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窗日錄/卷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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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窗日錄 卷八．詩談二

► 後語

詩談二

康節先生自題安樂窩詩八章：

物如善得終為美，事到巧圖安有公？不作風波於世上，自無冰炭到胸中。災殃秋葉霜前墜，富貴春花雨後紅。造化分明人莫會，花榮消得幾何功？

安樂窩中三月期，老來才會惜芳菲。自知一賞有分付，誰讓萬金無了遺。美酒飲教微醉後，好花看到半開時。這般意思難名狀，只恐人間都未知。

安樂窩中快和人，閑來四物幸相親。一編詩逸收花月，一部書嚴敬鬼神。一炷香清衝宇泰，一樽酒美湛天真。太平日慶何多也？唯願君王壽萬春。

安樂窩中事事無，惟存一卷伏羲書。倦時就枕不必睡，忻後攜筇任所趨。準備點茶收露水，隄防合藥種魚蘇。苟非先聖開蒙吝，幾作人間淺丈夫？

安樂窩中春夢回，略無塵事可裝懷。輕風一霎坐中過，釣樂數聲天外來。日影轉時從杖屢，花陰交處傍樽壘。人間未若吾鄉好，又況吾鄉多美才。

安樂窩中春夢時，閉門慵坐客來稀。瀟瀟微雨竹間霽，嘒嘒翠禽花上飛。好景盡將詩紀錄，歡情須用酒維持。自餘身外無窮事，皆可掉頭稱不知。

安樂窩中甚不貧，中間有榻可容身。儒風一變至於道，和氣四時長若春。日月作明明主日，人言成信信由人。唯人與日不相遠，過此何嘗更與真？富弼詩：

先生自衛客西畿，樂道安閑絕世機。再命初筵終不起，獨看窮巷寂無依。貫穿百代常探古，吟詠千篇亦造微。珍重相知忽相訪，醉和風雨夜深歸。程顥詩：

打乖非是要安身，道大方能混世塵。陋巷一生顏氏樂，清風千古伯夷貧。客求妙墨多攜卷，天為詩豪剩借春。盡把笑談觀俗子，德容猶是畏鄉人。呂𭤔哲詩：

先生不是閉關人，高趣逍遙混世塵。得志須為天下雨，放懷聊占洛陽春。家無甔石賓常滿，論極錙銖意始新。任便終身臥安樂，一毫何費養天真。

司馬光詩：

靈臺無事日休休，安樂由來不外求。細雨寒風空獨坐，暖天佳景記閑遊。松篁亦足開青眼，桃李何妨卻白頭。我以著書為職業，為君偷假上高樓。

王拱辰講詠安樂窩中名隱君，腹藏經笥富多聞。一籧水竹為生計，二徑琴觴混世紛。婉畫舊嘗辭幕府，少微今已應星文。了心便是接真地，何必煙霞臥白雲。

朱晦庵《題康節先生讚》：

天挺人豪英邁，蓋世駕風鞭霆。歷覽無際手探，月窟足躡天根。閑中今古，靜裏乾坤。劉賡詩：

窩名安樂一蘧廬，百丈雲頭訪故居。萬古千秋示諸掌，先生經世有遺書。副使胡謐詩：

中州擅靈秀，毓此諸巨儒。兩程師友間，巍然我堯夫。學術兼理數，弄丸力恒餘。飄飄長空雲，吾心同卷舒。茫茫鴻鈞化，吾道同盈虛。才大不屑試，斂焉退若愚。卷茲天津側，誅茅結為廬。豕鹿伴我遊，木石鄰我居。興來發高吟，擊壤聊自娛。憑誰問且答，有樵還有漁。觀物漫成篇，經世𧷬著書。冥搜極萬類，天地窮終初。猗嗟垂訓功，乃與經籍俱。累朝示崇報，廟庭列聖徒。曷繫邦人思，專祠當里閭。遺像儼如生，精英懇何徂？唯應伊洛水，千古通泗洙。

洛人畢亨遊安樂窩詩：

安樂窩中邵子居，風花雪月四時儲。盆池窺破千年事，甕牖疏通萬卷書。春暖秋涼恣玩賞，東遊西泛話樵漁。弄丸餘暇天津畔，滿洛人家望小車。知府陳宣詩：

堯夫終日坐熙熙，試問乾坤有了期。一圈太極兩儀外，濂溪到此亦無辭。

敖陶孫器之評詩曰：魏武帝如幽燕老將，氣韻沉雄；曹子建如三河少年，風流自賞；鮑明遠如飢鷹獨出，奇矯無前；謝康樂如東海揚帆，風日流麗；陶彭澤如絳雲在霄，舒卷自如；王右丞如秋水芙蓉，倚風自笑；韋蘇州如園客獨蘭，暗合音徽；孟浩然如洞庭始波，木葉微落；杜牧之如銅丸走阪，駿馬注波；白樂天如山東父老課農桑，事事言言，皆著實；元微之如李龜年說天寶遺事，貌悴而神不傷；劉夢得如鏤冰雕瓊，流光自照；李太白如劉安雞犬遺響，白雲核其歸存，恍無定處；韓退之如囊沙背水，惟韓信獨能；李長吉如武帝食露盤，無補多欲；孟東野如埋泉斷劍，臥壑寒松；張籍如優工行鄉，飲酬獻秩如時，有詼氣；柳子厚如高秋獨眺，霽晚孤吹；李義山如百寶流蘇千絲，鐵網綺密環妍，要非適用；宋朝蘇東坡如屈注天潢，倒連滄海，變眩百怪，終歸雄渾；歐公如四瑚八璉，正可施之宗廟；荊公如鄧艾縋兵入蜀，要以險絕，為功山谷；如陶弘景入官，析理談玄，而鬆風之夢；故在梅聖俞，如關河放溜，瞬息無聲；秦少游如時女步春，終傷婉弱，后山，如九皋獨唳深林，孤芳沖寂，自妍不求識賞；韓子蒼如梨園按樂，排比得倫；呂居仁如散聖安禪，自能奇逸。其他作者未易殫陳，獨唐杜工部如周公制作，後世莫能擬議。

胡子原學嘗與予論詩曰：人有恒言曰：唐以詩取士，故詩盛。今代以經義選舉，故詩衰，此論非也。詩之盛衰，係於人之才與學，不因上之選取也。漢以射策取士，而蘇李之詩，班馬之賦出焉。此豈係於上乎？屈原之騷，爭光日月，楚豈以騷取人耶？況唐人所取五言八韻之律，今所傳省題詩多不工，今傳世者非省題詩也。姑以畫論，晉有顧凱之，唐有吳道玄，唐未嘗以畫取士也。至宋則馬遠、夏珪，不足為顧、吳之衙官，近代吳小仙、林良，又不足為馬、夏之奴僕，畫既有之，詩亦宜然，謂之時代可也。餘深服其言。

唐子元薦與予書論本朝之詩。洪武初，高季迪、袁可潛一變元風，首開大雅，卓乎冠矣！二公而下，又有林子羽、劉子高、孫炎、孫蕢、黃玄之、楊孟載輩羽翼之。近日好高論者曰：沿習元體，其失也。韻又曰：國初無詩，其失也。韻一代之文，曷可誣哉？永樂之末，至成化之初，則微乎𧳍矣。弘治間，文明中天，古學煥日，藝苑則李懷麓、張滄洲為赤幟而和之者，多失於流易，山林則陳白沙、莊定山稱白眉，而識者皆以為傍門。至李、何二子，一出變而學杜，壯乎？偉矣！然正變雲擾，而剽襲雷同，比興漸微，而風騷稍遠。唐子應德，箴其偏焉。嘉靖初，稍稍厭棄，更為六朝之調，初唐之體，蔚乎？盛矣！而纖豔不逞，闡緩無當，作非神解傳同耳。食陳子約之議其後焉，張子愈光滇之詩人也。以二子之論為的，故著之。

老子明道若昧，夷道若類，進道若退，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廣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質直若渝。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文皆用韻，三句一易。李斯泰山刻文，其祖此乎？

張三豐，遼東懿州人，張仲安第五子，名君實，字全一，一字玄玄，別號保和容忍。三豐子遊揚州瓊花觀，題瓊花詩一律云：矞枝玉樹屬仙家，未識人間有此花。清致不沾凡雨露，高摽猶帶古煙霞。歷年既久何曾老？舉世無雙莫謾誇。便欲載回天上去，擬從博望借靈槎。詩語瀟灑，實自況也。

張子容詩：海氣朝成雨，江天晚作霞。李嘉祐詩：朝霞晴作雨，濕氣晚生寒。二詩語極相似，然盛唐、中唐分焉，試辨之。

深山一室枕殘書，落葉門前未掃除。客至幸逢瓶粟滿，地偏況對徑花疏。道情靜夜談能似，人事頻年力不如。此去春風知幾地，相傳惟俟暮江魚。少年多少結交行，向晚誰憐弟與兄。桐水風煙經幾歲，雲津燈火共三更。亡羊自悔曾多事，聽蟻從今欲息爭。君得皋比休撤早，舊來安定有諸生。

日日桐皋思對君，不堪風雨阻論文。欲因來使遙相問，可似心如水與雲。

道是人心雲水如，舊來茅塞苦難除。試看一卷中庸義，古聖能忘戒懼無。

石蓮洞裏自藏春，又歎匡床少一人。欲慰寸心憑片紙，為言立雪是誰頻？此羅念庵詩也，可謂見道之言，非遊戲墨翰者比矣。

唐詩「二庭歸望斷，萬里客心愁」「二庭」者，沙缽羅可汗建庭於雖合水，謂之「南庭」；吐陸建牙於鏃曷山，謂之「北庭」。二庭以伊列水為界，所謂南單于、北單于也。近注唐音云：二庭未詳，何以注為？

元遺山北嶽詩：東州死愛華不注，向在陋邦何足數？敬亭不著謝宣城，斷崖何緣比天姥。言山水在通都易得名也。元洪震淳安東泉詩：通都大邑人爭馳，一泉一石小亦奇。雲深路絕無人處，縱有佳山誰得知？言山水在僻人不知也。二詩意絕相類，亦名言也。

宗忠簡澤石刻華陰道二絕云：煙遮晃白初凝雪，日映斑斕卻是花。馬渡急流行小崦，柳絲如織映人家。又云：管茅作屋幾家居？雲碓風簾路不紆。坡側杏花溪畔柳，分明摩詰輞川圖。岳武穆湖南僧寺詩有「潭水寒生月，松風夜帶秋」，雖唐名家不過如此。二公忠節，戰功冠于南宋，當戎馬倥傯之時，尚琢句如此，真文武全才也。餘又見他集有嶽武穆《遊金山寺詩》云：第一泉頭過九日，黃花猶侍客重來。男兒有意扶中國，不斬樓蘭不易回。此岳集中不載，則古人詩句所遺尚多，讀之何等悲壯。

