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藝苑卮言
卷六
卷七 

高帝嘗謂宋濂:“浙東人才,惟卿與王褘耳。才思之雄,卿不如;學部之博,不如卿。”又嘗與劉誠意論文,誠意謂:“宋濂第一,其次,臣不敢多讓,又其次張孟兼。”孟兼性剛愎,好出人上。為按察副使,上塚歸,邑令謁之,不為禮。帝聞之弗善也。又與布政使吳印爭,帝大怒,摘捶之幾絕,乃賜死。

當是時,詩名家者,無過劉誠意伯溫高太史季迪袁侍御可師。劉雖以籌策佐命,然為讒邪所間,主恩幾不終,又中胡惟庸之毒以死。高太史辭遷命歸,教授諸生,以草魏守觀《上樑文》腰斬。袁可師為御史,以解懿文太子忤旨,偽為風癲,備極艱苦,數年而後得老死。文名家者,無過宋學士景濂王待制子充。景濂致仕後,以孫慎詿誤,一子一孫大辟,流竄蜀道而死。子充出使雲南,為元孽所殺,歸骨無地。嗚呼!士生於斯,亦不幸哉! 劉誠意伯溫與夏煜孫炎輩,皆以豪詩酒得名。一日,遊西湖,望建業五色雲起,諸君謂為慶雲,擬賦詩。劉獨引大白慷慨曰:“此王氣也。後十年有英主出,吾當輔之。”眾皆掩耳。尋高皇帝下金陵,劉建帷幄之勳,為上佐,開茅土,其言若契。

吾昆山顧瑛、無錫倪元鎮,俱以猗卓之資,更挾才藻,風流豪賞,為東南之冠,而楊廉夫實主斯盟。倪繪事尤稱絕倫。高皇帝徵廉夫修《元史》,欲官之,廉夫作《老客婦謠》示不屈,乃放之歸。時危素太朴為弘文館學士,方貴重。上一日聞履聲,問為誰,太僕率然曰:“老臣危素。”上不懌曰:“吾以為文天祥耶?”謫佃臨濠死。人以定楊危之優劣。倪顧各散家資,顧仍畫其像,題曰:“儒衣僧帽道人鞋,天下青山骨可埋。若說少年豪俠處,五陵鞍馬洛陽街。”至今人傳之。夫以顧倪之富與廉夫之豪縱而若此,其於陶靖節,可謂異軌同操。

當勝國時,法網寬,人不必仕宦。浙中每歲有詩社,一二名宿如廉夫輩主之,刻其尤者為式。饒介之仕偽吳,求諸彥作《醉樵歌》,以張仲簡第一,季迪次之。贈仲簡黃金十兩,季迪白金三斤。後承平久,張洪修撰每為人作一文,僅得五百錢。

解大紳十八舉鄉試第一,以進士為中書庶起士,上試詩稱旨,賜鞍馬筆劄。而縉率易無所讓,嘗入兵部索皂人,不得,即之,尚書所罵。尚書以聞,上弗責也,曰:“縉逸當爾耶。”苦以御史,即除御史。久之,事文皇帝入內閣,詞筆敏捷,為一時冠,而意氣闊疏,又性剛多忤,上聞之,亦弗善也。出參議廣西,日與王檢討探奇山水自。上書請鑿章江水,便來往,上大怒,徵下獄。三載,命獄吏沃以燒灑,埋雪中死。

曾學士子啟,上嘗召試《天馬歌》,援筆立就,佳之,賜寶帶。又因醉遺火,延燒民居,上弗罪也。後病卒,且氣絕,呼酒飲至醉,題曰:“宮詹非小,六十非天。我以為多,人以為少。易簀蓋棺,此外何求?白雲青山,樂哉斯丘。”

景泰中,稱詩豪者十才子,而劉溥湯胤為之首。劉太醫吏目,湯參將也。湯尤縱誕,每稱杜陵無好句,然與劉論詩,伏不出一語。劉欽謨載其事及溥《白鵲詩》甚詳。成化中,郎署有詩名者,無過於劉昌欽謨,夏寅正夫。欽謨《無題》與正夫《虔州懷古》詩,《懷麓堂詩話》亦載之,然俱平平耳,他作愈不稱。

