公子道:「小弟姓狄,賤名青,乃山西太原府西河人氏。二位尊姓高名,還要請教。」紅臉漢微笑道:「原來狄兄與弟有同鄉之誼。」公子道:「足下也是西河人麼?」他道:「非也,乃同府各縣,吾乃榆次縣人,姓張名忠。」公子道:「久仰英名,此位是令昆玉麼?」張忠道:「不是,他是北直順天府人,姓李名義。吾二人是結義弟兄。但不知狄兄遠居山西,來到汴京何幹?」狄青道:「小弟只因貧寒困乏,特到京中尋訪親人下落。二位仁兄到此,未知作何貴幹?」二人道:「吾二人只因學些武藝,無人推薦,不得效力之處,在家置辦些緞子布匹來京銷售。如今貨物尚未銷完,偶然來此閒遊,不意得逢足下,實是三生有幸。」公子道:「原來二位也是英雄,欲與國家效力,實與弟同心相應。」張忠道:「敢問狄兄,小弟聞西河縣有位總戎狄老爺,是位清官,勤政愛民,除凶暴,保善良,為遠近人民稱感,不知可是狄兄貴族否?」公子道:「是先嚴也。」二人聞言,笑道:「小弟有眼不識泰山,多多有罪,乞恕冒昧不恭。原來狄兄是一位貴公子,果然品格非比尋常。」公子道:「二位言重,弟豈敢當。但吾一貧如洗,涸轍之魚,言之慚愧。」二人笑道:「公子休得太謙,既不鄙我弟兄卑賤,且到吾們寓中敘首盤桓,不知尊意如何?」公子道:「既承推愛,受賜多矣。」於是李義又呼喚和尚,且拿去一小錠銀子,只作狄公子的香資。這僧人見了五兩多一錠銀子,好生歡喜,連連稱謝,還要留住再款齋茶,三人說不消了,於是一同出廟。

  三人一路談談說說,進了行店中,店主人姓周名成,當時與狄公子通問了姓名,方知狄青乃官家之子,格外恭敬。當晚周成備了一桌上品酒筵,四人分賓主坐下,一同暢敘,傳杯把盞,話得投機,直到更深方始各自睡去。次日,張忠、李義對狄青言道:「足下乃一位官家貴公子,吾二人出身微賤,原不敢親近。但我弟兄最敬重英豪,今見公子英雄義氣,實欲仰攀,意欲為異姓手足之交,不知尊意肯容納否?」公子聽罷,笑道:「我狄青雖然禿叨先人之餘光,今已落魄,是個貧寒下漢,二位仁兄是富豪英雄,弟為執鞭尚虞不足,今辱承過愛,敢不如命!」二人聽了大悅,張忠又道:「若論年紀,公子最小,應該排在第三,但他英武異常,必成大器,若稱之為弟,到底心上不安,莫若結個少兄長弟之意。」李義笑道:「如此甚好!」公子聞言道:「二位仁兄說的話未免於理不合,既為兄弟,原要挨次序才是。年長即為兄,年少即為弟,方合於理。」李義又道:「吾二人主意已定,公子休得異議,即在店中當空叩告神祗便了。」當下又煩店主周成備辦香燭之類,焚香畢,一同禱告。三人祝畢,起來復坐,自此之後,張忠、李義不稱狄公子,呼為狄哥哥。

  是日,狄青想道:我自別恩師,來到汴梁,豈料親人不見,反得邂逅異姓弟兄,算來也是奇遇。他二人一紅臉,一黑臉,氣概軒昂,定是英雄不凡。他說在家天天操習武藝,未知那個精通,且待空閒之日,與他比個高低。一日,張忠呼聲:「狄大哥,你初到汴京,未曾要過各地頭風俗,且耽擱幾天,與你頑耍。待銷完貨物,再與你一同訪親,未知意下如何?」狄公子未及開言,李義笑著先說。

  不知李義有何言語,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較技英雄分上下 閒遊酒肆惹災殃 编辑

  當時李義笑道:「張二哥,今日既為手足,何分彼此,好鳥尚且同巢,何況我們義氣之交?狄哥哥遭了水難,親人已稀,此地訪尋,又不知果否得遇親人,莫若三人同居,豈不勝於各分兩地。」張忠聽罷,說道:「賢弟之言有理。」狄青聽了二人之言,不覺咨嗟一聲,說道:「二位賢弟,提起我離鄉別井,不覺觸動吾滿腹愁煩。」張、李道:「不知哥哥有何不安?」狄青道:「吾單身漂泊,好比水面浮萍,倘不相逢二位賢弟,如此義氣相投,尋親不遇,必然流蕩無依了。」張、李齊呼道:「哥哥,你既為大丈夫英雄漢,何必為此擔懮。古言:『錢財如糞千金義』,我三人須效管、鮑分金,勿似孫、龐結怨。」狄青聽了道:「難得二位如此重義,吾見疏識淺,有負高懷,抱愧良多。」談論之際,不覺日落西山,一宵晚景休提。

  次日,李義取了幾匹緞子與狄青做了幾套衣裳更換。張忠又對行主周成說:「狄哥哥要用銀子多少,只管與他,即在我貨物賬扣回可也。」周成應允。從此三人日日往外邊玩耍,或是饑渴,即進酒肆茶坊歇敘,玩水遊山,好生有興。當時張忠對李義私議道:「吾們且待貨物銷完,收起銀子,與狄大哥回山受用,豈不妙哉!今且不與他說明。」