陳小昂《送客詩》云：故人洞庭去楊柳，春風生相送河洲。晚蒼茫別思盈白，蘋已堪把綠芷復。含榮江南多桂樹，歸客贈生平今本。作平生非也。

曹子建棄婦篇云：石榴植前庭，綠葉搖縹青。丹華灼烈烈，璀彩有光榮。光好曄流離，可以處淑靈。有鳥飛來集，拊翼以悲鳴。夫何為？丹華實不成。拊心長嘆息，無子當歸寧。有子月經天，無子若流星。天月相終始，流星沒無精。棲遲失所宜，下與瓦石並。憂懷從中來，歎息通雞鳴。返側不能寐，逍遙於前庭。踟躕還入房，肅肅帷幕聲。塞帷更攝帶，撫弦彈鳴箏。慷慨有餘音，要奴悲且清。收淚長歎息，何以負神靈？招搖待霜露，何必春夏成？晚獲為良實，願君且安寧。此詩郭茂倩樂府不載，近刻《子建集》亦遺焉，幸《玉臺新詠》有之，錄出。

謝皋羽詩晞發，集詩皆精致奇峭，有唐人風，未可例於宋視之也。予尤愛其《鴻門宴》一篇。天雲屬地汗流宇，杯影龍蛇分漢楚。楚人起舞本為楚，中有楚人為漢舞。鸊鵜淬光雌不語，楚國孤臣泣俘虜。君看楚舞如楚何？楚舞未終聞楚歌。此詩雖使李賀復生，亦當心服《李賀集》中，亦有《鴻門宴》一篇，不及此遠甚。可謂青出於藍矣。元楊廉夫樂府力追李賀，亦有此篇，愈不及皋羽矣。其他如《短歌行》：秦淮沒日如沒鶻，白波搖空濕弦月。舟人倚棹商聲發，洞庭脫木如脫髮。建業水云：太白入月魚腦減，武昌城頭鼓紞紞。海上曲云：水花生雲起如葑、神龍下宿藕絲孔。明河篇云：牽牛夜入明河道，淚滴相思作秋草。婺女城頭玩月華，星君塚上無啼鳥。俠客吳歌云：潮動西風吹牡荊，離歌入夜斗西傾。次飛廟下蛇含草，青拭吳鉤入匣鳴。效孟郊體云：牽牛秋正中，海白夜疑曙。野風吹空巢，波濤在孤樹。律詩如「驛花殘楚水，烽火到交州。夜氣浮秋井，陰花冷碧田。山鬼下茅屋，野雞啼苧蘿。戍近風鳴柝，江空雨送船。鄰逋燈下索，卿夢戍邊回。柴關當太白，藥氣近樵青。暗光珠母徙，秋影石花消。下方聞夕磬，南斗掛秋河」。雖未足望開元、天寶之蕭墻，而可以據長寶、慶曆之上座矣。集多皋羽手抄「濕」字多作「�」，蓋從古字𤃁之省，史子堅《隸格》載漢碑，有此字，觀者弗識，或改為「澐」非。

莊定山早有詩名，詩集刻於生前，淺學者相與效，其《大極圈兒》、《大先生帽子》，高以為奇絕。又有絕可笑者，如「贈我一壺陶靖節，還他兩首邵堯夫」，本不是佳語，有滑稽者，改外官，答京䆠苞苴詩云：「贈我兩包陳福建，還他一疋好南京。」聞者捧腹。然定山晚年詩入細，有可並唐人者。古詩如題竹及養庵兩篇，七言如題玉川畫，五言律如「野瞑微孤樹，江清著數鷗。與君真自厚，不是兩相留」。七言律如《遊琅琊寺》：偶上蓬萊第一峰，道人今夜宿芙蓉。塵埋下界三千丈，月在西巖七十峰，羅漢寺云：溪聲夢醒偏隨枕，山色樓高不礙墻。又如：狂騷短髮孤鴻外，病臥高樓細雨中。病眼如殘書漢楚，燈前壘草閣江上。霧裡詩舟中云：千家小聚村村瞑，萬里河流岸岸同。又：秋燈小榻留孤艇，疏雨寒城打二更。又：北海風回帆腹飽，長河霜冷岸痕高。和沈仲律原字韻云：心無牛口干秦穆，跡繼龍頭愧邴原。又云：藜羹莫道無萊婦，蘭畹應誰負屈原。寄劉東山云：塵外有人占紫氣，鏡中疑我尚朱顏。次東嶠韻云：電懸雙眼凝秋水，髻擁三花御野風。又：豈無湖水甘神瀵，更有溪毛當紫芝。書東山草堂扁云：封題雲臥東山扁，歌詠司空表聖詩。天闕星辰遺舊履，橘洲歲月有殘棋。石橫流潦潛蚪角，梅進垂蘿屈銕枝。自笑野人閑袖手，雲煙濃淡忽交馳。次首云：沙苑草非騏驥秼，瀟湘竹是鳳凰枝。紫虛有約千回醉，笑指僧跌亦坐馳。又：招隱誰甘同寂寞，著書不獨為窮愁。木昌道中云：行客自知無歲暮，賓鴻不記有家歸。寄鄧五羊云：後時自許甘丘壑，前席將無問鬼神。浮世虛名非得已，出山小草卻悲人。別時笑語風吹斷，會處迷離夢寫真。四十餘年一回首，乾旋坤轉有冬春。此數首若隱其姓名以示人觀者，決不謂定山作也。

魏鄭公徵出闕詩云：中原還逐鹿，投筆事戎軒。縱橫計不就，慷慨志猶存。策杖謁天子，驅馬出闕門。請纓羈南越，憑軾下東蕃。鬱紆陟高岫，出沒望平原。古木鳴寒鳥，空山啼夜猿。既傷千里目，遠驚九折魂。豈不憚艱險，深懷國士恩。季布無二諾，侯贏重一言。人生感意氣，功名誰復論。東坡謂鄭公實學縱橫之術，其所以與蘇張異者心正爾。

予既得禹碑刻，作《禹碑歌》，其辭曰：神禹碑在岣嶁尖，祝融之峰𭰗朱炎。龍書傍分結構古，螺書匾刻戈鋒銛。萬八千丈不可上，仙扁鬼閉幽以潛。昌黎南遷曾一過，紛披芙蓉褰水簾。天柱夜瞰星辰下，雪堂朝見陽輝暹。追尋夏載赤石峻，封埋古刻蒼苔黏。拳科倒薤形已近，鸞漂鳳泊辭何纖？墨本流傳世應罕，青字名狀人空瞻。永叔明誠兩好事，集古金石窮該兼。戶列箴銘暨款識，橫陳𬹥𪔊和釜鬵。胡為至寶反棄置？捃摭磨蟻損鳥蟾。又聞朱張遊岳麓，霽雪天風影偑襜。搜奇索秘跡欲偏，舂倡撞和詩無厭。七日崎嶇信有睹，一字膏馥寧忘拈。非關嵽嵲阻登陟，定是藤葛籠窺覘。好古予生嗟太晚，拜嘉君貺情深忺。老眼增明若發覆，尺喙禁斷如施箱。七十七字挐螭虎，三千餘歲叢蛇蚺。憶昔乾坤漏息壤，蕩折蒸庶依苓椮。帝嗟懷襄谘文命，卿佐浲洞分憂惔。洲拜渚混沒營窟，鳥迹獸迒交門簷。來南雲又北夢，直罄西被仍東漸。黃熊三足變鯀服，白狐九尾歌龐袡。後乘包湖按玉牒，前列溫洛呈璹𪓚。永奔竄舞那辭胝，平成天地猶垂謙。華岳泰衡隻鎮定，鬱塞昏徙逃喁噞。文章絢爛懸日月，風雷嗬護環屏黔。君不見周原石鼓半已泐，秦湫詛楚全皆殲。此碑雖存豈易得？障有嵐靄峰甚巖。跫音迥絕柱黎藋，吊影䫻瑟森櫹楠。湘娥遺珮冷班竹，山鬼結旗零翠�，造物精英忌泄露，隻恐羽化難留淹。欲摹柘本鐫岩壁，要使好事傳緗縑。著書重訂琳琅譜，裝帖新耀瓊瑤簽。麝煤輕翰蟬翅搨，煩君再寄西飛鶼。

兵部尚書陳洽、參贊成山侯王通討交阯黎利，每有方略，通皆不從，戰而大敗，通走洽，持戈直前大罵曰：我朝廷大臣豈偷生耶？眾皆潰自刎死焉。事聞諡節湣。劉忠湣公球挽公詩曰：風塵暗邊隅，道路中阻絕。明明大司馬，雄略邁時傑。豈無戰伐謀？為國殲凶孽。主將倥且驕，忠憤無由竭。遂使倔強虜，侈然肆饕譎。炎荒地陸沉，壯士體分裂。肯偷須曳生，以隳大臣節。既結季路纓，猶奮杲卿舌。萬里陷孤城，蒼茫夜流血。精氣貫日星，不逐浮雲滅。不惟節湣公之事彰，而忠湣剛大之誌可概見矣。子又聞忠湣之死于獄中也，馬順以酒沃其屍，蠅蚋群嘬之至肉盡，猶嗾獰狗磔其肉。嗟乎！真壯士體分裂也。卒之己巳之變，王振、馬順族滅身灰，而公二子鐵鉞號哭，求屍得一臂而歸葬，忠魂萬古不磨。嗚呼！直言受禍如此之慘，是豈所忍聞哉？

濂溪集和費令遊山詩云：是處塵勞皆可惜，時清終未忍辭官。此乃由衷之語，有道者之言，所以不可及也。今之人口為懷山之言，惟行媚灶之計。唐僧白雲秀云：住山人少說山多。杜牧云：盡道青山歸去好，青山能有幾人歸？比之林下，何曾見一人之句殊有含畜。

古樂府詩：尺素如殘雪，結成雙鯉魚。要知心裏事，看取腹中書。據此詩，古人尺素結為鯉魚形，即緘也。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即此事也。下文云《烹魚得書》，譬況言之耳，非真烹也。