桑民懌家貧,亡所蓄書,從肆中鬻得,讀過輒焚棄之。敢為大言,不自量,時銓次古人,以孟軻自況,原遷而下,弗論也。而更非蒲韓愈氏曰:“此小兒號嗄。”何傳問翰林文今為誰,曰:“虛無人,舉天下亦叭悅,其次祝允明,又次羅圯。”悅髻椎而補博士弟子,部使者按水利下邑,悅前謁之,書刺“江南才人桑悅”。博士弟子業不當刺,又厚自譽,使者大駭。已問,知悅素,乃延之校書,而預刊落以試。悅校至不屬,即索筆請書,亡誤,使者大悅服,折節交悅矣。十九舉鄉試,再試,禮部奇其文,至閱《道統論》,則曰:“夫子傳之我。”縮舌曰:“得非江南桑生耶?大狂士。”斥不取。時丘為尚書,慕悅名,召令具賓主。已,出己文令觀,紿曰:“某先輩訁巽。”悅心知之,曰“公謂悅為逐穢也耶?奈何得若文而令悅觀。”曰:“生試更為之。”歸訁巽以奏,稱善。已令進他文,未嘗不稱善也。悅名在乙榜,請謝不為官。俟後試,而時竟以悅狂,抑弗許,調邑博士。悅為博士逾歲,而按察視學者別丘曰:“吾故人桑悅,幸無以屬吏視也。”按察既行部抵邑,不見悅,顧問長吏:“悅今安在,豈有恙乎?”長吏素恨悅,皆曰:“無恙,自負不肯迎耳。”乃使吏往召之,悅曰:“邊宵旦雨淫,傳舍圮,守妻子亡暇,何候若!”按察久不待,更兩吏促之,悅益怒曰:“若真無耳者。即按察力能屈博士,可屈桑先生乎!為若期三日先生來,不三日不來矣。”按察欲遂收悅,緣不果。三日,悅詣按察,長揖立,不跪。按察厲聲曰:“博士分不當得跪耶?”悅前曰:“漢汲長孺長揖大將軍,明公貴豈逾大將軍?而長孺固亡賢於悅,柰何以面皮相恐,寥廓天下士哉!悅今去,天下自謂明公不容悅,曷解耳?”因脫帽徑出,按察度亡已,乃下留之。他日當選兩博士自隨,悅在選,故事博士侍左右立竟日,悅請曰:“犬馬齒長,不能以筋力為禮,亦不能久任立,願假借,且使得坐。”即移所便坐。御史聞悅名,數召問,謂曰:“匡說《詩》;解人頤。子有是乎?”曰:“悅所談玄妙,何匡鼎敢望!即鼎在,亦解頤。公幸賜清燕,畢頃刻之長。”御史壯之,令坐講。少休,悅除襪,跣而爬足垢。御史不能禁,令出。尋複薦之,遷長沙倅,再調柳州,悅實惡州荒落,不欲往。人問之,輒曰:“宗元小生,擅此州名久,吾一旦往,掩奪其上,不安耳。”為柳州歲餘,父喪歸。服除,遂不起。居家益任誕,褐衣楚制,往來郡邑間。