  不表二人之言,原來狄青又是別樣心思,要試看二人力量武藝如何。有一天,玩耍到一座關公廟宇,庭中兩旁有石獅一對,高約三尺,長約四尺。狄青道:「二位賢弟,當日楚項王舉鼎百鈞,能服八千英雄,此石獅賢弟可提得動否?」張忠道:「看此物有六百斤上下,且試試提舉吧。」當下張忠將袍袖一擺,身軀一低,右手挽住獅腿,一提拿得半高,只得加上左手,方才高高擎起。只走了七八步,覺得沉重,輕輕放下,頭一搖,說聲:「來不得了,只因此物重得很。」李義道:「待吾來。」只見他低軀一坐,一手提起,亦拿不高,雙手高持,在殿前走了一圈,力已盡了,只得放將下來笑道:「大哥,小弟力量不濟,休得見笑。」狄青道:「二位賢弟力氣很強,真是英雄!」李義道:「大哥你也提與小弟一觀。」狄青道:「只恐吾一些也拿不動。」張忠道:「哥哥且清一試。」狄青微笑,走上前,身軀一低,腳分八字,伸出猿臂,一手插在獅腿上,早已高高擎起,向周圍走了三四轉。張忠、李義見了,吐舌搖頭道:「不想哥哥如此弱怯之軀,力量如此強狠,我們真不能及。」當下狄青提著獅子連轉幾回,面不改色,氣不速喘,將獅子一高一低連舉數次,然後輕輕放下,安於原處。張忠笑道:「哥哥,你果然勇力無雙,安邦定國,意中事耳,功名富貴何難唾手而得。」狄青道:「二位賢弟休得過譽,愚兄的力量武藝有甚希罕。」又見廟左側有青龍愜月刀一把,拿來演舞,上鐫著重二百四十斤。張忠、李義雖然舞動,仍及不得狄青演得如龍取水,燕子穿梭一般。張、李實在深服。

  玩耍一番,三人一同出了廟門,向熱鬧街道而去。李義道:「二位哥哥,如今天色尚早,玩得有些餓了,須尋片酒肆坐坐才好。」張忠、狄青皆言有理。一路言談,不覺來到十字街頭。只見一座高樓,十分幽雅,三人步進內樓,呼喚拿進上好美酒佳饌來。酒保一見三人,嚇了一驚,說:「不好了!蜀中劉、關、張三人出現了,走吧!」張忠道:「酒保不須害怕,我三人生就面龐凶惡,心中卻是善良的。」酒保道:「原來客官不是本省人聲音,休得見怪,且清少坐片時,即有佳酒饌送來。」只見閣子上有幾桌人飲酒。那樓中不甚寬大,可望到裏廂,對面有座高樓,雕畫工巧,花氣芳香,遠遠噴出外廂,陣陣撲鼻。張忠呼酒保,要換個好座頭。酒保道:「客官,此位便是好了。」張忠道:「這個所在,我們不坐,須要對面這座高樓。」酒保說:「三位客官要坐這高樓,斷難從命。」張忠道:「這是何故?」酒保說:「休要多問,你且在此飲酒。」張忠聽了,問道:「到底為什麼登不得此樓?快些說來!如果實在坐不得的,我們就不坐了,你也何妨直言。」酒保說:「三位客官,不是吾本省人,怪不得你們不知。隔樓有個大勢力的官家,本省胡坤胡大人,官居制臺之職。有位凶蠻公子,強佔此地,趕去一坊居民,將吾閣子後廂,起建此間畫樓。多栽奇花異草,古玩名畫,無一不備,改號此樓為萬花樓。」張忠道:「他既是官家公子,如何這樣凶蠻呢?」酒保道:「客官不知其故,只因孫兵部就是龐太師女婿,胡制臺是孫兵部契交黨羽,倚勢作惡,人人害怕。這公子名叫胡倫,日日帶領十餘個家丁,倘愚民有些小關犯,他即時拿回府中打死,誰人敢去討命。如今公子建造此樓,時常到來賞花遊花,飲酒開心,並禁止一眾軍民人等,不許到他樓上閒玩。如有違命者,立刻拿回重處,故吾勸客官休問此樓,又恐惹出災禍,不是玩的。」

