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論書一 藝舟雙楫
卷六 論書二
作者:包世臣 

卷六•論書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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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譜》辨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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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譜》云:「羲之入都,臨行題壁,子敬密拭除之,書易其處,私為不惡。羲之自都返,見曰:『吾去時真大醉也。』敬乃內慚。」又言:「謝安素輕子敬之書,子敬嘗作佳書與安,謂必存錄,安輒題後答之,敬深以為恨。」之二說者不知所自出,大約俗傳,非事實。按右軍癸亥生,當西晉惠帝太安二年,至甲辰生大令,為東晉康帝建元二年,至穆帝永和九年,大令年十歲,會蘭亭尚不能成詩。永和十一年春,右軍辭官誓墓居會稽,是後斷無入都理。是右軍入都,至遲亦永和十年,大令年始十一,焉得有拭除父書而別作之事乎?謝安長於大令二十四歲,大令始仕,係為安衛軍長史,太元中建太極殿,安欲大令書其榜為百世光,卒以難言而不敢逼,是其極重大令,又焉得不存錄大令佳書?題後答之之事,況安為大令父執,已又係其故吏,即不存錄其書,又何至深恨耶?大令臨命時,自言唯念及辭郗氏婚事,深為疚心,則其他行檢無瑕可知。且南朝深重禮教,東山絲竹,尚貽譏議,以靈寶之悖逆,聞呼溫酒,遂伏地流涕不可止,沅自稱勝父,如虔禮所述乎?恣意汙蔑,是不可以不辨。至《玉潤帖》,世皆署為右軍,以予審之,實臨海太守凝之書也。右軍卒於辛酉,當穆帝升平五年,大令年十八。升平三四年間,右軍致周益州書有「唯一小者尚未婚,過此一婚,便得至彼」之言,未婚之小者,即斥大令。前此升平一年,《旦夕都邑帖》止言「無奕外住仁祖日往」,尚不及蜀中山川諸奇,嗣有《省足下別疏》及《年政七十》二帖,始訂遊目汶領峨眉之約,最後乃言「待小者婚乃能至彼」,《十七帖》有云「吾年垂耳順」,其時想已五十七八,故知是升平三四年間書也。不一二年,右軍遂厭世焉,得見大令之小女玉潤,且言發痼,痼疾少有差耶,臨海奉五斗米最虔。帖稱家長,是固兄之稱耳。其書視右軍差斂,而姿態遠遠遜,又其辭愚愨,非臨海不至是也。若《保母帖》,乃越僧得之以五百金,賣與韓侂胄者。書必出大令,或其時大令書尚多,集字精刻以誑侂胄未可知也。右軍卒辛酉年五十九,至哀帝興寧三年乙丑,右軍僅六十三,而李氏顧七十,是長於右軍七歲。右軍七兒一女,皆郗夫人生,帖言同生則自有妾媵,然東床坦腹,右軍尚少焉,得有妾反長於婿至七歲之多耶?

跋榮郡王臨《快雪》《內景》二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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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論真行書,率以不失篆分意為上。後人求其說而不得,至以直點斜拂形似者當之。是古碑斷壞,彙帖障目,筆法之不傳久矣。南唐祖本,宇內罕覯,潭絳大觀寶晉諸刻,具體宋人,停雲鬱岡,悉成趙法,即華亭力排吳興,而戲鴻不乏趙意,良由勝國盛行趙書,摹鐫路熟,雖從真跡上石,而六朝筆妙已不可見加。華亭選帖之時,甫逾強仕,字尚無筆,鑒復有舛。故《旱燥帖》《虎兒書》《告淵朗帖》《東山帖》《謝莊詩帖》《離騷經》《文皇哀冊》,皆中嶽書。《先墓帖》中唐人書,《黃耆帖》景度書,《思想帖》《秋深不審帖》,皆吳興書。《樂志論》《帝京篇》皆偽書,悉令竄入。其真跡唯《出師頌》《保母志》,南庫本《十三行》,朱巨川《告身》《祭侄文》,劉中使《新步虛詞》,尚可以意推見雙鉤懸攬指實掌虛之妙,為足重耳。大凡六朝相傳筆法,起處無尖鋒,亦無駐痕,收處無缺筆,亦無挫鋒,此所謂不失篆分遺意者。虞、歐、褚、陸、李、徐、顏、柳、范、楊,字勢百變而此法無改。宋賢唯東坡實具神解。中嶽一出,別啟旁門。吳興繼起,古道遂湮。華亭晚而得筆,不著言詮。近世諸城相國祖述華亭,又從山谷「筆短意長」一語悟入,窺破秘旨,雖復結構傷巧,較華亭遜其遒逸,而入鋒潔淨,時或過之。蓋山東多北魏碑,能見六朝真相,此諸城之所以或過華亭也。今觀榮邸書,雖撫戲鴻木本,而筆勢逆入平出,江左風流,僾然若接不受,氈墨之愚,可謂諸城而後,再逢通識者已。鐵香得之,裝池見示,故欣忭而記之。同觀者張翰風彥惟竹林容瀾止來止昆玉,徐仲平魏會容葉東卿方彥聞胡蘇門。

書臨平原《祭侄稿》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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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三稿,以《祭侄文》為最奇縱,定是真跡。然考祿山以天寶十三載十一月甲子舉兵,未出范陽,即命安志忠將精兵守土門,以遏西兵東下之路。及祿山至槁城,常山與其長史袁履謙出迎,祿山大喜,加以金紫,使仍守故治,兼轄附近諸軍,改命蔣欽湊率曳落河百人團練兵七千,守土門,屬常山統轄。常山以十二月丙午定起義之謀,假祿山命召欽湊至郡受犒,日暮抵城外。常山命暫就傳舍,遣屬載酒召妓,醉而斬之,盡殺曳落河,而散土門之眾。丁未,祿山遣征兵幽州之高邈自幽州返南至郡,常山又遣屬計擒之。少頃,郡南報何千年自東都來,已入境,常山遣迎於驛。千年已聞邈被擒,指揮從騎鬥,皆死,因擒千年,河北從風反正者十七郡。常山遣其子泉明,送欽湊首並邈千年至長安。至太原,同行之張通幽說太原尹王承業,留泉明更其表,別遣送都,沒常山之功。及太原陷,泉明被擄,囚於范陽。先是祿山命互更諸郡守,饒陽太守盧全誠(一名皓)不受代,祿山命張獻誠將五郡兵圍四十餘日,及聞常山兵起,欽湊等被擒,解圍遁去。又祿山所命景城守,為縣尉賈載穆寧誅死,祿山自東都命史思明攻之。思明兵至景,遣人說穆尉,穆立斬之,共推平原為盟主。平原遣常山之甥盧邈詣常山,約同起義。祿山聞常山兵起,欲歸自攻之,時已定十四載上日稱帝東都之議,因遣蔡希德自河內將萬人擊常山,思明亦與李立節自景城率萬人同至常山。正月壬戌,常山城陷,擒常山及履謙,送東都遇害。史不言常山遣季明詣平原事。常山郡,今真定府,土門在獲鹿縣,去常山西一舍,平原在常山東南。土門非道所經,且其時土門已無守兵,城陷,無關土門事。文爰開土門云云,殊不可解。及思明降,平原已改刺蒲州,泉明及得歸蒲州。平原命泉明訪求常山之子女陷賊者,泉明先至東都,求得常山及履謙屍,又在常山訪贖眷屬多人,亦不言得季明首櫬事。文云「再陷常山」,「陷」字當「訪」字之誤也。賊臣不救,斥太原尹王承業,承業故匪人,然太原距常山且六百里,思明兵至常山三日,城遂陷,雖救亦無及也。常山自起兵至城陷,前後止十七日。思明破常山,移勝兵攻饒陽,月餘仍不下,而臨淮救至,擊敗思明軍,饒陽乃解。常山之起義反正也,以前趙州司戶包處遂,而近在肘腋,不與之謀軍國;饒陽距常山一程,常山為盟主,復不與饒陽圖事,反遠結王承業,心目中唯見頭銜高卑,真白面書生也。臨淮至用司戶謀,遂大破思明於嘉山。饒陽之忠與能,不下睢陽,司戶談言微中,有仲連之風,而名皆不著,真有幸有不幸哉!