楊君謙為儀部主事,與郎中不相得,因謝病歸。久之,病良已,起複除原官。循吉多病而好讀書,最不喜人間酬應,嘗開卷至得意,因起踔掉不休,人遂相目呼顛主事雲。複官彌月,再乞病告,吏部以格不可,曰:“郎病已,複病耶?安得告?而可為者致仕耳。”循吉恚曰:“吾難致仕何!”即自謐罷,時僅三十餘。既以歸,益亡順外事,而蹤蹤益詭怪寡合,出敝冠服羸與馬,故以起人易而更侮之,又級文章語中傷人。正德末,循吉老且貧,嘗識伶臧賢,為上所幸愛。上一日問:“誰為善詞者?與偕來。”賢頓首曰:“故主事楊循吉,吳人也,善詞。”上輒為詔起循吉。郡邑守令心知故,強前為循吉治裝,見循吉冠武人冠,戎錦,已怪之。又乘勢語多侵守令。已見上畢,上每有所幸燕,令循吉應制為新聲,鹹稱旨受賞,然賞亡異伶伍。又不授循吉官與秩,間謂曰:“若嫻樂,能為伶長乎?”循吉愧悔,汗洽背,謀於賢,乃以他語懇上放歸。歸益不自懌,諸後進少年非薄之,亡禮問者。而其文亦漸落,不復進。卒窮老以死,所著《奚囊雜纂》,未成書。

祝希哲生而右手指枝,因自號枝指生。為人好酒色六博,不修行檢。嘗傅粉黛,從優伶酒間度新聲,俠少年好慕之,多齎金遊允明甚洽。舉鄉薦,從春官試下第。是時海內漸熟允明名,索其文及書者接踵。或輦金幣至門,允明輒以疾辭不見,然允明多醉,伎館中掩之,雖累紙可得,而家故給,以不問僮奴作業。又捐業蓄古法書名籍,售者或故昂直欺之,弗算。至或留客,計無所出酒,窘甚,以所蓄易置,得初直什一二耳。當其窘時,黠者持少錢米乞文及手書輒與,已小饒,更自貴也。嘗遺黑貂裘甚美,欲市之,或曰:“青女至矣,何故市之?”允明曰:“昨蒼頭言始識,不市而忘,敝之篋,何益?”後拜廣中邑令歸,所請受橐中裝可千金,歸日張酒,呼故狎遊宴,歌呼為壽,不兩年都盡矣。允明好負逋責,出則群萃而訶誶者至接踵,竟弗顧去。

唐伯虎與裡中生張夢晉善。張才大不及唐,而放誕過之,恒曰:“日休小豎子耳,尚能稱醉士,我獨不耶!”一日遊虎丘,會數賈飲山上亭,且詠。靈曰:“此養物技不過弄杯酒間具,何當論詩,我且戲之。”事更衣為丐者,上丐賈。食已,前請曰:“謬勞君食,無以報。雖不能句,而以狗尾續,柰何?”賈大笑,漫舉詠中事試之,如響。賈不測,始令賡。張複丐酒,連舉大白十數,揮毫頃而成百首,不謝竟去。易維蘿陰下,賈陰使人伺之,無見也,大駭,以為神仙雲。張度賈遠則上亭,朱衣金目,作胡人舞,形狀殊絕。伯虎舉鄉試第一,坐事免。家以好酒益落,有妒婦,斥去之,以故愈自棄不得。嘗作《答文徵明書》及《桃花庵歌》,見者靡不酸鼻也。

文徵仲太史有戒不為人作詩文書畫者三:一諸王國,一中貴人,一外夷。生平不近女色,不干謁公府,不通宰執書,誠吾吳傑出者也。吾少年時不經事,意輕其詩文,雖與酬酢,而甚鹵莽。年來人其次孫請,為作傳,亦足稱懺悔文耳。

長沙公少為詩有聲,既得大位,愈自喜,攜拔少年輕俊者,一時爭慕歸之。雖模楷不足,而鼓舞攸賴。長沙之於何李也,其陳涉之啟漢高乎?獻吉才氣高雄,風骨遒利,天授既奇,師法復古,手辟草昧,為一代詞人之冠。要其所詣,亦可略陳。騷賦上擬屈宋,下及六朝,根委有餘,精思未極。擬樂府自魏而後有逼真者,然不如自運,滔滔莽莽。《選》體、建安以至李杜,無所不有,第於謝監未是初日芙蓉,僅作顏光祿耳。七言歌行縱橫如意,開闔有法,最為合作。五言律及五七言絕時詣妙境,七言雄渾豪麗,深於少陵,抵掌捧心,不能厭服眾志。文酷亻放左氏司馬,敘事則奇,持論則短,間出應酬,頗傷率易。

