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秦以連橫說秦
蘇秦以連橫說秦 國 策
蘇秦始將連橫說秦惠王曰:「大王之國,西有巴、蜀、漢中之利[1];北有胡貉、代馬之用[2];南有巫山、黔中之限[3];東有殽、函之固[4];田肥美,民殷富,戰車萬乘,奮擊百萬;沃野千里,蓄積饒多,地勢形便,此所謂天府,天下之雄也。以大王之賢,士民之眾,車騎之用,兵法之教,可以并諸侯,吞天下,稱帝而治。願大王少留意,臣請奏其效。」秦王曰:「寡人聞之:毛羽不豐滿者,不可以高飛;文章不成者,不可以誅罰;道德不厚者,不可以使民;政教不順者,不可煩大臣。今先生儼然不遠千里而庭教之,願以異日。」
蘇秦曰:「臣固疑大王之不能用也!昔者神農伐補遂;黃帝伐涿鹿而禽蚩尤,堯伐驩兜,舜伐三苗,禹伐共工,湯伐有夏,文王伐崇,武王伐紂,齊桓任戰而霸天下。由此觀之,惡有不戰者乎?古者使車轂擊馳,言語相結,天下為一;約從連橫,兵革不藏;文士竝飭,諸侯亂惑;萬端俱起,不可勝理。科條既備,民多偽態;書策稠濁,百姓不足;上下相愁,民無所聊。明言章理,兵甲愈起;辯言偉服,戰攻不息。繁稱文辭,天下不治;舌敝耳聾,不見成功;行義約信,天下不親。於是乃廢文任武,厚養死士;綴甲厲兵,效勝于戰場。夫徒處而致利,安坐而廣地,雖古五帝、三王、五霸,明主賢君,常欲坐而致之,其勢不能;故以戰續之。寬則兩軍相攻,迫則杖戟相撞,然後可建大功。是故兵勝于外,義強於內,威立于上,民服于下。今欲并天下,陵萬乘,詘敵國,制海內,子元元,臣諸侯,非兵不可。今之嗣主,忽于至道,皆惛于教,亂于治,迷于言,惑于語,沈于辯,溺于辭;以此論之,王固不能行也。」
說秦王書十上而說不行。黑貂之裘敝,黃金百斤盡。資用乏絕,去秦而歸。贏縢履蹻,負書擔囊,形容枯槁,面目黧黑,狀有愧色。歸至家,妻不下絍,嫂不為炊,父母不與言。蘇秦喟然歎曰:「妻不以我為夫,嫂不以我為叔,父母不以我為子,是皆秦之罪也!」
乃夜發書,陳篋數十,得太公《陰符》之謀[5]。伏而誦之,簡練以為揣摩。讀書欲睡,引錐自剌其股,血流至足。曰:「安有說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錦繡,取卿相之尊者乎?」期年,揣摩成,曰:「此真可以說當世之君矣!」於是乃摩燕烏、集闕,見說趙王於華屋之下。抵掌而談,趙王大悅。封為武安君,受相印。革車百乘,錦繡千純,白璧百雙,黃金萬鎰,以隨其後。約從散橫,以抑強秦。故蘇秦相于趙而關不通。
當此之時,天下之大,萬民之眾,王侯之威,謀臣之權,皆欲決於蘇秦之策。不費斗糧,未煩一兵,未戰一士,未絕一弦,未折一矢,諸侯相親,賢於兄弟。夫賢人任而天下服,一人用而天下從。故曰:「式於政,不式於勇;式於廊廟之內,不式於四境之外。」當秦之隆,黃金萬鎰為用,轉轂連騎,炫熿於道;山東之國,從風而服,使趙大重。且夫蘇秦特窮巷掘門、桑戶棬樞之士耳,伏軾撙銜,橫歷天下,庭說諸侯之主,杜左右之口,天下莫之伉。
將說楚王,路過洛陽。父母聞之,清宮除道,張樂設飲,郊迎三十里。妻側目而視,側耳而聽。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謝。蘇秦曰:「嫂何前倨而後卑也?」嫂曰:「以季子之位尊而多金[6]。」蘇秦曰:「嗟乎!貧窮則父母不子,富貴則親戚畏懼。人生世上,勢位富厚,蓋可忽乎哉!」
註釋
- ↑ 巴、蜀、漢中三郡,並屬益州。
- ↑ 胡,樓煩、林胡之類;出貉,可為裘。代,幽州郡,出馬。
- ↑ 巫山,屬夔州。黔,故楚地。秦地距此二郡,故曰限。
- ↑ 殽、山名。函,函谷,關名,在澠地縣。
- ↑ 《陰符》,太公兵法。
- ↑ 季子,蘇秦字。
蘇秦︰戰國時的縱橫家。天府︰言地勢險固,物產豐美,所藏皆天然之物也。少留意︰略為注意。文章︰猶言法令。異日︰謂留待他日再談。補遂︰古國名。堯伐驩兜︰謂唐堯因驩兜與共工朋比為惡而伐之。舜伐三苗︰謂虞舜因有苗國恃眾叛亂而伐其君。文王伐崇︰周文王因崇侯虎助紂為虐而伐之。任戰︰用戰。惡︰怎麼。車轂擊馳︰謂古時的各國使者往來頻繁。文士竝飭︰謂所任用文學之士,皆以巧飾為能。竝,「並」的異體字。科條︰法令。策︰竹簡。稠濁︰繁多雜亂。綴甲︰縫補甲冑。陵萬乘︰侵奪王位。子元元︰親愛百姓。忽于至道︰謂忽略了用兵的道理。惛︰不明。贏縢履蹻︰謂多纏束脛布而著草履,以便於行。黧︰黑而黃。妻不下紝︰謂蘇秦的妻子沒有離開織布機以迎其夫君。期年︰一年。摩︰切近而過。鎰︰古衡名,二十四兩為一鎰。約從散橫︰謂合縱六國以抗秦。關不通︰謂六國之關,不通於秦。式︰用也。廊廟︰猶言朝廷。伏軾撙銜︰謂蘇秦乘車騎馬,遊歷天下。匍伏︰爬行。倨︰驕傲。季子︰蘇秦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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