  當時不獨張忠、李義聽了大怒,即狄青也覺氣忿不平。張忠早已大喝一聲道:「休得多說!我三人今日必要登樓飲酒,豈怕胡倫這小畜中!」說罷,三人正要跑上樓去,嚇得酒保大驚,額汗交流,跪下磕頭懇求道:「客官千祈匆上樓去,饒我性命吧!」狄公子道:「酒保,吾三人上樓飲酒,倘若胡倫到來放肆,自有我們與他理論,與你什麼相干,弄得如此光景。」酒保道:「客官有所不知,胡公子諭條上面寫著:『本店若縱放閒人上樓者,捆打一百。』客官呵,我豈經得起打一百麼?豈非一命無辜,送在你三人手裏!懇祈三位客官,不要登樓,只算是買物放生,存些陰騭吧。」張忠冷笑道:「二位兄弟,胡倫這狗才如此凶狠,恃著數十個蠢漢,橫行無忌,順者生,逆者死,不知陷害過多少良民呢!」狄青道:「我們不上樓去,顯然怕懼這狗烏龜了,不是好漢!」李義也答道:「有理。」當下三人執意不允,嚇得酒保心頭突突亂跳,叩頭猶如搗蒜一般。張忠一手拉起,呼道:「酒保且起來,吾有個主張了。如今賞你十兩銀子,我三人且上樓暫坐片時就下來,難道那胡倫有此湊巧就到麼?」李義又接言道:「酒保,你真呆了,一刻間得了十兩銀子,還不好麼!」酒保見了十兩銀子,轉念想道:「這紫臉客官的話,倒也不差,難道胡公子真有此湊巧,此時就來不成?罷了,且大著膽子,受用了銀子吧。」即呼道:「三位呵,既然欲登樓,一刻就要下來的。」三人說道:「這個自然,決不累著你淘氣的,且拿進上上品好酒餚送上樓來,還有重賞。」酒保應諾。三人登樓,但見前後紗窗多已閉著,先推開前面紗窗一看,街衢上多少人來往,鋪戶居民,屋宇重重。又推開後面窗扇,果見一座芳園,芳草名花,珍禽異獸,不可名狀,亭臺院閣,猶如畫圖一般。三人同聲稱妙,說道:「真真別有一天,怪不得胡公子要趕逐居民,只圖一己快樂,不顧他人性命了。」

  談論間,酒餚送到,排開案桌,弟兄放開大量暢飲。又聞陣陣花香噴鼻,更覺稱心。原來這三位少年英雄,包大膽量,況且張忠、李義乃是天蓋山的強盜,放火傷人,不知見過多少,那裏畏懼什麼胡制臺的兒子。他不登樓則已,到了此樓,總要吃個爽快的。酒保送酒不迭,未及下樓,又高聲喧鬧,幾次催取好酒。酒保一聞喊聲,即忙跑到樓上說道:「客官,小店裏實在沒酒了,且請往別處去用吧。」張忠喊道:「狗囊!你言沒了酒,欺著我們麼!」一把將酒保揪住,圓睜環眼,擎起左拳,嚇得酒保變色發抖,蹲做一堆求饒。李義在旁道:「酒保,到底有酒沒有酒?」狄青言道:「酒是有的,無非厭煩我們在此,只恐胡倫到來,連累於他罷了。──酒保,如若胡倫到來,你只言我們強搶上樓的,決然不干累於你。」酒保道:「既如此,請這位紅臉客官放手,吾拿酒來吧。」當下張忠放手,酒保下樓來,吐舌伸脣道:「不好了!這三人吃了兩缸酒,還要添起來。這也罷了!只怕公子到來,就不妥當的。」酒保正在心頭著急,恰巧胡倫到了。

  卻說胡倫年方二十開外,生得面貌醜陋,他並非胡坤親生,乃是繼養義子。只貪遊蕩,不喜攻書,胡坤並不拘束,聽其所為,把胡倫放縱得品行不端,平素凌虐良善,百姓一間他到,便遠遠躲避,所以送他一個混名胡狼虎。這一天,乘了一匹白馬,帶了八個家丁,各處去玩耍而回。本來不是要到酒肆中,只因狄青三人未登樓之先,已有一個無賴漢混名徐二在裏面飲酒,後來看見酒保得了張忠十兩銀子,私放三人在萬花樓飲酒。徐二暗言道:我前日吃他的酒餚,未有錢鈔,仰懇他記掛數日賬,他卻偏偏不肯,要我身上衣衫抵折了。如今破綻落我眼內,我不免報稟與公子得知,搬弄些脣舌,料想惡公子必不肯干休,將這狗囊混鬧一場,方出我的怨氣。正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想罷,完了酒鈔,出門而去。事有湊巧,胡公子正在那路回府,徐二急趕上跪下道:「小人迎接胡大爺。」胡倫道:「你是何人,有甚事情?」徐二道:「無事不敢驚動大爺,只因方才酒保故違大爺之命,貪得財帛,擅敢容放三人在萬花樓飲酒,特來稟知大爺。」胡倫聽了,問道:「如今還在麼?」徐二道:「如今還在樓中。」胡倫道:「你且去吧,明天到來領賞。」徐二道謝而去,暗喜道:搬弄口舌,還有賞領,這場買賣真算得好。

  不談徐二喜悅,卻說胡倫怒氣衝衝,帶了家丁,如狼似虎,一直來至酒肆中,喝問酒保,何人登樓飲酒?當時店中閣內的飲酒人,一見公子到來,一哄都走散了。酒家嚇得魄散魂飛,連忙跪下叩頭不止。八個家丁跑進樓臺,大喝道:「這裏什麼所在,你們膽敢在此吃酒麼?」弟兄三人聽了大怒,立起言道:「酒樓是留客之所,人人可進,你莫非就是胡家幾個狗奴,來阻撓吾們吃酒,好生大膽!」八人齊喝道:「我家胡府大爺要登樓來,你們快些走下還好,只算不知者不罪。」三人喝道:「放屁!胡倫有甚大來頭,不許吾們在此麼?快教他來認認我桃園三弟兄,立著侍酒,方恕他簡慢之罪!」家丁大怒,喝道:「大膽奴才,好生無禮!」早有胡興、胡霸搶上,揮起雙拳就打,被張忠一手格住一人,乘勢一撂,二人東西跌去丈遠,又有胡福、胡祥飛步搶來。