仲默才秀於李氏,而不能如其大。又義取師心,功期舍筏,以故有弱調而無累句。詩體翩翩,俱在雁行。顧華玉稱其“咳唾珠璣,人倫之雋”。騷賦啟發擬六朝者頗佳,他文促薄,似未稱是。

少即ゼ詞,文匠齊梁,詩沿晚季,迨舉進士,見獻吉大悔改。其樂府、《選》體、歌行、絕句,咀六朝之精旨,采唐初之妙則,天才高朗,英英獨照。律體微乖整栗,亦是浩然太白之遺也。《騷》誄頌,宛爾潘陸,惜微短耳。今中原豪傑,師尊獻吉;後俊開敏,服膺何生;三吳輕雋,複為昌左袒。摘瑕攻,以模剽病李,不知李才大固苞何孕徐不掩瑜也,李所不足者,刪之則精;二子所不足者,加我數年,亦未至矣。

徐昌有六朝之才而無其學,楊用有六朝之學而非其才。薛君采才不如徐,學不如楊,而小撮其短,又事事不如何李,樂府、五言古可得伯仲耳。

之於詩也,黃鵠之於鳥,瓊瑤之於石,松桂之於木也。高叔嗣空谷之幽蘭,崇庭之鼎彝也。高季迪之流暢,邊庭實之開麗,鄭繼之之雄健,王衡之宏大,孫太初之奇拔,顧華玉之和,李賓之之通爽,馬仲房之華整,皆其次也,可謂兼能而不足。薛君采俞仲蔚之於五言古,王稚欽吳明卿之於五言律,又明卿子與之於七言律,高子業之於五言古近體,各極妙境,可謂專至而有餘。

李文正為古樂府,一史斷耳,十不能得一。黃才伯辭不稱法,顧華玉邊庭實劉伯溫法不勝辭。此四人者,十不能得三。王子衡差自質勝,十不能得四。徐昌雖不得叩源推委,而風調高秀,十不能得五。何李乃饒本色,然時時己調雜之,十不能得七。於鱗字字合矣,然可謂十不失一,亦不能得八。

何仲默與李獻吉交誼良厚,李為逆瑾所惡,仲默上書李長沙相救之,又畫策令康修撰居間,乃免。以後論文相掊擊,遂致小間。蓋何晚出,名遽抗李,李漸不能平耳。何病革,屬後事,謂墓文必出李手,時張以言孟望之在側,私曰:“何君沒,恐不能得李文,李文恐不得何意,吾曹與戴仲樊少南共成之可也。”今望之銘,亦寥落不甚稱。

李獻吉為戶部郎,以上書極論壽甯侯事下獄,賴上恩得免。一夕遇醉侯於大市街,罵其生事害人,以鞭梢擊墮其齒。侯恚極,欲陳其事,為前疏未久,隱忍而止。獻吉後有詩雲:“半醉唾駡文成侯。”蓋指此事也。

李獻吉既以直節忤時,起憲江西,名重天下。俞中丞諫督兵平寇,用二廣例,抑諸司長跪,李獨植立。俞怪,問:“足下何官耶?”李徐答:“公奉天子詔督諸軍,吾奉天子詔督諸生。”竟出。後與御史有隙,即率諸生手鋃鐺,欲鎖御史,御史杜門不敢應。坐構免,名益重。方嶽部使過汴,必謁李,年位既不甚高,見則據正坐,使客侍坐,往往不堪,乃起寧藩之獄,陷李幾死。林尚書待用力救得免,自是不復振。