此丁酉夏臨平原稿書,而刊其錯誤,以應陽湖劉廉方者。廉方好學,治古文,工北朝書,於僕筆法,尤為篤嗜,而忽以癸卯夏,旅化於浙,年廿三歲。錄此為之垂涕。甲辰八月,倦翁記。

題隋志拓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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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慶二十年,西安民掘地得石誌二:一《隋太僕卿》,一《太僕夫人姬氏》,俱正書徑半寸。《太僕志》縱橫各三十七行,《夫人志》縱橫各二十七行。字畫雋密,詞理高華。玩其筆勢,斷為率更無疑也。永興稱率更曰「不擇紙筆皆能如誌」,於此拓見之,蓋其指法沈實,力貫豪端,八面充滿,更無假於外助故也。率更書晚而彌峻,《姚辨志》《千字文》皆大業時書,其體壯實,近《遺教經》,《醴泉銘》《搗素賦》《心經》《夢奠》,皆貞觀時書,其體雄峻,近《曹娥碑》。二誌字同《千文》而更遒麗,書道習法易而創體難。近世北朝石誌出土者多矣,字畫率樸茂,斂分勢而為之。至率更出,始醞釀分法而盡變其勢。厥後祖尚流風,雖峭厲如蘭臺,圓勁如裴休,卒莫窺渾厚之域,而謂同時儕輩,竟復有學業相抗而無聞於後者乎。率更碑版傳世者,悉傷磨刮,即得宋拓,亦非真相,而二誌數千字完好如新,豈非墨林至寶耶?《太僕志》極沉毅,《夫人志》稍加妍雋,蓋藝之精者,必凝於神,下筆時因人因文,寄意稍殊,體勢與為關通耳。余嘗見南唐拓《畫讚》《十三行》,沉肅如漢分。今見二誌,益見山陰家法,為宋以來彙帖所沒,故具說之。

自跋刪擬《書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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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郡書源出子敬,序述右軍諸帖,略不一及草勢,是其意故不尚右軍草也。學宗子敬而論排之者,以文皇有餓隸之誚耳。然鼓努者,屈鐵抽刀之類標置者,讓頭舒腳之類,此在右軍無定法,而子敬真行所不能免,則其目擊心迷之歎,亦有自來矣。吳郡雖得子敬之筆,至於體勢則未也。《書斷》謂其有天材,少工用,真行雅於草者,正以其草無點畫處遂無字耳。筆墨利病,推闡幾盡,而每為腴詞掩意,故刪浮言以顯名理。六篇之譜,亡於南宋,今傳者止其敘說。白石所續,非吳郡指也。臆測其目,當為執使轉,用擬察,凡是數法,餘他書言之已備,故將刪本擬寫一通,察其結法,依據永師,善為變勢,遂能立家。予書此,勢取仍舊,而料白處行,大都以子敬之意行之。嗟夫!察之者尚精,擬之者貴似。此卷分之則似,合之則不似,能知其所以不似,是在精於察矣。寫竟傳示修存、熙載、蘊生、震伯,當共喻此秘密。道光壬辰閏月晦日。

自跋草書答十二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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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自得版本《閣帖》,篤嗜大令草,乃悟吳郡「不真而點畫狼籍」一語為無上秘密。及見華亭《覆澄清堂帖》,載右軍「又頃水雨以復為災彼何似」兩行十一字,歎其如蟲網絡壁,勁而復虛,真吳郡所謂「同自然之妙,有非力運所能成」,因信高坐兩行,素書入神,高閑以下,只可懸之酒肆。襄陽之言,良非無見。遍閱唐人傳書,成篇幅而不偭山陰家法者,唯《屏風書》及《書譜》。然《屏風書》,遣筆處恒傷疾,又形骸多有未檢;《書譜》守法頗嚴,而苦雕疏,無《屏風書》茂密之致,遂俱置不習其勢。今秋薄遊武林,求書者遝至,行笈無可鈔錄者,從友人假得《書譜》,各臨寫數行以應之。以其文多蕪稚,略為刪截,返邗乃寫出刪本,授子弟誦習。反覆察其結法,空曠而完密,氣力實有過人,擬之數過,益能盡其得失。篇端七八百言遵規矩而弊於拘束,雕疏為甚。「而東晉士人」以下千餘言,漸會佳境。然「消息多方」以下七八百言,乃有思逸神飛之樂。「至為合作,聞夫家有南威」以至篇末,則窮變態,合情調,心手雙暢,然手敏有餘,心閑不足。賞會既極,略近瀾漫。是故吳郡語雖過分,然使稍存謙抑,不盡所明,則樞機永秘,希風無從。草法如線,藝林實載其功矣。蘊生曰:「先生擬《書譜》,豈欲操吳郡戈入室以伐之耶?至兩答之文,極言學書工用,六篇之闕,頓還舊觀。若寫出流布,斯乃明火爚蟬之盛業,視擬《書譜》相萬也。」余謝以非任,而友生誤聞其說,以佳楮相餉,遂試為之,以質蘊生。道光壬辰孟冬甲子。

右軍作真如草。大令作草如真,作真如草。率更雅有神解,襄陽讚以真到,內史而狀之曰:「莊若對越,俊如跳擲。」信為知言。然率更下筆,則莊俊俱到,右軍下筆則莊俊俱忘,此則欲從末由者已。作草如真,有唐三家,略存其意:長史八法完具,而不能無檢攝不及處;醉僧藏鋒內轉,瘦硬通神,而衄墨挫豪,不無碎缺;少師鋪豪入紙,至能齊力,而矜奇尚褊,踽踽涼涼,未免已甚。下此遂無可言者。草法不傳,其真不傳也乎?次年二月上丁,展視是卷,點畫多不稱意,驟雪如掌,目眩指拳,不復成字。

後十二日,校勘《晉書》,見《衛瓘傳》云:「漢興,而有草書,不知作者姓名,後之善者,稱杜度、崔瑗、崔實。杜氏殺字甚安,而書體微瘦,崔氏甚得筆勢,而結字少疏,張伯英因而轉精甚巧,下筆必為楷則,號『匆匆不暇草書』,至今寶為草聖。」《索靖傳》云:「靖與衛瓘俱以草書知名,瓘筆勝靖,然有楷法,遠不能及靖。」始知作草如真,乃漢晉相承草法。吳郡傳衣未遠,非由冥悟。余前讀《晉書》於此章句,視為詞藻,心鏡不明,目精遂眯。是以釋子傳法名曰證盟,法必心悟,非有可傳,不得真證,難堅信受。余今日則不啻親承獅子吼也,歡喜讚歎,並記於後,以告天下後世之同此志者。

懷寧篆、隸、分,已臻絕詣,真書雖不入晉,其平實中變化,要自不可及。唯草書一道,懷寧筆勢,固如銅牆鐵壁,而虛和遒麗,非其所能,尚留片席,使後來者自擇所處。

《十七帖》疏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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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帖初刻於澄清堂,其本未見。宋以後彙刻本,單行本,有釋文本,唐臨本,所見不下十餘種,大都入多尖鋒,出多挫鋒,轉折僵削,俗工射利所為也。碧溪上人以余刪擬《書譜》已刻成,欲寫刻《十七帖》,以道吳郡之源,其意甚盛,故為作是卷。梁武帝稱右軍字勢雄強,若龍跳天門,虎臥鳳閣。唐文皇稱右軍點曳之工,裁成之妙,勢似奇而反正,意若斷而還連。余遠追微旨,結體則據棗本《閣帖》,用筆則依秘閣《黃庭》,文房《畫讚》,而參以劉宋《爨龍顏》,東魏《張猛龍》兩碑,以不失作草如真之遺意。為自來臨寫《十七帖》家,開一生面。以俟異日,或得澄清堂本,證其得失。各本帖或多或少,前後編次及釋文,亦互異,又句讀多不可離。余故據史傳,按文論世,為之移並,隨手作行,不拘成式,而別以真書釋而疏之如左。

十七日先書,郗司馬未去,
即日得足下書,為慰,先書以
具,示復數字。


全帖前人皆以為與益州刺史周撫道和者,有閣本《周益州送邛竹杖》帖可證。以帖首二字為名。郗司馬,名曇,字重熙,鑒字道徽之子。右軍妻之仲弟,大令前妻之父。永和一年,會稽王以撫軍大將軍輔政,引為司馬。道徽嘗過王敦,留姑孰,撫時為敦從事中郎,是宜與郗氏有舊。然重熙未嘗膺梁益之命,或遣信而附書也。