江之滸凡舟可上下，曰：步嶺南村市為墟，水津為步。唐臺城故妓詩云：那堪回首處，江步野棠飛。東坡詩：蕭然三家步，橫此萬斛舟。

韓世忠以元樞就第，絕口不言兵，杜門謝卻酬酢，時乘小騾，放浪西湖泉石間。一日至香林園，蘇仲虎尚書方宴客，王徑造之，賓主歡甚，盡醉而歸。明日王餉以羊羔，且手書二辭以遺之。臨江仙云：冬日青山瀟灑靜，春來山暖花濃。少年衰老與花同，世間名利客，富貴與貧窮。榮華不是長生樂，清閒不是死門風。勸君識取主人翁，單方只一味，盡在不言中。南鄉子云：人有幾多般？富貴榮花總是閒。自古英雄都是夢為官。寶玉妻兒宿業纏。少年事已衰殘，須鬢蒼蒼骨髓幹。不道山林多好處，貪懽只恐癡迷誤了賢。王生長兵間，未嘗知書，晚歲忽若有悟，能作字及小辭，皆有見趣，信乎？非常之才也。

趙汝愚題鼓山寺云：幾年奔走厭塵埃，此日登臨亦快哉！江月不隨流水去，天風常送海濤來。朱晦翁摘詩中「天風海濤」字題匾，人不知其為趙公詩也。嚴次山有《水龍吟》題於壁云：飆車飛上蓬萊，不須更跨琴高。鯉剨然長嘯，天風傾洞雲濤。無際我欲乘桴從，茲浮海約任翁起。辦虹竿千丈，轄鉤五十親，點對連鼇餌。誰榜佳名空翠？紫陽仙去騎箕尾。銀鉤鐵畫龍翻鳳，翥留人間世。更憶東山一曲，沾襟淚到而今，幸有高亭遺，愛寓甘棠意。此辭前段言江山景，後段「紫陽仙去」指朱文公，「東山甘棠」指趙公也。趙詩朱字嚴辭，可謂二絕。

靖康之難，侍郎李若水被拘囚，衣帶中詩曰：胡馬南來久不歸，山河殘破一身危。功名誤我等雲過，歲月驚人和雪飛。每事恐貽千載笑，此身甘與眾人違。私情惟有君親重，血淚紛紛染客衣。後祁門王一元謁公祠有詩云：寫罷豐碑欲奠芻，黃風四起暗平蕪。罵胡指日聲猶在，抱帝呼天泣未枯。三鎮輕蠲貽國辱，一河不守致公俘。忠魂耿耿無由瞑，千載令人憾莫須。

嚐有問於虞先生集曰：楊仲弘載詩如何？先生曰：仲弘詩如百戰健兒。范德機槨詩如何？曰：德機如唐臨晉帖揭。曼碩傒斯詩如何？曰：曼碩詩如美女簪花。先生詩如何？笑曰：虞集乃漢廷老吏。蓋先生未免自負，公論以為然。

李白詩出自樂府古選。

東坡不喜韓退之畫記，謂之甲乙帳簿，此老千古卓識，不隨人觀場者也。

仙家稱鍾離先生者，唐人鍾離權也。與呂岩同時，韓澗泉選唐詩絕句，卷末有鍾離一首可證也。近世俗人稱漢鍾離，蓋因杜子美《元日詩》有「近聞韋氏妹，遠在漢鍾離」，流傳之誤，遂傅會以鍾離權為漢將鍾離昧矣，可發一笑也。說神仙者，大率多欺世，�愚如世傅沁園春及解紅二辭，為呂洞賓作。按《沁園春辭》，宋駙馬王晉卿初製此腔，《解紅兒》則五代和凝歌童凝為製，解紅一曲初止五句，見《陳氏樂書》後，乃衍為解紅兒慢，豈有呂洞賓在唐預知其腔而填為此曲乎？元俞琰又�《沁園春》琰雖博學，亦惑於長生之說，而隨俗爾耳也。琰子仲溫序其父《陰符經》云：先君七十而逝。由此言之，琰之篤意養生，壽止于此世。有村夫目不識參同契一字，而年踰百歲，又何必勞心於不可知之術哉？達人君子可以意悟。

方紫虛雲七言律詩，晚唐人無之。凡學詩，五言律可晚唐；如七言律，不可不老杜也。

陳子昂才高於沈佺期，宋之問惟杜審言可相對，雖以感遇詩名世，其實尤工律。

語曰：蘇李居前，沈宋比肩。然學古詩，必本蘇武、李陵，學律詩必本子昂、審言輩，老杜之詩所自出，特其才高氣勁耳。

唐詩李杜之外，孟浩然、王摩詰足稱大家，王詩豐縟而不華靡，孟卻專心古澹，而悠遠深厚，自無寒儉枯瘠之病。由此言之，則孟為尤勝。儲光羲有孟之古，而深遠不及。岑參有王之縟，而又以華靡掩之。故杜子美稱吾憐孟浩然，稱高人王右丞而不及儲岑有以也夫？

詩有五聲全備者少，惟得宮聲者為最優，蓋可以兼眾聲也。李太白、杜子美之詩為宮，韓退之之詩為角，以此例之，百家可知也。

或曰：老杜如何可學？曰：自賈島幽微入，而參以岑參之狀。王維之潔，沈佺期、宋之問之整。

馬東田《晚渡咸陽》：野色微茫接渭川，白鷗飛盡水如天。僧投紅葉林間寺，人喚斜陽渡口船。表裏山河猶往日，變遷朝市已多年。漁翁勘破興亡事，獨坐秋風釣石邊。

貢友《初送戴伯貞還廣西》：桂江煙水接瀟湘，逐客南歸道路長。卷裏謾多新製作。篋中猶是舊衣裳。逢人盡說官如水，老我相看鬢已霜。此去莫交音間斷，雁飛今喜過衡陽。

一身為客如張儉，四海何人是孔融？野寺鶯花春對酒，河橋風雨夜推蓬。縣古槐根出，官清馬骨高。

元杜宗元《春晚詩》云：小園泥滑久妨行，破曉東風始放晴。九十日春將解印，兩三盃酒自尋盟。花依綠竹如年少，人對青山俱老成。俗客不來清意足，一吟聊復暢幽情。《憶昔》云：憶昔功名健自期，何曾皺著世情眉？每艱難事只輕看，到老成年方得知。借屋暫尋人靜處，愛山多在晚晴時。剩收破紙羊毫筆，定自閑中更有詩。全學放翁。

施州陳濬字士哲，受業石崖、黃溥之門，其《樂隱詩》云：莫笑山翁老一瓢，閑來無事不囂囂。坐看蘿月籠和璧，臥聽松風鼓舜韶。竹几穩如居士座，鶡冠暖勝侍中貂。山深況複人來少，盡日何曾一折腰。絕句云：草有幽蘭木有鬆，孤亭更有白雲封。莫言只與紅塵隔，更隔青山幾萬重。□代：王周戲題巫山壁，畫施州一百八盤。山西陵直上路盤盤，平地淩雲勢萬端。堪笑巴民無厭足，更嫌山少畫山看。

周明帝貽敬遠詩曰：六爻貞遁出，三辰光少微。穎陽讓逾遠，滄州去不歸。香動秋蘭佩，風飄蓮葉衣。坐石窺仙洞，乘槎下釣磯。嶺松千仞直，嚴泉百丈飛。聊登平樂觀，遙望首陽薇。詎能回四隱？來參餘萬機。

林季仲少卿贈虞仲琳詩云：男兒何苦弊群書，學到根原物物無。曾子當年多一唯，顏淵終日只如愚。水流萬析心無競，月落千山影自孤。執手沙頭休話別，與君元不隔江湖。林所學未為人知，而詩亦有味，雖然理學要在識取，不爾又墮野狐禪窟也。

柯敬仲題墨竹曰：莫將畫竹論難易，剛道繁難簡亦難。君看蕭蕭隻數葉，滿堂風雨不勝寒。

齊顧歡，字景怡，一字玄平，有言志詩曰：五塗無恒宅，三清有恒舍。精氣因天行，游魂隨物化。鶤周鵰適大海，鵰鳩之桑柘。達生任去留，善死均日夜。委命安所乘，何方不可駕？翹心企前覺，融然從此謝。

滄州強勉訥乃強都憲先生之孫，亦聰俊人也。任遼東苑馬主簿，有人以白扇乞詩，即信筆題云：愧乏瓊瑤可贈人，遠將紈扇寄殷勤。清風明月憑君賞，素質輕羅好自珍。莫待秋來忘卻憂，須知冬後又回春。錦函願取年年有，見扇如同見面親。亦有意可誦。

睽離已是十年強，對鏡那堪理舊妝。聞雁幾回脩尺素，見霜先為製衣裳。開箱疊練先垂淚，拂杵調砧更斷腸。繡作龜文獻天子，願教行客早回鄉。此太原孟縣侯氏因夫張睽戍邊未歸，繡迴文詩也。

何椒丘公《題寧武關土棚堡詩》：北出長城小徑斜，崇墉數仞渺平沙。蕭蕭麥壟邊民業，寂寂柴扉戍卒家。石澗幽泉晨飲鹿，營門殘柳晝啼鴉。夕陽暫向郵亭宿，笳鼓聲沉士不嘩。

邊軍勞苦，各邊軍士從戰，身荷鎖甲，戰裙、遮臂等具共重四十五斤，鐵腦蓋重七斤，頓頂護心鐵脅重五斤，弓撒箭袋重十斤，腰刀三斤半，蒺藜骨朵重三斤，箭筒一斤，通計八十八斤半。餘聞之征人，因偶成一篇，用志邊軍勞苦。云：從軍莫從口外軍，身挾戰具八十斤。頭盔腦包重得之，頃頂掩遮以五倫。唯甲所被四十五，腰刀骨朵二四均。精工精鐵始合度，日夜磨淬光勝銀。二五弓箭及其服，隨身衣裳八乃足。佩多身重難負荷，還須上馬看輕速。銀包酒袋煙烘麵，得飲馬溺喉且沃。將軍令嚴隨鼓進，誓與羯胡爭一鏃。此時顧功不顧身，刀痕箭瘢無好肉。歸來性命萬死餘，便使封侯未堪贖。江南一體行伍人，美食好衣何苦辛？將錢買貨事遊蕩，有眼不曾經戰塵。聽談邊軍卻不信，亦莫感愧朝廷恩。