何仲默謂獻吉振大雅,超百世,書薄子雲,賦追屈原。王子衡雲:“執符於《雅謨》,遊精於漢魏,以雄渾為堂奧,以蘊藉為神樞,思入玄而調寡和。如鳳矯龍變,人罔不知其為祥,亦罔不駭其異。”黃勉之雲:“興起學士,挽回古文,五色錯以彪章,八音和而協美。如玄造包乎品物,海渤匯夫波流。”又雲:“江西以後,愈妙而化,如玄造範物,鴻鈞播氣,種種殊別,新新無已。”其推尊之可謂至矣。然王敬夫薛君采各有《漫興》詩,王詠何雲:“若使老夫須下拜,便教獻吉也低頭。”薛雲:“俊逸終憐何大複,粗豪不解李空同。”則似有不儘然者。及觀何之駁李詩,有雲:“詩意象應曰合,意象乖曰離。空同丙寅間詩為合,江西以後詩為離。試取丙寅作,叩其音,尚中金石,而江西以後之作,辭艱者意反近,意苦者辭反常,色黯淡而中理,披慢讀之,若搖な鐸耳。”李之駁何則曰:“如摶沙弄泥,散而不瑩,闊大者鮮把持。文又無針線。”又雲:如仲默‘《神女賦》,《帝京篇》,南遊日,北上年’,四句接用,古有此法乎?蓋彼知神情會處下筆成章為高,而不知高而不法,其勢如搏巨蛇,駕風螭,步驟雖奇,不足訓也。君詩結語太咄易,七言律與絕句等,更不成篇,亦寡音節,百年萬里,何其層見疊出也。七言若剪得上二字,言何必七也。”二字之言,雖中若戈矛,而功等藥石,特何謂李江西以後為離,與勉之言背馳,此未識李耳。李自有二病,曰:模亻放多,則牽合而傷跡;結構易,則粗縱而弗工。

獻吉之於文,復古功大矣。所以不能厭服眾志者,何居?一曰操撰易,一曰下語雜。易則沉思者病之,雜則顓古者卑之。

獻吉文,如譜傳《于肅湣康長公碑》、封事數章佳耳,其他多涉套,而送行序,尤率意可厭。殷少保正甫為於鱗志銘雲:“能不為獻吉也者,乃能為獻吉者乎?”唯於鱗自雲亦然。

歌行之有獻吉也,其猶龍乎?仲默於鱗,其麟鳳乎?夫鳳質而龍變,吾聞其語矣,未見其人也。

賦至何李,差足吐氣,然亦未是當家。近見盧次便繁麗濃至,是伊門第一手也。惜應酬為累,未盡陶洗之力耳。余與李于鱗言盧是一富賈胡,君寶悉聚,所以乏陶朱公通融出入之妙,李大笑以為知言。然李材高,不肯作賦,不知何也。俞仲蔚小,乃時得佳者,其為誄贊,辭殊古。

余嘗於同年袁生處,見獻吉與其父永之僉憲書,極言其內弟左國璣猜忌之狀。末有雲:“此人尚爾,何況邊李耶?”邊蓋尚書庭實,與獻吉素稱國士交者。又獻吉晚為其甥曹嘉所厄良苦,豈文士結習,例不免中人忌耶? 仲默《別集》,亦不能佳,惟《空同集》是獻吉自選,然亦多駁雜可刪者。余見李嵩憲長稱其“黃河水繞漢宮牆,河上秋風雁幾行。客子過壕追野馬,將軍韜箭射天狼。黃塵古渡迷飛免,白月橫空冷戰場。聞道朔方多勇略,只今誰是郭汾陽”一首。李開先少卿誦其逸詩凡十餘首,極有雄渾流麗,勝其集中存者,爾時不見選,何也?餘往被酒跌宕,不能請錄之,深以為恨。

自選《迪功集》,咸自精美,無複可憾。近皇甫氏為刻《外集》,袁氏為刻《五集》。《五集》即少年時所稱“文章江左家家玉,煙月揚州樹樹花”者是已,餘多稚俗之語,不堪覆瓿。世人猥以重名,遂概收梓,不知舞陽絳灌既貴後,為人稱其屠狗吹簫,以為佳事,寧不Г顙。