計與足下別廿六年,於今雖
時書問,不解渴懷。省足下先後
二書,但增歎慨。頃積雪凝
寒,五十年中所無。想頃如
常。冀來夏秋間,或復得
足下問耳。比者悠悠,如何可言。


右軍為敦從子,至承器賞。撫以府寮為私人,故與右軍特厚。太寧二年,敦為逆,撫以二千人從。敦敗,撫逃入西陽蠻中。是年十月,詔原敦黨撫自歸扉下。時右軍為秘書郎,同在都。咸和初,司徒王導茂宏輔政,復引為從事中郎,旋出為江夏相,監沔北軍,鎮襄陽,歷守豫章,代毋丘奧監巴東軍,刺益州。計自太寧三年永和五年,適廿六年。是年大將軍褚裒北伐敗績,「悠悠如何可言」,蓋指此。玩詞意,是久別得書而復者,當即附郗之先書,帖宜居前,以全帖名十七,故存其舊。

諸從並數有問,粗平安。唯修
載在遠,音問不數,懸情。司
州疾篤,不果西公私可恨。足
下所云,皆盡事勢,吾無
間然。諸問想足下別具,不復
具。


撫王氏故吏,殆拳拳右軍諸從,故詳答之。右軍以永和四年,由江州刺史入為護軍將軍,在都城,故問數達也。修載名耆之,王廙世將之子,為鄱陽太守,故云在遠。司州名胡之,字修齡,修載之兄,皆右軍同祖弟。永和五年,石季龍死,朝議以修齡有聲譽,用為司州刺史,以綏集河洛,辭有疾,未行而卒。所云「皆盡事勢吾無間然」者,永和六年,以殷浩督揚、豫、徐、青、兗五州軍事,假節圖北伐,似撫來書亦不以此舉為然,與右軍有同心也。書定出其時,各本或有或無,他帖刻者,戲鴻本似出徐會稽,然最有行間法。

去夏得足下致邛竹杖,皆
至。此士人多有尊老者,皆
即分布,令知足下遠惠
之至。


往在都,見諸葛顯,曾具
問蜀中事,云成都城池
門屋樓觀,皆是秦時
司馬錯所修,令人遠想慨然,為尔不?信具
示,為欲廣異聞。


「顯」字,依草法定是「顯」,撿《蜀志》,顯父攀,攀父喬。喬,瑾次子也。瞻未生前,瑾命喬入蜀,為亮後。恪既族,攀仍後瑾,至顯乃與瞻孫京,同移河東。《華陽國志》云,平蜀之明年,移蜀大臣宗預、廖化、諸葛顯等於東。按中宗即位建康,右軍年已十五,時諸葛誕孫恢為會稽太守,顯或南依恢,故右軍得在都見之也。上距東移蓋五十二年。「令人」六字,本旁注,唐人臨入正文,從之。

知有漢時講堂在,是漢
何帝時立此?知畫三皇、
五帝以來備有,畫又精
妙,甚可觀也。彼有能畫
者不?能因摹取,當可
得不?信具告。


「知有」至「此知」十五字,各本無,唐臨及《閣帖》有之,今依補。

彼鹽井火井皆有不?足下
目見不?為欲廣異聞,具示。


朱處仁今所在,往得其
書,信遂不取答。今因足下答
其書,可令必達。


處仁當是龍驤將軍朱壽。《穆帝紀》所載,永和五年,與撫同擊范賁,平益州者也。《通鑑》或本誤作燾(燾乃西蠻校尉,別一人)

以上五帖,當是一書,先謝遠惠,次雜問蜀事,末附致朱書,係由護軍出守會稽後作。

得足下旃罽胡桃藥二種,知
足下至戎鹽乃要也,是服食所
須,知足下謂頃服食,方回
近之,未許吾此志。知我
者希,此有成言,無緣見
卿,以當一咲。


至,摯也。別帖屢言情至,此其省文,非至止之至,謂勤也。如迨其謂之,「遐不謂矣」之謂。索戎鹽,先致謝耳。方回,郗愔字,右軍妻之長弟,史稱其棲心絕穀,修黃老之術,與右軍及高士許詢遊東土,不樂參朝政,有邁世風。「頃服食」作「須」者,誤。「未許吾此志」,言方回雖近道,猶未能深信也。

吾服食久,猶為劣劣,大都
比之年時為復可可,足下保
愛為上,臨書但有惆悵。


連上,服食而申言之。

天鼠膏治耳聾有驗
不?有驗者乃是要藥。


天鼠即今飛鼠,毛赤而尖,蒼白,似黑狐,蜀產也。以上三帖當是一書。

虞安吉者,昔與共事,
常念之。今為殿中將軍。
前過云:與足下中表,不
以年老,甚欲與足下為
下寮。意其資可得小郡。
足下可思致之耶?所念,
故遠及。


《墨藪》載安吉善書,別帖有虞義興適道此,或即其人,然史無可考。帖云「遠及」,當與撫也。

青李、來禽、櫻桃、日給滕,子皆囊盛為佳,函封多不生。


足下所疏,云此果佳,可為
致子,當種之。此種彼
胡桃皆生也。吾篤喜
種果,今在田里,唯以此
為事,故遠及。足下致此
子者,大惠也。


上此,此「來禽」四果,下此,此會稽胡桃,即撫前所致者,故云彼以明之。前列果名,乃索其子,定是一帖。前人有謂此帖為與桓宣武者。宣武以永和三年滅蜀,右軍以十一年去官,帖云「今在田里」,是去官後語,宣武未再至蜀,何能與宣武邪?

旦夕都邑動靜清和,想足
下使還,具時州將桓公告,
慰情,企足下數使命也。謝無
奕外住,數書問,無他。仁祖日
往,言尋悲酸,如何可言。


撫以永和九年斬蕭敬文,「使還」指此,「具時州將」時是也。撫已由征虜安西進平西,言以此功,朝議當進為鎮征,極州將之榮也。入升平,果進鎮西,其卒也贈征西。桓公以永和十二年大敗姚襄於伊水,收復洛陽,修五陵。「告慰」者,言接其告欣慰也。情企數使,撫前助桓公平蜀,或欲引之北伐,有疏請也。仁祖,謝尚字,尚弟奕,字無奕。升平一年五月,尚卒,朝議以尚在北得人,故以奕代尚刺豫州,北伐慕容雋,明年卒於軍。「外住」指此。此升平一年書。

省別具,足下小大問為慰。多
分張,念足下懸情,武昌諸
子,亦多遠宦。足下兼懷,
並數問不?老婦頃疾篤,
救命,恒憂慮。餘粗平安。
知足下情至。


陶侃士行以咸和四年平蘇峻後,由江陵移鎮巴陵,五年斬郭默,加督江州,復移鎮武昌,九年辭鎮歸國,登舟而卒。屬吏畫其像於武昌西門,故稱之。士行十七子,九子舊史有名,撫妹為士行子婦。老婦,右軍稱妻也。

省足下別疏,具彼土山川諸
奇。揚雄《蜀都》,左太衝《三
都》,殊為不備悉。彼故為
多奇,益令其遊目意足
也。可得果當告卿求迎,少
人足耳。至時示意,遲此
期,真以日為歲。想足下鎮
彼土,未有動理耳。要欲
及卿在彼,登汶領峨眉
而旋,實不朽之盛事。但
言此心,以馳於彼矣。


知彼清晏歲豐,又所
出有無鄉,故是名處,
且山川形勢乃尔,何可以
不遊目?