劉改之《辭新來塞北》：傳到真消息，赤地居民無一粒。更五單于爭立。維師敞鷹揚，熊羆百萬堂堂。看取黃金假鉞，歸來異姓真王。又云：堂上謀臣樽俎，邊頭將士干戈。天時地利與人和，燕可伐與曰可。今日樓臺鼎鼐，明年帶礪山河。大家齊唱大風歌，不日四方來賀。世傳辛幼安壽韓侂胄辭也。又一首《小陶韻聲多俚談》不錄。近讀謝疊山文論、李氏繫年錄、朝野集記之非，渭乾道間幼安以金有必亡之勢，願召大臣預修邊備，為倉卒應變之汁，此憂國遠猷也。今摘數語而曰：「讚開邊借劉過」小辭，曰此幼安作也。忠魂得無冤乎？故今特為拈出。

王邁字實之，號腥庵，莆陽人，丁醜第四人及第。劉後村贈之辭云：天壤王郎數人物，方今第一談笑裏。風霆驚坐雲煙生，筆落落元龍湖海，氣琅琅董相天人策。其重之如此。餘又見翰苑新書，劉後村與王實之四六啟云：聲名早著不數，黃香之無。雙科目小低，猶壓杜牧之，第五元化孕。此五百年之間氣，同輩立於九萬里之下風。又云：朱雲折檻諸公，慚請劍之言。陽子哭庭千載，壯裂麻之語。一葉身輕，何去之勇？六丁力盡而挽不回。有謫仙人駿馬名姬之風，無杜少陵冷炙殘杯之態，麗人歌陶秀實郵亭之曲，好事繪韓熙載夜宴之圖，擁通德而著書，命便了以沽酒。云云。觀此實之，蓋進則忠鯁，退則豪俠。元龍，太白一流人也。可以補史氏之遺。

蘇參政祐題雁門詩時：關城樓閣澹陰森，積雪層冰春已深。東望音書如隔歲，南侵戎馬欲沾襟。代王城上雲初散，李牧祠前風不禁。自笑六年成底事，重來華髮不勝簪。

泉源冰竇入春分，鳥語花香遲客聞。戍鼓寒沉秦塞月，夕烽晴結漢關雲。年來近野多戎壘，時過回陽幾雁群。險絕頗憐今昔地，無令惟說李將軍。

韓信嶺有韓苑洛先生《踏莎行》：高嶺連雲寒煙帶，雨長楊滿路悲。風起將軍墓上草，蕭蕭荒祠白日眠。狐鼠九里山前，未央宮裏淒涼。往事煩腦臆。烏江汾水兩悠悠，東流不盡英雄淚。且云：欲吊淮陰，而原忠之詩甚婉，乃製小詞，淮陰欲吊思，遲遲已有。原忠壁上詩：黃鶴樓前無李白，西風惆悵寫新詞。有楊受堂御史詩云：將軍傳首日，高帝擊𧳐年。天下誰為定？英雄不自全。固知兒女詐，豈識赤松賢？古廟重經處，傷心狗兔篇。廟中題詠甚多，或咎侯不能如赤松，或謂侯不當假王以啟疑，或云侯遲疑以招禍。殊不知天下已定，勇略振主，高帝蓋無一日能忘情於侯，侯不至于身首異處不已也。嗚呼！侯之心則如青天白日云。近日名公如斛山楊爵詩，遙憶當年拒蒯生將軍心事，自分明可憐。宇宙無窮恨盡在，中宵悲樹聲秋齋。周宣云：虎鬥龍爭日搶攘，英雄堪羨亦堪傷。項亡畢竟無他志，齊破何疑作假王？自是龍顏似鳥喙，幾曾鳥盡必弓藏。荒岩一點淒涼月，夜夜移光到寢堂。

孟有涯先生詩云：殿宇深開古樹林，祠門高扁漢淮陰。涼風入幕吹遺像，白日臨簷照壯心。澗水千秋何所恨？鳴蟬六月有餘音。扁舟卻羨鴟夷子，萬里煙波不可尋。

怒氣號聲送海門，州人傳自子胥魂。天排雲陣千家吼，地擁銀山萬馬奔。勢與月輪齊朔望，信如壺漏報晨昏。吳亡越霸成何事？一唱漁歌過遠村。米元章《詠潮詩》書既遒勁，詩亦雄壯，所謂邁往淩雲之氣，蓋可見矣。

張旭《春草帖》云：春草青青萬里餘，邊城落日動寒墟。情知海上三年別，不寄雲中一雁書。集所不載。

一池荷葉衣無盡，數畝鬆花食有餘。剛被世人知住處，又移苑屋入深居。此唐人詩也。餘見黃叔明畫此詩意，並篆此詩畫上隱者廉潔之風宛然可掬，恨不載見臨之耳。

衡山文先生徵明有病，起遣懷二律，蓋不就寧藩之征而作也。詞婉而峻，足以拒之於千里之外，詩云：潦倒儒宮二十年，葉綠仍在利名間。敢言冀北無良馬，深愧淮南賦小山。病起秋風吹白髮，雨中黃葉暗松關。不嫌窮巷頻回轍，消受爐香一味間。經時臥病斷經過，自撥閑愁對酒歌。意外紛紜知命在，古來賢達患名多。千金逸驥空求骨，萬裏冥鴻肯受羅。心事悠悠那複識，白頭辛苦服儒科。後寧藩敗，凡應辟者崎嶇萬狀，公獨晏然，始知公不可及也。

越僧索畫於沈石田先生，詩云：寄將一幅剡溪藤，江麵青山畫幾層。筆到斷崖泉落處，石邊添個看雲僧。石田欣然畫其詩意，僧亦高人也。

家住夕陽江上村，一灣流水繞柴門。種來松樹高於屋，借與春禽養子孫。此葉唐夫先生詩也。何等幽雅。

青山無處避征徭，十載書囊到處挑。欲買釣船湖上隱，近來魚課又難饒。釣翁本置榮辱於度外，今則反為多事之人。又云：任是青山最深處，也應無計避征徭。山翁本逃世避地者，今則又為催科之苦。逸人隱士亦足妝點太平，故孫一元太白詩云：道人占斷南屏景，十里青山帶郭斜。對水柴門通鶴渚，隔鄰煙火是漁家。岩頭老檜占風雨，石上昌陽閱歲華。妝點太平還著我，棕鞋桐帽送生涯。無複漁課征徭之云耳。

多買莊田笑汝癡，解頭糧長後邊隨。看他耕種幾年去，交付兒孫賣與誰？此乃乞食道人書壁之詩，雖為俚言，可與知者論之。

姚江王伯安守仁，太宗伯華之主器。弘治己未會試第二人，初授刑部主事，後改兵部。博學有文，好奇古，慕神仙。正德丁卯，劉瑾操弄國柄，放棄大臣，鋤滅言路，百僚掩口聽命，伯安上疏言之，矯旨出位，妄言謫貶貴州龍場驛驛丞，未行寓杭州勝果寺。一夕夢使者持書二緘，付伯安啟之，一書：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伍員名；一書：水上覆一舟，後題「屈平」止二字。既覺。越三日，晝見二軍校至，有旨賜汝溺，不可緩。窘迫之伯安懇告校曰：「少間須臾，留詩于世以俟命絕。乃以紙展几上題一律，至海濱遺履於岸詩云：學道無成歲月虛，天乎致此意何如？身曾許國生無補，死不忘親痛有餘。自信孤忠懸日月，豈知遺骨葬江魚？百年臣子悲何極，日夜潮聲泣子胥。更有告終詞一篇，不及錄書罷為二校面縛挾至江邊投之，伯安初入水，即得覆舟負之，不能沉，漂凡七晝夜，所見皆如夢中。伯安驚慌莫知所之，舟偶及岸，見一老人率四卒來云：汝何致此狼狽？吾當為汝解縛。登岸，伯安拜謝，因問老人曰：此當何處？老人曰：福建界也。伯安告曰：願公護某至彼。老人曰：此去福建尚遠，不能猝達，當送君往廣信。乃命四卒共往舁之，去如飛，不半日已抵廣信矣。老人複在彼率詣僧寺，僧聞其名，延款甚恭，伯安問僧曰：老人在何處？請來同坐。又謂僧曰：我餒甚，乞飯少許。且囑先飯四卒，僧覓之皆不見。詢僧自岸至此為程幾何？僧云千里。曰：自辰及午，迅速若是，信為神祐也。食罷，僧達郡邑，皆館穀之，即移文浙省差人迎候，恍惚若夢寐中人，謂伯安志慕神仙，故墮此福地也。伯安今轉遷為大鴻臚雲。一又云：詩畢即赴水，俄二童子擁腋而行，足如履空，耳傍直聞風濤澎湃，須臾至一洞口，簾捲珊瑚，二叟處其中，騶從女樂，及左右所置，明珠白壁，平生未之睹也。與二叟奕，大棋聯句，浹旬而別，其二童子複引登陸，時瑾已服上刑矣。陽明始起擢仕至巡撫，贛州討逆濠，功封新建伯而終。又云：王水部伯安，正德間言事謫閩中，過溪覆舟幾厄，時有漁人泛溪中拯之。上山方徘徊間，適遇一道者，自稱舊識，邀至中和堂，主人處盤桓數日。主人乃仙翁也，臨行作詩送之。云：十五年前始識荊，此來消息最先聞。君將性命輕毫髮，誰把綱常重一分。寰海已知誇令德，皇太終不喪斯文。武夷山下經行處，好對清樽醉夕曛。

吳文定公原博，詩格尚渾厚，琢句沉著，用事果切無漫，然嘲風弄月之語。其雪後入朝詩云：天門晴雪映朝冠，步澀頻扶白玉闌。為語後人須把滑，正憂高處不勝寒。饑烏隔竹餐應盡，馴象當庭踏又殘。莫向都人誇瑞兆，近郊或恐有袁安。其愛君憂國感時念物之情，藹然可掬，至如古人隨車縞素灞橋驢，皆自足閒話頭。

涪陵有張飛書刁斗，其銘文字甚工，飛所書也。張士環詩云：天下英雄只豫州，阿瞞不共戴天仇。山河割據三分國，宇宙威名丈八矛。江上祠堂嚴劍珮，人間刁斗見銀鉤。空餘諸葛秦州表，左袒何人復為劉？

于少保謙送唐克己分教天長詩云：餞別都門日未斜，青尊綠酒對黃華。琴書簫散聊為客，冠蓋從容又過家。驛路搖鞭催去馬，講堂鳴鼓散棲鴉。到官好寄平安字，莫道長淮入望賒。又題膽瓶梅贈別云：花帶玄霜迥出塵，膽瓶斜插更精神。別來無限相思意，聊贈江南第一春。意遠情真，惜不見其全集也。