  不知如何爭持,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打死凶頑除眾害 開脫豪傑順民情 编辑

  當時李義看見兩人打來,他圓睜環眼,喝聲:「慢來!」飛起連環腳,二人一齊跌倒。胡昌、胡順、胡榮、胡貴四人一齊擁上,向三人奔來。狄青毫不介懷,將身一低,伸開雙手,在四人腿上一擦,四人喊聲不好,立即撲地跌下。八人同時爬起,又要搶上,豈知身軀未近,人已先跌,只得爬起身來,逃下樓去。狄青看見,冷笑道:「這八個奴才,不消三拳二腳,打得奔下樓去。二位賢弟,我想胡倫未必肯干休,料他必來尋事,我們三人一同下樓,方為上策。雖然不是怕他,恐他多差奴才來,就虎落平陽被犬欺了。」張忠道:「哥哥所算不差,我們下樓去吧。」狄青在前,張忠、李義在後,正要下樓,豈料胡化公子已經雄赳赳氣昂昂搶上樓來,高聲大喝:「誰敢無禮,我胡大爺來也!」狄青問道:「你就是胡倫麼?」用手在他肩上一拍,胡倫已立腳不穩,全身跌下,八個家丁上前扶起,已跌得頭暈眼花了。即喚家丁們,快拿住三個賊奴才。狄青喝道:「胡倫!你還敢來麼?」胡倫被跌撲得疼痛,心中忿怒,喝聲:「何方野畜,擅敢放肆,我公子就來,你便怎的!」直槍上前,八個家人隨後,只有胡興見勢頭不好,先回家中稟報去了。

  胡倫搶奔至狄青跟前,狄青伸手夾胸抓住,提起脊背向天,如拎雞一般。七個家人只管吶喊,又見張忠、李義怒目睜圓,不敢上前,大罵:「這還了得!三個死因如此膽大凶狠,還不放下公子!胡大人一怒,只怕你三條狗命不保!」狄青乃少年英雄,酒已半酣,一聞家丁之言,怒氣衝衝,喝聲:「狗奴才!要吾放他麼,也不難,且還你吧!」說著,將胡倫一拋,高高擲起,頭向地,腳頂天,已跌於樓下。三人哈哈冷笑,重回樓中飲酒,已忘記了方才下樓之言。當下七名家丁見拋了公子下樓,急急跑走下樓來,只見公子跌破天靈蓋,血流滿地,已是死了,嚇得面如土色,大呼:「反了,反了!清平世界,有此凶惡之徒,將公子打死,真乃目無王法了!」店家早已跌得半死,街上閒觀之人漸多,是時胡府家丁又添上百十餘人,將萬花樓重重圍了。

  這三人在樓中飲酒,還不曉得胡倫跌死,正在飲得高興,你一杯,我一盞,見有二三十人一擁上樓來,要捉拿凶手。這三人一見大惱,立起來仍復拳打腳踢,都已打退下去。酒家看來不好,只得硬著膽子,登樓來跪下,叩頭不已,稱言:「三位英雄,祈勿動手,救救小人狗命才好。」三位道:「我們又不是打你,何用這樣慌忙?」酒家道:「三位啊,你今跌撲胡公子死了,他的勢大凶狠,你不知麼?方才小人已曾告稟過了。」狄青道:「胡倫死了麼?」酒保道:「天靈蓋已打得粉碎,鮮血滿地,還是活的麼?但今胡大人必來拿問我了,豈不是小人一命,喪於你三位之手!」狄青道:「店主休得著忙,我們一身做事一身當,決不來於連你的。」酒家道:「你雖然如此說,只是你三位乃異省人氏,一時逃脫,豈不連累了小人?」張忠道:「我三人乃頂天立地英雄,決不逃走的,你且再去拿美酒上來,我弟兄飲得爽快就是。如不送來,我們就逃走了。」酒家聽了,諾諾應允道:「要酒也容易。」因急忙跑下樓去,取一罈美酒送上樓來,只恐三人脫身而去,是以不論美酒佳餚,多送上樓。三弟兄大悅,盡量暢飲不休。

  是日胡坤聞報,大驚大怒,即刻傳祥符知縣前往拿捉凶身。差役等人數十名,到了酒肆門前,縣主於此排堂,驗明屍傷,系撲跌殞命的。只因知縣要奉承上司胡大人,少不得要格外苛求,當喚酒家問其姓名,酒家稟道:「大老爺在上,小人名喚張高。」縣主又訊三人姓名,怎樣將公子打死的,須從實說來。酒家道:「啟老爺,他三人名姓,小人倒也不曉,只是一個紅臉的,一個黑臉的,一個白面的,同來飲酒,要上對面樓中。當時小人再三不肯,再四推辭,豈知他們十分凶狠,伸出大拳頭,將小人揪住要打。小人力怯無奈,只得容他登樓。後來公子到了,即時登樓廝鬧,若問如何毆打,小人倒也不知。只為小人在樓下,毆鬥在樓上,所以不知其由。老爺若問公子死法,只要訊三個客人,就得明白。」縣主聽罷點頭,當下衙役喚過三人,縣主問道:「你等什麼名姓?」張忠道:「吾姓張名忠,山西榆次縣人氏。」李義稟道:「吾是北直順天府人,名喚李義。」狄青道:「吾乃山西西河人,姓狄名青。」縣主道:「你三人既為異省人氏,在外為商,該當事事隱忍才是。在此飲酒,緣何便將胡公子打死?你們且從實招來,以免動刑。」張忠道:「大老爺明見,吾三人在樓中飲酒,與這胡倫兩無交涉。豈料他領了七八個家丁打上樓來,不許我們飲酒,這先是胡倫的錯。」縣主聽了,喝聲:「胡說!你還說與胡公子兩無交涉麼?你既坐了他樓,理須相讓,用些婉辭,賠話解勸,何到相毆?況他是個貴公子,你三人是平民,即同輩中借用了東西,還要婉辭求讓,如今你三個凶徒,欺他弱質斯文,行凶將他打死了,還說此蠻話,好生可惡!」狄青道:「老爺若論理來,胡倫亦有錯處,他一到店中,即差家人打上樓來,不由理論。後至胡倫廝鬧進樓,小人並不曾將他毆打,他已怒氣衝衝,失足撲於樓下,他是失足跌死,怎好冤屈小人打死他?望乞大老爺明見詳察!」縣主大怒,喝聲:「利口凶徒!你將公子打死,還要花言強辯,皇城法地,豈容如此凶惡強徒,若不動刑,怎肯招認!」吩咐先將這紅臉賊狠狠夾起來。