知彼帖承上帖之意,定是一書。「所出有無」,言有他處所無,是當時語。「鄉」讀如「鄉」也,吾見於夫子之鄉,言蜀本古之名邦也。或以為無一鄉,或以為有異產,皆誤。

足下今年政七十耶?知體氣
常佳,此大慶也。想復勤加
頤養。吾年垂耳順,推之
人理,得尔以為厚幸,但恐前
路轉欲逼耳,以尔要欲一
遊目汶領,非復常言。足下
但當保護,以俟此期。勿謂
虛言,得果此緣,一段奇事
也。


右軍祖名「正」,故諱作「政」。撫以太寧二年自歸,至興寧三年卒於益州,歷四十三年。前在敦所,已洊歷顯職,史雖不言其壽數,大都七十餘矣。

吾有七兒一女,皆同生。婚娶
以畢,唯一小者,尚未婚耳。
過此一婚,便得至彼。今內外
孫有十六人,足慰目前。足下
情至委曲,故具示。


同生,一母也。「未婚之小者」乃大令。右軍孫楨之,外孫劉瑾,皆知名。此帖說欲遊蜀而尚未果之故,以堅其約,當是最後書。各本無,唯唐臨本有,從之。

以上十九帖,定與撫。

云譙周有孫□,高尚不
出。今為所在,其人有以副此
志不?令人依依,足下具示。


嚴君平、司馬相如、揚子雲
皆有後不?


蜀人譙秀,周之孫也。李雄、李驤、李壽據蜀,三徵皆不應。「今為所」言蜀已內屬,「在」,察也,猶在帝左右之在,連下九字為句。「云譙周」下廿九字,十七帖本所無。「嚴君平」下十四字,閣本亦別為帖,唐臨本及大觀帖皆連為一,文義為優,從之。此帖定是永和三年,右軍為江州刺史時,聞宣武平蜀而致之者。留意人材,表章氣節,乃懷柔反側第一義,宣武薦秀卒不起,未必非此書啟之。撫欲炙之士,觀《虞安吉帖》,止敘弗論資,是未可與言此也。

以上一帖與宣武。

吾前東粗足作佳觀,吾
為逸民之懷久矣,足下何以
等復及此,似夢中語耶?
無緣言面,為歎,書何能悉。


會稽在金陵東,南朝時所謂東郡、東土、東中,皆斥會稽。云「吾前」,是辭內史後語,「等」,待也,言同具逸民之志,何以遲遲不決。作方者誤復及此似夢中語,想右軍去官時,有書留之也。此帖當與方回。方回既姻親,又同志,故措辭直爽。《胡桃帖》「未許吾此志」之說,所由來也。此永和十一年書。

瞻近無緣省告,但有悲歎,
足下小大悉平安也。云卿當
來居此,喜遲不可言。想必
果言,告有期耳。亦度
卿當不居京,此既避,又節
氣佳,是以欣卿來也。此信旨
還具示問。


兩「告」字,各本俱作「苦」,傳模誤也。晉人言苦皆謂病,帖意殊不爾。此,此會稽。避,謂囂塵不及。「想必果言」為句,「告有期」屬其先告來期也。

知足下行至吳,念違
離不可居,叔當西耶?
遲知問。


方回以黃門侍郎出為吳郡守,固辭,乃改臨海。此右軍初聞吳郡命,喜其近東而致之書。叔謂重熙,「當西」謂其代荀羨為北中郎將鎮下邳也。以上三帖皆與方回。

龍保等平安也,謝之
甚遲,見卿舅可耳,至為簡隔也。


今往絲布單衣財一端,
示致意。


今往十二字,各本皆別,唯唐臨本合,良是從之。

胡母氏從妹平安,故在
永興居,去此七十也。吾在
官,諸理極差。頃比復,勿勿。
來示云與其婢問,來信
□不得也。


永興,今蕭山北,此會稽婢字絕句。

彼所須藥草可示,當
致。


「須」,各本草法皆成「頃」筆駛所致耳。以上三帖,不得主名,大都其群從也。

道光十三年四月十七八九日,作於小倦遊閣。兩目似霧看花,而下筆如鷹鸇搏擊,饒有不草使轉從橫之意,但發波時有剩墨,以為憾耳。嘉慶二十二年在都下,為新建余鼎銕香作《述書》,一卷字大才當此書四之一,而雄肆有若方丈。余明經久返道山,《述書》不知流落何所。蓋二十年來作小正書唯此二種也。延平劍合,以告有緣。安吳包世臣自記。

與吳熙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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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載足下:承以裹筆不裹筆殊異之故為問,善哉善哉!近人可與言此者希矣。僕亦略涉藩籬,數他家之寶耳。雖然,不可不為足下盡言之。二王真、行、草具存,用筆之變備矣,然未嘗出裹筆也,唯南庫本《十三行》「收」、「和」、「顏」三字有一二裹筆,自係宋人摹鐫,間以己意,非其本然。夫字始於畫,畫必有起有止。合眾畫以成字,合眾字以成篇。每畫既自成體勢,眾有體勢者合,自然顧盼朝揖出其中,迷離幻化出其中矣。裹筆則專借他畫以作此畫之勢,借他字以成此字之體。健者為短長排闔之雄,弱者為便辟側媚而已。故二王傳書,雖中間閑畫,皆起止完具,刀斬斧齊,如清廟之瑟,朱弦疏越,一唱三歎,無急管繁弦,以悅淫哇之耳,而神人以和,移風易俗,莫與善也。渤海憲章右軍,抽鋒一線,如猿騰鶻落,而泯上下相承之跡。永興祖述大令,裾帶飄揚,而束身矩步,有冠劍不可犯之色。是雖舒筋斂骨,刻意求工,然猶未出裹筆也。河南始於履險之處裹鋒取致,下至徐、顏,益事用逆,用逆而筆駛則裹鋒側入,姿韻生動,又始間以肥瘦濃枯,震耀心目。後世能者,多宗二家,東坡尤為上座。坡老書多瀾漫,時時斂鋒以凝散緩之氣,裹筆之尚,自此而盛。思翁晚出,自知才力薄怯,慮其懈散,每以裹筆制勝,然亦用之救敗耳。及近人劉諸城乃專恃此,又先以搭鋒養其機,濃墨助其彩,然後裹筆以作其勢,而以枯墨顯出之,遂使一幅之中,濃纖相間,順逆互用,致飾取悅,幾於齲齒墮髻矣。晉字宋拓,人間罕見,但得一二裹筆,方自詡為盛業,何能更知其實為下乘乎?僕學裹筆廿年而後得繼,求之古,悟其用意傷淺,力克除之。又十年,乃見裹筆,與用逆相近而實懸殊也。用逆以換筆心,篆、分之秘密。裹筆則如詞章家之倍犯蟬連,按歌家之啾發投曲,拳勇家之接步靠手,雖不能盡廢,要不可恃為當家也。足下資性卓絕,而自力不倦,自能悟入單微,故以相授。然不龜手藥雖出江頭,洴澼人執圭之賞,是足下材力自致,非聚族而謀者所敢與其巧也。有暇望過我面悉。初暑已蒸濕,珍重千萬。世臣頓首。

書黃修存藏宋拓《廟堂碑》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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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觀刻在北宋已不可得,余前得南宋庫裝王覆本。北宋拓者已足見永興嗣法大令之血脈所在,後其本歸閩中伊氏,廿餘年思之不置。是本乃南宋賈拓,紙墨雖劣,而格致如一,可珍也。大都初唐書肥,本多近真帖,賈恐轉拓轉肥,乃磨治碑面,使畫瘦,始全失之。而世人或以瘦為貴,宜唐法遂蕩然也。永興面目似右軍神理,則大令抽鋒殺字,放肆豪邁,古人謂為得王筋者,豈不以其牽掣勁健,駿快奕奕洞目耶?然亦稍異右軍,遜於渤海矣。修存知書而得此,故具以訊之。

書劉文清《四智頌》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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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世小真書遺諸城為第一,此尤其經心結撰者,可珍也。《黃庭》《洛神》之以法,至諫議《護命經》而絕。坡老思翁有意復古,而蘇苦出入無操縱,董苦布置不變化,外此大都胥史之能事矣。諸城壯歲得力思翁,繼由坡老以窺閣本,晚乃歸於北魏碑誌,所詣遂出兩家之外。然其筆法則以搭鋒養勢,以折鋒取姿;墨法則以濃用拙,以燥用巧;結法則打疊點畫,放寬一角,使白黑相當,枯潤互映,以作插花援鏡之致。卷簾一顧,目成萬態,然其心思悴於字內,筋力盡於畫中。必責以琚珩璜瑀之節,則朽木為柱,有不能辭其誚者矣。小真書取勢必遠,而置節尚促;用意必險,而措畫尚平。夫是以覽之無奇,探之不盡,唯余事斯,素有微契,而敝帚自享。從無連篇累牘之作,工力未副,冥悟空深,近更以目力劣甚,腕不復能離几案,無以發勢遠意險之妙。反覆茲冊,愛與惜兼,逝水之傷,情難自已。道光癸巳二月幾望。