高明甫詩云：世人不愛竹，只為時花能奪目。籬邊桃臉紅似霞，陌上梨花白於玉。偶因一夜風雨多，紅霞散盡玉消磨。卻來此軒看此竹，行看坐看看不足。餘官都門涉世見，桃臉梨花似霞於玉。真霞散玉消安得如此，君而與之行看坐看哉！

有省祭官云：碌碌庸庸立世間，朝來直到睡時閑。誰知夢裏猶辛苦，千里家山一夜還。宦途勤苦如此，方是進德，則夫逸樂終身，非人之福也。

倭人能詩，多有佳句。有絕句云：棄子拋妻到大唐，將軍何事苦相妨？通津橋上團圓月，天地無私一樣光。蓋倭人入貢，則艤舟定海之通津橋，而妨閑之法頗嚴，故其詩云然。

姑蘇唐子畏寅嘗過閩寧德宿旅邸，館人懸畫菊，子畏愀然有感，題絕句云：黃花無主為誰容？冷落疏籬曲徑中。盡把金錢買脂粉，一生顏色付西風。

夔州張飛廟詩甚多，當塗楊觀一首人頗傳誦。其詩曰：磴道縈紆僅步趨，飛泉落檻碎蠙珠。萬崖樓殿真香火，千古英雄此丈夫。山勢西迴終護漢，江聲東去尚吞吳。營星不殞將軍在，未必中原不可圖。此詩後四句有思致他作不及也。

杭州徐童子霖，五、六載精於書法，柯學士潛贈詩云：徐家之子真奇絕，風骨自與凡人別。神駒矯矯步天衢，雛鳳翩翩出丹穴。前身可是張文舒，不然年纔五六那能書？當筵握筆不停手，驚風颯颯蛟龍走。掃盡鸞箋三百張，鐵畫銀鉤大如斗。君不見東鄰老翁生一子，癡絕無才事紈綺。從來紙筆不相親，見此奇才應愧死。

浮梁判簿華亭侯廷言綸官邸設二屏，各書數語，足資警惕。其左曰：員者被人譏，方者被人忌。不方與不員，何以成其器？至員莫如天，至方莫如地。天地之大也，人猶有所議。況我疏鄙流，竊祿尸其位。人或譏我員，我員思以智。人或忌我方，我方思以義。醒者彼自醒，醉者彼自醉。俯爾規矩中，靈臺了無二。其又曰：物之香者，莫如蘭物之清者。莫如竹蘭香，香於天下草。竹清清於天下木，彼疏果何物？雜於蘭竹中。小人之惡固可惡，君子之德尚有容。君不見仲尼尚遭陽虎怒，孟軻曾被臧倉惡，誰知造化本無私？善惡難逃消長數。

成都華陽陳處士愛，成化間隱居，以義自守，文學宏博，官非賢不與接。有臬使兩書召見，輒逃不應，臬使怒，使人拘至，將譴之，處士從容以詩投曰：折簡殷勤累見尋，布衣寧敢謁朝簪。明公有道持身正，賤孑無知感德深。柏府風霜尊偉望，柴門山水遂閑心。雲泥兩地無勞顧，魚戀深淵鳥戀林。臬使乃改禮遣之。

建昌張兩山方伯恩歸自嶺南，與樂平朱肅川太尹文選，聯舟倡和，過清灣兩山，吟云：輕篙短棹下清灣，一抹嵐光四座環。水底有天天映水，山前多樹樹連山。忘機野鳥高應下，臥暖沙鷗去復還。卻笑煙波江上客，越南江北路間關。朱和云：浩歌一曲下溪灣，仰歎流光似轉環。縱我酒豪拚歲月，逼人詩債為江山。懶飛鳧鳥天邊去，卻架仙槎海上還。歸到故園深絕處，草堂長借白雲關。兩山歎服，初兩山嚐寓白沙驛聞。

武廟北巡，作詩曰：龍馭奔胡戰膽寒，男兒此去負衣冠。半生犬馬心無補，幾夜風波夢未安。愁極黃沙千里外，望窮紅日五雲端。綱常一束無人任，都說中原宇宙寬。

張總戎戒子詩云：銀燈剔盡自谘嗟，富貴榮花有幾家。紅日難消頭上雪，黃金都是眼前花。時來言語風行草，運去田園水搏沙。寄與兒曹須勉力，各人尋個活生涯。

鄱陽丘草堂先生霽幼隸遼東戎籍，年十三題詩，戎聽御史見之，驚問，遂入學，弱冠登進士，官刑部，極有聲，擢黃州知府，改蘇州，歸老於鄱，自號草堂歸客，長於詩。宮保戴恭簡公珊挽公詩云：械樸菁莪聖化寬，人才如此古今難。文章政事良民牧，鸞鳳鷹鸇老法官。吳楚有春歸腳早，家山無主斷雲寒。不堪鄉舊晨星淡，愁絕西風淚幾彈。

進賢舒梓溪大魁，芬及第未幾，即以言出為福建提舉。吟詩云：金榜題名墨未幹，寸心耿耿向長安。九重殿闕金門鎖，萬裏江山赤子寒。午夜人爭搖狗尾，一封誰肯犯龍顏？鳳凰台上歸宜早，不作盲聾喑啞官。

中丞湘川羅公鑒退居柳坪之上，鑿池架亭，名曰顧樂，日處其間。為詩云：亭中樂事與誰傳？朱紫身閑更大年。明月泛遊蘇軾後，北窗高臥伏羲前。林泉茹飲貧無辱，花木栽培靜有權。一室蕭然無俗慮，卻疑身世是壺天。又自為記曰：雨暘時，若五谷登，而百室寧，可樂也。一有水旱之災，饑饉相仍，民不聊生，雖欲優游於此亭，得乎？民康而富，四境晏然，可樂也。一有盜賊之發，則軍旅興焉，供億頻焉，財力耗而禍亂生，雖欲優游於此亭，得乎？白發赭顏步履康健，眠食無恙，可樂也。一有災疢之侵，精力衰而登陟難，求一室之安，不可得，雖欲優游於此亭，得乎？昔溫公以獨樂名其園，康節以安樂名其窩，予非不知所嚮慕以名吾亭，而必為此者意誠有在也。

閩寧德少保林莊敏公聰，初為給事中，以言謫國子學，正嘗坐率性堂，有書懷詩曰：東風吹雪弄餘寒，棫樸歌來興未闌。

聖世誰云輕冷職，菲材元不稱言官。蠹芸香暖圖書靜，爐篆煙消午漏殘。自笑此身宜懶散，敝冠塵土不須彈。

吳文正公訥為御史時，巡按貴州，回三司，遣人齎黃金百兩追送夔府，公不啟就題其上還之。詩曰：蕭蕭行李向東還，要過前途最險灘。若有贓私并土物，任他沉在碧波間。廉而不激如此。

都元敬自幼讀書，講解必至究竟，好與老儒先生游，累試不就，泊如也。作文與楊君謙、祝希哲齊名，年始三十，其紀志諸書積槁已至數十卷。或聞事關古今之奇怪者，必汲汲訪其地，求其人得其詳乃歸，不得則數日忘返，其好古至此。最喜濟人之急，尤愛食客，所有輒盡，盡則解衣為質，故屢空焉。一歲除夕，絕糧作詩寄故人朱堯民曰：歲云暮矣室瀟然，牢落生涯只舊氈。君肯太倉分一半，免教人笑灶無煙。堯民儲錢千文為新歲之用，遂分半贈之，亦好義之士也。

劉廷美僉憲薄於仕宦，惟愛作詩，尤精書畫。景泰、天順間，為吳中詩人之最，京師號為劉八句，年五十歲遂解組。成化初，邢公宥為郡守，以梅花求題賦絕句曰：歲寒相見在天涯，玉色珠光帶露華。笑殺玄都狂道士，種花何不種梅花。邢得之喜。

蕪湖胡灌，字仲光，舉弘治癸丑進士，改庶吉士、內閣試上苑聞鳩詩曰：春日晴和欲醉人，耳邊忽送一聲新。似將明主三推意，喚起良農四海春。花鳥有情憐好景，雨暘無補愧微臣。聽餘忽起江南思，百畝沙田野水濱。內閣以雨暘句為譏己，遂出為戶部主事。

狀江南鮑防詩云：江南孟春天，荇葉大如錢。白雪裝梅杖，青袍似葑田。謝良輔云：江南仲春天，細雨浥如煙。絲為文昌柳，布作石門泉。嚴雅云：江南季春天，蔞葉細如弦。池邊草作徑，湖上葉如船。賈渰云：江南孟夏天，慈竹筍如編。蜃氣為樓閣，蛙聲作管弦。樊珣云：江南仲夏天，時雨下如川。盧橘垂金彈，甘蕉吐白蓮。范汀云：江南季夏天，身熱汗如泉。蚊蚋成雷震，袈裟作水田。鄭概云：江南孟秋天，稻花白如氈。素腕慚新藕，殘妝妒晚蓮。沈仲昌云：江南仲秋天，鱘鼻大如船。雷似樟亭浪，苔為界石錢。劉蕃云：江南季秋天，栗熟大如拳。楓葉紅霞岸，蘆花白浪天。謝良輔云：江南孟冬天，荻穗軟如綿。綠絹芭蕉裂，黃金橘柚懸。呂渭云：江南仲冬天，紫蔗節如鞭。海將鹽作雪，山用火耕田。丘丹云：江南季冬天，江蟹大如鯿。湖水龍為鏡，壚風氣作煙。右唐詩紀事所載，蓋摘奇於諸作中，為聚錄於此，江南之勝概亦備矣。

宋姚鏞守章，貢郡人，趙東野《題跨牛圖詩》贈之曰：騎牛無笠又無蓑，斷壟橫岡到處過。煖日香風不常有，前村雨暗欲如何？規之也，後卒貶衡陽。蘇州劉完庵鉦為僉事，將致政，有憲臣索《題牧牛圖詩》曰：牧子驅牛去若飛，免教風雨濕蓑衣。回頭笑指桃林外，多少牧牛人未歸。憲臣亦感泣掛冠去。

杜東原作《耕餘錄》，有吊張士誠詩云：天星夜落水犀軍，又見吳臺走鹿群。睥睨金湯空自固，倉皇珠玉竟俱焚。將軍隻合田橫死，國士嗟無豫讓聞。風雨年年寒食節，麥盂誰上大妃墳？不載為何人所作，疑當時有感於士誠者。