  當時差役正要動手脫張忠靴子,豈知這時來了一位鐵面閻羅。此人姓包名拯,一路巡查到此。若論包爺身為開封府尹,此時不是聖上差他做個日巡官,乃是包公因目下奸黨甚多,恐防作弊陷民。是日不打道,不鳴鑼,只靜悄悄帶了張龍。趙虎、董超、薛霸四個親軍,各處巡察。才近酒肆坊中,只見喧嘩人擁,包爺住轎,喚張龍、趙虎去查問何事。兩人領命而去,回來稟道:「大老爺,有三位外省人氏張忠、李義、狄青,將胡制臺的公子打死於酒肆中,縣主老爺在此相驗問供,是以喧鬧。」包爺一想,這老胡奸賊,縱子不法,橫行無忌,幾次要捉他破綻,無奈他機巧多端,無從下手。這小畜生有了今日,正死得好,地方除一大蟲了。想未了,有知縣到來迎接,曲背拱腰,稱言:「卑職樣符縣接見包大人。」包爺就問:「貴縣,這三個凶身那一個招認的?」知縣道:「上稟大人。這三個凶身都不招認,卑職正要用刑,卻值大人到此,理當恭迎。」包爺道:「貴縣,這件案情重大,諒你辦不來,待本府帶轉回衙,細細究問,不由他不招認。」縣主道:「包大人,卑職是地方官,待卑職審究,不敢重勞大人費心。」包爺冷笑道:「你是地方官,難道本府是個客官麼?張龍、趙虎,可將三名凶犯帶轉回衙。」二人應諾,一同帶住三人。包公轉店,再驗屍首,井非拳刀所傷,只是破了大靈腦蓋。當下心中明白,登轎回衙,只有祥符知縣心中不悅,恨著包公多管閒事,必要帶去開脫凶身,豈不教胡大人將吾見怪,只恐這官兒作不成了。便吩咐衙役,錄了張酒家口供,將公子屍首送來胡府。

  卻說胡坤一聞兒子身亡,忿怒不已,夫人哀哀啼哭,痛恨兒子喪於無辜。忽報祥符縣到來,胡坤命後堂相見。知縣進來叩見畢,低頭稟道:「大人,方才卑職驗明公子被害,正要嚴究凶身,不想包大人到來,將三名凶犯拉去,為此卑職特送公子屍身到府,稟明大人定奪。」胡坤說:「包拯如此無禮麼?」知縣道:「是。」胡坤道:「包拯啊,這是人命重大事情,諒你不敢將凶身開脫的。暫請貴縣回行吧。」知縣打拱道:「如此卑職告退了。」

  知縣去後,胡坤回進後堂,一見屍首,放聲悲哭。又見夫人傷心,家丁丫頭也是悲哀,胡坤長嘆一聲道:「只為爹娘年老,單養成你一人,愛如掌上明珠,兒呵!指望你承嗣香煙,今被凶徒打死,後嗣倚靠何人?賊啊,我與你何仇,竟將吾兒打死,斬絕我胡氏香煙,恨不能將你這賊子千刀萬剮。」閒話休提,是日免不得備棺成殮。

  卻說包公帶轉犯人升堂坐下,命先帶張忠,吩咐抬起頭來。張忠深知包公乃是一位正直無私清官,故一心欽敬,呼聲:「包大老爺,小民張忠叩見。」包公舉目一觀,見他豹頭虎額,雙目如電,紫紅面龐,看他是一個英雄之輩,如挑他做個武職,不難為國家出力,即言道:「張忠,你既非本省人,做什麼生理,因何將胡倫打死?且從實稟來!」張忠想道:這胡倫乃是狄哥哥撩下樓去跌死的,方才在知縣跟前,豈肯輕輕招認。但今包公案下,料想瞞不過的,況且結義時立誓義同生死,罷了!待我一人認了罪,以免二人受累便了。定下主意,呼聲:「大老爺,小民乃山西人氏,販些緞匹到京發賣,與李、狄二人,在萬花樓酒肆敘談。不料胡倫到來,不許我們坐於樓中,領著家人七八個,如虎如狼,打上樓來。只為小人有些管力,打退眾人下去,後來胡倫跑走上樓,與小人交手,一交跌於樓下,撞破腦蓋而亡。雖是小人不是,實是誤傷的。」包爺想道:本官見你是個英雄漢子,與民除害,倒有開脫之意,怎麼一刑未動,竟是認了?若竟開脫,未免枉法,罷了,且帶下去,再問這二個吧。