乾嘉之間,都下言書推劉諸城、翁宛平兩家。戈仙舟學士,宛平之婿而諸城門人也,嘗質諸城書詣於宛平,宛平曰:「問汝師那一筆是古人?」學士以告諸城,諸城曰:「我自成我書耳,問汝岳翁那一筆是自己?」學士之子以此語質於僕,僕曰:「宛平書祇是工匠之精細者耳,於碑帖無不遍搜默識,下筆必具其體勢,而筆法無聞,不止無一筆是自己也。諸城冥悟筆法,而微變其體勢,正是深於古人。必云自成我書,亦稍涉矜張矣。」僕嘗謁諸城於江陰舟次,論晉、唐以來名跡甚協。諸城曰:「吾子論古無不當者,何不一論老夫得失乎?」僕曰:「中堂書可謂華亭高足。」諸城曰:「吾子何輕薄老夫耶?吾書以拙勝,頗謂遠紹太傅。」僕曰:「中堂豈嘗見太傅書乎?太傅書傳者,唯《受禪》《乙瑛》兩分碑。《受禪》莊重,《乙瑛》飄逸。彙帖唯唐摹戎路略有《乙瑛》之意,《季直表》乃近世無識者作偽。中堂焉肯紹之耶?中堂得力在華亭,然華亭晚年,漸近古澹。中堂則專用巧,以此稍後華亭耳。」諸城默然,良久曰:「老夫數十年心力,被吾子一語道破已。」近刻清愛堂帖,被鉤摹者,以世行偽吳興法,逐字移改,至為失真,唯其家藏石十二方,乃諸城自督良工所鐫者,皆小真書,精妙不減墨跡。諸城有攝夫人黃氏,嘉興人,筆勢極似,唯工整已甚,較諸城疏散,韻味微減耳。諸城晚書多出黃手,小真書竟至莫辨。有家書十冊,黃夫人原書後,諸城批答,皆妙絕,世人罕有知者,故附記之。

予在都市得諸城書《許敬宗傳》三百餘言,字徑小半寸,行間頗任意,而樸茂中自在恣肆,絕去平日作用,乃近八十時書,幾於拙勝。老去漸於詩律細。亮哉!

自跋真草錄右軍廿六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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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軍作草如真,作真如草,為百世學書人立極。降至趙宋,描塗戧刷之字行,而其法絕於人手。逮停雲戲鴻,鬱岡渤海,諸帖紛出,而其法絕於人目。余得南唐《畫讚》,棗板閣本,苦習十年,不得真解。乃求之《郎邪臺》《郙閣頌》《乙瑛》《孔羨》《般若經》《瘞鶴銘》《爨龍顏》《張猛龍》諸碑,始悟其法。作草雖縱逸互用,其環轉連屬,有自三五字至八九字者,而用鋒潔淨,牽掣悉歸平直,無一筆傷偏軟繚繞。作真必斬盡枝葉,流注迎送之跡,至不可見,而用意飛騰跌宕,筋搖骨轉,如懸岩掣電,無一筆板刻紙上。篤守此法,盈科而進,未嘗不具放海之勢。無如冥悟雖深,實證終淺。又自珍正書已甚,每以行草應求,及目光昏去 ,正書盈百,非返視數四不成,十數年來,幾於絕筆。近更精力疲憊,頗恐正書一脈,所明遂湮,復勉為之,此其一也。月前為揚州詩僧碧溪作《十七帖疏證》,字數累千,碧溪諄請熙載震伯摹勒流傳,與此同是合作,然彼草則俊勝於莊,真則莊過於俊,此本莊俊相涵,較為得矣。道光癸巳季夏。

書陳雲乃集其先公寫廢壽幛字為四言詩卷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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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侍御玉方先生,以書名宇內,稱為華亭後身。華亭為近世書宗,執筆者莫不學,劣者不能似,優者得其形,蓋由未悉華亭源流所自也。華亭受籙季海,參證於北海、襄陽,晚歸平原,而親近柳、楊兩少師,故其書能於姿致中出古淡,為書家中樸學。然能樸而不能茂,以中歲深襄陽跳蕩之習,故行筆不免空怯,去筆時形偏竭也。侍御酷嗜華亭,而導源平原,故形神皆肖,異於世之學華亭者。然侍御嘗謂世臣曰:「二百年士大夫善學華亭者,惟諸城耳。」則其宗旨,蓋亦主於求變,而侍御之卒不變者,則年為之也。然侍御終身未染襄陽,故姿致遜華亭,而下筆時近茂,則其自得固別有在矣。雲乃自成童時,已駸駸能發家尊之勢,而侍御每作書,雲乃必侍,從仲紙和墨之役,零章斷簡,收檢弆藏,珍重異聞,過於舉世之展轉泥求者。茲卷乃侍御書李氏壽屏後填名銜之四幅,以有所竄易而別寫,雲乃以銜名不文,難以行遠,而方二寸正書,尤侍御所廑,斷不可不使流傳,故剪裁集為四言詩,以迪觀者。裝成後,名流借觀,歡喜讚歎,帙如牛腰。世臣謂於余年來以書世其家者,推大小歐陽,大小米,然沿襲家學,楂不如梨,以習見而易視也。今雲乃用心之勤如此,則賢於古人必矣。

跋重刻《王夫人墓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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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慶丁巳,吳人修短簿祠土名東山廟,安設大鐵爐於殿前,掘地丈餘,得誌石。首署王夫人,尾署子二人,長子珣,次子缺其名之右半,其左斜王旁具在,群以為所缺者乃民字,遂指為東晉之石。召鐫工穆大展拓之,數紙而石損。大展攜碑去,遂為所匿。壬戌,予至吳訪大展,許以重值,求一紙不可得。後在揚州,於修存處見初拓本,較此尚多數十字,其書渾厚而少變化,乃中唐人習北海法者。三從有義,四德無虧,斷非烏衣子弟語。正月廿八,乃歿日,其年不可知,歲庚戌二月廿七,乃葬日,按庚戌為晉穆帝永和五年,王珣以隆安四年庚子卒,年五十二,上溯建生,係永和己酉,是庚戌二月,珣不過甫晬,安得有次子瑉哉?東山廟係珣舍宅為寺之舊址,亦斷無葬母於宅中之理。虎丘至唐以避諱,改武志,正作武其非晉也審矣。廉方得此,珍為正書鴻寶,仲倫曲徇其請。廉方以原石既亡,欲囑予審定,重摹以廣其傳,未果而歿。仲遠為終其志。予故具論之,然此志在唐亦自罕覯,足珍也。道光癸卯十月十二日。

記兩筆工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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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興源者,歸安之善連鎮人,估筆揚州興教寺,甚困。揚市羊毫無佳者,嘉慶丙寅春,興源介友人進其筆,試之而善,興源欲將去再修,謂此筆固已無弊,然見君指勢,修筆勢以稱之,當益工,已而信然。因問之曰:「尋常市筆差可用者,不過什一二,何耶?」興源曰:「此修工之優劣也。能手所修,雖千百管皆精良如一。出俗工則必無幸焉。吾善連女工習紥頭,男工唯主修。然俗手取值,當能手才什一,而能手出貨,當俗工亦什一。估筆者多嗜利,用筆者少真知,此市之所為無佳筆,而佳筆之所為難售也。能手之修筆也,其所去皆毫之曲與扁者,使圓正之毫,獨出鋒到尖,含墨以著紙,故鋒皆勁直,其力能順指以伏紙。俗工意亦如是,而目不精,手不穩,每至去圓正之毫,而扁與曲者反在所留。曲且扁之毫到尖,則力不足以攝墨,而著紙輒臃腫拳曲,遇弱紙即被裹,遇強紙即被拒,且何以發指勢以稱書意哉!」丙子秋在吳門,又遇王永清。永清,吳之大郎橋人,治筆於家,不傳徒,不設肆。試其羊毫,尤圓健,示以興源所製,永清曰:「此筆善矣,然尖善而根不善,著水則腰脹,未足言佳筆也。其修工淨已,而劣毫之根未去,選鋒雖健,被劣根間錯,不能朋諧周比,出力以到尖。書道尚頓跌轉換,而頓跌轉換時,指取筆力,常自尖達根,根有病則尖必散,是尖被根累也。劣毫尖去根留,則劣毫所占之地步猶存。佳毫出力時,遇空有以自寬,其勢易以偏縮,則力不聚尖,而直者反曲。吾之治筆也,先納筆頭於粗管,修去其曲與扁之甚者,膠尖俟乾透,乃倒梳其根令淨,換管再紥,又擇去其不甚直而圓者,再膠再梳,又恐曲與扁者雖淨,或有員正而其材不長不能齊尖者廁其間。上齊則下所藏入管者少,而根硬,下齊則腰發胖而尖薄,是亦未足以發揮指力曲折如意也。又擇而梳之,然後固紥其根,而漆以投於精管。故終筆之用,而無一褪毫,尖盡禿而筆身仍韌好不僵也。」予先後遍讚於嗜書者,兩筆工之名遂甲吳越間,既而思之曰:藝之精者,必通乎道。兩筆工共進乎技者耶?興源之為說也,其有舉直錯諸枉,舉枉錯諸直之意乎?芟夷蘊崇,絕其本根,勿使能植,則善者伸,永清之藝近之矣。予故備記之,庶幾漆園牧馬童,柳州都料匠之有繼聲也。