蘇人劉草窗先生為御醫時，作鍾馗詩，而匏庵吳文定公在南雍時亦嚐賦之，聲溢兩都，今文定詩見集中，而草窗詩無聞矣。予故識之以示知者，劉詩云：長空糊雲夜風起，不忿成群跳狂鬼。倒提三尺黃河水，血灑蓮花舞秋水。飛螢負火明月羞，櫟窠影黑啼鵂鶹。綠袍烏帽逞行事，磔腦刳腸天亦愁。中有巨妖誅未得，盍駕飆輪驅霹靂。如何袖手便忘機，回首東方又生白。

占城使人入貢詩，其初發云：行盡河橋柳色邊，片帆高掛遠朝天。未行先識歸心早，應是燕山有杜鵑。其揚州對客云：三月維楊富風景，暫留佳客與同床。黃昏二十四橋月，白發三千餘丈霜。玉句詩聞賢太守，紅蓮書寄好文章。欲尋何遜舊東閣，落盡梅花空斷腸。其江樓留別云：青嶂俯樓樓俯渡，遠人送客此經過。西風楊子江邊柳，落葉不如離思多。又嘗寓蘇之天王，堂欄前見蜀葵花。問何名人紿之以一丈紅花，即題云：花於木槿渾相似，葉比芙蓉只一般。五尺欄杆遮不盡，獨留一半與人看。

蘇人葛可久當元季時，舉鄉薦，後以醫名至今，人稱其神術多傳習之。可久善射，一日挽弓內傷，命其子以大黃四兩置諸劑中，子損其半進之，既愈，察病未盡除，問其子，知損去半，歎曰：吾明年疾作當不起矣。及期果卒。葛應雷者，可久從侄也，以名醫仕元浙江醫學提舉，金華黃縉為撰墓誌銘，有云：公論醫當視時盛衰，劉守真、張子和輩，值金人強盛，民悍氣剛，故多用宣洩之法。及其衰也，兵革之餘，饑饉相仍，民困志勞，故張潔古、李明之輩出，多加補益之功。宋之季年醫者，大抵務守護元氣，而不識攻伐之機，能養病而不能治病，失在不知通其變也。予嘗執此可以論治。

吉水江頭繫客舟，緬懷丞相舊風流。堂堂大義勤王日，耿耿孤忠就死秋。北伐自期終複漢，東征誰謂竟亡周？一身獨任綱常責，肯戴南冠學楚囚。此弘治間安南使過吉水吊文丞相詩也。聞之黃布政衷雲。

韓襄毅公雍招友人賞雪不至，乃以詩促之，云：南征五載不見雪？今見江鄉臘雪飛。老我不禁清興發，故人何事賞心違？包含梅柳春無跡，照耀乾坤夜有輝。預想來游須秉燭，瓊瑤還襯馬蹄歸。識者惟讀後聯二句，即可以知公之才力事功矣。

予嘗得元僧《雪岩外集》，略記數語，其題買田券云：賣與買人誰是主？一犁春雨鵓鳩啼。鑷工云：一聲鑷子噪秋蟬，門內老僧驚晝眠。毫髮盡時毛髮在，夕陽芳草自芊芊。皆可人意。

楊龜山廟祀在常州，頃有豪家欲奪其地者，郡守公行香日題詩壁間，豪家愧而寢焉。詩曰：瓣香覓路拜龜山，獨立斜陽未忍還。廟貌儼如生氣在，斷碑惟見蘚苔班。道傳伊洛名千古，跡奇昆陵屋半間。黃鳥不知誰是主？隔林猶自語間關。

李義甫詠烏詩：上林無限樹，不借一枝棲。唐太宗曰：與卿全樹，何止一枝？宋楊大年《不與後苑曲宴詩》：蓬萊咫尺無由到，始信仙凡迥不同。宋真宗聞之，令預曉宴，此詩人之遇者也。若戚幼文「吹皺一池春水」之句，見罪於中主。李遠「惟消一局棋」之句，孟浩然「不才明主棄」之句，見棄於宣玄。又何詩之病人也？至於「空梁落燕泥，庭草無人隨意綠」，則貽禍殺身而後已，詩何為哉？

吳隱士陳完，檢討繼子也。嚐跋元僧覺隱詩卷，謂覺隱名文誠，字道元，浙人也。與笑隱訴公，天隱至，公皆以詩自豪相頡頏，時號三隱。覺隱睡起云：花下拋書枕石眠，起來閑漱竹間泉。小窗石鼎天猶煖，殘燼時飄一縷煙。江亭秋晚云：獨倚清江秋思長，晚潮初上水亭涼。海門風起雙巒暝，一抹銀花湧夕陽。又云：藤枯摧老樹，石裂礙深溪。陰洞水聲合，短垣松景齊。澗回知徑遠，山迥覺梅低。忽爾破孤寂，嶺猿清晝啼。

東坡云：人老簪花不自羞，花應羞上老人頭。康節云：花見白頭人莫笑，白頭人見好花多。康節壯而東坡怯。

吳白樓先生少題赤壁圖，詩云：宋家學士愛風流，赤壁磯頭作勝遊。明月在天天在水，五蕭吹徹露華秋。識者已占其為翰林之具。

喬冢宰宇作賀人生子詩：問時曉散龍墀後，紀月春分昴宿中。蓋子以二月望日寅時也，士林服其精細，爭傳誦之。

江陰卞郎中榮、嘉興姚御史綬，皆一時詩人，嚐集古句聯老妓云：天涯歸計欲如何？記得雲間第一歌。氣力已無心尚在，鬢毛白盡興還多。池邊命酒憐風雨，洞口經春長薜蘿。留得舊時殘錦在，往來星騎一相過。

蘇郡守楊貢以民間多隱田，於是為丈量之法，有投楊守詩者曰：量盡山田與水田，只留蒼海與青天。如今郡有閑洲渚，寄語沙鷗莫浪眠。楊為廢法。

十友十二客，宋曾端伯以十花為十友，各為之詞：荼コ韻友，茉莉雅友，瑞香殊友，荷花浮友，岩桂仙友，海棠名友，菊花佳友，芍藥豔友，梅花清友，梔子禪友。張敏叔以十二花為十二客各詩一章：牡丹賞客，梅清客，菊壽客，瑞香佳客，丁香素客，蘭幽客，蓮靜客，荼コ雅客，桂仙客，薔薇野客，茉莉遠客，芍藥近客。

有人題趙子昂胡馬圖曰：塞馬肥時苜宿枯，奚官早已著貂狐。可憐松雪當年筆，不識檀溪寫的盧。

夏忠靖公原吉嘗得賜古硯，冬月僕炙冰破損，甚恐，公知，召喻之曰：受賜不加愛惜，吾之罪也。遂釋之。又嘗於驛中，天甚寒，驛人偶焚隻襪，公知笑曰：隻襪何用？不加責且以其所遺者賜之。又詠螭首詩後四句云：昂昂飽歷風霜古，默默深承雨露滋。寄語群飛諸燕雀，好來相近莫相疑。人議公太和，蓋性度寬大，其言如此。

清江張侍御公鐸以進士巡閩。宣德初，督銀場於寧德，崇學校，禮師儒，嚐堂試詩生作諸曰：一鳥不鳴黌舍幽，東風簷外彩雲流。銜枚多士胸襟壯，織錦何人手段優。應有長公當避舍，縱非釋子也低頭。六經仁義如周道，分付諸君莫浪求。既試品高下優獎，賞士皆爭奮政暇。與士夫觴詠往來，不計勢分，嘗拓學地築池架亭，曰觀瀾，又建閣脩齋廡，鑄銅鍾鼎，造祭器，百度一新。時年甫二十四，少年有為，寧人至今頌其功。

徐芳穀字明善，鄱陽人，至正間任江西等處提舉，嘗奉使交趾國，其王子陳日炫聞公善詩，舉卮酒立召索吟，公遂口占云：乘傳入南中，雲章照海紅。天邊龍虎氣，南徼馬牛風。日月八荒燭，車書萬里同。丹青入王會，茅土祚無窮。日炫遂納款奉貢，公聲名大振。

程瑞，饒人也。詠梅詩云：清淺溪橋水，短長籬外枝。這㱔風骨異，瘦盡古今詩。此可以想見其清才峻節雲。

樂平彭福宇綏之，舉進士，守泰州，直道忤時歸家。有故舊新登進士第者歸饒，綏之具酌邀之，值微雨，累速不至，綏之遺以詩云：倘來名利若游塵，何事癡兒大認真。咫尺泥塗行不得，山陰雪夜是何人？是詩亦足以戒新郎君之輕狂。

宋建炎三年，洪忠宣公以行人充金國通問使，至金被執，公不屈窘辱百端，移太原，遷雲中，遞冷山，公節愈礪。嘗伺二帝起居，有桃梨栗麵之獻。又密以康王即位事聞，後有金大臣，悮室延公訓其子，公亦資館穀焉。一日悟室壽旦，使其子求公之詩為祝，公作詩云：久持使節傍門庭，薄命猶賒五鼎烹。羝乳幾時歸北海，鴈書何日到京城？莫言地廣頻修怨，當念民勞早戢兵。國寶善鄰君寶信，坐膺難老見升平。雖在流離中，略無卑屈，於此可見。

餘干甘崖胡先生名彥初，國初人予嘗愛誦其詩，如《讀項羽傳》云：慷慨吳中始避仇，入關先奮五諸侯。繡衣已失韓生說，玉斗終傷亞父謀。漢業百年真主出，楚歌半夜美人愁。英雄失道窮途哭，亭長相期謾艤舟。《征婦吟》云：嗚咽秦關隴水流，征人何事不生愁？孤燈絡緯重門夜，雙杵梧桐小院秋。錦字題書封更懶，金錢問卜語還羞。裁衣欲就憑誰寄？胡鴈啼霜又過樓。亦饒之詩伯也。

弘治間，樂平有趙尹考滿還任，邑中士夫皆趨迓之。時泰州守彭公福獨以詩投之，云：洎陽纔駐使君標，本欲趨迎懶折腰。莫怪野人疏禮節，好從楊晝說陽喬。人皆莫喻其意。一日編脩程念齋見之，笑曰：綏之譏我邑中人深矣。蓋用宓子賤事也。考之劉向《說苑》：子賤為單父宰，過於楊晝曰：子亦有以送僕乎？晝曰諾。吾少也，賤不知治民之術，有釣道二焉，請以送子。子賤曰：奈何？晝曰：極綸錯餌，迎而吸之者陽喬也。其魚薄而不美，若存若亡，若不食者魴也。其為魚也，博而厚味。子賤曰：善未至單父，冠蓋迎之，交接於道。子賤曰：車驅之，車驅之，夫楊晝所謂陽喬者至矣。陽喬不釣而來，喻士之不招而至者也。於是至單父，請其耆老尊賢者而與之共治，單父人亦占彭之介程之博也。