  主意已定,喝聲:「帶下去,傳李義上來。」當下李義跪下,包公一看,李義鐵面生光,環眼有神,燕頷虎額,凜凜威儀。包爺道:「你是李義麼?那里人氏?這胡倫與你們相毆,據張忠說,他跌墜下樓身死,可是真的麼?」原來李義亦是莽夫,那裏聽得出包公開釋他們之意,只想張二哥因何認作凶手,待我稟上大老爺,代替他吧。想罷說道:「啟稟大老爺,小民乃北直順天府人,三人到來販賣緞匹,在萬花樓飲酒,與胡倫吵鬧,小的性烈,將他打下樓,墮撲身亡。」包爺喝道:「張忠說是他與胡倫相爭,失足墜樓而死,你又說是你打死的,難道打死人不要償命的麼?」李義道:「小的情願償命,只懇大老爺赦脫張忠的罪,便沾大恩了。」包爺聽了冷笑道:「張忠說是他失手傷的,李義又說是他失手傷的。一個胡倫,難道要二人抵命?此中定有蹊蹺,且待我帶狄青上來訊問。」吩咐李義也退下,再喚狄青上堂。

  包爺細看小英雄十分英俊,不由心中愛惜。原來包公乃文曲星,狄青乃武曲星,今生雖未會過,前世已相會,故當時包公滿腹懷疑,此人好生面善,但一時記認不起,呼道:「你是狄青麼,那省人氏?」狄青稟道:「小民乃山西省太原府西河人,只為到此訪親不遇,後逢張、李,結拜投機。是日於樓中飲酒,不知胡倫何故,引了多人跑上樓,要打吾三人。小民等頗精武藝,反將眾人打退下樓,吾將胡他丟拋下樓墜死。罪歸小民,張、李並非凶手,大老爺明見萬里,開脫二人之罪。」包爺暗忖道:這又奇了!別人巴不得推諉,他三人倒把打死人認在自己身上,必有緣故。想來三人是義使之徒,同場做事,不肯置身事外,所謂甘苦患難,死生共之。但三人抵一命,決無此情理。想張忠、李義,像是凶手,狄青如此怯弱,決不致打死人。大約他因義氣相投,甘代二人死的,本部且將他開脫,再問張、李二人吧。於是把驚堂木一拍,大喝道:「你小小年紀,說話糊涂,看你身軀怯弱,豈像打鬥之人,況且胡倫驗明被跌身死,如何這等胡供,豈不知打死人要償命的!你莫不是瘋癡的麼?」喝命攆他出去!早有差人將狄青推出去了。旁邊胡府家人看見,急上前稟道:「大老爺,這狄青既是凶身正犯,因何將他趕出?」包爺道:「他乃年輕弱質,不是打架之人。」家丁啟上:「大老爺,他自己招認作凶身的。」包公道:「他乃冒認,欲脫張、李二人之罪,本部欲將張、李二人再訊,狄青並非凶犯,留他怎的?況且一人抵一命,公子之命,現有張、李二人在此,何得累及無辜?」家丁說:「求懇大老爺,切勿放走凶手,只恐家老爺動惱了。」包公怒道:「你這狗才,將主人來壓制本府麼?」扯簽撒下,大喝:「打二十板!」打得家丁痛哭哀求,登時逐出。包公本欲將張、李一齊開脫了,乃無此法律,不免暫禁獄中再處。即時退堂。有眾民見包公審三人,將狄青趕出,打了胡府家人,好不稱快。只為胡倫平日欺侮眾民,被害過多,今日見三人乃外省人氏,打死他兒子,猶如街道除去猛虎,十分感激三人,實欲包公一齊放脫了他們。你言我語,不約同心,想來好善憎惡,個個皆然。

  不知張、李如何出獄,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說人情忠奸辯駁 演武藝英傑縱橫 编辑

  話說眾人喜得打殺了胡倫公子,除去本地大患。卻說狄青被包公趕逐,出了衙門,不解其意。一路思量:包大人將吾開釋了,難道我父親做官時與他是故交?但我幼年時,父親升到本籍山西省做總兵,包爺初在朝內做官。今雖將我罪名出脫,還不知兩位弟兄怎麼樣了?狄青正在思想,只見衙役等押出二人,連忙上前道:「二位賢弟出來了麼?愚兄在此守候多時了。」二人說:「哥哥,你且回店中,等我二人作甚?」狄青道:「候你二人一同回去。」二位微笑道:「小弟回去不成了。」狄青道:「不知包大人如何斷你二人?」張忠道:「包大人沒有怎麼審斷,只傳諭下來,將我二人收禁候審。」狄青道:「你二人監牢內去,如此我也同去。」二人道:「大哥你卻癡了。你是無罪之人,如何進得獄中?」狄青道:「賢弟說那裏話來!打死胡倫,原是我為凶手,包大人偏偏不究,教我如何得安?豈忍你二人羈於縲紲之中!我三人不離死生,方見桃園弟兄之義呢。」張忠笑道:「哥哥,你今日就欠聰明了。吾二人是包大人之命,不得不然,你是局外之人。況且這個所在,不是無罪之人可進得的。吾還有一說……」便附耳細言道:「這件事情,包公卻有開釋之意,小弟決無抵償之罪,哥哥可放心回去,對周成店主說知,拿一百兩銀子來使用便是了。」狄青聞言嘆道:「屢聞包大人鐵面無私的清官,若得他開脫你二人,我心方定呢。」談談說說,不覺到了牢中,狄青無奈,只得別去。回歸店中,將近情達知周成店主,嚇得他一驚不小,就將貨物銀子,兌了一百兩,交付狄青。次日到獄中探望二人,分發使費。少停回轉行中,心頭煩悶,日望包公釋放二人。按下不表。