記兩棒師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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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既記兩筆工語為書,因憶舊識曹竹齋之論拳,潘佩言之論槍,錄而傳之。

竹齋,閩人也,江淮間健者,莫能當其一拳,故稱曹一拳。老而貧,賣卜揚州市。少年以重幣請其術,不可。予怪之,則曰:「此皆無賴子,豈當授藝以助虐哉!拳棒者,古先舞蹈之遺也,君子習之,所以調血脈,養壽命。其粗乃以禦侮,必彼侮而我禦之。若以之侮人,則反為人所禦,而自敗矣。無賴子以血氣事侵淩,其氣浮於上而立腳虛,故因其奔赴之勢,略藉手焉而僕耳。人之一身止兩拳,拳之大才數寸,焉足衛五尺之軀,且以接四面乎?唯養吾正氣,使周於吾身,彼之手足近吾身,而吾之拳即在其所近之處,以彼虛囂之氣,與吾靜定之氣接,則自無幸矣。故至精是術者,其徵有二:一則精神貫注,而腹背皆乾滑如臘肉;一則氣體健舉,而額顱皆肥澤如粉粢。是皆血脈流行,應乎自然,內充實而外和平,犯而不校者也。」

佩言,歙人,以槍法著聲,稱潘五先生。其言曰:「槍長九尺,而杆圓四五寸。然槍入手,則全身悉委於杆,故必以小腹貼杆使主運,後手必盡錞,以虎口實擫之,前手必直令盡勢,以其掌根,與後手虎口,反正紵絞而虛指使主導。兩足亦左虛右實,進退相任以趨勢,使槍尖前手尖前足尖肩尖鼻尖,五尖相對,而五尺之身,自托蔭於數寸之杆,遮閉周匝,敵仗無從入犯矣。其用有戮,有打。其法曰二曰叉。二以取人,叉以拒人,此叉則彼二,此二則彼叉。叉二循環,兩槍尖交如繞指,分寸間出入百合,不得令相附,杆一附則有僕者,故曰千金難買一聲響,手同則爭目,目同則爭氣。氣之運也,久暫稍殊,而勝敗分焉,故其術為至靜。吾授徒百數而莫能傳吾術。吾之術受於師者才十之三,十之七則授徒時被其非法相取之勢,迫而得之於無意者也。是故名師易求,佳徒難訪。佳徒意在必得師,以天下之大,求之無不如意者。至名師求徒,雖遇高資妙質,足以授道,而非其志之所存,不能耐勞苦以要之永久,則百貢而百見卻矣。」

竹齋以嘉慶庚午沒於揚,年八十餘。佩言自丁卯回歙後,遂絕信問。夫兵家貴後起,故曰重用兵者強,輕用兵者弱。又曰仁人之兵不可詐,延則莫邪之長刃,嬰之者斷;兌則莫邪之利鋒,當之者潰。竹齋其知此意乎。兵要在乎善附民,委身於杆,斯其術矣。敬事無壙,敬敵無壙,非有迫而後得者乎。人之自淑也,在得師,既得師,以自淑矣,則必求其有傳,而傳之者之不可必得也,古人所為歎。志卑則輕物,輕物不求助,苟不求助,安能理者也?善夫!

右記兩棒師語,言武事,似於書道無涉。不知使槍棒者,皆有指法,力聚指,則氣上浮,故尤重步法。予嘗自題《執筆圖》曰:「全身精力到毫端,定氣先將兩足安。悟入鵝群行水勢,方知五指力齊難。」蓋作書必期名指得勁,然予煉名指勁數年,而其力乃過中指,又數年,乃使中指與名指力均,以迄於今。作書時少不留意,則五指之力,互有輕重,而萬毫之力,亦從之而有參差。故兩棒師說武事,乃深合書道,故附錄於此,使來者知觸類而長,求有余師也。仲虞自離揚州歸旌德,閱十數年。今年首夏過其家,仲虞出其《說智果心成頌》文,謂此乃傳立書之法,撥鐙止宜於坐書,至長幅大字,不得不立書者,則其法著於《心成頌》,而注家誤會,於其言執筆安足者,皆以字體畫形說之。蓋立書長幅,必不能用左手稱翼如之勢,以平其氣,是以右半腹必貼幾,右腹貼幾,則左半腹側離幾,左足舒而往後,則氣不至偏右而上浮,故言長舒左足,潛虛半腹也。右手斜伸如一角向前者,則右肩必展,故言回展右肩,峻拔一角也。非仲虞之精心銳思,不能及此。此益可證兩棒師語之通於書矣。憶予初識寧化伊墨卿秉綬太守於袁浦,墨卿諸城之弟子也,因從問諸城法。太守曰:「吾師授法曰:『指不死則畫不活,其法置管於大指食指中指之尖,略以爪佐管外,使大指與食指作圓圈,即古龍睛之法也。其以大指斜對食指者,則形成鳳眼。其法不能死指,非真傳也。』」予曰:「玩諸城書勢,其執筆似不如是。」太守曰:「嘗求吾師面作書,此法斷不誤人。」後在客邸遇周姓,乃諸城侍書者,自十五供諸城研墨伸紙之役,至廿七,諸城乃薦之閩督。予因問諸城執筆之法,周曰:「諸城作書,無論大小,其使筆如舞滾龍,左右盤辟,管隨指轉,轉之甚者,管或墜地。」予因告以太守之語,周曰:「諸城對客作書,則用龍睛法,自矜為運腕,其實非也。」及在都晤陳玉方侍御,侍御尤為諸城高第弟子,言所受之法與太守同,而侍御守其法不如太守之堅,故其書較勝。嘗聞橫雲山人,每見其甥張得天之書,輒嗬斥。得天請筆法,山人曰:「苦學古人則自得之。」得天因匿山人作書之樓上三日,見山人先使人研墨盈盤,即出研墨者,而鍵其門,乃啟篋出繩係於閣枋,以架右肘,乃作之。得天出效為之經月,又呈書,山人笑曰:「汝豈見吾作書耶?」古人於筆法無不自秘者,然亦以秘之甚,故求者心摯而思銳,一得其法,則必有成。後之得吾書者,慎毋以其不自秘而易視之也。道光甲辰八月廿六日,倦翁記之。