莆田林見素先生，成化間以部署言計曉事謫姚安，士林偉之。渡楊子江詩云：親見朝廷政令新，小臣何事浪憂民。一言雖忤九重意，萬死猶存七尺身。沙畔白鷗閑侍我，鏡中華發苦催人。十年楊子江三渡，此日何勞更問津？初貶時，有國子生用李時中贈唐於方韻送之：八千里外未為遠，三十名成始是難。自信孤忠能報國，誰憐赤手可移山。沙門有地黃金盡，溝壑無田白骨寒。愧我布衣空引領，九重何日詔君還？

前輩風致：請詢陳司業，幾月出南都。河上交冰未，江南下雪無。道途多跋涉，塵土著㱔須。下馬須煎滌，呼兒送一壺。此詩楊閣老士奇，知陳司成敬宗自南京考滿來京將至，先令其子迎于道，分贈黃封一壺而侑此詩，一時傳者為額聯，有相臣體，更於交誼之隆藹然見於詞表，可以為後人法，又以見前輩之風致云。

程篁墩，禮部侍郎兼翰林院學士掌詹事府事，公名敏政，字剋勤，新安人。弘治己未會試為主考，被誣，台諫屢上章以請，上以公為舊宮僚，且素知公名，屢下詔慰留之，公懇辭，解職章三上，遂獲致政。然感不平之憤，疾作而薨。後京師有雪夜祈仙者，公降筆云：雪夜因與東坡蘇子游，聞有請降仙者，予謫仙之流也。事之不偶，殆有甚焉，詩以記之。詩云：江山何日許重來，白骨青林事可衰。吾黨莫言清夢遠，海東夜夜有蓬萊。又曰：紫閣功名近已休，文章空自壓儒流。孤忠敢許懸天日，浩氣還應射斗牛。蘇子直松遭毀謗，杜陵芳草喚窮愁。乾坤不盡江流意，回首青山一故丘。又詩云：斯文今古不堪哀，道學真傳已作灰。鴻雁永高羅網合，麒麟偶見信時猜。迅雷不啟金縢策，紫電誰知武庫才。此氣那同芳草合，渾淪來往共盈虧。其辭氣超絕，尤類平生所作。公博學負才氣，故人多忌之。後有人悼章云：高官博學可辭誣，一疾長徂只悼嗟。君子不知蠅有惡，小人寧信玉無瑕。聖恩浩湯除網，帝極茫茫鬼載車。歸把餘文殉身葬，看從地下發光華。

少保大司馬錢塘于湣肅公謙，景泰初監脩京城時，見石灰，因而口占一絕云：千槌萬鑿出深山，大火坑中煉爾顏。粉骨碎身皆不顧，自留辛苦在人間。後公因主易儲，慘致大禍，此詩預為之讖也。

郡人盛㫤允高初為御史，有聲，後奏事被謫，為某處典史，未幾，升某處知縣，所至皆有水山之勝。為詩曰：性懶才疏官亦拙，天然處處有青山。銓司頗信為知命，一度遷移一度閑。甚有怨而不怒之意。

禮侍蔀齋林先生誌祖清，避元不仕，變姓名匿居山寺，會府公檢冊寺中，見清詰問且曰：能詩乎？曰：頗能。即以冊號八音命為詩，應聲曰：金紫何曾一掛懷，石田茆屋自天開。絲竿釣月江頭住，竹杖桃雲嶺上來。匏實曉收栽藥圃，土花春長讀書臺。革除一點浮雲慮，木筆題詩酒數杯。府公驚羨，遂與為友。政暇輒攜酒過飲，倡和移日。一日忽論海濱人物，因曰：若林清者，雄才碩德，惜未見其人。林不覺有感，府公曰：公殆林清耶？林曰：若清者公安得見之？此吾所以有感也。相與盡醉而罷，明日林竟去之。府公再往，訪之不見，多方物色，終不見矣。

三山鄭汝昂善詩，且多滑稽，嘗寄親戚令廣東者一絕，云：三尺兒童事未諳，饑來強扯我藍衫。老妻牽住輕輕語，爹正脩書去嶺南，可謂善曉人者。

吉水縉紳解學士七歲時，其母居孀，苦於里胥催征之急，解具訴於縣宰，併系以詩曰：母在家中守父憂，卻教兒子訴原由。他年諒有相逢日，好把春風判筆頭。邑宰意其假手於人，即指堂邊小鬆為題令再賦，應聲曰：小小青鬆未出欄。枝枝葉葉耐霜寒。如今正好低頭看，他日參天仰麵難。邑宰大奇之，遂蠲其稅。

江右郭清狂題武昌竹箄門外一律云：夜飲江樓水氣涼，管絃成列麝蘭香。古今風月憑誰管？湖海煙花笑我狂。金鳳劈瓜供酒渴，瓦盆承露浣詩腸。東樓楊柳西樓月，曾擲千金醉幾場？翠館賦詠，此殆絕倡歟？

父兄勞於官，子弟逸於家。一逸已過分，況乃事奢華？軒軒傲閭裏，僕僕趨縣衙。不知禍所倚，方謂勢可誇。勢亦有時歇，禍或來無涯。不如慎德業，庶幾永無嘩。此張東海有感之作，仕宦子弟宜書諸紳。

弘治中，有老儒以貢授校官，翰林題白頭翁畫送之云：幽谷多年滯羽翰，泮林今借一枝安。世人莫笑頭空白，看盡春花雨後殘。此詩頗有意致。

僧無夢嘗在府畿村落中求化，手持大木牌題詩二絕曰：心為車分身為軾，車動軾隨何意息？交梨火棗是誰無？自是不為荊與棘。身為客號心為主，主人和平客安堵。若還客主不康寧，精神必定隨君去。正心養生之法，不過如此，可為終身誦之。

棗花至小能成實，桑葉雖粗解吐絲。堪笑牡丹如斗大，不成一事又空枝。此可以為華而不實，秀而無用之戒，宋王文康公詩也，公之事業可見矣。

景佑中，華州張源作絕句云：太公年登八十餘，文王一見便同車。如今若向江邊釣，也被官中配看魚。其後元昊叛關中，有長者六、七十年，蓋源從之而不知。然則豦刂孟李左車、樊若水輩有國家者，皆欲收羅之，而留資外侮，寧非深遠慮哉？

馮道云：窮達皆由命，何勞發歎聲？但知行好事，莫要問前程。冬雲冰須泮，春來草自生。請公觀此理，天道甚分明。又曰：但教方寸無諸惡，狼虎叢中也立身。雖達者之言，至於朝晉暮唐，謂之行好事，無諸惡作未也。

張文定公齊賢戒子曰：慎言渾不畏，忍事又何妨？國法須遵守，人非莫舉揚。無私仍克己，直道更和光。此□如端的，天應降吉祥。陽明王伯安先生教小兒語云。

衛輝名宦陳佑懷百泉云：功名場上日奔忙，北去南來十五霜。海嶽厚恩暫未報，蒪鱸佳興偶難忘。一身自覺妨賢路，萬事宜收入醉鄉。塵土滿纓思一濯，蘇門山下有滄浪。

宋仁宗之仁愛厚澤，及人難以言罄，有人過昭陵詩云：農桑不擾歲華登，邊將無功吏不能。四十二年如夢覺，東風吹淚過昭陵。

「落星依遠戍，斜月伴平林」。梁元帝句也。「故鄉一水隔，風煙兩岸通」。陳後主句也。唐人高處始能及之。見《五代新說》。

《楚辭•招魂》一篇，宋玉所作，其辭豐蔚醲秀，先驅枚馬而走僵，班楊千古之希聲也。《大招》一篇，景差所作，體製雖同，而寒儉促迫，力迫而不及。《昭明文選》獨取《招魂》而遺《大招》，有見哉！朱子謂《大招》平淡醇古，不為詞人浮艷之態，而近於儒者窮理之學，蓋取其尚三王、尚賢士之語也。

古人嘗以成語櫽括作對，偶若出於天成者，如東坡「吾亦愛吾廬，卿自用卿法。愧無琴瑟旨酒，樂我佳賓。所喜直諒多聞，稱為益友。」宋頒曆詔惟曆象日月生辰乃能成歲，自侯甸男邦采衛，欲要同文，何以報之？青玉案我姑酌被黃金壘。龔尹、謝丞啟生民以來，未有盛於孔子，天下之士豈復賢於周公？張安國自撫州移蘇謝表，雖自西徂東，周爰執事，然以小易大，是誠何心？王履謫居八桂，作青詞，萬里江墳，草木牛羊之踐履，百年鄉社，室家風雨之飄搖。張柳賀洪舍人：廣廈細旃，備唐虞之聖道。珍屋秘館，冠皋伊之倫魁。又：雖進退，必以其道。然功烈如此其卑。宋人上已請啟云：三月三日，長安水邊多麗人一觴一飲。會稽山陰脩禊事，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四美難併，崇岡峻嶺，脩竹茂林，群賢畢集。張敬夫答教官，啟識其大者，豈誦說云乎哉？何以告之？曰：亦仁義而已矣。近吳文定公為何令卻金疏枉尺而直，尋宜若可為也。辭十而受萬，是為欲富乎？管仲之器小哉！周公之功大矣。何許子之不憚煩，知虞公之不可諫。

謝艮齋作《勸農詩》云：莫入州衙與縣衙，勸君勤理作生涯。池塘多放旋添稅，田地深耕足養家。教子教孫須教義，栽桑栽柘勝栽花。閑非閑事都休管，渴飲清泉困飲茶。又云：仕宦之人，南州北縣。商賈之人，天涯海岸。爭如農夫，六親對面。夏絹新衣，秋米白飯。鵝鴨成群，豬羊滿圈。官稅早輸，逍遙敞誕。似此之人，值錢千萬。氣象雍泰，時不易逢。若彼旱潦，相仍飢餓。惟悴如聶夷中所云，寧不惻然耶？