  再說胡坤府內之事,家丁被打回來,向家主稟道:「包爺審理此事,將一個正犯狄青釋放,小人駁說得一聲,登時拿下打了二十板,痛苦難堪。」胡坤聽了,怒道:「可恨包拯,竟將正犯放走了,又毒打家人,如此可惡!包黑賊真不近人情了。」吩咐打道出衙,一路往孫兵部府中而來。原來孫秀因龐洪人相,進女入宮為貴妃,他是國丈女婿,故由通政司升為大司馬,成為名聲赫赫的大權奸。這胡坤是龐國丈的門生,故孫、胡二人十分交厚,宛然莫逆弟兄。胡坤不去見包公,名正言順,說秉公之論,反鬼頭鬼腦來見孫秀,顯見他不是光明正大之人了。當日孫兵部聞報,吩咐大開中門,衣冠整整的迎接。攜手進至內堂,分賓主坐下、孫爺問道:「不知胡老哥到來,有失遠迎,望祈恕罪。」胡坤道:「老賢弟,休得客氣。愚兄此來,非為別故。」當將此事一長一短說知,又道:「孫賢弟,吾平日本與包拯不投機的,今又打吾家丁,欺我太甚,故特來與人相商。但狄青是個凶身正犯,他已放脫了,有煩老賢弟去見這包拯,要他拿回狄青,與張、李一同審作凶身,一同定罪,萬事於休。如若放走了狄青,勢不兩立,立要奏明聖上,究問他一個壞法貪贓之罪,管教頭上烏紗帽子除下!」孫兵部聽了大怒道:「可惱,可惱!包黑賊欺人太甚,胡兄不必心焦,愚弟亦與包拯不合,為此事且代你走一遭,憑他性子倔強固執,吾往說話,諒包拯不得不依。」胡坤道:「如此足感賢弟,有勞了。」孫秀當日吩咐在書房備酒,二人飲酒,談至紅日西沉,胡坤方才作別回衙。

  次日,孫秀一直來至開封府,令人通報。包公一想:孫秀從不來探望我的,此來甚是可疑。只得接進衙內,兩下見禮坐下。包公道:「不知孫大人光降,有何見教?」孫秀冷笑道:「包大人,難道你不曉得下官來意麼?」包公道:「不曉得。」孫秀道:「只為胡公子被人打死,理當知縣審究,卻被包大人把人犯帶回衙來。」包公道:「孫大人,這件案情知縣辦得,難道下官管不得麼?」孫秀道:「管是管得的,但不應該將個凶身正犯放脫,不知是何道理?」包公道:「怎見小小少年狄青是凶身正犯?」孫秀道:「這是狄青自己招認的。」包公道:「是孫大人親眼目睹麼?」孫秀道:「雖非目睹,難道那胡府家人算不得目睹麼?」包公道:「如此只算得傳來之言,不足為信。倘國家大事,大人可以到來相商,如今不過是一件誤傷人命,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若要私說情面,休得多言。」孫秀道:「包大人,你說的都是蠻話。」包爺冷笑道:「下官原是蠻話,只要蠻得有理就是!」但這胡倫是自己跌撲樓下而死,據你的主見,要三人償他一命。你豈不曉得家無二犯,罪不重科?比方前日有許多人在那裏飲酒,難道俱要償他的命麼?為民父母,好善樂生,應當矜恤民命。況且此案下官未曾發落,少不得還要復審,再行定奪。」孫秀道:「包大人,你一向正直無私,是以聖上十分看重,滿朝文武人人敬你。豈知今日此樁人命重案,偏存了私心,放了正犯,胡坤豈肯干休?倘被他奏聞聖上,你頭上烏紗帽可戴得牢穩麼?」包爺聽罷,冷笑道:「孫大人,下官這烏紗時刻拼著不戴的,只有存著一點報國之心,並不計較機關利害。」孫秀道:「包大人,據你的主見,這狄青不是個凶犯,應得釋放的麼?」包公道:「不是凶犯,自然應放脫的,少不得也要奏知聖上。這胡坤不奏明聖上,下官也要上本的。」孫秀道:「你奏他什麼來?」包公道:「只奏他縱子行凶,欺壓貧民,人人受害的款頭。」孫秀道:「這有什麼為據?」包公冷笑道:「你言沒有憑據麼?這胡倫害民,惡款過多,我已查得的確,即現在萬花樓之地,亦是趕逐居民強佔的。況且張忠、李義、狄青三人乃異鄉孤客,這顯見是胡倫恃著官家勢力,欺他們寡不敵眾,弱不敵強,那人不曉。豈有人少的,反把人多的打死,實難準信。倘若奏知聖上,這胡坤先有治家不嚴之罪,縱子殃民,實乃知法犯法,比庶民罪加一等。即大人來私說情面,也有欺公之罪。」這幾句話說得孫秀無言可答,帶怒說:「包大人,你好鬥氣,拿別人的款頭,捉別人的破綻。我想同殿之臣,何苦結盡冤家,勸你把世情看破些吧!」包公言道:「孫大人,這是別人來惹下官淘氣的,非我去覓人結怨。奏知聖上,亦是公斷,是是非非,總憑公議。倘若我錯了,縱然罷職除官,我包拯並不介懷的。」