完白山人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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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人,安徽懷寧之集賢關人也,姓鄧氏,字石如。其名以敬避。今上御名下一字,遂以字行,而更字頑伯。集賢關當皖公山下,故又號完白山人。少產僻鄉,眇所聞見,顧獨好刻石,仿漢人印篆甚工。弱冠,孤露,即以刻石遊。性廉而尤介,無所合。七八年,轉展至壽州。時亳人前巴東知縣梁巘主講壽春書院,巴東以工李邕書名天下。山人為院中諸生刻印,又以小篆書諸生箑。巴東見之,歎曰:「此子未諳古法耳,其筆勢渾鷙,余所不能。充其才力,可以較轢數百年巨公矣。」因為山人治裝,而致之江寧舉人梅緌。舉人為文穆公季子。文穆雖貧宦,然梅氏自北宋為江左甲族,聞人十數,弆藏至富。文穆又受聖祖殊遇,得秘府異珍尤多,蓋秦漢以來金石善本備在焉。山人既至,舉人以巴東故,為山人盡出所藏,復為具衣食楮墨之費。山人既得縱觀,推索其意,明雅俗之分,乃好《石鼓文》,李斯《嶧山碑》《太山刻石》《漢開母石闕》《敦煌太守碑》《蘇建國山》及皇象《天發神讖碑》,李陽冰《城隍廟碑》《三墳記》,每種臨摹,各百本。又苦篆體不備,手寫《說文解字》二十本,半年而畢。復旁搜三代鍾鼎,及秦漢瓦當碑額,以縱其勢,博其趣。每日昧爽起,研墨盈盤,至夜分盡墨,乃就寢,寒暑不輟。五年篆書成,乃學漢分,臨《史晨》《前後碑》《華山碑》《日石神君》《張遷》《潘校官》《孔羨》《受禪》《大饗》,各五十本,三年,分書成。山人篆法以二李為宗,而縱橫闔辟之妙,則得之史籀,稍參隸意,殺鋒以取勁折,故字體微方,與秦漢當額文為尤近。其分書則道麗淳質,變化不可方物,結體極嚴整而渾融無跡,蓋約《嶧山》《國山》之法而為之。故山人自謂吾篆未及陽冰,而分不減梁鵠。余深信其能擇言也。山人移篆分以作今隸,與《瘞鶴銘》《梁侍中》《石闕》同法。草書雖縱逸不入晉人,而筆致蘊藉,無五季以來俗氣。山人客於梅氏八年,學既成,梅氏家益匱,不復能客山人。山人乃復如前草屨擔簦,遍遊名山水,以書刻自給。山人遊黃山至歙,鬻篆於賈肆。武進編修張惠言教授歙修撰金榜家,編修故深究秦篆,為修撰所器。編修見山人書於市,歸語修撰曰:「今日得見上蔡真跡。」修撰驚問,語以故,遂冒雨偕詣山人於市側荒寺。修撰即備禮,客山人。修撰家廟甚壯麗,其楹皆貞石,而刻聯及懸額,修撰精心寫作,蓋百易而後定,謂莫能加於此也。及見山人書,即鳩匠斫其額,而石楹既豎,不便磨治,架屋而臥楹,請山人書之,刻成乃重建,其傾服至此。山人僑居修撰家,編修遂從山人受篆法。一年,修撰稱之於太子太傅戶部尚書曹文敏公,文敏請山人作四體《千文》橫卷,字大徑寸,一日而成。文敏歎絕,具白金五百為山人壽。乾隆庚戌秋,純廟八旬聖節,文敏以六月入都,強山人同往。山人獨戴草笠,靸芒鞋,策驢,後文敏三日行。文敏輿從,以山東發,水轉後與山人相值於開山。時巡撫以下命吏郊迎文敏,山人策驢過轅門,門者嗬止之。文敏坐堂上,遙見山人,趨出延入,讓上座,遍讚於諸公,曰:「此江南高士鄧先生也。其四體書皆為國朝第一。」諸公乃大驚,為具車從。文敏曰:「吾屈先生甚,乃肯來都,卒不肯同行,願諸公共成先生之志。」遂率諸公送山人至轅門上驢去,乃入就坐。時都中工書者,推相國劉文清公,而鑒別則推上海左副都御史陸錫熊。山人至都,二公見山人書,大驚,踵門求識面,皆曰千數百年無此作矣。山人遂留都中。未幾,文清左遷失勢,而副憲以憂暴卒。時都中作篆、分者,皆宗內閣學士翁方綱。閣學以山人不至其門,乃力詆山人,耳食者共和其說,山人頓躓出都。文敏為治裝,致之於兵部尚書兩湖總督畢沅。尚書以鑒賞名家,然於此事實疏,不能知山人,而深器其高尚。時吳中知名士多集節署,裘馬都麗,山人獨布衣徒步,居三年,辭歸。尚書留之不可,乃為山人置田宅,為終老計,而觴山人之行,曰:「山人,吾幕府一服清涼散也。今行矣,甚為減色。」四坐慚沮。後文敏病篤,語其長子曰:「吾即逝,鄧山人必有挽聯至,汝即以勒吾墓華表,及專祠前楹足矣。」山人年四十六,乃娶於某,不數年沒,繼娶於某。然山人遊興不衰,常往來江淮間,鬻書以給旅費。余以嘉慶七年,識山人於鎮江,過從十餘日。以余為能真知山人書,明年復於揚州相值,山人作太山之遊,至九年秋,山人由山東至常州,過揚不入城。及十一月杪,晤陽湖今鳳臺知縣李兆洛申耆,始知余與翰風同客揚州。翰風,編修弟也,余始聞山人名,自翰風。時山人得家書促歸裏,乃買舟回揚,訪余於天心墩,而余適去東臺。山人俟余至十二月初八,乃語翰風曰:「歲盡矣,去家尚千里,吾不及終待慎伯矣。」遂解纜。翌日而余至。山人歸裏不復出遊,遂以明年十月卒於家,年六十有三歲。子尚璽(後更名傳密)尚幼。山人書至夥,而少碑刻。有書百軸存於家,又有百軸付懷寧大觀亭僧悟本。聞悟本守之甚慎,申耆亦藏山人各體書精良者二十幀,議勒石以永其傳。

包世臣曰:余性嗜篆、分,頗知其意而未嘗致力,至於真、行、稿、草之間,則不復後人矣。然吾見山人正書方寸以上者,簡肅沉深,雁行登善,非徐裴以下所及。余在鎮江初識山人時,嘉定錢坫獻之,陽湖錢伯魯斯先生,皆與余為忘年交。獻之自負其篆為直接少溫,然與余同遊焦山,見壁間篆書《心經》,摩挲逾時,曰:「此非少溫不能作,而楮墨才可百年,世間豈有此人耶?此人而在,吾不敢復搦管矣。」及見山人,知《心經》為山人二十年前所作,乃摭其不合六書處以為詆。魯斯故服山人篆分為絕業,及見其行草,歎曰:「此楊少師神境也。」遂因余以見山人,然魯斯正行書名,自文清厭世,論者推為第一,而魯斯執筆,則虛小指,以三指包管外,與大指相拒,側豪入紙,助怒張之勢,常謂永叔使指運而腕不知之論,為指腕皆不動,以肘來去,又謂作書無以指鉤距之理,痛斥古今相承撥鐙七字之說,意以山人篆法當同,乃藉山人以信其旨。及見山人作書,皆懸腕雙鉤,管隨指轉,與魯斯法大殊,遂助獻之詆山人尤力。私意所中,真識遂蒙。青雲之交不渝終始,宜山人之痛哭於編修與文敏也。