五七言律至仲默而暢,至獻吉而大,至於鱗而高。絕句俱有大力,要之有化境在。

獻吉有《限韻贈黃子》一律雲:“禁煙春日紫煙重,子昔為雲我作龍。有酒每邀東省月,退朝曾對掖門松。十年放逐同梁苑,中夜悲歌泣孝宗。老體幸強黃犢健,柳吟花醉莫辭從。”昌有《寄獻吉》一律雲:“汝放金雞別帝鄉,何如李白在潯陽?日暮經過燕市曲,解裘同醉酒爐傍。徘徊桂樹涼風發,仰視明河秋夜長。此去梁園逢雨雪,知予遙度赤城梁。”李雖自少陵,徐自青蓮,而李得青蓮長篇法,徐得崔沈琢句法,當為本朝七言律翹楚。而諸家選俱未及,於鱗亦遺之,皆所未解也。

國朝習杜者凡數家,華容孫宜得杜肉,東郡謝榛得杜貌,華州王維楨得杜一支,閩州鄭善夫得杜骨,然就其所得,亦近似耳。唯夢陽具體而微。

李少卿《報蘇屬國書》,不必論其文及中有逗脫者,其傅合史傳,纖毫畢備,贗作無疑。第其辭感慨悲壯,宛篤有致,故是六朝高手。明唐伯虎《報文徵明》、王稚欽《答餘懋昭》二書,差堪叔季。伯虎他作俱不稱,稚欽於文割裂,比擬亡當者,獨尺牘差工耳。

講學者動以詞藻為雕搜之技,工文者則舉拙語為談笑之資,若柄鑿不相入,無論也。七言最不易工,吾姑舉諸公數聯,如“翼軫眾星朝北極,岷れ諸嶺導南條”,“天連巫峽常多雨,江過潯陽始上潮”,此薛文清句也。“溪聲夢醒偏隨枕,山色樓高不礙牆”,“狂搔短髮孤鴻外,病臥高樓細雨中”,“千家小聚村村暝,萬里河流處處同”,“殘書漢楚燈前壘,小閣江山霧裡詩”,“化石未成猶有淚,舞鸞雖在不驚塵”,此莊孔句也。“竹林背水題將彳扁,石{旬}穿沙坐欲平”,“出牆老竹青千個,泛浦春鷗白一雙”,“時時竹幾眠看客,處處桃符寫似人”,“竹徑傍通沽酒寺,桃花亂點釣魚船”,此陳公甫句也。“萬里滄江生白髮,幾人燈火坐黃昏”,“半空虛閣有雲住,六月深松無暑來”,“春山日暮成孤坐,遊子天涯正憶歸”,“沙邊宿鷺寒無影,洞口流雲夜有聲”,“春岩過雨林芳淡,暗水穿花石溜分”,“且留南國春山興,共聽西堂夜雨聲”,“天迥樓臺含氣象,月明星斗避光輝”,“幽人月出每孤往,棲鳥山空時一鳴”,“山色古今餘王氣,江流天地變秋聲”,“棋聲竹裡消閒晝,藥裹窗前對病僧”,“月繞旌旗千嶂暗,風傳鈴柝九溪寒”,此王文成句也,何嘗不極其致。

公甫少不甚攻詩,伯安少攻計而未就,故公甫出之若無意者,伯安出之不免有意也。公甫微近自然,伯安時有警策。

顧華玉才華在朱鄭之上,特以其調少下耳。如“君王自信圖中貌,靜女虛迎夢裡車”,又“古寺頻來僧盡老,重陽欲近蟹爭肥”,無論體裁,俱雋婉有味。至“御前卻輦言無忌,眾裡當熊死不辭”,尤覺矯矯壯麗。朱句如“寒菊抱花餘舊摘,慈鴉將子試新飛”,亦自楚楚。華玉填楚,詔修《承天志》,以王廷陳顏木應,後不稱旨,一時人亦以為非宜。自今思之,自不可及,華玉能識今江陵公於未冠時,足稱具眼。