  當時包公幾句侃侃鐵言,說得孫秀也覺驚心。想來這包黑子的骨硬性直,動不動拿人蹤跡,捉人破綻,倘或果然被他奏知聖上,這胡坤實乃有罪的,悔恨此來反是失言了。此時倒覺收場不得,只得唉聲:「包大人,下官不過問得傳言,說你將凶手放脫了;又想大人乃秉正無私的,如何肯抹私瞞公,甚是難明,故特來問個詳細,大人何必動怒?如此下官告辭了。」當下孫兵部含怒作別,一直來到胡府,將情告復。又將包拯硬強之言,反要上朝劾奏胡兄的話述了一遍。胡坤聽罷這番言語,深恨包公,是晚只得備酒相待孫秀。講起狄青,言他乃一介小民,且差人慢慢緝訪查明下落,暗暗拿回處決他,有何難處。

  不表二奸敘話,再言鐵面清官包公,見孫秀去後,冷笑道:「孫秀啊,你這奸賊,雖則借著丈人勢力,只好去壓制別人。若在我包拯跟前弄些乖巧,你也休想,真個刮得他來時熱熱,去時淡淡的。」又想:胡倫身死,到底因張忠、李義而起,於律不能無罪,故我將二人權禁於囹圄中,這胡坤又奈不得我何。

  不說包公想論,再說狄青自別張忠、李義之後,獨自一人在店中,寂寞不過,心中煩悶。只因弟兄二人坐於獄中,不知包爺定他之罪輕重,一日盼望一日。當有周成笑呼:「狄公子,有段美事與你商量。」狄青道:「周兄有何見教?」周成道:「小弟有一故交好友,姓林名貴,前一向當兵,今升武職,為官兩載。日中閒暇,到來談敘,方才無意中談起你的武藝精通。林老爺言,既是年少英雄,武藝精熟,應該圖個進身方是。我說只為無人提拔,故而埋沒了英雄。林爺又說,待他看看你人品武藝如何。依吾主見,公子有此全身武藝,如何不圖出身?強如在此天天無事,若得林老爺看待你,就有好處了,不知公子意下如何?」狄青想道:「這句話卻是說得有理。但想這林貴不過是個千總官兒,有什麼希罕,有什麼提拔得出來?又因周成一片好意,不好拒卻他,即時應諾,整頓衣巾,一路與周成同來拜見林貴。

  當日林老爺一見狄青,身材不甚魁偉,生得面如傅粉,目秀神奇,雖非落薄低微之相,諒他沒有什麼力氣,決然沒有武藝的。看他只好作文官,武職休得想望了,便問狄青:「你年多少?」狄青道:「小人年已十六了。」林貴道:「你是年少文人,那得深通武藝?」狄青道:「老爺,小人得師指教,略知一二。」周成道:「林兄長,不要將他小覷,果然武藝高強,氣力很大。」林貴那裏肯信,便向狄青道:「既有武藝,須要面試,可隨吾來。」狄青應允。林貴即刻別過周成,帶了狄青回到署中,問狄青:「你善用什麼器械?」狄青道:「不瞞老爺,小人不拘刀槍劍戟,弓矢拳棍,皆頗精熟。」林貴想:你小小年紀,這般誇口,且試演你一回,便知分曉了。即同到後院,已有軍械齊備,就命狄青演武。狄青暗想:可笑林貴全無眼力,輕視於我,且將師父所傳武藝演來,只恐嚇殺你這官兒。當時免不得上前叫聲:「老爺,小人放肆了。」林貴道:「你且試演來。」小英雄提起槍,精神抖擻,舞來猶如蛟龍翦尾,獅子滾球,真乃槍法希奇,世所罕有。隨營士卒,見了心驚,林貴更覺慌張,深服方才周成之言非謬。槍法已完,又取大刀舞弄,只見霞光閃閃,刀花飛轉,不見人形。一時人人喝彩,個個稱揚。林貴登時大悅。舞完大刀,劍戟弓矢,般般試演,實是無人可及。林貴不勝贊嘆,暗道:肉眼無能,錯覷英雄!便問:「狄青,你的武藝那人傳授你的?」狄青道:「家傳世習的。」林爺道:「既是家傳,你父是何官職?」狄青道:「父親曾為總兵武職。」林貴道:「原來將門之種,怪不得武藝迥異尋常,吾今收用你在營效用,倘得奇遇,何難顯達?恨我官卑職小,不然還借你有光了,今且屈你在此效力。」狄青道:「多謝老爺提攜!」狄青思算,欲托足於此,以圖機會,不然即做了千總官兒,亦不希罕的。周成店主得知此事,心中喜悅,以為狄公子得進身之地了。是淺人之見如此,但他一片好心,故狄公子也不忍卻他之意,權在林貴營中羈身。

  不知如何圖得機會進身,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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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花樓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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