刪定吳郡《書譜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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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自古之善書者,漢魏有鍾、張之絕,晉末稱二王之妙。評者云:「彼之四賢,古今特絕,而今不逮古,古質而今妍。」夫質以代興,妍因俗易,馳騖沿革,物理常然。貴能古不乖時,今不同弊。余志學之年,留心翰墨,味鍾、張之餘烈,挹羲、獻之前規,極慮專精,時逾二紀,觀夫懸針垂露之異,奔雷墜石之奇,鴻飛獸駭之姿,鸞舞蛇驚之態,絕岸頹峰之勢,臨危據槁之形。或重若崩雲,或輕如蟬翼。導之則泉注,頓之則山安。纖纖乎似初月之出天崖,落落乎猶眾星之列河漢。同自然之妙有,非力運所能成。信可謂智巧兼優,心手雙暢,翰不虛動,下必有由。一畫之間,變起伏於峰杪;一點之內,殊衄挫於豪芒。而東晉士人,互相陶染,至於王、謝之族,郗、庾之倫,縱不盡其神奇,咸亦挹其風味。去之滋永,斯道逾微。方復聞疑稱疑,得末行末,古今阻絕,無所質問,設有所會,緘秘已深,遂令學者茫然莫知領要,徒見成功之美,不悟所致之由。或乃就分布於累年,向規矩而猶遠。圖真不悟,習草將迷。假令薄解草書,粗傳隸法,則好溺偏固,自闕通規。加以趨事適時,行草為要,題勒方幅,真乃居先。真以點畫為形質,使轉為情性;草以點畫為情性,使轉為形質。至於伯英不真,點畫狼藉;鍾繇不草,使轉縱橫。雖篆、隸草章,工用多變,濟成厥美,各有攸宜。篆尚婉而通,隸欲精而密,草貴流而暢,章務檢而便,然後凜之以風神,溫之以妍潤,鼓之以枯勁,和之以閑雅,故可達其情性,形其哀樂。嗟乎!不入其門,詎窺其奧者也。又一時而書,有乖有合。合則流媚,乖則雕疏。略言其由,各有其五。神怡務閑一合也,感惠徇知二合也,時和氣潤三合也,紙墨相發四合也,偶然欲書五合也。心遽體留一乖也,意違勢屈二乖也,風燥日炎三乖也,紙墨不稱四乖也,情怠手闌五乖也。乖合之際,優劣互差。得時不如得器,得器不如得志。若五乖同萃,思遏手蒙;五合交臻,神融筆暢。當仁者得意忘言,罕陳其要,企學者希風敘妙,雖述猶疏,不揆庸昧。輒效所明,庶欲宏既往之風規,導將來之器識,除繁去濫,睹跡明心者焉。至於諸家勢評,多涉浮華,莫不外狀其形,內迷其理。若乃崔、杜以來,蕭、羊已往,代祀綿遠,名氏滋繁。或藉甚不渝,人亡業顯,或憑附增價,身謝道衰,加以糜蠹不傳,搜秘將盡,偶逢緘賞,時亦罕窺。其有顯聞當代,遺跡見存,無俟抑揚,自標先後。復有龍蛇雲露之流,龜鶴花英之類,巧涉丹青,工虧翰墨,異夫楷式,非所詳焉。夫心之所達,不易盡於名言,言之所通,尚難形於紙墨。今撰執使轉用之由,以袪未悟。執謂深淺長短之類是也,使謂縱橫牽掣之類是也,轉謂鉤環盤紆之類是也,用謂點畫向背之類是也。方復會其數法歸於一途,舉前賢之未及,啟後學於成規,窮其根源,析其枝派,貴使文約理贍,跡顯心通,披卷可明,下筆無滯。詭辭異說,非所詳焉。今之所陳,務裨學者。右軍之書,代多稱習,良可據為宗匠。取立指歸,試言其由,略陳數意,止如《樂毅論》《黃庭經》《東方朔畫讚》《太師箴》《蘭亭集序》《告誓文》,斯並代俗所傳,真行絕致者也。寫《樂毅》則情多怫鬱,書《畫讚》則意涉瑰奇,《黃庭經》則怡懌虛無,《太師箴》又從橫爭折,暨乎《蘭亭》興集,思逸神超,私門誡誓,情拘志慘,所謂涉樂方笑,言哀已歎。豈惟駐想流波,將貽嘽喛之奏。馳神睢渙,方思藻繪之文,雖其目擊道存,尚或心迷議舛。莫不強名為體,共習分區。豈知情動形言,取會風騷之意;陽舒陰慘,本乎天地之心。原夫所致,安有體哉!夫運用之方,雖由己出,規模所設,信屬目前。心不厭精,手不忘熟。若運用盡於精熟,規矩諳於胸襟,自然容與徘徊,意先筆後,瀟灑流落,翰逸神飛。嘗有好事,就吾求習,吾乃粗舉綱要,隨而授之,無不心悟手從,言忘意得,縱未窮於眾術,斷可極於所治矣。若思通楷則,少不如老。學成規矩,老不如少。思則老而逾妙,學乃少而可勉。勉之不已,抑有三時。時然一變,極其分矣。至如初學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追險絕,既能險絕,復歸平正。初謂未及,中則過之,後乃通會。通會之際,人書俱老。故以達夷險之情,體權變之道,亦猶謀而後動,動不失宜,時然後言,言必中理矣。是以右軍之書,末年多妙。當緣思慮通審,志氣和平,不激不厲,而風規自遠。子敬以下,莫不鼓努為力標置成體,豈獨工用不侔,亦乃神情懸隔。考之即事,斷可明焉。然消息多方,情性不一,乍剛柔以合體,忽勞逸而分驅。或恬憺雍容,內涵筋骨,或折挫槎枿,外耀峰芒,察之者尚精,擬之者貫似,況擬不能似,察不能精,分布猶疏,形骸未檢,躍泉之態,未睹其妍,窺井之談,已聞其醜,縱欲搪突羲、獻,誣罔鍾、張,安能掩當年之目,杜將來之口?慕習之輩,尤宜慎諸。至有未悟淹留,偏追勁疾,不能迅速,翻效遲重。夫勁速者超逸之機,遲留者賞會之致。將反其速,行臻會美之方,專溺於遲,終爽絕倫之妙。能速不速,所謂淹留。因遲就遲,詎名賞會。非夫心閑手敏,難以兼通者焉。假令眾妙攸歸,務存骨氣。骨既存矣,而遒潤加之,亦猶枝幹扶疏,淩霜雪而彌勁,花葉鮮茂,與雲日而相輝。如其骨力偏多,遒麗蓋少,則若枯槎架險,巨石當路,雖妍媚雲闕,而體質存焉。若遒麗居優,骨氣將劣,譬夫芳林落蕊,空照灼而無依,蘭沼漂蓱,徒青翠而奚托。是知偏工易就,盡善難求。雖學宗一家,而變成多體,莫不隨其性欲,便以為姿。質直者則徑挺不遒,剛很者又崛強無潤,矜斂者弊於拘束,脫易者失於規矩,溫柔者傷於軟緩,躁勇者過於剽迫,狐疑者溺於滯澀,遲重者終於蹇鈍。斯皆獨行之士,偏玩所乖。至若數畫並施,其形各異。眾點齊列,為體互乖。一點成一字之規,一字乃終篇之準。違而不犯,和而不同,留不常遲,遣不恒疾。帶燥方潤,將濃遂枯。泯規矩於方圓,遁鉤繩之曲直,窮變態於豪端,合情調於紙上,無間心手,忘懷楷則,自可背羲、獻而無失,違鍾、張而尚工。譬夫絳樹青琴,殊姿共豔,隋珠和璧,異質同妍。何必刻鶴圖龍,竟慚真體,得魚獲兔,猶吝筌蹄。聞夫家有南威之容,乃可論於淑媛;有龍泉之利,然後議於斷割。語過其分,實累樞機。吾嘗盡思作書,謂為甚合。時稱識者,輒以引示,其中巧麗,曾不留目。或有誤失,翻被嗟賞,既昧所見,尤喻所聞;或以年職自高,輕致陵誚,余乃假之以縹緗,題之以古目,則賢者改觀,愚夫繼聲,競賞毫末之奇,罕議峰端之失。夫蔡邕不謬賞,孫陽不妄顧者,以其玄鑒精通,故不滯於耳目也。向使奇韻在爨,庸聽驚其妙響;逸足伏櫪,凡識知其絕群。則伯喈不足稱,良樂未可尚也。至若老姥遇題扇,初怨而後請;門生獲書機,父削而子懊。知與不知也。夫士屈於不知已,而申於知己。彼不知也,曷足怪乎?故莊子曰:「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老子云:「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之,則不足以為道也。」豈可執冰而咎夏蟲哉!

自漢魏以來,論書者多,妍蚩雜糅,條目糾紛,或重述舊章,了不殊於既往,或苟興新說,竟無益於將來,徒使繁者彌繁,闕者仍闕。今撰為六篇,分成兩卷,第其工用,名曰《書譜》,庶使一家後進,奉以規模;四海知者,或存觀省。緘秘之旨,余無取焉。垂拱三年寫記。

吳郡論真草,以點畫使轉分屬形質情性,其論至精。蓋點畫力求平直,易成板刻,板刻則謂之無使轉。使轉力求姿態,易入偏軟,偏軟則謂之無點畫。其致則殊途同歸,其詞則互文見意,不必泥別真草也。余近仿真草《千文》《爭坐位》,見其下筆無不直者,乃知古人無論真草,皆遣以篆意,故形直而意曲,是為真曲。若求曲於形,失之轉遠。近悟如是,附記於末。道光戊申九月七日重校書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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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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