人有殘縑敗素，繪一山一水，愛之若寶售之，必千金至於目。與真景會，則略不加喜，毋乃貴偽而賤真耶？求樂之真，今日正在我輩，春雪既霽，春風亦和，或坐釣於鷗邊，或行歌於犢外，百年瞬息，歡樂幾何？肴核盃盤，隨意所命，母以豐約拘也。檄書馳告，盍勇而前？此文殊清新向，予避兵雲間。泗濱時其地有林泉之勝，而無烽燧之虞，同時嘉遁者，皆文人高士，因仿司馬溫公故事，俾予作約語云：百歲光陰，萬物乃天地逆旅；四時行樂，我輩亦風月主人。幸居同泗水之濱，況地接九山之勝，盡可傍花隨柳，庶幾遊目騁懷。節序駸駸，莫負芒鞋，竹杖盃盤，草草何慚？野蔌山肴，雖云一餉之清歡，亦是百年之嘉話，敢煩同志互作遨頭，慨元祐之耆英，衣冠遠矣。集永和之少長，觴詠依然。訂約既勤，踐言弗替，用附於此，以見真率之會，不讓遊山之樂也。

陶九成云：余家天台萬山中，茅屋可以庇風雨，石田可以具饘粥。雖行江海上，而泉石草木之勝，未嘗不在夢寐時見也。偶讀廬陵羅景綸大經所著《鶴林玉器》，有曰：唐子西云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餘家深山之中，每春夏之交，蒼蘚盈階，落花滿逕，門無剝喙，松影參差，禽聲上下。午睡初足，旋汲山泉拾松枝，煮苦茗啜之，隨意讀《周易》、《國風》、《左氏傳》、《離騷》、太史公書及陶杜詩韓蘇文數篇，從容步山徑，撫松竹，與麛犢共偃息於長林豐草間，坐弄流泉，漱齒濯足。既歸竹窗下，則山妻稚子作筍蕨供麥飯，欣然一飽。弄筆窗間，隨大小作數十字，展所藏法帖、墨跡、畫卷，縱觀之興到，則吟小詩，或草玉露一兩段，再烹苦茗一杯，出步溪邊。邂逅園翁，溪友問桑麻，說粳稻，量晴較雨，探節數時，相與劇談一餉。歸而倚杖柴門之下，則夕陽在山，紫綠萬數變幻，頃刻恍可人目，牛背笛聲，兩兩來歸，而月印前溪矣。味子西此句，可謂絕妙，然識其妙者蓋少。彼牽黃臂蒼馳獵於聲利之場者，但見滾滾馬頭塵，匆匆駒隙影耳。烏知其妙哉？東坡所謂「無事此靜坐，一日是兩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所得不已多乎？此羅君語也。餘蓋亦知此妙久矣。風塵傾洞，豺虎咬人，幾賦歸與之，詩計無所得。又未知何日可以遂吾志？掩卷三嘆。《易》曰：觀顧觀其自養也。康節詩云：老年軀體素溫存，安樂窩中別有春。盡道山翁拙於用，也能康濟自家身。此自養之旨也。善自養如鶴林，斯可以佚老矣。

天順間有周岐鳳者，江陰人，巧黠無與比，身兼百技，溺意方術神怪，變幻眩駭耳目，而恣為不肖之務。故人皆畏而遠之。既死，友人偶召箕，周忽至，運箕如飛，頃刻數百言。其詩曰：銀河斜斜星斗橫，銅壺漏滴將三更。一天明月半輪小，三山路宵煙冥冥。我在三山樂樽酒，人間故人淹病久。須臾符命至三山，勞我淩風速於走。昨夜告神神不靈，我為故人行不停。靈方肘腋我還有，故人何處功心情？追憶當年曾會面，安亭風月常相見。我心不樂人不知，欲赴金臺奏金殿。誰知天數竟淪亡？吁嗟不得歸故鄉。今宵月夜秉明燭，又說前生真可傷。長記留連在芸屋，諸公相親伴幽獨。從容交處二十年，可憐嬉戲成悲哭。秋官與我且淡交，出帑何當贈棺木？英豪壯氣死還存，何事淒淒在鬼錄？孤魂飄飄無所依，萬里山川人不歸。夕陽芳草暮春候，忍聽杜宇花稍啼。番思昔寓塗菘日，一時念錯言難出。此時儂家太不仁，言悖出號亦悖入。如今往事且莫談，水流花落月當三。殷奚二公非常客，風流儒雅皆青衫。雲間士龍何足數？崑岡片玉可為伍。一笑壇前識表儀，未是相從論今古。月明如此良夜何？作詩相贈君且歌。君歌我詩不忍聽，兩行清淚空滂沱。漢明芸屋陶良玉，京都及今幾回祿。宗範舉人喜無事，為我傳言與親屬。朗吟壇前夜欲闌，丹青寫與期平安。菊莊老人此老病，翻胃病實由胃寒。枇杷葉號白豆蔻，紫蘇子兮莫用繆。良姜官桂用㱔須，厚朴陳皮為功奏。半夏檳榔白茯苓，沉香丁皮皆用輕。白芥藿香吐聖藥，杵頭糠號尋至城。三片生姜兩枚棗，切切分明向君道。人參乃是佐使藥，食前一服沉屙好。土地顧公也是神，君有誠心莫負盟。君心有誠祈必應，縱然虛誕何須評？我欲歸號笛三弄，神仙假我脩真洞。題詩今夜是何人，江湖散人周岐鳳。

國初吳人戴文祥，素閑道術，嘗隱堯峰山塢，建一草樓，荊垣竹扉，聊以自適。凡道流會集，靡不招致，一日有二藍袍作訪，文祥延之登樓，出山家常具飲食之。酒罄，一人曰：吾有詩。文祥速出紙筆，書云：雲英英兮出山阜，倏為白衣忽蒼狗。月皎皎兮照青澄，波光亂擊金蛇走。浮雲飛盡或無蹤，明月西沉還自有。雲來月去本無期，我與乾坤共長久。書訖，又一人曰：吾亦有詩，以記此樓之勝。書云：姑蘇勝景清且幽，耀靈毓秀世莫侔。比屋鱗接民居稠，中有飄緲之層樓。朱簾高控珊瑚鉤，芙蓉朵朵侵人眸。樓中老翁復何求？酡顏華發雲錦裘。樓前疊石成林丘，左圖右史日校讎。一塵不到風颼颼，蓬萊三山聊與儔。四時行焉春復秋，金風蕭爽暑氣收。海變桑田是盡頭，蓬屋今添第一籌。南極耿耿當空浮，華筵羅列珍美羞。望中嘉客總貴游，錚錚環珮鳴琳球。葡萄酒泛黃金甌，賓主相洽頻勸酹。清歌暢飲樂未休，仙翁福慶殊悠悠。書訖，擲筆於地，遂行。文祥疾覽之，有耕父見二道前去，一人吹鐵笛，一人撫掌而和，忽不見矣。

桃花仕女，紹興上舍葛棠，狂士也。博學能文，每下筆千餘言，未嘗就稿，恒慕陶潛、李白之為人事，輒效之。景泰辛未，築一亭於圃，扁其亭曰：風月平分。旦夕浩歌縱酒，以自適焉。亭壁張一桃花仕女古畫，棠對之戲曰：誠得是女捧觴，豈吝千金？夜飲半酣，見一美姬進曰：久識上舍詞章之士，日間重辱垂念，茲特歌以侑觴。棠略不計真偽，曰：吾欲一杯一詠。姬乃連詠百絕，如云：梳成鬆髻出簾遲，折得桃花三兩枝。欲插上頭還住手，遍從人問可相宜。懨懨欹枕捲紗衾，玉腕斜籠一串金。夢裏自家搔鬢髮，索郎抽落鳳凰簪。家住東吳白石磯，門前流水浣羅衣。朝來係著木蘭棹，閑看鴦鴛作對飛。石頭城外是江灘，灘上行舟多少難。潮信有時還又至，郎舟一去幾時還？潯陽南上不通潮，卻筭遊程歲日遙。明月斷魂清靄靄，玉人何處教吹簫？山桃花開紅更紅，朝朝愁雨又愁風。花開花謝難相見，懊恨無邊總是空。西湖荷葉綠盈盈，露重風多蕩漾輕。倒折荷枝絲不斷，露珠易散似郎情。芙蓉肌肉綠雲鬟，幾許幽情話欲難。聞說春來倍惆悵，莫教長袖倚欄杆。餘皆忘之矣。棠沉醉而臥，曉間視畫上，忽不見仕女，少焉複在，棠大異，即碎裂之。

禱雨文景泰五年七月寧德旱甚，邑民禱雨西山龍湫，疏文未善，投之須臾，別浮片紙，取視之，乃元至正間禱雨文也。其辭曰：某等俯陳蟻悃，仰瀆龍顏，乞鑒凡心。願舒聖眼，言念生居，在世治本於農，蒙天地覆載之恩，感雨露滋濡之德。春耕夏耨，敢辭塗足之勤；秋獲冬藏，實切資身之望。不期茲歲，忽值恒暘，爰從九夏之初，逮及三秋之始，已經六旬不雨，忍見千里揚塵，石燕停飛，商羊絕舞，致泉源之既竭，慨旱魃之為凶，知作孽自我蒸民，故降災實由上帝。爰深脩省，特致禱祈，處取某時，恭詣龍湫，恪求聖水，願施甘雨，稍救枯苗。伏願龍顏大悅，賜涓滴於金瓶，龜圻全消，霈滂沱於隴畝，庸副實栗之詠，預占大有之祥，垂佑我民，迓續乃命。云云。眾為誦之，須臾大雨如注。

王恭襄公題晉溪別墅曰：家山誰用買山錢，竹塢當溪亦勝緣。菡萏池通蘋葉水，垂楊門俯稻花田。煙霞拍塞藏詩橐，鷗鷺將迎載酒舡。我已得歸寧更出，北庭休勒草堂篇。崇福田莊曰：小雨才收暖更晴，筍輿輕度碧沙平。塍間有地皆流水，寺外無山不繞城。蒲茁炊香晨饌美，藤枝敷影午樽清。會須盡滌京塵涴，更待他年結攬成。

佳節每從愁裏過，壯心偶傍醉中來。蘇老泉詩也。閉門客到常疑病，滿院花開不似貧。混沌以來惟此老，乾坤之外更無山。潘留崔詩。開闢以來元有此，蓬萊之外更無山。

莊定山詩。簾垂知日永，柳靜覺風微。邵康節之詩。獨呼明月長陪醉，不負青天早放閑。司馬垔門聯。春風浪苑三千客，明月揚州第一樓。趙子昂題迎月樓聯。

雲日明松雪，溪山進晚風。人行圖畫裏，鳥度醉吟中。勸君更盡一杯酒，與爾同消萬古愁。雨意欲晴山鳥樂，寒聲初到井梧知。架有春風筆，門無暮夜金。

野塘春水慢，花塢夕陽遲。木葉下時秋已半，野禽啼處月初生。

潮逢穀水難興浪，月到雲間便不明。古有此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