王敬夫七言律有“出門二月已三月,騎馬陳州來亳州”一首,風調佳甚,而選者俱不之知,何也? 邊庭實聞己卯南征事雲:“不信土人傳接駕,似聞天語詔班師。”此欲為古人惻怛忠厚之語,而未免紐造也。至結語“東海細臣瞻巨鬥,北樞終夜幾曾移”,愈有理趣而愈不佳。“東海”“北樞”猶為彼善,“細臣”“巨鬥”二字何出?吾最愛其“庭際何所有?有萱複有芋。自聞秋雨聲,不種芭蕉樹”。於鱗《詩刪》亦收之。然芭蕉豈可言樹,芋豈庭中佳物,且獨無雨聲乎?俱屬未妥。若作“自憐秋雨滴,不復種芭蕉”,或雲“自聞秋雨聲,不愛芭蕉色”,則上韻亦自可押,而意尤深婉。如《題文山祠》:“花外子規燕市月,柳邊精衛浙江潮。”卻甚精麗。

邊庭實以按察移疾還,每醉,則使兩伎肩臂,扶路唱樂,觀者如堵,了不為怪。關中許宗魯何棟、西蜀楊名無夕不縱倡,漸以成俗。有規楊用者,答書雲:“文有伏境生情,詩或托物起興。如崔延伯,每臨陣則召田僧趣為壯士歌;宋子京修史,使麗豎{難火}椽燭;吳元中起草,令遠山磨俞糜。是或一道也,走豈能執鞭?古人聊以耗壯心,遣餘年,所謂老顛欲裂風景者,良亦有以。不知我者不可聞此言,知我者不可不聞此言。” 康得涵六十,要名會百人,為百歲會。既會畢,了無一錢,第持箋命詩送王邸處置。時杜王敬夫名位差亞,而才情勝之,倡和章詞,流布人間,遂為關西風流領袖,浸淫汴洛間,遂以成俗。

崔子鍾好劇飲,嘗至五鼓,踏月長安街,席地坐。李文正時以元相朝天,偶過早,遙望之曰:“非子鍾耶?”崔便趨至輿傍拱曰:“老師得少住乎?”李曰:“佳。”便脫衣行觴,火城漸繁,始分手別。崔每一舉百餘觥船不醉,醉輒呼:“劉伶小子,恨不見我!” 楊用自滇中戍暫歸瀘,已七十餘,而滇士有讒之撫臣者。俗戾人也,使四指揮以鋃鐺鎖來。用不得已至滇,則已墨敗。然用遂不能歸,病寓禪寺以沒。

明興,稱博學饒著述者,蓋無如用。其所撰,有《升庵詩集》、《升庵文集》、《升庵玉堂集》、《南中集》、《南中續集》、《廿十行戍稿》、《升庵長短句》、《陶情樂府》、《洞天玄記》、《滇載記》、《轉注古音略》、《古音叢目》、《古音獵要》、《古音複字》、《古音駢字》、《古音附錄》、《異魚圖贊》、《丹鉛餘錄》、《丹鉛續錄》、《丹鉛摘錄》、《丹鉛閏錄》、《丹鉛別錄》、《丹鉛總錄》、《墨池瑣錄》、《書品》、《詞品》、《升庵詩話》、《詩話補遺》、《箜篌新詠》、《月節詞》、《檀弓叢訓》、《堇戶錄》、《瀑布泉行須候記》、《夏小正錄》、《升庵經說》、《楊子卮言》、《卮言閏集》、《敝帚》、《病榻手欠》、《晞<穀瓦>》、《六書索隱》、《六書練證》、《經書指要》。其所編纂,有《詞林萬選》、《禪藻集》、《風雅逸編》、《藝林伐山》、《五言律祖》、《蜀藝文志》、《唐絕精選》、《唐音百絕》、《皇明詩抄》、《赤牘清裁》、《赤牘拾遺》、《經義模範》、《古文韻語敘》、《管子錄》、《引書晶钅乇》、《選詩外編》、《交遊詩錄》、《絕句辨體》、《蘇黃詩體》、《宛陵六一詩選》、《五言三韻詩選》、《五言別選》、《李詩選》、《杜詩選》、《宋詩選》、《元詩選》、《群書麗句》、《名奏菁英》、《群公四六節文》、《古今風謠》、《古韻詩略》、《說文先訓》、《文海釣鼇》、《禪林鉤玄》、《填詞選格》、《百明珠》、《古今詞英》、《填詞玉屑》、《韻藻古諺古雋》、《寰中秀句》、《六書索隱》、《六書練證》、《逸古編》、《經書指要》、《詩林振秀》。楊工於證經而疏於解經,博於稗史而忽於正史,詳於詩事而不得詩旨,精於字學而拙於字法,求之宇宙之外而失之耳目之前,凡有援據,不妨墨守,稍涉評擊,未盡輸攻。

謫滇中,有東山之癖。諸夷酋欲得其詩翰,不可,乃以精白綾作衤戒,遺諸伎服之,使酒間乞書。楊欣然命筆,醉墨淋漓裙袖,酋重賞伎女購歸,裝潢成卷。楊後亦知之,便以為快。

在瀘州,嘗醉,胡粉傅面,作雙丫髻插花,門生舁之,諸伎捧觴,遊行城市,了不為怍。人謂此君故自,非也。一措大裹赭衣,何所可忌?特是壯心不堪牢落,故耗磨之耳。

予少時嘗見傳楊用《春興》,末聯雲:“虛擬短衣隨李廣,漢家無事勒燕然。”甚美其意,為之擊節。又讀陸子淵《聞警》一聯雲:“大將能揮白羽扇,君王不愛紫貂裘。”紫貂事雖稍涉宋,然不其露。其使事之工,駢整含蓄,殊不易匹。後得全什讀之,俱不稱也。因記於此。

常明卿多力善射,雖為文法吏,時韋跗注兩騎而馳於郊。諸徹侯子弟從俠少年飲,常前突據上坐,起角射,鹹不及。問,稍知為常評事,敬之,奉大白為歸壽,常引滿沾醉,竟馳去弗顧。又時遇倡家宿,至日高舂徐起,或參會不及,長吏訶之,敖然曰:“故賤時過從胡姬飲,不欲居薄耳。”竟用考調判陳州,庭詈御史,以法罷歸,益縱酒自放。居恒從歌伎酒間度新聲,悲壯豔麗,稱其為人。又好彭老禦內術,自謂得之,神仙可立致。一日省墓,從外男滕洗馬飲,大醉,衣紅,腰雙刀,馳馬塵絕,從者不及前。渡水,馬顧見水中影,驚蹶墮水,刃出於腹,潰腸死,年僅三十四。平陽守王溱其故人,為收葬之。常有詩吊韓信曰:“漢代稱靈武,將軍第一人。禍奇緣躡足,功大不謀身。帶礪山河在,丹青祠廟新。長陵一А土,寂寞亦三秦。”至今為中原豪俠之冠。

豐坊者,初字存禮,舉進士高第,為禮部主事,以無行黜歸家。坐法竄吳中,改名道生,字人翁,年老篤病死。坊高材博學,精法書。其於《十三經》,自為訓詁,多所發明,稍誕而僻者,則託名古注疏,或創稱外國本。於構詩文,下筆數千言立就,則多刻它名士大夫印章。偽撰字稍怪拙,則假曰:“此甘原先甘原先體也。”又為人撰定法書,以真易贗,不可窮詰。又用蓄毒蛇藥殺人,強淫子女,奪攘財產,事露,人畏而恥之。吾友沈嘉則雲:“蓄毒蛇以下事無之,第狂僻縱口,若含沙之蠱,且類得心疾者。”因舉其一端雲:“嘗要嘉則具盛饌,結忘年交。居一歲,而人或惡之曰:‘是嘗笑公文者。’即大怒,設醮詛之上帝。凡三等:云在世者宜速捕之,死者下無間獄,勿令得人身。一等皆公卿大夫與有睚眥者也;二等文士或田野布衣,嘉則為首;三等鼠蠅蚤虱景也。”此極大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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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明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遠遠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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